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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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在沈知府十分给他面子,道:“黄姑娘,耿夫子问得有理,你且回来!”

杜鹃却不回,反道:“耿夫子是书院的教书先生,必定学富五车,是德行兼备的大儒。民女想请教耿夫子:姚县丞擅闯女子闺房,状告亲娘舅,算不算德行败坏、不孝不义?我大姑虽然将所有的错都兜了下来,然姚县丞五年前就已经十六岁了,现在更是两榜进士,什么事能做,什么事不能做,难道不知?就不能向大字不识的亲娘解释?我大姑又不是跋扈妇人,最是温顺的。”

耿夫子冷冷道:“姚金贵此举确实不妥。但是——”他话锋一转,目光犀利地盯着杜鹃,厉声道——“黄姑娘也不是良善之辈。五年前当众忤逆祖父母,还宣称不认他们。此举若在我耿家,不打死便要驱逐出族!”

堂下顿时又一阵哗然。

昝虚极等人都担心地看着杜鹃。

姚金贵当然面现喜色了。

林春和黄元却没有慌张,黄元还示意爹和爷爷稍安勿躁,且往下听,一面伸出手,握住杜鹃的手,轻轻一捏。

杜鹃笑吟吟的,一点都不慌张,对耿夫子道:“五年前?今年民女十四岁,五年前民女刚刚九岁。夫子不知道,那时候呀,我才从外公家回去,听大姐和小妹说姚金贵在我们房里赖了三天,哎哟,我浑身都难受,真想正正反反打他几十个耳光,又怕脏了手。爷爷奶奶被这伪君子糊弄,一定要把我许他,我只好撒赖喽!”

说完,还对耿夫子霎霎眼睛。

耿夫子却不被她糊弄,冷笑道:“撒赖?撒赖就是不认爷爷,气得爷爷晕倒?倘或他身子不好,竟气死了呢?你岂可逃罪!”

黄老爹慌忙道:“青天大老爷,我那是装晕的。杜鹃那时候才多大人儿,懂什么!大人,我这孙女孝顺的很,又能干,比我孙子都强呢。我们一个村子人都知道。”

一番话说得杜鹃喉头一热。

不管爷爷是为了讨好黄元还是怎么的,能在这个时候说出这样的话,她对他什么不满都没了。

杜鹃不让耿夫子有插话的机会,爷爷话音一落,就抢着道:“一个人的好坏,有内在本质和外在形式的区别。当年我才九岁,正是天真烂漫、调皮的时候,说不认爷爷奶奶,其实就为了对付姚金贵;等把他撵走了,我还是跟从前一样孝顺爷爷奶奶。再说,爷爷奶奶也惩罚了我,也说不要我,就像夫子说的,将我驱逐出黄家了。可是我们祖孙情深,舍不得,后来又和好啦!”

她说着,很不好意思地呵呵笑了两声。

众人也都闷笑:一会驱逐,一会收回,当玩儿呢?

然这是人家的家事,旁人如何置评?

所以耿夫子面色黑沉沉的,十分难看。

黄元也不管众人神情各异,补充道:“这个爷爷刚说了,还有无数村人的证词在。姐姐无需再强调。”

杜鹃点头,忙接着又道:“反观姚金贵,那年都十六岁了,读了一肚子圣贤书,满口仁义道德,口口声声喊‘外公’‘舅舅’,却跑去表妹闺房赖了三天,无耻之极,乃读书人中的败类、伪君子;等中了进士,更变本加厉,居然设计骗外公,强占表妹;更在算计将要落空的时候,将亲娘舅告上公堂。夫子说说,是他本质坏,还是我本质坏?我们该像他一样做个表里不一、伪善的伪君子吗?”

耿夫子居然接不下去了,嘴唇抿成一条线。

姚金贵慌乱无措,勉强辩道:“表妹,是外公将你许我,你不承认就算了,为什么要诬陷我?”

杜鹃则定定地看着他,双目清亮,不带一点仇恨和厌恶,仿佛那清水眼眸无法表现这两种恶质情绪。

姚金贵心慌之下,又陷入痴迷。

这也是杜鹃今日换女装的原因。

既然此案是因姚金贵觊觎她的美貌引起的,她便想起《射雕英雄传》中黄蓉对付欧阳克的法子,利用自己的美貌,扰乱他的心志。

她问道:“表哥,你可知我为何宁死也不嫁你?”

姚金贵不由自主地跟着问“为什么?”

五年前,还是小女孩的她就瞧不上他;五年后,他中了进士,他觉得她应该欢欢喜喜地答应这门亲才对,他还想着等她进门如何安慰宠爱她,以弥补他不能娶她为妻的愧疚呢,谁知还是不愿。

杜鹃笑容一收,换上肃容,挺直胸膛,猛提高声音清叱道:“因为你品性低劣,身上少了读书人的浩然正气。别说只是中了进士,做个八品县丞,便是有朝一日你侥幸做了宰相,我也不会答应嫁你!因为你不配!连添我的鞋底也不配!!!”

第243章 直击要害

堂上的沈知府、堂下的书生们都发现,那个激昂宣诵少年锐气的杜鹃又回来了。

即便穿了女装,依然气势不改!

即便此刻跪着,也仿若居高临下!

黄元和林春也都轻蔑地看着姚金贵。

大堂外,任三禾不知何时来了。

听见这话,眼底爆出锋芒,浑身气势也跟着陡然攀升。

面对杜鹃鄙视的目光,姚金贵面如死灰,信心被击溃,思绪混乱,哆嗦着说不出话来。

耿夫子大喝道:“大胆黄杜鹃,敢藐视朝廷命官?”

杜鹃道:“夫子,民女说的是五年前的姚金贵,难道夫子觉得他擅闯我的闺房是品性高洁?他状告亲娘舅是大孝?”

耿夫子哪敢点头,若是这样,他多年名声将毁于一旦。

然他也不想就这样放过杜鹃,因此沉声道:“那你也不该用当朝宰辅打比方。这便是藐视朝廷命官!”

他巧妙地将杜鹃针对的对象换成泛指的官员。

杜鹃却问道:“历史上不是也有许多奸佞官员吗?像姚金贵这样狡诈阴险的人,若是不能清除,一朝得志,爬上高位也不是不可能的。夫子之前不也被他的表象蒙蔽了么?”

耿夫子再次陷入两难境地:是点头呢,还是摇头呢?

若是摇头,那就说明他明知姚金贵品性不堪,还要来帮他,他往后也别想在书院立足了;若点头承认自己被蒙蔽,这胸腹一口闷气堵得实在难受。

姚金贵固然惊恐,杨玉荣见黄家姐弟将侄女婿逼得这样,勃然大怒,当即出面,历数黄元不孝不义罪名,请大老爷治罪;黄招弟也向黄老爹和黄老实苦求,堂上乱糟糟的一片。耿夫子趁机收声隐退,静观其变。

就在这时,外面传来衙役高声通报“御史大人到——”

赵御史终于来了!

他这时来,就等于钦差降临。

沈知府急忙整理官帽袍服。亲下堂迎接。

耿夫子和众书生也都束手恭迎。

赵御史迈着四方步,官威凛凛,一派肃然,走上堂来。

沈知府引他步入桌案后,殷切地请他在自己之前坐的位置上坐了,他另使人搬了一张椅子来,放在左边,自己坐了。

赵御史也不谦让,直接就坐下了。

坐下后,略端正身姿。才抬眼往堂下一扫,当看见女装的杜鹃时,猛然一震,接着便瞪大了眼睛。

杜鹃并不以为意,今天看见她的人都是这副表情。因此对他甜甜一笑,高声道:“民女黄杜鹃拜见御史大人!”

她听林春说了昨天的事,想着赵御史就算不帮黄家,也不应该偏帮姚金贵,所以心里淡定的很,甚至还带了点小小的期盼和雀跃。

黄元先低声对爹和爷爷嘱咐了一句,也带着他们拜见。

赵御史恍然不觉。只顾盯着杜鹃出神。

好半响,他方才恢复正常,见众人都伏在地上,遂挥手道:“不必多礼!”一面朝何师爷伸出手,“将笔录拿来给本官瞧瞧!”

何师爷急忙捧着卷宗恭送过去。

赵御史便垂下眼睑,用心翻阅起之前的记录来。

此时堂内四五十人。堂外也挤了许多人观看,然里里外外却一片寂静,连咳嗽也没有一声。

等看完,他眼皮一掀,仿若被乌云遮住的太阳破云而出。眸光乍现,直射下方,“这本是一件家务事。争持两方,一个是黄家的女儿和外孙,一个是黄家儿子和孙子孙女。究竟黄家愿不愿将黄杜鹃许给姚金贵,由黄家长辈自行拿主意,官府不予插手,因此驳回!”

一言既出,满堂震惊。

黄元和杜鹃相视一笑。

林春也松了口气,一面朝杜鹃看过去,丢给她一个安心的眼神。

姚金贵顿时急了,又不敢贸然开口。

沈知府一面觉得轻松,一面又觉得很尴尬,合着他之前都是白忙活了?

耿夫子则极不舒服,轻声提醒道:“御史大人,此案现在是审理黄老实和黄元父子忤逆,他们也反告黄招弟和姚金贵母子不孝。”

声音虽轻,却刚刚好让满堂人都听见了。

姚金贵大喜,这才镇定下来。

赵御史对耿夫子招招手,示意他近前。

耿夫子纳闷地起身上前,赵御史待他靠近了,盯着他眼睛低声道:“耿昌辉,你可知当年初创青山书院时,周夫子曾在永平帝面前立下规矩:言明书院师生不得‘妄议’朝政、摇撼朝廷?后来这一规定被大靖所有的书院纳入章程,沿用至今。也因此缘故,上次黄元一案虽是个误会,本官与巡抚大人却不敢掉以轻心,才精心安排了那次堂审。今日,你不但插手当地官员审案,还为一个品行低劣的小官儿说话,你是读书读得塞了心智,还是活得不耐烦了?还是耿家势大到不畏皇权?只怕有了事,便是宫里的耿贵妃也保不了你!”

耿夫子听后气急攻心,血气上涌,头脸涨红。

可是,他却一字回不得。

因为,本就是他逾越了。

再者,他可以不把沈知府看在眼里,却不敢对赵御史有一丝不敬;赵家,也不是他能招惹的。

赵御史警告了耿夫子一番,并没有落井下石,接着道:“好在你涉入不深,本官不予追究。你切莫再糊涂了。”

耿夫子躬身一礼,退回原座,眼观鼻、鼻观心,再不发一言。

堂下众人只见他们低声私语,都不知其中关窍,还以为商议案情呢。唯有沈知府听见了赵御史的话,大热天的,浑身汗如雨下。

赵御史冷冷地瞥了他一眼,对他的懦弱无能十分鄙视。前次黄元一案也是弄得稀里糊涂,既无明确罪证又没有上官手令,就因为怕得罪昝巡抚,就轻信人言,把人关了起来。

这样的人,也配当知府?

大靖到底还有多少这样昏庸的官员?

当下也不问他。继续审理。

因问姚金贵道:“姚县丞,本官已经判令你和黄杜鹃的亲事由黄石人自行决定,你还不肯撤去诉状,还要告大舅舅和表弟吗?”

姚金贵心乱如麻。也未深想,依然还像上次一样回道:“禀大人,非是下官不肯撤去诉状,乃是大舅舅和表弟不肯承认这门亲事,一定要忤逆外公,下官娘亲这才告的。下官真真无奈的很。”

他还是咬死黄元和黄老实忤逆,将这两个字咬得很重。

赵御史却不理他,转而又喝问黄老爹道:“黄石人,你都听见了,你外孙不肯撤状。一定要告你大儿子和孙子忤逆,你还愿将孙女许给他吗?”

黄老爹恨极,嘶声喊道:“不愿!老汉就算把孙女掐死了,也不许给这个小畜生!他敢告我儿子孙子,我也要告他!青天大老爷。我要告他——我要告姚金贵和黄招弟忤逆!”

他一声声地嘶喊,老泪纵横。

案子审到现在,他总算相信了姚金贵要害大儿子和孙子的歹毒心肠;更明白了一件事:要是姚金贵不撤了状子,他儿子和孙子还会继续倒霉受审,连他反口也没人肯听。

上次他就说这是他家事,他要自己做主,可是那个官儿不理他;今天这个官儿亲口说这是黄家家事。要他自己拿主意,外孙却不肯撤状子,他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老人家气得浑身哆嗦,跪也跪不稳,匍匐在地。

黄元和黄老实杜鹃急忙靠近扶持,连连为他顺气。

黄老实转头对吓呆的黄招弟骂道:“爹要是气倒了。我就不认你!大姐你往后别想回娘家。”又转向姚金贵,“还有你,小畜生…”

姚金贵哪还听见他骂,自赵御史向黄老爹问出那句话,他就浑身冰冷;再一听黄老爹说告他。更是魂不附体。

“大人,下官愿意撤状!下官这就撤状,一切听从外公安排。”他一面喊,一面叩头不止,又转向黄老爹,“求外公别生气,都是孙儿不对。”

同样是告,他告黄老实父子,是打着外公的名义出头;黄元告他们母子,则是打着黄老实的名义出头;但黄老爹若要亲自出头告,分量与之前完全不同,那后果不是他能承担的。

赵御史于纷乱中直击此案要害,立即就清明起来。

沈知府和耿夫子都看呆了,满心苦涩。

众书生们也都敬佩地看着赵御史,就听他重喝道:“来人,请大夫来,为黄石人当堂诊治。”

立即就有一个衙役跑了出去。

接着,赵御史吩咐搬来一把椅子放在堂下,给黄老爹靠着。

黄元和杜鹃急忙磕头重谢,姚金贵也不住感谢。

杜鹃又被获准去一旁照顾爷爷。

黄招弟也要去,却被黄老爹瞪走了,只得躲到一旁哭泣,惶惶不安。

待堂上安定下来,赵御史才继续审案。

他正容道:“官府乃是为民做主、伸张正义的地方,若是百姓都将家长里短的家务事告来官府,当官的如何忙得过来?这公堂还不成集市了!”

众人都觉他说得有理,都心有戚戚。

就在大家以为这案子就这么算了的时候,忽听堂上“啪”一声惊响,赵御史重重击下惊堂木,厉声道:“然,若有人将家事告上了公堂,就算‘清官难断家务事’,为官者也要谨慎处置,以防刁民藐视官!”

众人听楞楞的,不知他要干什么。

第244章 律法人情

就见赵御史将目光射向姚金贵,一字一句道:“寻常百姓因联姻起了纠葛,来此申诉尚情有可原。尔身为朝廷官员,这桩亲事本就是尔外公做主,大舅舅既不肯应承,就该还请外公出面,他父子如何解决,自会协商;尔竟敢为了这事撺掇你母将亲兄弟和侄儿告上公堂,强逼威胁之意昭然若揭,且糊弄淳朴长辈,罪不可赦!着——革去山阳县县丞之职!”

姚金贵听后当时呆住。

稍顿了下,便高呼“冤枉”,说他告状是无奈,现在已经撤状了。

黄招弟见了,也跟着哭喊。

赵御史喝道:“再敢喧哗,掌嘴!”

众衙役猛捣杀威棒,齐齐呼号,姚金贵和黄招弟顿时不敢吭声,无声流泪。

赵御史这才指着姚金贵厉声道:“不提此事,本官还不生气;提起此事,本官恨不能加重判你!前次黄石人当场应承亲事,你怎不说撤状?沈知府问你,你巧言推脱,不说自己不肯撤,反指控大舅舅和表弟不肯答应亲事,引诱他们堕入你算计之中,当众忤逆长辈。你大舅舅就算有千般不是,也该由他父亲黄石人来惩处,要告忤逆也该由他来告;岂能由你一个晚辈,假借外公名头,利用沈知府,将所有人玩弄于鼓掌间?再有,刚才本官已经宣告此乃黄家家事,由黄石人自行处置,再次问你可要撤状。你恶性不改,故技重施,还想以此法糊弄本官,真正可恶之极!!”

他想是真的很愤怒,随着“可恶”二字蹦出,右手猛拍桌案,惊得堂上堂下所有人浑身一哆嗦。

姚金贵仿佛被扒光了衣裳,瘫坐在地。

他知道这一辈子算完了。

黄招弟见儿子这副形象,心如刀割。

她呼天抢地哭喊道:“大老爷只怪我儿子。那黄杜鹃呢?明明五年前我爹将她许给了金贵,她不听我爹的话,挑拨老实大弟顶撞我爹我娘,还说不认爷爷奶奶。把我爹当场气晕过去了,就不该流放、打死?”

儿子倒霉,她恨透了杜鹃,觉得这一切都怪她。

要是她那年答应了亲事,就没有后来这些事了。

所以,她一定要她也不好过。

黄小宝听了惊怒不已,喊道:“大姑,你怎能这样说?”

黄元厉声道:“别叫她大姑!”

他看着黄招弟目光冰冷,自此决定再不认这个大姑。

杜鹃看着这个生性懦弱的大姑,说不出是怜悯还是可恨。一面心思急转,要应对接下来的审问。

她算是看出来了,这赵御史对律法和审案都极为熟悉,行事雷厉风行,铁面无情。一上堂就把乱糟糟的局面清理出头绪来,绝不是沈知府能比的,自己这次恐怕难逃惩处。

赵御史再拍惊堂木,厉叱道:“大胆刁妇,你就是罪魁祸首!到如今还不知悔改,还敢迁怒侄女?”

黄招弟本是凭着一股愤激才哭喊的,哪里经得起他堂堂御史这般疾言厉色。直吓得浑身颤抖。

“你养子不教,溺爱无度,不但纵容他歇在侄女闺房,令侄女名节受损,还为了强娶侄女,一再挑拨娘家父母与亲兄弟反目;更可恶的是。这次你先是利用娘家父母心忧亲孙的心理骗取亲事,后将娘家兄弟和侄儿告上公堂,都是为了姚金贵这个没人伦的败类。他不是你儿子,竟是你老子!为了他,你将娘家父母、兄弟、侄儿侄女全不放在心上。任意糟践。你才是没人伦的不孝女!”

满堂人都被这情形震住了,赵御史的气势,即便面对一个乡村妇人也没有稍减一分,相反,他更上心,因怕黄招弟听不懂,骂得都是大白话。

黄招弟几欲吓晕过去,想忍住哭,哪里忍得住。

“然你既提起黄杜鹃,本官若是不当堂判明,量你也不会服气,堂下听审的众人也不会心服。”赵御史冷笑道,“黄杜鹃不认爷爷奶奶,本官这就判给你看!”

堂上忽然就静了下来。

林春就算知道赵御史不会为难杜鹃,心里也是紧张万分,因为赵御史的凛然气势,让他不敢有一丝侥幸。

黄老爹想要为孙女说句话,嘴巴张开又闭上了。

真的,他很想知道杜鹃当年的行为若是告去官府,有什么后果。他在心里告诉自己:先听听这官老爷怎么说,然后再帮杜鹃求情,这个官老爷很通情理的…

黄小宝满面急色,张嘴就要喊。

黄元猛拽住他,命他不可莽撞。

小宝转头看向杜鹃,眼睛忽然就红了。

他想起当年在泉水河边,那个天高云淡的秋日,要不是自己将妹妹推下河,是不是就没有后来的事了?

想到这,他再管不住自己,大声喊道:“大人,这都是小人的错。小人犯了杀人罪!是小人五岁那年把两岁的妹妹推下河,差点淹死了,大伯娘也是为了这个才闹的…”

他满脸悔恨,边说边哭,听得众人一头雾水,觉得乱糟糟一场纠纷,跟眼前的事有什么相干呢?

见大孙子把当年的事说了出来,黄老爹就慌了。

他不知官老爷会不会判孙子杀人罪,急得跳下椅子跑到大堂中央,拉住小宝胳膊,心惊担颤地叫道“小宝,宝儿呀…”

杜鹃见黄小宝失态,又感动又心酸,忙跑了过来,掏出帕子帮他擦泪,一面低声哄劝他,“小宝哥哥,你别担心,咱们那时候都小,这些事不算犯法。”凑近他耳边,“按咱们《大靖律》,大人应该不会判我罪的。”

黄元也让他别说了,否则扰乱公堂,罪责不小。

然黄小宝正激动呢,失声抽噎,根本控制不住。

赵御史却没有怪他扰乱公堂,也没有打断他的哭闹,而是定定地看着他,静静地听着。

等他稍平静了些,才沉声道:“黄小宝,当年之事本官已尽知。你年幼无知,虽犯大错,幸未酿成恶果;长大后又知错能改,手足情深,很好!令妹之事,本官自有公断。你且退后听着。”

黄小宝叩谢遵命,屏息凝听。

赵御史端正身姿,肃然道:“黄杜鹃当年行为,依然属黄家家事。‘民不举,官不究’,只要其祖父黄石人不告,官府便不予追究。”说着将目光转向黄老爹,“就算黄石人上衙门告她,若是由本官审理此案,也判她无罪!”

堂上众人听发愣,连杜鹃也愣住了。

“当年黄杜鹃年仅九岁,除犯下谋逆杀亲的罪行,不然纵有差错,也该由其父母长辈严加管教,官府不能定罪。”说到这,他话锋一转,猛提高声音道,“然黄杜鹃当众宣布不认祖父母,乃大不孝之举,绝不可纵容!”

众人原本放下心来,此时又被他高高吊起。

“因她自知违背祖父母心意乃大不孝,遂自请驱逐离家,时有泉水村里正、黄家族老和其祖父母父母兄弟姊妹等在场为证。黄杜鹃,自那时起,便不再是黄家女儿!这便等同黄家对她惩处!本官若判,也以此为据!”

话音一落,满堂皆惊。

忽然,黄老实惊惶四顾,喊道:“杜鹃是我闺女!我三个闺女都不能少啊大老爷!我认杜鹃闺女,我媳妇也认杜鹃,我们不赶她…”

他吓坏了,以为赵御史要杜鹃离开黄家。

赵御史轻拍惊堂木,放缓声音道:“黄老实,这虽是本官的判决,但你夫妻若依然收留黄杜鹃,黄杜鹃也自愿留在黄家,就是黄家家事,旁人无权置喙。就是不能插嘴的意思。你可明白了?”

黄老实听完茫然,黄元急忙低声向他解释。

杜鹃听后如在梦中。

这就是说,一切还跟以前一样,但她当年的行为得到了官方认可?

可以这样判吗?

正想着,就听赵御史又严厉喝问道:“黄招弟,姚金贵,你母子可是觉得不服?”

杜鹃忙朝那二人看去。

那两人虽不敢吭声,确实一副不服的模样。

赵御史冷笑道:“本官说过,这是本官的判决。若是换一位官员审理此事,也许会将黄杜鹃判予姚金贵为妻,以维护黄家亲长尊严,彰显孝道。本官却不会这么做!”

姚金贵猛然抬头,看着他的目光隐含怨愤。

黄招弟捂住嘴无声哭泣。

母子俩都觉得这赵御史存心刁难他们。

沈知府等人也都觉得奇怪,又不信赵御史会徇私,因此都静静地望着他,等他说出判决的理由。

果然,赵御史用庄严沉肃的语气解释道:“本官断案,从不拘泥于常情!黄杜鹃自小孝敬爹娘和祖父母,并非顽劣恶质之人;然以她九岁稚龄,居然宁可不认祖父母,也不愿答应姚金贵的亲事,可见其决心!若是强将她判给姚金贵,此事必会以悲剧收场,后果难测,所以本官才这么判。若是黄家不肯驱逐她,本官也会判她常伴青灯古佛,就是不会将她判给姚金贵!”

说到这,他看向姚金贵,不无讽刺地说道:“本官以为:黄杜鹃是宁可沦为孤女,漂泊在外,或者伴随青灯古佛一生,也不愿嫁给你的!”

姚金贵仿若挨了个耳光,羞惭万分、无地自容。

第245章 父债子偿

然这话正打在杜鹃心坎上。

她鼻子一酸,眼眶一热,泪水就涌了出来。

她真是没有想到,这世上除了姚金贵、沈知府、昝巡抚这些或自私或懦弱无能或明哲保身的官儿,还有赵御史这样的官员,肯在律法之外遵循人情常理,为当事人切身考虑,比她名义上的祖父母还要体贴。

她含泪对赵御史笑着,满眼都是欣赏和钦佩。

赵御史却瞟了强忍话语的耿夫子一眼,又将目光转向黄老爹,再次提高声音严厉道:“我等芸芸众生,娶妻生子,乃是为了绵延传承后代,兴旺家业。律法条规虽赋予亲长不可违逆之尊严,然为人父母者,也当谨记‘父慈子孝’,不可任意妄为,否则就是败家不是兴家!别说尔等寻常百姓,便是皇上,手握天下生杀大权,尚不敢滥杀无辜,否则就会败国!”

堂上读书人均一震,都进一步体会了他的用意。

“本官知道有些人会对本官今日处置不服,本官却无愧于心。你们只管将此案传扬开去,或令御史上书弹劾本官,本官等着!但,本官还是要再补一句:黄杜鹃,已经不是黄家女,除非她自己点头,黄家长辈不得强逼其应允亲事;之前黄石人接下姚家的聘书,也不算数!”

他这番话更铿锵坚定,仿佛他今天不是来审理这桩民事纠纷的,而是特地来为杜鹃撑腰的,沈知府等人都为这少见的判决震惊。

大堂门口的任三禾听后眼神微眯,闪在人后仔细看他。

杜鹃更是心情激荡,觉得幸福来的太突然了。

赵御史处置完杜鹃,又将目光转向黄元。

“黄元,你身为秀才,当堂顶撞爷爷,实乃大逆不道。念在你此举没有私心,是为了爹娘和姐姐着想。且姚金贵歹意明显,本官不予重惩,今革去你秀才功名,罚你来年再考。你可服气?”

黄元叩头道:“学生遵命!”

杜鹃猛然大喊:“民女不福气!”

她有一种从云端跌下来的感觉。刚才还飘飘然不敢相信自己的好运气,转眼就听见这坏消息,如何能承受?

果然天上没有掉馅饼的好事,赵御史在这等着呢。

黄老爹听说革去孙子功名,也慌了,也道:“老汉也不服!我孙子怎么了?都是金贵不好,怎么怪我孙子呢!”

关键时刻,亲疏之别立显。

黄老实见家人都慌了,也跟着嚷“冤枉”。

林春也愣住了,没想到赵御史不惩杜鹃罚黄元。

赵御史却犀利地扫了黄家诸人一眼。严厉地质问道:“有何不服?从律法论,黄元违逆祖父,该当受到严惩;从私情论,黄石人你一意孤行,硬替孙女定下亲事。才造成子女互告的局面,后又出尔反尔,正是祸乱根源。然你身为黄元祖父,黄老实又是黄元之父,本官不能惩治你父子二人,只能惩罚你孙儿孙女,以维护你们身为亲长的尊严。这难道不是你想要的结果?”

黄老爹傻眼了。他怎会想要这个结果!

如果说不想要,谁让他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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