第1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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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陵台上,流水潺潺之声入耳,和风花香沁脾,众人却无心欣赏这番美景,只紧张围住付远之,牢牢盯着他手中的那个鎏金珍珑九连环。

时间紧迫,宣少傅凑近道:“远之,我来帮你吧。”

付远之手心一动,抬首看着宣少傅,眸色深深,忽地一笑,带了几分疏离客气:“不用了,老师,我幼时与一世妹常把玩钻研这九连环,解过各式各样的,默契非常,由她从旁相助,再合适不过。”

说着,付远之看向身旁的闻人隽,再自然不过地拉起她的手:“阿隽,你来帮我吧。”

闻人隽一愣,无数双眼睛掠向她,各有惊奇,她亦张了张嘴,有些没反应过来:“我,我可以吗?”

付远之温柔一笑,将她的手按在那鎏金珍珑九连环上,“当然,就像我们小时候那样,不用紧张,当作一场指尖游戏,你还记得怎么解吗?”

覆住她的那只手修长而温暖,仿佛为她灌注了无数的力量,闻人隽心头一动,终是舒眉展颜,点头笑道:“好,那我们就一起来解这九连环,世兄不要嫌我笨手笨脚,帮倒忙才好。”

付远之似乎很欣悦,一双眸中只能映见闻人隽的身影,“怎么会,有你在,我很安心。”

两人旁若无人的亲密之态,似乎又回到了小庭院里,那些年依偎相伴的无忧岁月,看得一旁的闻人姝咬紧双唇,指甲掐入了手心,百般不甘。

那时候,她也记得那时候,付远之的两位哥哥还没有去世,他还不是付府的大公子,身边只有闻人隽陪着他玩那不起眼的小东西,而她每回从树下经过时,都嗤之以鼻,不仅瞧不上,甚至有一回还摔坏过他们的九连环……

那是多么令她后悔的过往啊,如今每每想起都懊恼不已,可是,这能怪她吗?那时她怎么会知道,他日后会变成相府的大公子,会变成竹岫书院的第一人,会是那般明亮耀眼……

她只是,只是天意弄人,晚了闻人隽一步罢了!她不甘,她会挽回来的,不惜一切也会挽回来的!

阳光洒下,鎏金珍珑九连环光彩夺目,付远之与闻人隽埋头聚精会神,苦尝解法,沉浸其间。

骆秋迟坐在不远处,静静望着这一幕,若有所思。

当日那个带兵一举剿了他老穴,逼得他九死一生,多年心血毁于一旦的付远之,似乎回来了?

这才是他认识的那个付府大公子,心有城府,越是大难当前,越是沉着冷静,平日里的隐忍退让都不过是种藏拙伪装罢了,或者说是不愿多生事端……他必定极受家族与身份的牵制,无法任意而为,只有在这生死攸关的境地下,才能激他出头,行平日所不能行之事。

而那张药方,也一定是动了什么手脚,藏着辛如月瞧不出的名堂。

很好,长空之下,骆秋迟唇角微扬,心头升起一股隐秘的兴奋之感,这样一局棋,才算得上有意思,不是吗?

他闭上眼睛,继续调整内息,付远之的出手也为他拖延了时间,他得赶紧恢复功力,不浪费这好不容易得来的一炷香。

“禹余草(蟾蜍宫)、昆布皮(石斛血)、朱栾(雷柚)、苓夜黄(紫叶楠)……”

仁安堂后院,卓彦兰持笔,快速在药方的后面,写下几味药材对应的通俗用名,招呼胡掌柜过来:“老胡,你看出什么没?”

那胡掌柜头上下扫了一遍,摇摇头,卓彦兰用笔杆子一敲他脑袋:“你傻啊,快看这几味药材的尾字!”

“宫、血、柚、楠、粟、斑……”胡掌柜按住头,费力读出各个尾字,读到一半时,他忽地深吸口气,陡然看向卓彦兰,颤声不止:“是,是宫学有难?”

卓彦兰双目迸出亮光,捏紧了毛笔,“对,一共八味药材,连起来就是——宫学有难,速搬救兵!”

他眸光灼灼地看向胡掌柜,“我要进宫一趟,你去应付那前堂送药方来的人,别露出马脚了。”

辛如月走近金陵台时,一炷香恰好燃到了底,她负手喊道:“如何?”

付远之自人群中站起,青衫飞扬,一张脸比之先前苍白了几分,想是那九连环解得艰难,耗损神思过多,他薄唇微抿,沉声道:“陈太傅的药呢?”

辛如月冷笑一声,将袖中一个小瓷瓶随手一掷:“粗制了两丸,拿去。”

那瓷瓶带着内力飞旋进了付远之怀中,他身子一颤,抓稳拿起,放在鼻下嗅了嗅,意味深长地点了点头:“是这个味道,是凝碧丸,没错……”

“还会有假不成?”辛如月有些不耐烦,摊出手:“该你了,我的鎏金珍珑九连环呢?”

“师姐别急,这就拿给你。”付远之一边应着,一边垂下眼睫,敛住一抹不易察觉的笑意,一双漆黑眼眸更是深不见底。

“幸不辱命,师姐接住!”

鎏金珍珑九连环抛向半空,辛如月脚尖一点,飞身而起,耳边只传来付远之清朗的声音:“只差最后一步,特意留给了师姐,藏在里面的那方玄机,我等不欲窥探,那个答案,还是由师姐自己亲手打开比较好。”

辛如月一手抓住那鎏金珍珑九连环,旋身落地,激动得难以自持,长风拂过她的紫衣乌发,她连声道:“你真的,真的把它解开了,果然只差一步……”

无数目光注视下,她再按捺不住,双手猛颤间,拆开了九连环的最后一步,只听咔嚓一声,玄机闪现。

“打开了,打开了,终于打开了,这么多年了,我终于打开了……”

即便书院众人对这段爱恨情仇再不感兴趣,此刻也不由被勾起好奇,个个伸长了脖子,想知道那里面究竟刻了个什么答案,却见辛如月浑身一震,拿着那九连环站在长空之下,如被定住一般,眼皮不住跳动,神情似难以置信,又似震惊莫名。

像过了一世那么久,她忽地长吸口气,眸带泪光,仰头放声而笑,宽袖飞扬,激起流水四溅。

“甘为情囚,死生不弃,好一个甘为情囚,死生不弃,既然如此,你为何要负我,为何要舍我于岛上不顾,我等了你这么多年,你都没有来找我,你有何脸面留给我这个答案,你这个骗子,你出来见我,出来见我啊……”

凄声响彻长空,爱恨交织,哀婉百转,有什么跨过斑驳年岁灼热入骨,叫金陵台上一众师生都莫名受到触动,怔怔看着那身紫衣,“甘为情囚,死生不弃,原来是这八个字么,可为什么……”

他们的疑惑还没问出声,辛如月已捏紧手中的九连环,红着一双决绝泪眼,扫过全场,狠狠道:“好,你不出来,那就莫怪我了!”

第三十八章:骆秋迟以身相护

琅岐岛一片黑影又掠上了金陵台,刀芒相见,这一回似要来真的,那些之前才包扎好胳膊的弟子们惊惶失措,乱作一团,付远之自台中央站起:“辛师姐,你……”

“我和你的交易结束了,我只说过暂时不要他们的胳膊,有允诺一直不动手吗?”她双目狠厉一瞪付远之,呼吸紊乱,手中的鎏金珍珑九连环攥得死死,整个人像丧失了理智般,只想以极端手段逼迫暗处的那人现身。

“我数三声,你再不出来,我就砍掉这十个男弟子的右手!”

“三。”

“二。”

骆秋迟双眸紧闭,额上冷汗涔流,体内真气乱窜,他等不了恢复到六成了,形势逼人,他少不了要博上一把!

“一。”

辛如月厉声一喝:“动手!”

那些黑衣人齐刷刷举刀,骆秋迟暗自提气,一触即发之际,辛如月却忽然又道:“等等!”

无数把短刀停在半空,黑衣人扭头,辛如月负手上前,扫过乱糟糟的金陵台,将目光落在了最中央的那群女弟子身上。

“我差点忘了一件事……”她缓缓勾起唇角,露出一抹阴冷笑意:“你最是怜香惜玉,砍几只臭手,恐怕比不上毁掉一张美人皮吧?”

话一出,满场女弟子个个花容失色,眼神惊恐不已,有胆小的当即哭了起来。

“你说说,我该挑哪一个好呢?”

毒蛇一般的冰冷声音中,全场不寒而栗,那些女弟子们身旁的师兄们,都不由挺起胸膛脊背,想要护住同门师妹。

付远之第一个握紧了闻人隽的手,孙左扬也连忙拉过赵清禾,姬文景回眸看了过来,正对上赵清禾一张苍白纤弱的脸,他眉心微皱,却什么也没说,只将脑袋昂得更高了一些,不易察觉地遮在了她前面。

冷风肃杀,一个眼尖的黑衣人已掠进了台中央,在一片骇然惊惶中,一指闻人姝:“小宫主,这个好,艳冠群芳!”

闻人姝不可抑制地尖叫起来,绝美的一张脸惶恐失措,其他女弟子也齐齐露出骇然之色,不约而同地想起那青州岩洞里,闻人姝也是这样被一眼挑出。

果然在这样的时刻,美貌只会是一种灾难与负累。

“姝儿!”孙梦吟想要护住闻人姝,闻人姝却还是被那黑衣人伸手一拎,就要拖出来时,辛如月冷冷的声音却已响起:“不要这个,要旁边那个。”

闻人姝的旁边,正是一袭柳色纱裙的闻人隽!

付远之手一紧,那黑衣人也愣了愣,上下打量了一圈闻人隽,又看回手里的闻人姝,一时有些难以撒手:“小宫主,这,这……”

“蠢货!”辛如月已飞踏上台,一把推开那黑衣人,径直弯腰,猛一扣住闻人隽肩头,“我说这个就这个!”

她挑眼看向周遭楼阁,阴声道:“你们知道什么?那负心人自恃高洁,道貌岸然,最爱的不是艳光四射的大美人,而是这种书卷气满身的清丽佳人。”

她说着霍然抽出腰间短刀,扭过头,狠狠捏起闻人隽的下巴,冷笑道:“我当年不就是装成这副模样才入了你的眼,得尽你的怜惜吗?”

“阿隽!”赵清禾失声道,却被孙左扬紧紧拉住,姬文景亦是下意识地抓住她另一只手。

那头闻人隽被迫仰首,对上辛如月灼热的目光,一张清丽灵秀的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额上的花钿更显纤纤动人,她万未料到自己会被辛如月挑中,心中一片愕然之余,求生本能瞬间涌起,她颤声艰难道:“师,师姐,我姿色平平,如何,如何能与师姐相提并论,还不及师姐万分之一,师姐那位心上人,想来,想来不会为了我……”

大敌当前,还要什么骨气啊,怂就怂了点吧!

“辛师姐,不要动她,那九连环非我一人所解,她也有份!”付远之急切上前阻拦,辛如月却将他一把拂开,“滚开,没你的事!”

“辛师姐,你放了她,我来替你想法子引出那人!我说到做到!”付远之又待上前,却被一个黑衣人牢牢按住,辛如月冷冷一笑:“你懂什么,你根本不了解那负心人!”

她望向周遭的漆黑楼阁,笑意决绝:“只有我才能将你逼出来!”

“你说说,若是我毁了这样一张脸,会让你觉得毁了当年的我吗?”

辛如月将闻人隽的下巴一扣,俯身举起刀刃,双眸寒光毕现:“真是叫人好奇呢,我已经迫不及待要一试了!”

随着这一声落下,她手中刀刃就要狠厉划下去之际,一道人影纵身跃起,白衣翩迁,说时迟那时快,猛地撞了过来——

正是才冲破气穴的骆秋迟,他经络凝滞已久,一时撞来避无可避,只能生生挨了这一刀,脸上顿时裂开一条长口,鲜血喷涌,震惊全场!

“骆师弟!”孙梦吟一下捂住嘴,瞪大的双眼难以置信。

闻人隽也浑身剧颤,一手扶住脚步踉跄的骆秋迟,双唇抖得不像样子:“老,老大……”

骆秋迟与她四目相对,电光火石间冲她一笑:“怎么办,你今天穿得这么美,却被我的血弄脏了。”

他话音才落,身后短刀已如风袭来,辛如月怒不可遏:“坏我大事,找死!”

白衣飞扬,头一偏,闪身避过,同时将闻人隽一推,这才一个转身对着辛如月笑道:“辛小宫主,你瞧我生得怎么样,比她好看些吗?你既已毁了我的脸,便饶过了她,可好?”

阳光下,那身白衣凌风翩翩,眉目戏谑含笑,俊逸面容虽染了半边血,却依旧风姿无双,潇洒动人,浑身上下带着一股说不出的气度,叫书院众人都为之一振,心头燃起了一丝希望。

辛如月惊讶的却是,“你这武功,怎么会……”

骆秋迟扬眉一笑,忽地伸手一指辛如月身后:“前辈,你终于出来了,这小魔女可要将咱们害死了!”

辛如月瞳孔骤缩,便趁她这回头之际,骆秋迟踏风一掠,欺身上前,一把夺过了她手中短刀,轻巧过招间,身姿似鹤,动作如行云流水般,辛如月惊觉过来,疾速后退,抽出腰间长鞭一甩,退到了金陵台边上,险险脱身,手背上已被那锋利刀刃划出了一道血痕。

她吃痛吸气,望了望伤口渗出的几点血珠,不可思议地看向风中那身白衣,“好快的身法,你是哪一号人物,书院内竟也会有你这般狡猾的弟子!”

骆秋迟一击未中,没能擒贼擒王,完全制住辛如月,脸上之伤也隐隐作疼,却不显露分毫,只把玩着手中的短刀,“不敢当不敢当,无名之辈,比起辛师姐来,那还差得远了!”

他一面笑得无赖,一面在脑中飞速想着新的对策,辛如月却似被激起了好胜之心,对着周围要冲上来的黑衣人扬手一拦,笑道:“都别动,我来会会这无名之辈!”

说话间,长鞭一扬,身影已如风欺近,两人短兵相接,紫衫白衣一触即发,转眼便缠斗在了半空之上。

满场哗然,无数目光仰头望去,其中一个黑衣人计上心来,摸出腰间玉笛,悄悄幽然吹起。

人群中,姬文景目光一变:“不好,这魔音又来了!”

他关切地看向半空中的骆秋迟,敏锐地发现他动作有所凝滞,想来一定受了那笛声影响。

果不其然,又一阵眼花缭乱的对招之后,辛如月瞅准空隙,一鞭子抽去,正中骆秋迟的右肩,台上一干女弟子惊呼出声:“骆师弟!”

骆秋迟白衣翻飞,坠下半空,跌落在了金陵台外,辛如月紧随而至,骆秋迟想要站起,内力却因笛声急剧流失,身子摇晃间单膝跪地,一把按住了鲜血淋漓的肩头。

“老……骆师弟!”闻人隽一声急呼,神色大变地想要奔下金陵台,却被付远之死死拽住了手,“阿隽,别冲动!”

金陵台下,黑衣人将骆秋迟团团围住,辛如月一步步走上前,饶有兴致:“原来这笛声并非对你毫无影响,而是你自封了气穴,留存了几分功力,果然是狡猾的无名之辈啊!”

骆秋迟仰首一笑,唇边带血,一双乌眸如蕴星河,发丝被汗水浸透,竟有几分动人心魄的凄艳之美,“辛小宫主不知道的东西……还多着呢!”

他语调骤然拔高,白衣飞掠而起,出人不意地一旋身,夺去了一个黑衣人的腰间剑,辛如月一惊,却发现他持剑并未袭来,而是迎着流水长风,自顾自地比划了起来。

那剑招如灵蛇舞动,在周遭草木清香中,轻盈纤巧,阳光洒下,每一寸都沾满清辉,如仙人月下起舞,美如梦境。

金陵台上有不少参与了“关雎之夜”的弟子眼尖认出,纷纷惊道:“这剑法好熟悉,好像是那个……”

最为震惊的还要数辛如月,她在骆秋迟开始舞剑时,便陡然握紧了双手,眼中写满了不可思议,身子也颤得越来越厉害。

终于,骆秋迟舞完了最后一招,眉眼一挑,剑尖如秋水盈盈,摇曳着轻旋一晃,指向了辛如月,一朵飞花飘然而下,恰巧落在了剑尖之上,白衣含笑,乌发飞扬,风中如笼薄光,飘逸似梦,不胜缱绻。

辛如月看着这一幕,心头一震,整个人呆在了原地。

而哐当一声,骆秋迟已无力再撑,指尖陡然松开,扔了剑,鲜血淋漓的胳膊再也抬不起来了。

辛如月一激灵,似猛然回过神般,快步上前,激动不已:“你是谁?你怎么会这套碧海青天剑法?”

“碧海青天?”骆秋迟低喃着,心上计量起来,按住汩汩流血的胳膊,起身抬头一笑:“我如何不会,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自然是前辈教与我的了。”

听到骆秋迟吟出那句诗后,辛如月神情一震,呼吸紊乱:“前辈?你当真认识那负心人?还学会了这套碧海青天剑法?”

骆秋迟心下一动,暗喜自己赌对了,不由望着辛如月点头道:“每月二十六日,前辈都会在月下舞剑,他着白衣,秋水眸,身姿清逸,貌如谪仙,晚辈曾有幸得他传授,领教过他的绝世风华,永生难忘。”

这话里半真半假,几处特征均清晰点明,最易让人上当,辛如月果然激动起来,握紧了手中长鞭,“二十六日,每月二十六日,那负心人居然还记得,还记得我的生辰,我当年说一年一次好生难等,若是每月都过一次生辰该有多好,原来……”

她眸中有泪光闪动,陡然看向骆秋迟,声音一厉:“你没骗我,每月二十六日,那负心人当真会在月下舞剑?”

骆秋迟点点头,面上神情愈加肃然:“前辈从未有一日忘记过辛师姐。”

辛如月身子一颤,眸中又是难以置信,又是疯狂炙热,水雾愈加弥漫了一双眼眸,骆秋迟见状,趁热打铁道:“事已至此,不瞒辛师姐,在方才两柱香前,前辈就已经离开竹岫书院了,他愧于与师姐相见,但晚辈眼见事态将到不可收拾之地,少不得要引师姐与他一见了。”

“愧于与我相见……”辛如月唇角翕动,眸中痴狂愈甚,骆秋迟暗道自己又蒙混过关了,果然,辛如月抬首对他狠厉一喝:“你带我去,若是找不到那负心人,你也不用活着回来了!”

金陵台上,一众师生为之一惊,他们心知肚明,骆秋迟哪认识什么前辈啊,又能带辛如月去哪找那怪人呢?他将自己置于这般险境之下,该如何是好?

然而长空之下,骆秋迟只是垂眸称是,面上毫无异样。

他心思急转下,只道为今之计,先将这小魔女引出书院再说,待半路之上,他功力慢慢恢复,再寻脱身之法,左右先保住一院师生,其他再想办法。

思及此,他抬头笑道:“那辛师姐便随我而来,我带你去前辈独居之处。”

辛如月手握长鞭,示意他带路,“混小子,你若敢骗我,我非扒了你的皮不可!不,是在你这张俊俏的脸蛋上,再狠狠划上几刀,让你变成一个彻彻底底的丑八怪!”

骆秋迟一愣,心中有些哭笑不得,这小魔女果真是小女儿心性,用这种威胁女子的话来威胁他,实在太好笑了,他一个大男人,毁个容而已,怕什么?真要威胁起来的话,她应该说,断了他的子孙根才对……

脑中乱七八糟想着,面上却丝毫未露,骆秋迟按住受伤的肩头,对辛如月道:“我如何敢在师姐面前耍花样,师姐,请吧。”

他说着正要迈步,金陵台上的闻人隽却失声喊了出来:“骆师弟!”

骆秋迟背影一动,余光一瞥,侧颜在风中俊逸落拓,他笑了笑,却没有回头,只是一边为辛如月带路,一边继续道:

“前辈对辛师姐一直念念不忘,在晚辈面前也时常提起,多有抱憾,晚辈虽不知当年究竟发生了何事,但其中一定多有误会,不然前辈也不会一生未娶……”

“一生未娶?”辛如月脚步一顿,眼里原本在听到“念念不忘”时,透出的一股柔情,转眼被狠厉之色替代,她几乎是尖声道:“混帐东西,你居然敢骗我?!”

琅岐岛众人即刻断了骆秋迟的前路,辛如月一鞭子抽去,缠住他腰肢,将他狠狠甩回了场中,扑通一记,那身白衣重重跌在了金陵台下,台上一片惊慌大乱,个个关切探首,那竹岫四少也挤出人群,冒出一个脑袋,俯身着急喊道:“骆兄,骆兄,你没事吧?”

骆秋迟撑起身子,吐出一口血水,对着辛如月似笑非笑:“师姐这是何意?”

他心里已知自己说露馅了,但面上还强装着迷糊不解之态,事实上,他此刻也的确迷糊极了……难道他蒙错了,那院里的怪人居然娶了老婆?可是不该啊,戏文里这种人不都该一生不娶么,而且他按照那些只言片语推测下来,也不该有错啊……

但已容不得他多想,耳边骤然响起一阵凄厉笑声,辛如月隐现狂态,鞭风如雨而至:“一生未娶?太荒谬了,你这狡猾的东西,那负心人欺我骗我就罢了,连你也敢来骗我,你真当我不敢对你们竹岫书院的人下杀手吗?!”

谁当你不敢了,姑奶奶你太敢了好吗!

骆秋迟闪身一避,心内腹诽不已,堪堪躲过几鞭,那笛声却又如影随形传来,他气脉再度受阻,又一次使不出力来,眼见辛如月紫衣狠厉,一记长鞭兜头就要抽下时——

一支毛笔忽地从斜刺里飞出,携疾风之势,叮的一声,直接击开了那道长鞭,满场哗然!

“碧海青天,悠悠十载,故人重逢,何必如此?”

天边响起一声幽长叹息,漆黑的楼阁之中,陡然飞出一人,白纱飘飘,长发如瀑,与明净山水融为一体,阳光下宛如谪仙一般。

众人仰头望去,只觉月射寒江,一股仙气扑面而来,那飞入长空的身影飘渺脱俗,周身如笼薄雾,风姿令人不敢逼视。

辛如月手中长鞭坠地,泪盈于睫:“你终于出来了,你终于肯见我了……”

那身白衣飞旋落下,长发飘在风中,似乎带来一股草木幽香,背对众人轻盈落定。

流水潺潺中,辛如月目光如痴如诉,一眨不眨地盯着那人,唇角颤动,终是吐出了那个在心中百转千回,萦绕了无数遍的名字——

“殷、雪、崖。”

第三十九章:殷院首

“殷雪崖”三个字一出口,满场脸色大变,金陵台上震惊难言:“殷院首?”

凌女傅坐在人群里,急得就要站起,似乎想要阻拦什么,却根本提不起劲,只能徒然瞪大一双含了血丝的眼。

那身白衣随风轻飘,开口间,果然是一个清冽的女子声音:“辛儿,往事不可追,何苦来哉?”

这一下,全场都炸开了锅,人人皆露出不可思议的神情,“殷院首,真的是殷院首!”

负伤在地的骆秋迟也瞪大眼,难以置信,他忽然明白过来,自己之前的话哪里说错了,什么一生未娶,这“负心人”根本是个女人,哪里会有娶亲之说!他千算万算,没有算到会遗漏这一点,这匪夷所思的一点!

眼前又闪过关雎之夜那身白衣,他撩开她一头长发,难怪会觉得不对,冲姬文景道:“我怎么觉着,这是个女人呢?”

可又有奇怪的地方,那夜他与她近身相搏,分明感受到的是一具男子骨架,比之现在要颀长许多,难道她是雌雄同体?还是练了什么诡异功夫,骨架能忽伸忽缩?

脑中乱糟糟一片,骆秋迟抬眼看着场中,那袭白衣胜雪,衣袂飞扬,微微侧过了身,对着金陵台上的一众师生,缓缓解开了脸上的面纱。

“是,我是殷雪崖,累众位院傅与学子受此无妄之灾,深愧难安,待我解决故人往事后,再自请辞去院首之职,向众位告罪。”

她声音清冽空灵,如谷中飞雪,不少人第一次得见她真容,确是玉骨冰肌,风姿无双,台中央的姬文景更是心念一动,这张脸他过目难忘,同他画的那幅丹青一模一样,她的确就是关雎院的那个怪人,再不会有错!

一院师生下巴都快掉下来了,震撼得说不出话来:“怎么会,怎么会真的……”

凌女傅在人群中急了,厉声下令:“闭上眼睛,堵住耳朵,不许看,不许听!”

但如斯关头,谁还会听她的命令,连几位素来稳重的老太傅都惊得瞪大眼,牢牢锁住场中那身白衣。

殷雪崖遥望一眼凌女傅,凉凉道:“师妹,我既出来承认了,就不必再费心为我遮掩了。”

凌女傅红了眼眶,摇头颤抖站起,嘶声道:“可是师姐,你没有错,都是这妖女惑你,都是她把你拉进了地狱!”

殷雪崖叹了声,目光有些空茫:“甘为情囚,死生不弃,这答案是我当年一笔一划,亲手刻进那鎏金珍珑九连环中的,没有人强迫我。”

她转过了身,对着辛如月凄然一笑:“辛儿,这么多年了,你过得好吗?”

辛如月狠狠抹掉脸上的泪水,咬牙笑道:“好,好得很,若没有对你的恨意支撑,我恐怕早已投身琅岐岛冰冷的海水中了!”

“恨意?”殷雪崖垂下眼睫,笑了笑,声音轻缈:“你是该恨我,这许多年来,是我负你,你今日前来讨还,我无话可说。”

她微微抬首,目光瞥向身侧,“但这金陵台上的一干人等,都是无辜的,还望你放过他们。”

她的语气并不强烈,轻缓而幽幽,却叫辛如月听了,笑到又一行泪水滑落,她摇着头:“殷雪崖啊殷雪崖,这么多年不见,你还是这么道貌岸然,高高在上,永远摆出一副讨人厌的虚伪模样,可为什么,我见了你,偏偏还是……喜欢得不行呢?”

她笑声才落,凌女傅已挥袖一指,怒斥道:“无耻妖女,休要轻薄师姐!”

辛如月眼角射出一抹精光:“闭嘴,你这个妒妇,这么多年没见,醋劲还是这么大,我看就是你在从中作梗,才让她当年没有如约而赴,没有来琅岐岛找我!”

凌女傅被当众这样一辱,又羞又恼,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恨声道:“我才不会像你这样无耻,百般勾引,亵渎师姐!”

“亵渎?”辛如月像听到一个最好笑的笑话般,两袖一拂,激起流水飞溅,长笑道:“是妖亵渎了神?还是神蛊惑了妖?就算我染指了她,可她为何在接受我一片痴心后,又要始乱终弃,这就是高高在上的神道吗!”

“若不是,若不是……”她遽然看向殷雪崖,身子颤抖,笑得泪光闪烁,如痴如醉:“若不是那一天,大理的千寻塔外,我多看了你一眼,也不会……”

往事如烟,婆娑之缘,一眼生,一眼灭,江海前尘,心上神明,从来由不得自己。

十二年前,辛如月年少顽劣,从琅岐岛上溜了出来,女扮男装,化名辛烈,游历山水,闯荡江湖。

那时在大理的千寻塔上,她为争一时意气,与当地的一帮地痞起了冲突,都是些三教九流的人,论起真刀实枪来,个个都不是她的对手,奈何她江湖经验太少,一不留神就着了他们的道,就在那迷烟扑面,她一阵头昏目眩,以为便要栽在这里时——

殷雪崖出现了。

她像春日一阵清冽的和风,出手搭救,轻而易举地解决了那帮地痞,将她带出了千寻塔,还蹲在湖边,为她洗去了脸上的迷烟。

她动作那样轻柔,指尖微凉,她那时就在心里想,她一定是个很温柔的人。

当洗净了双眼,她迫不及待地一睁开,一束阳光照入眸中,映出她白衣胜雪的身影,她还以为自己……见到了仙人。

那时水面波光粼粼,她发梢还滴着水珠,却瞪大着双眼,傻呆呆地望着她,舍不开挪开一丝一毫。

她此生从未见过这样好看的人。

那时殷雪崖扮的是男装,同辛如月一样,也是来大理游历,辛如月几乎对她一见倾心。

本就是少女多情的年纪,又遇到这般谪仙一样的男子,还解自己于危难之中,试问如何能不动心?

辛如月开始悄悄跟在殷雪崖身后,从大理跟回了盛都,看着她进了竹岫书院的门。

她跃上墙头,见到有人对她迎了上去,毕恭毕敬道:“先生可算回来了,大理风光如何,这趟游历可还尽兴?”

她恍然明白过来,原来“他”是这所书院的先生?是个满腹才学,教书育人,了不起的先生,难怪气度非凡,风姿动人,不似外头那些粗鲁的臭男人。

她心中更添几分爱慕,一个主意登然冒出,她要进书院,她要做“他”的弟子!

琅岐岛的人生来就带了些海上的野性,想到什么就会立马去做,说一不二,在了解了一番书院收人的规矩后,辛如月以浔阳一带的贵族身份,持名帖顺利进了书院。

她天资聪敏,很快在男学甲班脱颖而出,得到了几位太傅的喜爱,但她再也没有见过那身白衣,直到半年后,全院的流觞曲水大会上,她才再次见到自己朝思暮想,日日惦于心头的意中人——

一袭白衣,长发如瀑,坐在潺潺流水边,一颦一笑,绝美动人,却是个女子!

原来“他”不是书院的少傅,她是个女傅,是个女人,她从一开始就弄错了!

在最初的震愕之后,辛如月隔着流水,深深望着殷雪崖,还是倾倒在了她的风华之下,不可自拔,即便她是个女子,她也放不下心中的邪念了。

她果断“退学”,化名辛瑶,再度进了竹岫书院,这一回,却入了女学那边,如愿进了殷雪崖执教的女学甲班,成为了她的学生。

她知道她喜欢什么样的弟子,开始收敛一身魔性,在她面前扮起了乖巧,灵秀又可人,终是讨到了她的欢心。

她把自己活成了她最喜欢的样子,开始一天天去向她请教学问,腻在她身边,渐渐的,得尽了她的全心信任。

与此同时,她的……邪念也越来越重。

这是种说不出的魔障,她知道自己在做大逆不道的一件事,可她醒不过来了,她情愿为了她沉沦下去。

终于,在那一年的九月二十六日,她迎来了自己的生辰,却谁也没告诉,只悄悄跑去找了殷雪崖。

那晚月光很好,她现在还记得院里斑驳的树影,殷雪崖亲自下厨,为她做了一碗阳春面,氤氲的热气中,她望着她,轻轻道:“我舍不得吃,我怕吃完……就没有了。”

细声细语中,带了丝撒娇的意味,果然,那身白衣清柔一笑:“吃吧,以后你每年生辰,女傅都会为你做一碗阳春面。”

“真的吗?”

殷雪崖嗯了声,她便眉开眼笑,还为她满上了酒,两人灯下一碰杯,她双眸晶晶发光,她问她许了什么愿,她说,一个不可告人的奢望,一个沾满邪念的愿望……

这是她第一次在她面前说出这样的话,那身白衣一愣,却只当她有些薄醉,笑了笑:“小孩子有什么邪念?”

“我不是小孩子,我是……”她唇瓣绯红,泛着动人的光泽,一字一句:“女傅的弟子,女傅最疼爱的弟子,是不是?”

火光摇曳,酒香缭绕,那身白衣一笑,伸手似乎想抚上她的头,身子却颤了颤,目光迷离起来:“这酒……好似有些上头,你感觉到了吗?”

她顺势握住她微凉的指尖,倾身凑近,缓缓贴到了自己唇边,眸光痴痴:“我当然感觉到了,因为这酒中,便是我一点一滴,一朝一暮,疯狂滋长的……邪念。”

那身白衣一惊,察觉到不对,想要抽回手,却已浑身乏力,头也重得抬不起来,只能迷迷糊糊看着她起身,弯腰凑近至她跟前,气息喷薄:

“你不记得我了,我却日日将你挂于心头,邪念自那天大理千寻塔外的湖边,就已经再也无法斩断了……对了,忘了告诉你,我今年的生辰愿望,是你。”

烛火一颤,如同那身白衣颤抖的心尖,她想要挣扎起身,却是再不能,只在少女幽幽的笑意中,彻底瘫软下去。

木桶中白气氤氲,一室水雾朦胧,辛如月褪尽了自己与殷雪崖的衣裳,在温水中抱住她的那一刻,她发出了一声满意的低叹。

苍天可怜,她终于,终于能够染指,能够触碰到……心上的神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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