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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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后许多年,无论是私塾还是国子监,很多夫子都会一手握着戒尺,一边念叨道:“让你们好好读书你们不听,你看看如今的承羲侯萧景铎,他就是进士出身,之后…”

十月萧景铎拜工部侍郎,十一月定勇侯府就把吴君茹远远送到庙里了。若是定勇侯府原来还心存侥幸,等到十月一看,萧景铎都成了副相了,而且摆明了不喜欢吴君茹,他们若还好好供着吴君茹,故意和萧景铎作对,岂不是脑子里面堵了泥?

吴君茹立刻就被舍弃了,做这个决定时,萧英毫无触动,老夫人更是眼皮都没眨。一个能为了前途残忍舍弃元配发妻的人,为什么觉得下一任妻子会成为例外?

吴君茹的一双儿女,萧景业和萧玉雅,兄妹两人哭了一场后,心底竟莫名冒出一股解脱。他们的母亲或许是真的为了他们好,可是他们长这么大一直都很压抑,也是真的。

“吴君茹被送走了?”灯下,萧景铎合上折子,问道。

“是,我们去看过那个寺庙,吴氏确实在那个地方清修。”

“其他人呢,就没说什么?”

属下顿了顿,说:“唯有四郎君和六娘子哭了一场。四郎君想去看吴氏,被四夫人拦下了。”

“他都娶妻了…”萧景铎很是感慨。听到这话,属下脑子里冒出许多画面许多猜测,但是却不敢接。

萧景铎也不知道想起什么,想了一会,轻轻呼了口气。他回过神,继续问:“这样看来,这个周氏也不是省油的灯。”

属下深有同感。

强势且古怪的婆婆吴氏走了,最开心的莫过于新过门的周氏。吴君茹当初害怕崔太后事发,赶在萧景铎没回来前给萧景业娶妻。其实男子普遍成婚晚,萧景业这个年纪娶妻实在太早了,更何况上面还有未成婚的长兄萧景铎。虽然萧景铎分了出去,但过早成婚对男子毕竟不是好事。

但是吴君茹坚信自己是为了儿子好,不顾儿子的意愿为他娶了知书达理、温柔又能干的周娘子。萧景业从一开始就排斥这门婚事,周娘一进门,没多久萧景业就典了一门妾。

此时民风开放,但是礼法正统却很严苛,妻就是妻,妾就是妾,立庶子为继承人都冒犯礼法,扶正妾室、另娶平妻更是笑话。唯有门当户对、门第相当的女子才能成为妻,平民出身的良籍女子才能纳为妾,奴婢和歌姬除非放良,否则连妾都不能做。在普遍悍妒的风气下,宠妾灭妻也很难发生,家世和礼法的双重加持下,周娘子并不害怕妾室,但是并不妨碍她折腾萧景业的妾。

周娘子对自己婆婆也颇有怨怼,吴君茹说亲是吹的天花乱坠,可是一进门,萧景业就这样给周氏没脸,周氏能记着吴君茹的好才怪了。萧景业想偷偷去看吴君茹,但是周氏却不愿意,此时她已经和萧景业绑在一起,若是为此得罪了萧景铎,怎么办?

萧景铎感叹:“看她这挑儿媳的眼光,吴君茹又看走眼了。周氏外表柔弱,内里却不容人,以后定勇侯府可有的折腾了。”

萧英仕途不景气,嫡子媳妇外柔内奸,太婆婆势利偏心,二房三房各有心思,以后定勇侯府岂能消停?

属下深以为然,他不忘顺手拍下了老大的马屁,说:“他们家眼光不行,就连挑媳妇也远不如侯爷。我们承羲侯府未来的主母,必然比周氏表里如一,宽厚体恤。”

“不。”萧景铎清清淡淡地说,“她只会比周氏更狡诈更折腾。”

这话让人很不好接,属下憋了半响,也只憋出来一句:“侯爷说的是。”

萧景铎到工部果然只是过渡,在他当了六个月的工部侍郎之后,萧景铎迁入兵部,任正四品兵部侍郎。

兵部管武将,萧景铎这个侍郎上任后,军中许多人听着就害怕。最怕武人有文化,这种能考住进士的习武人尤其可怕。萧景铎背后有爵位,身上还背着灭突厥、破吐谷浑、平郑梁二王的不世战功,可以说内战外战他都打过,底气相当硬,这种人做兵部的副相,哪里能蒙混过关啊。

萧景铎再次回到兵部,地位已经从员外郎变成了侍郎,身份地位,都已不可同日而语。对所有武将来说,最不能得罪的就是兵部,就如文臣不敢得罪吏部。武将升迁是兵部在管,就连日后打仗的粮草、调度、募兵,也全在兵部。

萧景铎是在兵部这几年,可以说是所有武将的噩梦。他手中握着武将升迁的大权,暗地里还有银枭卫的消息做支撑,可以说一逮一个准。许多靠祖宗荫蔽混吃混喝的勋贵子弟,远远见了萧景铎就绕道,他们的好日子,也一去不复返。

而萧英也是武将,三品以上的武官以及战时领兵的将军都是皇帝亲任,萧英正四品,还需到兵部考绩。萧英虽然和萧景铎同阶,但萧景铎在兵部,而萧英在军中,岂能同日而语?文官的官阶和武官不同,原来萧景铎是从二品都督,后来调为正四品侍郎,所有人都来庆贺他高升。萧景铎和萧英同为四品,但事实上,萧景铎是萧英的上级,还是握着命脉的那种。

碍于这个世道的舆论,萧景铎不能真对萧英做些什么,可是让萧英不舒服,却有太多法子了。萧景铎都不需要做什么,只需要在升迁名单上划一个名字,甚至都不需要他亲自动手,只要暗示一二,底下人压根不会把萧英的名字递上来。

儿子官职超过了父亲,甚至还在暗暗打压,萧英被这个认知气得不轻,可是连个申述的地方都找不到。历史上因为父亲在朝做高官,儿子避开父亲的例子屡见不鲜,可是父避子的,还是头一例。

萧英突然就想到很多年前,吴君茹为了赶走萧景铎,特意请了大师回来驱邪镇宅,大师曾说萧景铎此子克夫克弟,以后会拦截家宅气运。萧英当时是不大信的,他觉得这是吴君茹买通了人,故意这样说,但是为了以防万一,萧英还是把萧景铎送到寺庙里。后来阴差阳错,萧景铎去了皇家寺院清源寺,许是从那个时候起,他们就走了岔路了吧。

天气渐渐转热,六月份的时候德安太后的孝除了,各官眷后宅这才敢放开手脚行事。

一出了孝,承羲侯府的人挑了宜动土的日子,去定勇侯府迁赵秀兰的牌位。赵秀兰死后,牌位一直停在定勇侯府,就算萧英不想承认赵秀兰这个发妻,也不敢不敬鬼神,所以赵秀兰一直待在定勇侯府的祖祠里。现在,萧景铎自己另开一府,连祖祠也另外供奉,此后他的子女都将是承羲侯府萧氏,和定勇侯府便没关系了。

萧景铎刚刚建府,祠堂很是清冷,迁太夫人回府是最大的事情了。这一日承羲侯府早早忙碌起来,定勇侯府也备好香烛,等着萧景铎过来。吴君茹不在,侯府中馈便要换人主持,周氏仗着自己是嫡孙媳,硬是抢过这件事的操办权。

萧景铎换上了祭服,他看着众人跪拜,然后赵秀兰的牌位被人从供案上捧下来,罩了拂尘,恭敬地送到承羲侯府。迁出仪式已经结束,剩下的,便是将牌位供奉到新祠堂了。

他看着这一切时,面容平静,无悲无喜。许多年前他立重誓,要为赵秀兰正名,然后带着她永远离开这个伤心地,那时天边斜阳如血,那时的他年幼孤戾,浑身是刺。到如今他真的实现了自己的誓言,萧景铎反而比自己想象的还要平静。

萧景铎第一次清楚地意识到,他和定勇侯府,已经是完全不同的阶层了。他前程似锦,位高权重,而定勇侯府,行将衰落,倾轧严重。

“走罢。”萧景铎低声说了一句,身后人立刻叉手应诺。

周氏刚刚脱身赶出来,就看到一个男子穿着庄重的黑色祭服,从木制长廊上缓缓走过。他面容如玉,但是眼锋却锐利,他身后的侍从也都抬头挺胸,杀气凛然。

“大兄!”周氏唤出口,提着裙摆追上萧景铎,“大兄,里面还没忙完,你怎么就要走了?祖母和几位婶母还在里面呢,外面天这么热,你要不进去说说话?”

萧景铎没说话,只是极冷淡地扫了她一眼:“何事?”

“也没什么事,我们都是一家人,说说家常话罢了…”现成的当朝权臣放在眼前,周氏不利用才是傻了。她见萧景铎将吴君茹逼走,将赵秀兰迁回自己府邸,便以为萧景铎这个人很看重亲缘和家族,于是从赵秀兰这个弱点下手:“大兄特意来迁婆婆遗骸,实在是孝顺,若是婆婆知道大兄这样有心…”

“停。”萧景铎毫不留情地打断周氏的话,“你的婆婆是吴氏,不要乱叫。我母亲的这声婆婆,可不是什么人都能喊的。”

周氏被臊的满脸涨红,赵秀兰是公公的元妻,她为了亲近,这才喊了句婆婆。但是赵秀兰只有萧景铎这一个儿子,能喊赵秀兰为婆婆的,全天下也只有萧景铎未来的妻子这一个人。周氏喊的时候没过脑子,还真没想到这一茬,这样一来,实在是尴尬。

“奴说话的时候不过脑子,请大兄勿怪。大兄,奴命厨房备好了饭,大兄要不要留下用饭?”

“不必。”

“大兄,大兄…”

周氏还在后面喊叫,而萧景铎已经走远了。

萧景铎走出定勇侯府,一路都没有回头。他和定勇侯府最后的牵扯,终于斩断了。

日头虽然还辣,但是秋风一起,树梢就带了黄意。

自从德安太后的孝期结束后,夏太后频频催促容珂成婚,容珂被念得烦了,直接搬到宫外的公主府,自己单独居住。

容珂迁移,下面的人也跟着走,乾宁公主府每日人来人往,拜帖不断,有过来商议朝事的,也有过来投好的。

承羲侯府和乾宁公主府只隔着一条街,方便了萧景铎去找容珂商议事情,更方便了容珂到处乱窜。

毕竟在宫里,哪如住在自己的公主府里自在。

容珂又冷不丁到承羲侯府里来散心,她看到萧景铎,眼神微微一闪:“怎么了?你看着心情不大好的样子。”

萧景铎回神,浅淡地笑了一下,问:“有吗?”

“有,很是明显。”

萧景铎都没注意到自己表情有什么不对,经容珂这样一说,他也不再掩饰,叹气道:“我将母亲的遗骨和牌位迁过来了。”

容珂也知道萧景铎家里的事,听到他这样说,容珂跟着沉默。过了一会,她说:“节哀。如果赵夫人在天有灵,能看到这一幕,必然是开心的。”

“我只是遗憾,若这一天,能再早些该多好。”

“赵夫人走的时候,你才十岁。你能追回公道,替你母亲声张正义,这已经很难得了。就算是再遗憾,你也不能在十岁的时候做出些什么,不是吗?”

是啊,而且萧景铎也知道,赵秀兰当年病逝,多半都是自己的心病。身体上的病可以怨定勇侯府耽误病情,可是心里的病,又能怪谁?他真的已经尽力了。

萧景铎叹气:“是我钻牛角尖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选择,我不该强求。”

见萧景铎心情渐渐好了,容珂也露出笑容:“正是如此。虽然时常听闻,但我一直无缘见到赵夫人本尊,现在,我去给夫人烧一柱香罢。”

虽说死者为大,但是容珂毕竟是公主,她愿意这样说,也是存了让萧景铎宽心的意思。萧景铎感激容珂的体贴,说道:“多谢。”

萧景铎带着容珂往祠堂走,自己给赵秀兰上了三炷香,然后点燃香烛,递给容珂。容珂接过线香,对着赵秀兰的牌位拜了一拜,上前插入香炉中。

从祠堂出来后,萧景铎眉目间果然轻松了许多。萧景铎想起赵秀兰刚刚去世那会,他就是在定勇侯府的后街遇到了容珂。他问:“你记不记得有一年,你从慈安寺跑出来,险些坠马。那时,你还没马的腿高呢,就敢一个人骑马出来玩。”

“你少胡说。我那时都五六岁了,怎么会没马的腿高?”

“是真的。”萧景铎想起当时的场景就想笑,“我记得马尾后刺了一根针,越跑越深,你踮起脚去够,结果被马一尾巴就扫走了。”

容珂坚决不相信,在她看来,她从小长到大都是完美的,怎么会有这种历史存在?

而在萧景铎脑中,那时的一草一木、一举一动都如在眼前,他甚至还能想起容珂当时穿了什么衣服,那匹马的鬃毛是什么颜色。或许对容珂说,那只是一场偷玩未遂,但是对萧景铎说,那却是他绝望中唯一的灯火,是他长这么大,最感激的一次相逢。如果那天他没去后院,没有遇到容珂,之后的许多事情都不会发生,他也不可能像现在这样和容珂并肩走在路上,随口笑谈童年往事。

容珂并不知晓萧景铎在想什么,她看着承羲侯府两边的花木,笑着指点:“这处应该栽海棠,这里种牡丹,这样花木深秀,四时花开不卸,在庭院里赏景才有意思。”

萧景铎笑了:“我还真没注意过这些。既然你喜欢,那就依你说的做。”

他们俩逐渐走到一个拐角,转弯之后,面前豁然开朗。这里是一处空地,种着许多金菊,容珂看到后说:“这里种菊不好。菊应当放在前面,和紫荆、牡丹这些时令花搭配,单独放在这里,有些浪费了。这样大的一处空地,应该种占地更大的乔树。”

“你喜欢什么?”

“我喜欢大片的梅林,最好红梅、白梅搭配着种。”

“那好,这里就种梅吧。”

青菡跟着乾宁和萧景铎在院子里走动,听到萧景铎的话,青菡暗暗腹诽,公主喜欢什么,在公主府种就好,种在承羲侯府算怎么回事?

果然,容珂笑了:“你自己的府邸,问我喜欢做什么?”

“正是因为你喜欢,才要种在这里。”

谁家的庭院不是照着主人喜欢的模样打理,青菡听到这些话,惊讶地嘴都合不上。

而容珂只是回以淡淡的微笑,没说好,也没说失礼。

容珂和萧景铎站着说了一会,又朝前面走去了。青菡跟在后面,险些把自己绊了个跟头。

莫非…难道…是这样?青菡抬头去看萧景铎的背影,怪不得,当初乾宁公主赐下奴仆一百,萧景铎直接就将管家大权交给了她们,青菡原来还奇怪萧景铎为什么不担心等日后新夫人进门,新夫人对着她们这些御赐且掌权的奴婢,会不会感到为难。现在看来,怪不得萧景铎从不担心未来妻子自处的问题。

青菡这些人,原本就是乾宁的旧奴,乾宁怎么会用不习惯?

青菡默默摸了摸胳膊,太可怕了,她的新主子旧主子,都太可怕了。

青菡无意发现了这件事情之后,或许也不是无意,应该说她终于想通了这件事情之后,她就一直留意地萧景铎和容珂之间的动向。游园之后,这两人之间仿佛捅破了什么窗户纸,明显地调笑多了起来。

秋寒变深之后,萧景铎陪着容珂骑马散心,青菡站在马场边默默盯着,夏岚也站在一旁注视着这两人。青菡和夏岚的视线一不小心撞上,这对曾经共事过的大宫女相互对视一眼,都默契地移开视线。

总觉得,她们又要共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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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女给容珂掀开帘子,殷勤地笑道:“殿下来了!昨夜又落了雪,殿下没被冻着吧?”

容珂进殿,她狐领上沾着细碎的雪屑,脸几乎比领子上的绒毛还白。她将手炉放到宫女手中,然后抬起下巴,让宫女将她的白狐裘解下。

“母亲在里面?”

“太后正在内殿,殿下随我来。”

容珂走到最里面的宫殿,就看到满屋锦绣,夏太后坐在胡床上,旁边摆着一盘双陆棋,已经走了一半。

看到容珂过来,陪太后下棋的宫女立即起身,跪下行礼道:“殿下安好。”

夏太后笑着对容珂招手:“今日就散朝了吧,每日见你都要和朝臣议事,现在快过年了,全朝都放了假,可算能休息半个月了。”

“对。这几日没来给母亲请安,还请母亲勿怪。”

“这倒不妨,我闲在宫中,若是腻烦了,召两个人进来说话就成了。倒是你,一个女儿家,非要住到宫外,孤零零的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夏太后如今肤色晶莹,眉目舒展,一看便知过的极舒心。怎么能不舒心呢,原来宫里共有三个太后,容珂斗倒了两个,如今后宫里只剩下夏太后。太后和皇后、太子妃不一样,太后那是专门用来享福的,再加上有容珂、容琅在,命妇们为了投容珂的好,可不是一股劲捧着夏太后。

容珂反倒觉得自己在宫外住的舒心,她说:“公主府建了好些年,总空置着也不好。再说我住在外面,和朝臣议事也方便些。”入宫多么繁琐,光走路都要耗费许久,但是进公主府,礼仪上就要随意许多了。

听了这话,夏太后的笑微微凝固起来。她将容珂拉着坐下,说:“珂珂,你陪我下一盘双陆棋吧。”

“好。”

容珂下棋,从小到大就没怵过,甚至还能控制着让对方赢几子,或者输几子。她小的时候,就能故意只差一点输给高祖,好哄祖父开心,现在陪夏太后下双陆棋,实在是毫无挑战。

容珂走棋走得轻松写意,心思非常放松。下了几步后,夏太后道:“珂珂,你是女子,时常让外男出入你的府邸终究不好看。”

“母亲,你将我的公主府想成摄政王府就是了。他们是臣,不只是男子。”

“过年你都二十一了,你还是不肯成婚吗?你原先说要替吴太后守孝,那便守着,我不强求你,可是孝期到今年六月便没了,你为什么还是不肯成婚?”

“我便是要成婚,也要赶在之后。今年要推行农桑新政,恐怕空不出时间来。”

夏太后听容珂这话分明是松口了,甚至已经隐隐有了人选。夏太后放下手里的马形木棋,也不下棋了,本着脸问道:“是谁?”

“母亲,您看萧景铎这人如何?”

“承羲侯萧景铎?”夏太后的脸色惊疑不定,“你要嫁给他?”

“才不是,我就是问问您觉得他怎么样。”

夏太后虎着脸,砰地一声拍在棋盘上,将檀木盘上立着的棋人都震倒了。

“我不同意。”

第126章 猜忌

“我不同意。”

容珂本来笑着,听到夏太后这话, 她显然很意外。容珂的笑容慢慢收敛, 最后定格成端仪的摄政公主模样。容珂摩挲着手中的木棋, 然后扳直了腰, 看向夏太后。

“母亲这是什么意思?”

“你十六岁的时候, 你父亲将你立为摄政长公主, 我自知主不了你们父女的事,便按他的想法, 不参手朝事。这几年下来, 几个王爷一个接一个死了, 后宫里的人也越来越少, 你残杀亲人手足, 执意扶持那些银枭卫,我都由着你,因为这几年,长安的状况确实越来越好。你的所作所为, 我都一句话不说, 任你安排, 我以为你杀再多人, 至少是向着我们这个家的。”

“可是自从梁王死后, 全朝上下就是你的一言堂,你说什么下面人就听什么, 如今半个朝堂都是你的人。尤其是萧景铎,他曾经是边疆都督, 到现在他在军中都是一呼百应,而且他今年又被调到了兵部,已经是副相了!你说要嫁给他,珂珂,你自己说,你到底要做什么!”

容珂“咣”地一声将手中的双陆棋砸在棋案上,宫女们慌忙进来查看:“殿下,太后,怎么了?”

“都出去!”

殿内殿外所有侍女立刻齐刷刷跪下,低着头,大气不敢出。

“容珂!”夏太后也怒了,“你这是做什么!”

这明明是夏太后的日华宫,可是容珂只需声音高一点,阖宫上下都立即跪倒,不敢忤逆。这就是容珂,权势大到惊人,宫内宫外的声望都凌驾于众人之上,只要有她在,她没开口,任何人说话都不管用。

夏太后也是当过太子妃和皇后的人,在她的宫中,侍女却更听容珂的话,夏太后也恼了。她板起脸喝斥:“这是在我的宫里,你都敢这样没大没小,容珂,你太放肆了。”

容文哲在世的时候,唯有生气才会唤容珂的全名,可是有朝一日,容珂却从母亲的口中听到自己的全名,起因竟然是因为喝斥宫女。

“母亲不妨直说吧,你究竟想怎样?”

“你专权太久了,就算你要招驸马,也得招一个性情温和、无权无势的官家男子避嫌。你弟弟才是天子,这个朝堂正经的主人,你代为执掌天下,也太久了。”

容珂气得笑了出来:“我经历了那么多暗杀,有两次差点就成功了,我杀江安王,灭突厥,平吐谷浑,剿灭郑王和崔家,最后还亲征梁王!我做了这么多,在你眼里,便是一个替代品,随时随刻要给他让位吗?”

“可是你说,你现在有没有那个想法!”夏太后也高声吼了出来,脸上两行清泪横流,“我知道你不容易,可是阿琅呢,他就轻松吗?他从八岁起就再没有和我撒娇过,他小时候那么贪玩,可是现在却每日读史习经,一直读到掌灯!所有帝师都夸他勤勉用功,日后必为明君。你大权在握,现在还要招萧景铎为驸马,你们俩一个揽政一个掌军,阿琅的性命不就在你们的转念之间吗?容珂,你自己说你要做什么!”

“你居然这样想我?”容珂眼睛突然映出水光,她的睫毛动了动,水泽转眼就消失了,“还是说,你早就在猜忌我,今日不过是把心里话说出来了?”

夏太后哭的不能自已,说不出话。但即使如此,她还是抽噎道:“我不同意你们俩的婚事。你们俩性子都强,就算在一起也处不来。你找个安分人家,早早将朝堂大权还给你弟弟才是要紧事。”

容珂听了这话,突然冷笑了一下,一甩袖把整盘棋“哗啦”一声打翻在地。

刻成马形的双陆棋在地上弹起,落下,发出清脆的响声,许多个棋子的声音汇在一起,将大殿反衬地死寂无声。

“母亲,我刚从父亲手中接过帝玺的时候,我以为大宣的危机出自悯太子,于是我杀了江安王,软禁和静郡主。后来郑王和崔家蠢蠢欲动,他们是继脉,我以为不是同一脉终究不同心,于是我施计逼反郑王,幽禁崔太后。再后来,三叔也趁机叛乱了,于是我亲眼看着他死在我面前,那时我以为天下熙熙,唯有血脉亲人才靠得住。到现在,我终于明白,祸患不是来自外界,而是永远,起自内讧。别说江安王、梁王这些,便是同胞兄弟、血脉至亲又如何,一样在猜忌我,背叛我。”

夏太后哭的越凶,容珂却不想再说话了,她转过身,看着黑压压跪了一地的宫人,说道:“今日之事,我只要在外面听到一点风声,你们所有人,都要陪葬。”

容珂说完就快步朝外走了,公主府的侍女连忙追上去,想给容珂披上披风,却被容珂一手挥开。

太后宫里的宫人老老实实跪在地上,都吓得手脚冰凉。不光是因为容珂最后的那句威胁,他们都知道容珂做得出这种事,更是因为,乾宁公主和太后争执的内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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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珂快步走出日华宫,她简直一刻都不想待下去了。宫人追上来想给她系狐裘,都被她一把打开。

出殿之后,凌厉的寒风立刻朝面上扑来。容琅手里握着一柄兔灯,正带着一众人朝日华宫走来。容琅看到容珂,快步跑上来:“阿姐,你要出去了?怎么这么快…”

容珂“啪”地把容琅打开,她眼神冷冷地盯着容琅:“让开。”

容琅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也不知为什么阿姐会这样对他说话。他惊讶地望着容珂,仅过了片刻,容琅依言让开。

容珂从前只觉得容琅还小,可是今日这一面,她却突然看到许多东西。

容琅已经长很高了,几乎与她平齐。算一算年龄,容琅今年都十三了。

容珂收回视线,冷淡决绝地朝前走去,没有再说哪怕一句话。

容琅在原地愣了许多,他看向那个兔子灯,这是他特意寻来,讨阿姐欢喜的。容珂属兔。

“圣人…”内侍小心翼翼地问,“公主今日可能是心情不好,您不要放在心上。要不,老奴去和永和宫打听打听?”

“何必去永和宫打听。”容琅苦笑,“进去问阿娘不就知道了么。”

日华殿内,夏太后还在哭,见了容琅哭的越发厉害。容琅一直静静听着,等夏太后哭完了,才问:“阿娘,今日你和阿姐说什么了?”

等听完夏太后的转述,容琅长长叹气:“你为什么要这样说?没有阿姐,我可能都活不到现在。”

容琅突然就理解容珂走时的心情了,这还是从夏太后口中说出来的,真实的对话,指不定还有多少伤人的话。

“她如今权倾朝野,说一不二,现在她没有这个心思,谁知道她哪天就被权力迷了眼,想长久霸占着那个位置了呢?”

“她想那就去拿就好了。”容琅说,“母亲,阿姐比我,更适合当皇帝。您不必生气,我有自知之明,我固然算是用功,可是太师总说我勤勉,从不说我聪慧,因为真正聪慧的人,是阿姐那样的!许多东西阿姐看一遍就能记住,我不行,只能看一遍,背一遍,再抄一遍,才能达到阿姐的要求。即使如此,处理许多实政,我都比不上她随口一句话的通透。她是不世的天才,如果我是父亲,我也会将江山托付给她。”

“好好好,你们父子三人一条心,只有我,是外人,也是坏人!”夏太后赌气别过身,说道,“你怎么不想想,我是为了谁?珂珂她就不是我的女儿了吗?”

“阿娘,我知道你是为了我好。可是朝堂上的事,远不是一句‘我为你好’便能解决的。等我到了十六岁,如果阿姐愿意将权力放给我,我感激她的潇洒大度,如果她不愿意,我也没什么可怨的,因为她,确实远远强于我。”

“你就这样没出息!”夏太后气得直怼容琅的脑门,“你们容家的男人,长得越好看心就越狠,就连你父亲,所有人都赞他温文尔雅、有上古君子之风,他杀悯太子尚在襁褓的孙子时,也眼睛都不眨。怎么到了你,就这么大方了呢?”

“若现在摄政的不是阿姐,是其他人,只要我自忖比他强,我就一定会想方设法杀了他。可是阿姐不一样,她是我的亲人,也是恩人。我刚刚继位时才八岁,什么都不懂,早朝时见到那么多人都会哭。可是阿姐护着我,一步步平定藩王,剪除世家羽翼,让我坐稳了帝位,还为我打下一片锦绣基业。如今朝堂这个状况,任何人上去,便是个昏君,只要不自己作死,也能将天下发展地像模像样。这些是阿姐搏来的,不是我,技不如人便要让位,如果是阿姐想要皇位,我毫无怨言。”

在容琅心中,他的长姐便是无所不能的神明,她美丽又强大。容琅发自内心地觉得,父亲的选择没有错。

夏太后良久没有说话,片刻后,她苦笑:“你们父子三人,一个个心意相通,反倒是我妄作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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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珂从日华殿走出很远,还是觉得愤懑难平。

她停下脚步,举目四望,目之所及都是威严高大的宫殿,白雪覆盖在宫殿上,愈显茫茫清寂,天地一色。

容珂突然怀疑,这是她从小长大的地方,可是这里,真的是她的家吗?

这座宫廷,是他们陇西容家从前朝皇帝陈望手中夺来,后来秦王在这里杀了兄长,自己入主皇宫。然后高祖秦王死在这里,她的父亲容文哲也死在这里,一代代帝王在这里来来往往,而太极宫却始终无声地注视着世间变化,没有人能真正将这里据为己有。

她摄政六年,权倾朝野,天下人再无人敢忤逆她。可是堂姑和静郡主诅咒她不得好死,曾祖母吴氏怀疑她在后宫下毒,亲叔叔梁王说她愧对祖宗,而现在,她亲生母亲也说,你狼子野心,不得善终。

天下人敬她畏她,但也猜忌她,背叛她。容珂突然怀疑,她走到这一步,身边还剩下什么?她究竟哪里做的不好,竟然能让所有人都背叛她。

她站在在雪地里,一时茫然。

雪地里渐渐有一个影子走近,容珂就那样看着对方,他穿着红色朝服,在这样的雪天里明丽的晃眼。

萧景铎走到容珂面前,无奈地叹了口气:“为什么又不穿狐裘?”

“你怎么来了?谁告诉你的?”

“散衙之后,我在兵部多等了一会,见你一直没出来,就进来看看。”

“你撒谎。”

发脾气的容珂真可怕,萧景铎非常识事务地改了口:“我担心你,特意来找你的。”

委婉承认,他大概知道怎么了。

萧景铎今日等容珂出宫,没想到还没等到容珂,却等来了银枭卫的密报。碍于容珂临走时的禁令,银枭卫不敢说的太明白,但是萧景铎结合容珂的脾气,大概也能猜出怎么了。

天底下还有什么事,能把容珂气成这样。

萧景铎手臂上担着狐裘,是红色的,他展开,绕过容珂肩膀,替她系在脖颈上:“你年纪小,穿红色的多好看。”

这就是时下的审美,上至天子下至平民,大家都喜欢大红大紫、花里胡哨的东西,金器要华丽,襦裙颜色要鲜艳,就算是国之重事冬至朝贡,满朝文武也要穿着红彤彤的公服,一片红红火火的看上去多么吉利。素雅的东西,在宣朝没前途的。

容珂由着萧景铎替她围狐裘,最后,实在忍无可忍:“你想勒死我吗?”

“紧了?”萧景铎将绳子放松,大言不惭地说,“第一次没经验,以后多试几次就好了。”

容珂冷冷哼了一声,没有说话。萧景铎越发自来熟:“想去哪儿,我陪你走。”

他们穿过两仪门,顺着中轴线,朝承天门走去。

萧景铎陪着容珂,慢慢爬上承天门。容珂手扶上城墙,举目朝长安尽头望去:“长安这样大,这样规整。今日有雪,若是天晴,站在这里,还可以看到终南山。”

这里是承天门,如同它的名字一般,这是这个王朝最高最重要的地方。长安第一声报晓鼓声就从这里击响,紧接着,各街道上的鼓才被允许敲响,宫门、城门、坊市在鼓声中推开,长安的清晨,这才开始。

站在承天门,朝前看,是繁华昌盛、开放包容的长安,往后看,是威严肃穆、万国来朝的太极宫。这是九州的中心,是历代帝王必争之地,是这天下无上皇权的至高点。

“你看,那是皇城,那是东市和西市,那些是佛塔,还有那里,许是哪户人家的后花园。站在这里,仿佛全天下都尽收眼底。”容珂感叹,怪不得风这样大,还是有人头破血流地想要爬上来。

萧景铎将容珂的手拿开,说:“城墙上积了雪,你手凉,不要放在上面。”

容珂直接恼了:“你不要转移话题!”

“我没有。”萧景铎说,“你现在不注意,当心回去后得了风寒。”

“我自小骑射弓箭无一不精,吹风而已,我怎么会得风寒。”

“你吃药都怕苦,不要逞强。”

“你吃药不怕苦?”

“我不吃药。”萧景铎说。

容珂气得去踢萧景铎:“下去,我不想看见你。”

容珂发泄了一会,气鼓鼓地抓紧披风,杵在城墙前不说话。萧景铎站在她身边,替她挡住吹来的冷风。

呼呼风声中,萧景铎的声音慢慢响起:“你想要那个位置吗?”

容珂眼中的光动了动,没有说话。

“无论你想做什么,我都会站在你这一边。你做什么我都支持你,只要你想。”

以容珂现在的地位权势,如果她真的不满足于摄政长公主的位置,想要更进一步,真的易如反掌,这是满朝上下心照不宣的事情。萧景铎心里明白,他效忠的不是皇帝,而是容珂,如果容珂想,他就去做,背上反臣的罪名又如何。萧景铎并不觉得这有什么,他无条件向着容珂,即使她要做的是篡权夺位这等大罪。他敢肯定白嘉逸之流,也是如此。

这世上最毒的药不是鹤顶红,而是权势。一旦沾上,就没有摆脱的一天。

容珂站在承天门楼,雪风穿过朱雀大街,吹过她的鬓发,最后又归于太极宫的浩荡宫宇中。容珂在风中良久沉默,后来,她说:“我想做什么你都答应?”

“当然。”

“如果我想招夏家人为驸马呢?”

“那就当我没说过这句话。”

容珂扑哧笑了,她压住飞舞的头发,说:“走吧,我想下去了。对了,去查一下刚才那个官员,后花园修这么大,是不是贪腐受贿。”

萧景铎忍不住想笑,他偏头看向容珂,眼睛中星光闪闪,盛满笑意。

到乾宁公主府后,萧景铎非常无意地问起容珂:“你怎么突然想起夏家?”

“什么?”容珂被问的丈二摸不着头脑,什么事情,没头没脑的。

萧景铎停了停,说:“没事。”

依萧景铎的观察,容珂多半就是随口一提,夏家也是恰巧顺口。可是即使如此,也不妨碍萧景铎给夏家几个适龄未婚郎君找麻烦。

夏家是夏太后的娘家,萧景铎觉得,他确实得防着。

后来萧景铎问容珂,那天在城墙上,你究竟有没有想过自立为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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