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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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胸膛起伏着,眉宇间掩不住的激动,辛鹤却倒吸了口气冷气:“你,你要开启阴兵鬼阵,放出那些……那些怪物?”

这样一股可怕的力量,一旦放出,恐怕天下人都会遭遇一场不可预估的浩劫。

“天下人?”钟离越目光陡然一厉,仰头长笑,“天下人干我何事?我为什么要顾及天下人的死活?天下人又何曾对我童鹿有过半点仁慈?”

他捏紧双拳,眸中迸发出骇人的光芒:“一切阻挡我复国的东西,无论是人是鬼,是神是佛,我都会一一踏平!为了复国,哪怕我化身为魔,驱使不死阴兵,杀尽天下人,我也在所不惜!”

他霍然扭过头,看向脸色煞白的辛鹤,露出了一个令人不寒而栗的笑容:“待到中秋之夜,我钟离氏便能再登皇位,你也将成为我的皇后,与我一同见证童鹿的光复,你欢不欢喜?”

“你疯了,你真的疯了,那些阴兵不能放出来,我也不会嫁给你……”

辛鹤煞白着脸摇头,下意识想要后退,却被身后两个“宫女”死死按住了肩头,那钟离越冷笑着,一步步走近她:“你以为,今时今日,还由得了你说‘不’吗?你此刻不也是我手中的一具木偶吗……”

他却还没踏上台阶时,那双目被剜,脸上顶着两个“血窟窿”的辛启啸忽然颤抖着身子,一声嘶喊道:“不,你不能娶她,你不能娶鹤儿!”

他仿佛再也瞒不下去,胸膛剧烈起伏着,声嘶力竭道:“你们,你们其实是有着血脉关系的亲人啊!”

这句凄厉的呼喊才在大殿中一响起,人人都乍然变色,就连白翁都始料不及,震惊无比地望向辛启啸:“你,你说什么?!”

钟离越更是瞳孔骤缩,猛地回过头,死死攫住那道跪在地上的身影,脸上写满了不可置信。

倘若辛启啸还有双眼,此刻定会流下滚烫的两行泪水,那个掩埋多年的惊天秘密,是白翁所不知道的另一半真相,是原本辛启啸打算带进黄土里的荒谬事实!

世上只有他一人知晓了,连辛如月都不知道,其实他们的母亲,不是那个从海上带回来的胡女,而是灵晴,是灵晴皇后!

那一年,辛玄笛之所以要从海上带回一个胡女,纳她为妾,将她送入宫殿中,不是为了掩人耳目,给自己扯一块“遮羞布”,而是因为——

灵晴皇后怀孕了。

怀的正是辛玄笛的孩子,辛玄笛欣喜若狂,灵晴却如遭雷击,甚至一度想过要寻死。

她不许辛玄笛将此事声张出去,辛玄笛也怕这件事情太过荒谬离谱,激起“复国派”又一次的动乱。

所以他想了个法子,带了一个胡女回来,送进了宫殿中,假装宠幸了她,让她怀上了身孕。

实际上他从没真正动过那个胡女,他只是需要让灵晴皇后的孩子,有个名义上的“母亲”,有个光明正大的来处。

所以胡女假装怀孕,在宫殿中安胎,辛玄笛打着保护未出生的孩子,怕有人暗中伤害的幌子,加强了宫殿的守卫,严禁任何人进入。

那段时日,一只苍蝇都飞不进宫殿,其实真正在里面安胎的人,不是那胡女,而是灵晴皇后。

她想过一千种法子让自己流产,腹中的胎儿生命力却无比顽强,那胡女也寸步不离地看管着她,即便再怎么抗拒,她与辛玄笛的孩子终于还是出生了。

那却是一个男孩,辛玄笛欣喜之下,却仍希望灵晴皇后能为他诞下一个女儿。

他曾对她说过,如果她生个女儿,一定会像她一样温柔秀美,蕙质兰心。

灵晴皇后拼死不从,可到底叫辛玄笛得逞了,于是胡女又一次“怀孕”了。

这一回,辛玄笛终于如愿以偿,得到了一个女儿,但是——

这一儿一女,却从没有一日,得到过灵晴皇后的疼爱,她从没有将他们当作过自己的孩子,她甚至希望他们夭折死去!

所以那一日,辛玄笛才会有些激动地说出那样一句话:“不是还有啸儿和月儿吗?你就不能将他们……也当作你的孩子吗?”

但得到的,只是灵晴皇后嘲讽的冷笑,辛玄笛到底伤心而去。

而后来灵晴皇后的死,其实也不是因为病逝,而是叫那胡女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下了慢性的奇毒。

胡女是当真爱上了辛玄笛,对灵晴皇后,有着满腔的嫉妒与恨意。

当时查出这一切后,辛玄笛几乎是口吐鲜血,悲痛欲绝,一夜之间苍老了十岁,他万万没想到,竟是自己将最心爱的人害死了!

他毫不留情,当即秘密处死了那胡女,对外却也宣称,胡女染上了同灵晴皇后一样的病,不治身亡!

“父亲临终前,到底将一切告诉了我,他希望我能将他与灵晴皇后……不,是将他与我们的母亲,合葬在一起。”

大殿中,辛启啸顶着两个触目惊心的“血窟窿”,说出的每个字都让人震惊无比:“若是你们不相信,就看一眼我们的后颈之处,是否有一枚淡蓝色的印记,如同两片舒展开的花瓣一样,我与阿月身上都有,鹤儿身上也有……”

这“蓝花印记”在灵晴皇后的后颈处也有,那时辛玄笛还笑言过,灵晴乃花神转世,不仅自己身上有这印记,她诞下的孩子身上,也都有着这美丽的胎记。

辛启啸说到这,扭着脑袋,似乎在找寻钟离越的身影,对着虚空颤声道:“其实你,你也有,我们身体里都流着灵晴的血脉,身上都有这样一枚蓝花印记……不信,不信你就看一看,便知我所说是真是假了?”

第86章 不伦之恋

在辛启啸的记忆中,宫殿里的那位灵晴皇后,一直是个冷冰冰的女人。

父亲有时会带他去宫殿里看一看那位传说中的皇后,还会让他带几束鲜花,或是美丽的珍珠,送给那位皇后。

但无一例外,每一次带去的东西,都会被那位灵晴皇后嫌恶地扔在脚边,看也不会看一眼。

久而久之,辛启啸也便不再做这种“自取其辱”的事情了,但不知怎么,虽然灵晴皇后从没有给过他一个好脸色,但他心底深处,总是不由自主地想去和她亲近,想看到她脸上对他露出一丝笑容。

这种感觉,是在他的“生母”,那位父亲从海上带回来的胡女身上,从来没有过的。

年幼的辛启啸说不清缘由,或许是,灵晴皇后的孩子,那个病恹恹的小太子……对他很友善吧?

说来奇怪,虽然灵晴皇后对他总是冷若冰霜,但那位小太子,脾气却极好,每回见了他都笑得眉眼弯弯,还会捡起地上被灵晴皇后扔掉的鲜花与珍珠,由衷地对他夸赞一声,真美。

他们有时会坐在一起看窗外的夕阳,小太子问他,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子的?

每当那个时候,辛启啸心底就会不由涌起一丝怜悯之情,他会绘声绘色地向小太子描述外面的世界,说海上的风景有多么波澜壮阔,他跟父亲一起乘船出海交易时,还见到了许多金发碧眼,模样奇怪的人,小太子听得聚精会神,让辛启啸也讲得更加兴致勃然了。

他后来会刻意将一切有趣的事情都记在脑海里,偷偷跑去跟那小太子分享,每回都搜肠刮肚,恨不能讲个三天三夜,有时甚至还会在小太子面前,手舞足蹈地比划起来,常常把那小太子逗得乐不可支。

其实辛启啸在岛上是有些寂寞的,因为他父亲的特殊身份,他身边的同龄伙伴并不多,只有杜家的孩子喜欢跟在他身后,对他极尽崇拜,但小孩子都喜欢跟“大孩子”玩,在辛启啸心里,比他稍大一些的小太子,每回对他露出的笑脸,都对他有一种说不出的吸引力。

小太子虽然身体孱弱,但是头脑十分聪慧,记忆卓绝,有着过目不忘的本事,读书写字都比辛启啸强,他也会经常瞒着灵晴皇后,偷偷教辛启啸写字。

窗边的夕阳洒在他们身上,衣袂随风飞扬,两个孩童的眉眼上都镀了一层金边,天地间静谧美好,那是叫辛启啸念念不忘的一场梦境。

梦里小太子亲密地叫他“阿啸”,还对他说:“你真好,我真想每天都能看到你。”

他望向他的目光,甚至让他有了一种错觉,小太子似乎,似乎……真将他当作弟弟一般了,那样温柔,那样亲密。

他心念一动,在那场金色的黄昏里,在窗下缱绻的风中,不知怎么,竟然迎着小太子的目光,鬼使神差道:“如果有一天,我当上了岛主,就立刻将你放出来,然后带你乘船出海,去看海鸟,看蓝天白云,看一望无际的大海,还让你瞧一瞧那些金发碧眼的异域人,好不好?”

童言无忌的话中,是一颗纤尘不染的真心,两个孩童四目相对间,小太子忽然泪光闪烁,扬起唇角道:“好,一言为定。”

他们手指拉着手指,小太子的声音忽然低了下去,变得无比哀伤起来,他说:“希望我能够,能够活得久一点,再久一点……活到你当上岛主的那一天,跟你一起乘船出海,你说会有那一天吗?”

当然不会有了,即便辛启啸在心中如何向老天爷祈祷,甚至宁愿将自己的寿命折给小太子,但老天爷也终究无情地带走了小太子,他没能像他说的那样,活得久一点,再久一点。

小太子死去的那一年,辛启啸一个人躲在被中,在一片寂寂的黑夜里,偷偷哭了很久,但没有人知道。

谁会想到在那些不惊不扰,温柔滋长的岁月里,他会与那位宫殿中被囚禁的小太子,生出那样深厚澄澈,亲如兄弟的情谊呢?

那个承诺兑现不了了,他永远也无法带着小太子乘船出海,去看一看海鸟,看一看蓝天白云,看一看一望无际的大海了……

在小太子离世多年后,辛启啸仍清楚地记得他的模样笑容,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记那么久,为什么会对小太子有那样深的感情?

直到,父亲临终前,将那个惊天秘密向他和盘托出时,他才在无比的震惊之中,霍然明白过来——

原来他们真的是兄弟,是血浓于水的兄弟,是有着世间最亲密关系的兄弟!

那时小太子看向他的目光中,包含的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温柔深意,他如今彻底明白过来,原来他是真的将他当作了弟弟啊!

他泪如雨下间,父亲却又猛地抓住他的手,对他说了一番更叫他脸色大变的话:“杀了钟离越,不能再将他留在世上了,否则有朝一日,死的就是你们兄妹俩!”

辛玄笛叱咤风云,占岛为王一世,比谁都看得清楚,钟离越从一开始就不应该活在这个世上,若不是他对灵晴皇后那般痴爱,他根本不会让他多活这么多年!

如今他要走了,最放不下的就是这个“隐患”,这一丝残留的皇室血脉必须斩断,否则琅岐岛上暗流涌动,将永无安宁之日,他的一双儿女,日后也必不得善终!

“你听爹的,千万不要心慈手软,一定要除去钟离越,否则有朝一日,你们兄妹俩一定会落在他手中,生不如死!”

爹的遗言字字灼热,熊熊燃烧在辛启啸耳畔,他心头大悸,却在看向那张同小太子相似的苍白脸庞时,到底……下不去手!

那样瘦瘦小小的孩童,瞪着一双漆黑的眼睛,警惕害怕地望着他,苍白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就如同当年被囚的小太子一般,叫他心中不由自主就涌起一丝怜悯与疼惜之情。

他想起了曾经答应小太子的那个承诺,在百般挣扎间,到底放过了那道瘦瘦小小的身影。

既然他答应小太子的东西永生也无法兑现,那么就放他孩子一马,让这个承诺兑现在他孩子身上,这样也算是……告慰小太子的在天之灵了吧?

辛启啸最终还是没有杀钟离越,只是将他关在了地下石室中,他还骗了自己的妹妹辛如月,隐瞒了父亲的遗言,或者说是,将父亲的遗言改得“面目全非”。

那时岛上波澜不断,辛如月怀疑幕后推手是钟离越,几番向他暗示,还对他说:“大哥,干脆一不做二不休,让……那个人彻底消失吧!让他活了这么多年,我们也算是仁至义尽了!”

他却断然阻止:“不行,绝对不行!”

他又搬出了爹的“遗言”,叫辛如月咬牙切齿,却又无可奈何,只能忿忿不平道:“就是因为记得爹的遗言,这些年我才没有动过他,还好吃好喝地供着他,每回见他还得下跪磕头,他算老几?”

其实,辛如月哪里知道,他留下钟离越一命,不是因为什么“遗言”,更不是因为他是什么皇室后裔,而是因为他是小太子的孩子,是跟他们有着一丝同样血脉的……亲人啊!

他那时对妹妹道:“再怎么说,他也是我们的……你忘了爹留下来的遗言吗?不能动他,哪怕我死了,也不能动他一根汗毛!”

其实他那时真正想说的,不是因为他是皇室后裔,而是那样一句话——再怎么说,他也是我们的亲人啊!

“孩子,你看一看我们后颈处的蓝花印记就知道了,我与你爹,其实是同母异父的兄弟,而你跟鹤儿,其实也是血脉相连的亲人啊,你不能娶她,这有悖伦常啊!”

大殿中,狼狈跪在地上,脸上两个“血窟窿”的辛启啸嘶哑喊道,几乎是泣不成声。

辛如月在他旁边也是浑身剧颤,她眸中写满了震惊,不可置信地望着身旁的哥哥,呼吸急促万分,眼眶血红一片,却因为舌头被割,无法发出一点声音来,急得身子不住颤抖,似乎根本不愿意相信这一切!

同她一样身子剧颤,快要疯掉的人还有那个苍白瘦削的少年,钟离越在大殿中不住摇着头:“不,不可能,你在骗我……”

他忽然几步上前,猛地扯下辛启啸的衣领,看向他后颈处——那里果然有着一枚淡蓝色的印记,如同两片舒展开的花瓣!

他瞳孔骤缩,又猛地看向辛如月的后颈,竟也赫然浮现着一枚蓝花印记,同辛启啸身上的一模一样!

“不,不会的……白翁,白翁你看看,你快看看我的后颈处!”

钟离越一张脸愈发煞白,他惊惶地喊着白翁,似是要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般,整个人在濒临崩溃的边缘。

那白翁赶紧上前,却在扯开少年的衣领一瞬间,一张脸也面如土色,泪水仓皇落下:“怎么,怎么会,怎么可能?”

钟离越如遭雷击,身子剧烈一震,他缓缓扭过头,看见白翁眸中的泪水,像万箭穿透他心间一般,在一刹那间几乎要将他击垮!

他忽然一把推开白翁,脚步踉跄间,在大殿中嘶声吼道:“镜子,来人,给我一面镜子!”

光华照人的镜子很快被送来,少年的手心一抖,似有迟疑,却到底抓住了那面冰冷的镜子,粗暴地扯下自己的衣领,扭头对着镜子照去——

白皙光滑的后颈处,的确隐隐浮现出一抹浅蓝色的印记,美丽旖旎,就如同两片舒展开的花瓣一样,在灯火下闪烁着迷人的光芒!

少年身子猛烈一颤,手中镜子倏然坠地,四分五裂间,他身影摇摇欲坠,忽然仰头发出了一记撕心裂肺的声音:“不,我不信!”

泪水汹涌落下,他一激灵,神似癫狂,忽然三步并作两步地踏上台阶,一把推开那两个架住辛鹤的“宫女”,将她的衣领猛地扯下,看向她后颈处。

辛鹤浑身寒气蹿起,只听到那个声音如同疯魔了般,在她耳边又哭又笑:“是真的,是真的,我们竟然真的是……”

少年仰头凄厉长啸,踉踉跄跄间,摔在台阶上,披头散发,泪流满面:“笑话,当真是个笑话,我钟离越这一生,当真是个彻头彻尾的笑话!”

辛鹤一颗心也是狂跳不止,泪水模糊了她的视线,她浑身不住颤抖着,却在这一瞬间,忽然明白了许多从前想不通的东西——

难怪,难怪她第一次见到小越哥哥,就忍不住想要亲近他,想对他好,想看见他脸上的笑容,这么多年来,她对他一直有一种特殊的感情,她以为这是男女之情,但其实,其实并不是!

冥冥之中,是那份天然的血缘关系在“作祟”,是因为他们两个,其实是血脉相连的亲人啊!

兜兜转转间,这一切多么荒唐,如同天意一般,是任何一出戏文都写不出来的因缘巧合!

“主子,主子!”白翁看着摔在台阶上,神态癫狂,又哭又笑的少年,心痛无比地想要上前将他扶起,却被那少年一把推开。

钟离越血红着双眼,凄厉长笑,抬手指向虚空:“天道不公,欺我至此,欺我至此!”

他这一生,活得如同个笑话般,荒谬绝伦,被老天爷玩弄于股掌之间,漫长黑暗的囚禁中,唯一给他带来温暖,带来一线光明的人,竟然是与他血脉相连的……妹妹?!

多么荒唐啊,他以为自己坐在幕后,运筹帷幄,操纵人心,掀起风云,将所有人玩弄于股掌之间,做成他手中的牵线木偶,可其实到头来,他才是,他才是那个木偶啊!

原来他才是那个被老天爷牵在手中,百般玩弄,最可悲、最可笑、最荒谬绝伦、身心最由不得自己的木偶!

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对他?他这一生做错了什么?他为什么要遭受这样巨大的痛苦?

“天道不公,欺我至此,我却偏不叫你摆布!”

钟离越一声嘶吼,猛地一下站起身,血红的双眼一一扫过殿中众人,放声长笑,最终仰头指向虚空,神情癫狂道:“我不会让你如愿的,不会叫你摆布的,我的线,牵在我自己手中,我的命,由我自己说了算,谁也阻挡不了我!”

他长发披散下,面目骇人不已,癫狂的声音在大殿中响起,一字一句,传入每个人的耳中,让人心头一震,难以置信——

“中秋之夜,立后仪式照样举行,不就是娶自己的妹妹吗?我钟离越,有何不敢?!”

第87章 骆老大与付相联手设计

山风掠过四野,斜阳笼罩着柳明山庄,树影摇曳,庄中楼阁亭台,花苑水榭,尽然染着一层金色的柔光,粲然如画,美不胜收。

裴云朔、喻剪夏、姬宛禾、陶泠西几人还在柳明山庄等候消息时,骆秋迟的一封信却倏然而来,盛都那边有新的进展了——

付远之抓到了一个探子,已经打入刑部大牢,并且全城张贴告示,只等她的同伙前来劫狱,自投罗网,此番或许能从这帮人身上查到琅岐岛的位置。

如今骆秋迟已带着闻人隽一同赶回皇城了,阮小眉与闻人靖则留在破军楼帮鹿行云,大家皆分头行事,各自查找着线索。

“那我们呢?我们是继续留在山庄等消息,还是先回盛都,跟骆叔叔他们汇合?”

阁楼上,姬宛禾开口问道,几个少年少女彼此对望间,那喻庄主有些慌了,连忙道:“夏夏,阿朔,你们就在山庄里多留一段时日吧……左右快到中秋节了,不如,不如过了中秋再走吧?”

他这“心思”再明显不过,中秋佳节,阖家团圆的日子,他自然是希望能够将两个孩子留下,“一家人”在柳明山庄中好好过个中秋,这也是裴夫人与贞贞的渴盼。

裴云朔如何不懂,他一头白发冷峻至极,却是望着喻庄主,直截了当道:“中秋节为何要在这里过?我家在裴门镖局,不在柳明山庄。”

他这态度已经说明一切了,喻剪夏自然也不可能留下了,“每年中秋,我都是同裴叔叔和哥哥一起度过,今年也不会例外……有哥哥和裴叔叔在的镖局,才是我的家。”

几个孩子去意已决,无论喻庄主与裴夫人怎样劝说也不愿留下,他们决定立刻启程回盛都,若是柳明山庄这边有任何消息,便传信回盛都通知他们。

离开柳明山庄那天,又是一个薄雾缭绕的清晨,同上一次一样,风里都飘着些伤感的凉意,只是这一回,队伍中少了两道身影。

裴夫人泪眼婆娑,拉着裴云朔与喻剪夏的手再三叮嘱,百般不舍,裴云朔却是望向裴夫人身旁的喻庄主,神情肃然,一字一句道:“请务必好好查找琅岐岛的线索,他们两人的安危对我们很重要,我们是一路出生入死的朋友,绝不会看着他们出事的!”

那喻庄主在晨风中点了点头,也郑重回答道:“阿朔,你放心吧,我明白的,我会尽我所能,倾尽柳明山庄上下之力来调查此事,无论如何,也一定会将你们的朋友救出来!”

他说到这,顿了顿,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喻剪夏的脸色,斟酌着开口道:“夏夏,如果,如果当真能找到线索,救出你们的朋友,我也没有太多奢望,只希望,只希望……你能再叫我一声爹,只有这一个小小的请求了,好不好?”

这话一出来,喻剪夏便是一愣,望向喻庄主一双哀求的眼眸,抿了抿唇,却低下了头,没有说话。

她身边的裴云朔却一把拉过她,冲喻庄主冷声道:“真找到线索再说吧,现在就提条件,也太按捺不住了吧!”

喻庄主被这一呛,也不恼怒,只是脸色讪讪道:“是,是,是我太急了……你们放心,一切都交给我吧。”

这可以说是老天爷给他的一个“赎罪”的机会,他绝不能放过,能否再听到那声久违的“爹”,就看这一回能不能将人救出来了。

喻庄主头一回希望,骆青遥与那个伶牙俐齿老骂他的丫头,能够撑久一点啊,他拼死拼活也会将他们救出来的!

晨风微拂,几个孩子这便要上路了,缭绕的薄雾中,柳明山庄里,却是忽然跑出了一道身影,带着哭腔喊道:“姐姐,姐姐!”

是贞贞!

为了怕她难过,哭喊着不让他们离开山庄,他们今日清晨,是趁贞贞还在熟睡中,悄悄动身的,却没想到还是被贞贞发现了。

本以为又少不了一番拉扯,裴云朔眉心微蹙,握住喻剪夏的手一紧,唯恐她心软留下。

却哪知那个满脸是泪的少女跑上前来,只是将一把五颜六色的糖果塞入了喻剪夏手心,她抬起头,红着双眼望着喻剪夏,可怜兮兮地道:“姐姐,你们要走了吗?你忘了我给你的糖了,你要每天吃一颗,每天都想着贞贞,好不好?”

喻剪夏握着那些糖果,愣愣地望着眼前的少女,忽然鼻尖一酸,泪水弥漫间点头道:“会的,我会每天都想着贞贞的。”

“那中秋节,中秋节姐姐会回来看贞贞吗?”少女天真地问道,一张小脸上满是期盼的神情。

或许是从她爹娘口中知道了中秋节的含义,她懵懂地觉得,这样的日子里,姐姐应该是要在她身边的。

喻剪夏望着眼前的少女,心中更加酸楚了,再也忍不住,一把揽住了她,在她耳边哽咽道:“会的,中秋节到了,姐姐就会来找贞贞,然后带贞贞去一个地方看月亮,好不好?”

中秋节不一定要在柳明山庄过,也可以将贞贞接到盛都去,只是喻剪夏并不知道,今年的中秋,他们既不会在柳明山庄度过,也不会在裴门镖局过了。

一轮明月笼罩着盛都城,夜凉如水,风声飒飒,天地之间,万籁俱寂。

刑部大牢里,一道清俊温雅的身影坐在草席上,打开了手中的食盒,轻声道:“买了一些蜜饯,也不知道合不合你的口味,你先尝尝吧?”

他望向面前一身囚服,面容苍白的女子,见她久久未动,不由又将食盒往前递了递,语气更加温柔了:“你尝尝吧?”

这位来牢中探望苏萤的人,正是当朝丞相,付远之,也是亲手将苏萤送进牢狱的人。

食盒中的蜜饯散发着清甜的香味,正是从前苏萤在洛水园养伤时,付远之怕她喝药苦,特意买来送去给她的那种。

可那时,吃下的蜜饯就是苦的,现在吃……也许更苦吧?

苏萤一动不动地望着盒中的蜜饯,一颗心宛如枯槁般,盯了许久后,才慢慢抬起头,望向眼前那身温雅青衫,发白的双唇陡然开口问道:“行刑的日期是哪一天?”

付远之一怔,没料到苏萤会忽然提出这个问题,他注视着她的双眸,久久的,才意味不明道:“或许,或许过不了这个月底。”

他不易察觉地垂下了眼睫,怕走漏自己的情绪,心中却纷乱至极,说不出来是种什么感受。

苏萤的声音却有些急切起来,在付远之耳边响起:“能不能,能不能快一点行刑?明日,明日就将我处斩,可以吗?”

付远之惊愕抬头,只看见苏萤苍白的脸上带着急色,眸中燃起一种异乎寻常的光芒,是那样狂热,那样奋不顾身,如同一只朝着火光扑去的飞蛾般。

付远之呼吸一窒,几乎在一瞬间明白过来,苏萤的真正用意——

她多么聪明,她也知道同伴会来救她,绝不会将她抛下,但她不愿意连累同伴,她害怕那些人来劫狱,为了她掉入“陷阱”之中!

而这,却恰恰是付远之的目的!

他早已经在皇城上下,各个地方都张贴了醒目的告示,唯恐那些“同党”瞧不见,而苏萤的画像还是他亲笔绘制的——

每一处都栩栩如生,夹杂着他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感在里面,绝对鲜活动人,叫苏萤那些“同党”能够一眼就认出来!

他精心谋划,早就布下了天罗地网,就等着那帮人来刑部劫狱呢!

可却没想到,苏萤竟然也看穿了这一层,不知不觉间,他们两人似乎已经在一方看不见的棋盘上,与对方过起招来。

付远之将心中的赞叹按了下去,不动声色地抬起眼眸,一丝情绪也未在苏萤面前表露出来,只是装作不知她的用意,皱眉道:“你就这么迫切地想要寻死吗?在这人世间,你就没有一丁点留恋吗?”

他清朗的声音在大牢里回荡着,叫苏萤心弦一颤,她按捺住呼吸,长睫微微颤动间,一双如秋水般摇曳的眼眸中,清晰地映出了付远之俊秀的面容。

她似乎有些贪恋地望着他,望了许久许久,望得付远之心跳都加快了,那张失神的苍白面容,才在牢里轻缈缈地道:“原本……是有的。”

月亮神在上,她心中所有的祈盼,原本好像都快要实现了——

主子的大计成功了,复国在望,她很快就会有一个家了,会有一方美丽的故乡了,不用再伪装潜伏,隐忍度日,双手沾满鲜血了,能够用自己的身份,用自己的模样好好活着了,拿刀的一双手可以拿起针线,像寻常姑娘一样,刺绣缝衣,相夫教子,过着万家灯火的平凡日子了。

最重要的是,她还做了一个美好无比的梦,梦里她带着他回到了自己的故乡,依偎在那袭青衫肩头,望着天边一轮皎洁动人的明月,笑得眉眼弯弯,身上都发着光一般。

多么美好的梦境啊,梦里有家,有故乡,有爱人,有清风明月相伴,她怎么舍得离去呢?怎么会对人世没有一丝留恋呢?

只是现在,这一切美好的幻影都被打破了,家没了,故乡回不去了,她在他心中,也彻头彻尾地沦为了一个卑鄙无耻的细作,一切的希望都没了,她再多活几日又有什么意思呢?

不是她想寻死,而是她……没办法活了。

或许,这就叫作,哀莫大于心死吧。

“这个时节,是不是……已经看不到萤火虫了?”

牢房里,一直沉默的苏萤忽然答非所问道,付远之一怔,他问她为何迫切地想要寻死,她却说出这样一句没头没脑的话,着实令他猜不透。

他不明所以下,却也望着她的眼眸,轻轻回答道:“入秋了,自然难寻萤火踪迹了。”

“是啊,都已经入秋了,哪里还有萤火虫啊,时间过得真快啊……”

苏萤叹息了一声,眼眸望向虚空,失神地喃喃道:“其实我小时候,身边没有什么好玩的东西,最喜欢的就是跑到树林里,看着漫天的萤火虫飞舞。

“你知道吗?那些光芒虽然很微弱,很短暂,却是很美很美,又令人很安心,好像无边无际的黑暗里,总有一些能够让你去追逐的光明,你被那些萤火的光芒包围着,心里就不觉得害怕,也不觉得孤单了。

“人就是这么奇怪,只要给一点点光,就总有希望,总能够咬牙坚持下去,不管前面的路有多么难,总能够告诉自己,前方还有无尽的光明在等待着,还有许多美好的愿景等着实现,但现在……光没了,那些愿景也彻底破灭了。”

冰冷的泪水在苏萤脸上滑落下来,她抬起头,望着付远之,一边用手抹去眼泪,一边扬起唇角道:“入秋了,看不见萤火了,我怎么还能活下去呢?”

付远之身子一震,望着那张含笑的面容上潸然落下的泪水,心中不知怎么,竟是微微一疼,他鬼使神差地喊道:“小苏姑娘……”

苏萤一怔,眸中的笑意更深了,泪水也流得更多了,“谢谢你,还能这样唤我。”

她将双手抱住膝头,一头长发散落下来,包裹住她纤秀瘦削的身子。

或许是即将赴死之人,有些话再不说就没有机会了,她放下了所有的顾忌与怯弱,那个声音在牢房里轻缈缈地响起——

“付大人,我其实曾经做过一个梦,梦到你跟着我一道,回到了我的故乡,跟我一起坐在夜风里,看着天边一轮明月,周围好安静,没有一点声音,只有你在我耳边响起的心跳声。

“我其实……喜欢你很久很久了,我知道自己配不上你,在仁安堂的时候,就一直跟自己说,我们之间有着云泥之别,我不该去奢想,也不该去靠近你,可是你却一次次帮我,救我,给我带来光明。

“那么美那么温暖的光,就像我儿时最喜欢的萤火一样,我舍不下,可却没办法再拥有了……我多么希望,下辈子,我们之间能够没有欺瞒,没有伤害,不再是对立的两方,可以好好地在一起看月光,哪怕让我待在你身边,做个小小的婢女,我也心满意足了。

“你不要笑话我,我也不知道,不知道为什么今日要跟你说这些,或许是因为,我快要死了,有些话再不说就要跟着我一道埋入黄土了,这样想想,总是有点……不甘心的。”

苏萤抬起头,看向身子微微颤抖,眸中波光闪烁的付远之,忽然笑了,在阴冷的牢房中一字一句道——

“付大人,我能……抱抱你吗?”

第88章 最后一场萤火

“小苏姑娘,你……”

牢房里,付远之胸膛起伏着,似乎从未预料过苏萤会提出这样的请求,他眸中波光闪烁,耳边还回荡着苏萤的话:“那么美那么温暖的光,就像我儿时最喜欢的萤火一样,我舍不下,可却没办法再拥有了……”

他忽然伸出了手,将苏萤一把拉入了怀中,长声一叹:“你真是个……傻姑娘啊。”

苏萤浑身一颤,不可置信,她感受着他怀抱的温暖,像在梦里一般,终于也小心翼翼地伸出手,一点点将那身青衫回抱住。

泪水潸然坠落下来,打湿了他的肩头,一片氤氲温热的水雾间,付远之一动未动,一颗心也像泡在了海水中,酸酸涩涩,涌起了一股从未有过的滋味。

他竟忽然间,忽然间十分心疼怀里这个傻姑娘,一种不知从何而来的冲动,终是叫他忍不住,在她耳边道:“你其实,其实有很多选择的,为什么一定要走这样一条……”

苏萤泪眼蒙眬,没有出声,久久地,才缓缓呼出一口气,苍白的脸上扬起唇角,在付远之耳边轻轻道:“付大人,谢谢你,在我临死前,能够给我这样一个美好的梦,哪怕只是短短一瞬间……”

付远之心弦一颤,一双手忍不住将苏萤拥得更紧了,却就在这时,一个狱卒奔到门边,扬声道:“付相,东夷侯回来了!”

“远之,你这边情况怎么样?”

那狱卒的声音才落,一身白衣已经踏了进来,未见其人,先闻其声,语气还是那股熟悉不羁的味道:“我收到了杭如雪的……”

他话却还没说完,脚步已经霍然顿在了牢门前,似乎被惊到了一般。

那狱卒也看得目瞪口呆,一头雾水,怎么……怎么付相会跟这女囚犯抱在一块了?

却是电光火石间,那身白衣一把拉过那狱卒,不由分说地转身就走,“别看了,你过来,我有事情要问你!”

他揽过那傻愣愣的狱卒,明显就是要将人支开,给牢里的两个人留下单独相处的机会呢。

牢里的付远之却是咳嗽两声,站起身,打开牢门,叫住了那身白衣,声音里颇带着一番无奈:“你去哪呢?骆秋迟,不是你想的那样……”

外面月朗风清,树影摇曳,繁星漫天,夜空粲然无比。

两道身影靠着墙,一边望着星空,一边说着话,那身白衣满脸调笑,望得付远之浑身都不自在了。

“原来是这样啊,我们付相大人,倒还真是怜香惜玉,魅力无穷啊——”

骆秋迟双手抱肩,衣袂随风飞扬,歪头看着付远之,故意拖长了音,语气促狭不已,满带着调侃的意味。

付远之脸上微微一红,伸手推开骆秋迟,神色有些不自然:“满嘴胡言。”

“我有没有胡言,你自己心里清楚,我倒没想到你们之间还有这么多故事……说起来,其实这小苏姑娘,也算个可怜人了,还好遇到了我们付相大人啊,这光芒四射的,啧啧。”

“骆秋迟你有完没完!”

“没完啊!我发现吧,付远之你这个人啊,不管到了什么岁数,女人缘都好得不得了,一大堆姑娘哭着求着围在你身边,个个爱你爱得死去活来,赶都赶不走,什么千金小姐也好,名冠盛都的花魁也罢,都被你迷得神魂颠倒,现在居然还多了一个琅岐岛的探子,你实在是……”

“你实在是无聊!”付远之终是忍无可忍,对那身调笑的白衣道:“骆秋迟,你千里迢迢赶回来,就是为了跟我探讨什么‘女人缘’?

“现在是开这些玩笑的时候吗?青遥到底是谁的儿子啊?”付远之又气又无奈,看着嬉皮笑脸的骆秋迟,实在是头都大了,怎么这厮到了什么岁数都还是这副德性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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