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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蝉鸣声停了。

冯世真走回来,继续讲题。

“吱呀——”

那蝉一等人走开,又拍着翅膀叫了起来。

容芳林不耐烦地瞪着窗外。冯世真折返了回去,又用力地敲了敲窗棂。

蝉又不叫了。

冯世真等了片刻,见没动静了,才又走回书桌边。

她刚刚坐下。

“吱呀呀呀————”

容芳桦噗哧笑了起来。

冯世真一脸没好气地站起来,四下想寻个趁手的东西。

一声轻笑:“冯先生在找什么?”

容嘉上手里把玩着一张纸,好整以暇地看着冯世真。

“没事,你看书吧。”冯世真道。

那只蝉似乎知道冯世真不能奈它如何,肆无忌惮地在枝头欢畅,噪音刺得耳膜阵阵发疼。

冯世真掂了掂量黑板擦,走到窗边。

“冯先生?”

冯世真回头。

白影掠过眼前,带起一道细细地风,擦过发梢,穿过窗户,飞了出去。纸飞机轻飘飘地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正中树梢。一个黑点嗡嗡地飞走了,融入进了刺目的天光之中。

世界重新恢复了清静。

冯世真愣愣地看向容嘉上:“谢……谢谢。”

“不用。”容嘉上冷淡地勾了一下嘴,低头继续无聊地翻弄着书本。

冯世真自讨没趣,笑了一下,继续给两个女孩解题去了。#####

十二

书房里的那一座古旧笨重的落地钟哒哒走着,终于敲响。

冯世真宣布了下课,又补充了一句:“大少爷请留步。”

容嘉上的眼里掠过一抹不耐之色,倒没说什么,坐在椅子里,修长的手指将一支铅笔玩得飞转。

冯世真一边收拾着书本,一边低声说:“大少爷将来是要继续进学呢,还是打算进容家商行做事?”

容嘉上漫不经心道:“再怎么也需要一张大学文凭的。”

“那么想去哪个学校,有打算了吗?”

容嘉上捏住了笔,随手扯来一张试卷,涂涂写写,“太太希望能送我去美国或者是欧洲,随便念个野鸡大学,只要不回来碍她的眼就好。家父则想我能读个商科,将来好继承家业。冯先生如何看?”

冯世真说:“前途是你自己的,你的想法才是最重要的。况且,以大少爷如今的态度和成绩,恐怕找个肯收你的大学不容易。”

“那就进商行好了。”容嘉上浓密漂亮的眉毛挑了一下,继续埋头写划,“小开们不都进自家商行做事的么?跟着襄理混一段时间,上下摸清了。进出口那一套,从小就看家父做着的,没什么难的。”

冯世真把书本都收拾好了,站在书桌边,望着容嘉上。

“大小姐将来想学商,二小姐将来想学医。行商沟通有无,畅达天下,行医育德,悬壶济世。光阴者,百代之过客。人生说长,一眨眼就是匆匆一年。人总有个理想寄托,方不枉在世上走了一遭。两位小姐身为女子,亦不愿耽于家中,相夫教子终结一生。大少爷年长两个妹妹数岁,现在也还没二十,构想一下将来,正是时候。”

容嘉上丢了笔,又拿着试卷折来叠去,看也不看冯世真,道:“说来说去还是那老一套。‘你妹子是女孩,都比你有上进心,晓得谋划将来。你身为男人,怎么还能这样混日子!’冯先生你说是不是?你们都觉得我再这样一事无成下去,就只能做个纨绔子弟翻不了身了。”

冯世真不疾不徐道:“容家是上海滩的巨富之一。大少爷纵使做个纨绔子,躺在祖业上吃喝,也够一世无忧。我们讨论的,不是求生之谋,而是立世之道。男子十八及冠,便是成人。大少爷已成人,衣食无忧,也当想想男儿当如何立世。人生如逆旅,你我亦是过客。百年之后,能给后人留下些什么。”

容嘉上又折好了一个纸飞机,对准了冯世真。手腕一推,纸飞机端直地朝冯世真飞了过来。

冯世真面无表情地将纸飞机抓住,夹进了书本中。

容嘉上笑着起身,双手插在裤袋里,俊秀的脸上又浮现出了熟悉的轻蔑冷笑。

“先生年纪轻轻的,倒是将学堂里的那些老冬烘的口吻学了个十成足。好像我没有你来拯救,就会一世潦倒似的。可你不觉得将自己太当一回事了?我好也罢,歹也罢,其实并不关你什么事吧。你自己尚且是庸庸碌碌地忙着糊口的人,倒操心别人如何建功立业了。”

冯世真静默了片刻,轻笑了一声,道:“大少爷说的是,我是太多管闲事了。不过大少爷,你如今所有的,乃是与生俱来。我为五斗米折腰,这五斗米却是我血汗换来的。我不鄙夷你不劳而获,你也无需瞧不起旁人劳碌。”

她提起书包,朝书房大门走去。

容嘉上愣了一下,下意识想伸手拦她。可冯世真步伐轻快,带起一阵浅风,已从他身边走过。

“你……”

“冯小姐的课都讲完了?”容太太推开门,笑吟吟地走了进来。

冯世真匆匆止步,朝容太太欠身问好。

“不用这么客气。”容太太笑道,“我听芳林说大少爷留堂了,担心他给你添麻烦,特意过来看看。”

冯世真说:“没有的事。只是想问问大少爷想考哪所学校罢了。”

“这可正问到点子上了。”容太太拍着手,对容嘉上说,“刚才你爹还来了电话,也是问你升学的事。说他最近问到,若是肯捐个一笔款子,有希望把你送进东南大学,但是成绩也不能太差。”

容嘉上淡淡道:“有劳爹在外奔波还为儿子操心了。等他回来,看到了你的一片苦心,一定十分感激你。”

容太太的“苦心”只可意会不可言传,不免有几分心虚。她不再继续和继子纠缠,转头对冯世真道:“冯小姐教了大少爷两日了,照你看来,他功课到底如何?”

容大少爷那张故意做错的卷子还夹在冯世真的备课本里,他的功课到底好不好呢?

冯世真扫了容嘉上一眼。容大少爷又在低头摆弄着折纸,像个玩心甚大,还没懂事的孩子。

“大少爷很聪明的,就是基础差了些。”冯世真说,“若要考大学,还是需要下一番苦功夫才行。”

“啊呀呀!”容太太无奈的叹息略有些夸张,“早就说那军校耽搁孩子,老爷却坚决不肯早些接大少爷回来念书。要不,还是让老爷捐款子算了。”

容嘉上拧好了自来水笔的盖子,冷笑道:“先生才教了我两日,太太就觉得我无药可救了,那之前何必满城找家庭教师,生怕别人不知道我烂泥敷不上墙?”

容太太脸色一红一白,僵笑道:“倒是怪我心急了。这可是你爹说的,现在刚开学,给你捐学还来得及,不然就要等明年才能入学了。你若不介意再拖一年,我又何必多操这个心?”

容嘉上嘴角微弯着,道:“太太这么说,倒是我不孝了。劳烦你替我操心打点,我还不领情,实在是我混账。”

他口中道歉,面色却依旧淡漠,仿佛这样的敷衍和赔罪,已是他做惯了的日常功课一般。

容太太气不打一处来,脸色发青,好半天说不出话。

冯世真忽而轻轻地开了口,说:“大少爷是有意气,想凭自己的本事靠进大学,给家里人争光。他的话不一定说得那么周全,可意思差不离的。年轻人气盛,容易犯冲,还请太太不要介意。”

容太太终于得了个台阶,脸色缓了过来。

“妈妈,你们还没说完吗?”容芳林噔噔地跑了进来,“兰馨姐打来电话,请我和二妹去兰心戏院看电影。大哥要一起来哟。”

容嘉上不耐烦道:“我下午还要补数学课。”

“那冯先生一起来吧。”容芳桦也跟着跑了过来,笑嘻嘻道。

冯世真忙笑道:“我就不去了。”

容芳桦说:“可是冯先生的衣服都好旧了。我们看完电影还要去逛先施百货。先生正好买两身衣料呢。”

冯世真尴尬地笑着。

容嘉上饱含讥讽的嗓音扬起,“二妹,你那几块衣料,就当冯先生一个月的薪金了。不当家真不知柴米贵呢。”

容芳桦顿时涨红了脸。

容太太好不容易扬起的笑脸又掉了回去,冷声道:“倒是我疏忽了,请了人来,却没给置办几身衣服。冯小姐这就去帐房上领二十块钱,好生去买几身衣料。免得大少爷觉得我这当家太太克扣了你。”

“太太过虑了。”冯世真急忙道,“我又没有应酬,不需要……”

话未说完,就被容嘉上拽走了。

“我带冯先生去帐房,省得太太一会儿又变卦了。”

容太太给气得仰倒,抚着胸口半天喘不过气来。#####

十三

容嘉上身高腿长,昂然阔步,冯世真被他拖着狼狈地跟着。少年人的手掌出乎意料地有些粗糙,掌心灼热,不容抗拒地紧扣着冯世真纤瘦的手腕。

走廊长且幽暗,尽头是明晃晃的一扇门,急促凌乱的脚步声在狭窄的过道里回想。冯世真茫然地被容嘉上拉着走,穿过黑暗,猛地闯入一片明亮的世界。

快正午的骄阳晒在人脸上,带来微烫的温度。冯世真不适地眯着眼,感觉到手腕处一凉,失了桎梏。

“冯先生,”容嘉上毫不客气地嘲道,“你学问这么好,肯定知道‘多管闲事’四个字怎么写?”

冯世真低头整着衣袖,说:“大少爷对太太未免有些太失礼了。就算有些不满,也不应当着我这个外人的面让她下不了台。”

容嘉上满脸讥讽:“冯先生倒还知道自己是外人呀。方才在书房里插嘴的时候,就像一家人似的亲切呢。”

冯世真从容地看着他:“大少爷是男子,而太太终究是妇人。你就算赢了,也依旧是输了,还是吃亏的。”

容嘉上一声嗤笑:“我吃亏,同你又有什么关系?你不过是个小家庭教师罢了。”

冯世真徐徐道:“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我只年长大少爷几岁,且腆着脸做个长姊吧。学生犯错,先生要管束教导;弟弟受刁难,做姐姐的也要挺身维护。大少爷可以不喜欢,可我却不能不履行自己的职责。”

容嘉上怔然,复杂的神色如惊鸿从眼中掠过,留下一片混乱波光,片刻后才恢复了平静。

“多谢先生的好意了。先生先独善其身吧。容家这一潭浑水,不是你这样的人能淌得来的。”

冯世真温和一笑,并没说什么。

领了钱,两人折返回客厅里。两位容小姐已经换了一身时兴的洋装,一人手里拎着一个精巧的手提包,摩登得就像《良友画报》上的时装女郎。

“不用打电话去车行叫车了。”容芳林说,“我刚才给秀成哥哥去了电话,让他开车来送我们去。”

容嘉上不置可否,坐在沙发里翻着一份《申报》。

容芳桦走到冯世真这边,好奇地问:“早上看到先生在打拳,是跟谁学的?”

冯世真笑着说:“我小时候身子不好,家父便让我跟着一位长辈学练太极拳,为了强身健体。其实都是空架子,让二小姐见笑了。”

容芳桦羡慕道:“你打得可真好,能教我么?”

冯世真笑道:“小姐们不是该去学跳舞才对么?”

“那先生会跳舞么?”容芳桦眼睛更亮了。

冯世真愣住,下意识往容嘉上的方向扫了过去,正对上容嘉上从报纸后偷望过来的目光。

两人的目光就像两截电线在空中碰撞,啪地打燃一簇火花,电流贯穿两头,随即仓促地分开。

外面传来汽车声。容嘉上啪地收起了报纸,起身朝外走。

容芳林先他一步,像一只小鸟一样欢快地扑了出去,热情地唤道:“秀成哥哥……”

她语调落了下去,脸色一僵。

门外停着一辆福特小汽车,杨秀成坐在驾驶座,副驾上却还坐着一个穿着雪青色衫裙的年轻女孩。

“惠表姐。”容芳桦小声地唤了一声。

那女孩摇下窗子,朝他们嫣然一笑,面容明媚。

“芳林,芳桦。这是嘉上表弟吧,都成大人了。你还记得我吗?”

容嘉上客气地点了点头:“你是余家的知惠表姐吧。好久不见。”

“不知道惠表姐也来了呢。”容芳林到底是容嘉上的亲妹子,两人皮笑肉不笑时的表情好似一个模子里印出来的。

杨秀成下了车,说:“我们刚好约了吃午饭,她到我的办公室,我就接到你们电话,便说着一起过来。嘉上从重庆回来后,我们还没聚过呢。”

容芳林强笑道:“这可怎么办?我们这里就有四个人了,一辆车可坐不下呢。”

冯世真立刻道:“不用算我一个。我改日再去也行。”

“这怎么行?”容芳林道,“说好了今日要陪先生去买衣料的。我和二妹一定要替你好好挑。”

余知惠的反应也甚是机敏。她立刻下了车,涨红了脸,手足无措道:“是我不对,我不该跟着秀成过来的。你们算好了座位,是我多占了一个。我……要不我不去了?”

余知惠个子娇小纤细,穿着旧式的衫裙,挽着的发髻上别着一簇碎花。她局促地站在那里,好似一枝风中的铃兰草般,连冯世真看了都觉得她楚楚可怜,生出怜惜之意来。

“这怎么是你的错?”杨秀成立刻柔声哄道,“明明是我拉你过来的。我再叫辆车过来,大伙儿一起去好了。”

“都是我不好。”余知惠两眼水汪汪地注视着杨秀成,像一只受惊的小兔子。

容芳林眼圈泛红,咬牙说:“我觉得有些不舒服,今天不去了。二妹代我向兰馨姐赔个罪。”

“得了!”容嘉上烦躁地喝了一声,“既然要聚会,我去把云驰叫过来好了。别弄得咱们容家小姐出个门,连辆车都没有!”

他的语气充满了不容抗拒的威严,闹别扭的女孩子都没再吭声。

一群人重新回到客厅里坐下。杨秀成让余知惠坐在沙发里,亲手给她倒了咖啡。容芳林孤傲地独自坐在一旁翻杂志。

杨秀成安置好了佳人,这才转过身来,同冯世真打了个招呼。

“冯小姐做得还适应吗?大少爷没有为难你吧?”

杨秀成是个英俊斯文的年轻人,穿着一身合体的西装,带着金丝边的眼镜,显得精明世故。也许是有佳人在侧,他今日比上次面试时见着要亲切了些。冯世真便也对他很客气地点了点头。

“一切都很好,有劳杨先生记挂了。大少爷很好学的。”

杨秀成惊讶地挑了一下眉,笑道:“看来大少爷这下是动真格的了。”

冯世真问:“不知杨先生在何处高就?”

杨秀成说:“目前在容家商行里做事罢了,领薪水的小职员,平日里还帮着太太跑个腿。”

杨秀成在容家地位微妙。他因为实在聪明能干,深得容氏夫妇重用,在公司里是容定坤的一把手,在容家则是容太太的御用秘书。但是容定坤生性多疑,又觉得手下黄家一派的人过多,有意制约裁减。容太太同丈夫不合,更想提拔娘家。杨秀成是黄氏娘家远房侄子,夹在这对夫妻之间,稍微行差踏错,就有可能做了炮灰。

同理,他能长久来在两派间应付得游刃有余,足可见其精明谨慎。

容嘉上打了电话走过来,正听到杨秀成自谦的话,道:“杨先生也拜在裴东仁老先生门下学习过一阵子,和你算是同门,定有许多可以聊的。”

“原来是师兄!”冯世真笑问,“杨先生读的什么专业?”

“在燕京大学读的法律。”杨秀成说,“不过是做点经济文章罢了。如今世道混乱无序,空啃了一堆书本,最后还不是进了商行做事。”

冯世真说:“日常生活,人间百业,都离不开一个秩序。学法的人经商,于管理统筹上,应当更加有序有理,得人信服吧。倒是我们学数学的,只懂算题,对社会并无多大贡献。”

这番恭维话说得十分文雅,即令听者心情舒畅,又不觉谄媚,更何况是自一个文雅娟秀的女子口中说出来的。杨秀成不自觉点头微笑,深深看了冯世真一眼,带着赏识之色。

容嘉上冷不丁开口道:“冯先生逢迎人的本事也令人刮目。也许将来冯先生不教我了,还能去商行里谋事吧?以你的学识本事,做个女经理都易如反掌?做个穷教书匠反而屈才了。”

冯世真侧头扫了容嘉上一眼,不紧不慢道:“不用大少爷替我操心。人各有志,我偏爱教书育人。我若能将你送进名校,便能成名师,将来多的是人家求着我去教孩子的。钱财名利自然随之而来。”

这反将一着很是精彩。一直没开口的余知惠此刻也忍不住噗哧一声笑起来。

杨秀成不禁莞尔,“终于遇到个能收得住嘉上的老师了。表姨夫知道了肯定松了口气。”

冯世真随即又知道余知惠也在金陵女子大学读书,便和她聊起了学校的事。杨秀成插不上话,干脆起身去外面吸烟。容嘉上也继续看报纸。只有容芳林孤芳自赏地靠在窗边。

等到伍云驰开车来接时,余知惠亲昵地拉着冯世真的胳膊:“师姐同我们一车吧?”

容芳林看着冯世真,露出一副被同僚背叛了的愤怒,随即气鼓鼓地拽着容芳桦径直上了伍云驰的车。

容嘉上看着冯世真同杨秀成他们有说有笑地走了出去,丢下被自己捏皱了的报纸,一头钻进了伍云驰的车后座。

“容嘉上,你搞什么鬼?”伍云驰叫道,“当我是你司机呢?”

容芳桦忙不迭换到了副驾:“我陪着云驰哥哥呀。”

伍云驰的脸色由阴转晴,吹了一声口哨,发动了车。他开的这辆美国道奇越过杨秀成的福特,率先冲出了容府的大门。#####

十四

一群人先是到了南京路上新开的新新公司楼上吃粤菜。杨秀成已提前定了包间,跑堂的将客人引进了包间里。

包厢里已经坐着一位妆容明艳的女郎,见他们来了,放下杂志站了起来。

她穿着一身入时的修身旗袍,烫着俏丽的短发,一把细腰纤纤如柳,衬得腰臀丰润饱满,好似一颗熟透了的水蜜桃。她的年纪同冯世真差不多,已没了女学生的清纯,满是都市摩登女郎的风情。一屋子这么多漂亮女孩,往她面前一站,都成还挂在树梢的青果子。

伍云驰率先热情地走过去,牵起那女郎的手,吻她手背。

“才个多月没见,杜小姐越发明艳动人了。先前还当是哪位电影明星进错了包厢呢。”

“云驰你才念了半年军校,嘴皮子磨得比枪还亮了呢。”杜兰馨咯咯娇笑,耳垂上挂着的火油钻耳环跟着颤动闪耀,妩媚的目光好似春日的湖水波光,从杨秀成的脸上掠过。

容芳林脸色僵了一下。余知惠反而没反应,只盯着杜兰馨手腕上的一个翡翠钻石镯子移不开眼。

杜兰馨最后才把目光落在了容嘉上身上,只简单地打了一个招呼,“嘉上,令堂大人可好?”

“家父还在外地未归,一切都好。”容嘉上客气地回应。

“这是杜小姐,富民银行家的二小姐。”容芳桦小声对冯世真解释。

冯世真自然是知道这位杜小姐的。容定坤十分看重子女的婚姻,给大儿子挑中的妻子,就是这位银行家的小姐。

杜兰馨大容嘉上三岁,是上海滩里风头极盛的名媛,结交甚广,隔三差五都要上小报。两家若是联姻,彼此都有极多的好处,于是容家不介意杜小姐的风流,杜家不嫌弃容公子的顽劣,只要求容嘉上无论如何都要念大学,说出去好听一些。

容嘉上必然很不想结婚,不然他读书不会是那么个吊儿郎当的样子。

饭菜还未上来之前,小姐们聚在一起聊着时装首饰,男人们便站在窗边抽烟。

“如何?”伍云驰递了一支烟给容嘉上,“听芳桦的口气,那女人还真有几分学识,是正经来教书的。那天在新都会又是怎么回事?”

“她说以后不会再去了。”容嘉上没烟瘾,把烟在手里玩。

冯世真正同杨秀成站在另一扇窗下,继续聊着彼此熟悉的师门里的兄弟姐妹,又说到了师母做的可口饭菜,皆露出怀念之色。

容嘉上俊美的脸上浮现一丝鄙夷的冷笑:“说是家庭教师,却是很会曲意逢迎,又爱多管闲事。才来家里两天,就将黄氏和两个妹子笼络了去,现在又同杨秀成套近乎。黄氏这次招惹了个什么人来?”

“她就算想勾引杨秀成,同你也没关系。”伍云驰吐了一口烟,“她一个家庭教师,讨好东家也是为了混口饭吃,挺正常的。横竖她不规矩,也是你后娘的责任。你只管上你的课,熬过这半年,明年去了黄埔军校就好了。你爹什么时候回来?”

冯世真和杨秀成不知聊到什么,齐声轻笑了出来。冯世真的笑声清脆悦耳,就像咬了一口脆桃,听得容嘉上觉得牙痒。

容嘉上板着脸,把烟拧碎,丢在了花盆了,“快了吧。北伐的事闹得沸沸扬扬,正是老头子生意红火的时候,他不回来坐镇指挥怎么行?只是他一回来,家里婆娘们还有得一阵闹的。”

伍云驰嗤笑,“你家几个小姐都没出阁,你爹也不敢闹得太大的。他不是最要面子的么?不过他回来后,你和杜兰馨的事儿,估计就没法再拖下去了。你是怎么打算的?你在重庆的那个女朋友,真的放弃了?”

冯世真又低低笑了一声,让容嘉上越发有些烦躁,没顾得上回应。

平心而论,这女人的笑声很动听,就像古琴振动的弦,温润清幽,没有丝毫谄媚之气。可他就是听着觉得一股子不舒服,却又描述不出来。那一股躁意憋在心里,找不到地儿发泄,只让他更加焦躁。

杨秀成精明油滑,又有几分与世不群的孤傲,不可能去曲意应酬一个小家庭教师,那就是真的同她谈得来了?

这女人到底有什么打算?是看中了杨秀成本人,还是想谋取什么别的好处?

伍云驰等不到回应,困惑地扭过头来,却见容嘉上正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个家庭教师,那目光好似要将那个人生吞了似的。

伍云驰吃了一惊,脑中突然升起一个怪异又大胆的念头,又觉得实在荒唐,急忙摇头将之甩开。

吃完了饭,一行人也不去看戏了,直接下楼去逛百货公司。

新开的百货公司里,来自世界各地的商品琳琅满目地摆满柜台。小姐们好似进了花丛的蝴蝶一样,东奔西扑地忙碌了起来。杨秀成和伍云驰跟在后面伺候着,唯独容嘉上袖手站着,懒洋洋地打了一个呵欠,并没有去替准未婚妻付账拎包的打算。

他身长玉立,面容俊美得无可挑剔,只是在扶栏边随意地站着,就吸引了路过的太太小姐们频频回头看。

杜兰馨回头寻容嘉上,招手道:“嘉上,你过来帮我看看这鞋子。”

容嘉上好似通了电,突然来了精神,高声道:“冯先生说这里的衣料太贵了,我带她去别家看看。”

说罢,一把抓住还没回过神的冯世真,脚底抹油般地抄了楼梯溜走了。

冯世真一日之内二度被容大少爷拽着跑,略微习惯,能跟得上他的步伐了。

容嘉上拉着冯世真下到了一楼,确定杜兰馨看不见了,立刻甩开了冯世真的手。

冯世真啼笑皆非道:“大少爷这样,怕杜小姐要不高兴呢。”

容嘉上漠然道:“女人最是麻烦了,买一样东西要挑百件,火眼金睛什么细节都能区分得出来。有这本事,怎么不去巡捕房帮着破案?”

冯世真忍不住提醒:“大少爷,我也是女子。”

容嘉上朝她露出一个恶意满满的讥笑:“她们挑样式,先生是挑实惠,还不是一样么?”

冯世真嘴角抽搐着,在心里默默念忍字诀,才没有把手袋砸在男人那张嚣张的俊脸上。

“走吧。”容嘉上把手抄进裤袋里,漫不经心,“既然都说了带你看衣料,对街就有一家老字号的衣料店,裁缝不错。”

冯世真其实并不想在这么贵的地段买衣料,可是容嘉上已经开了口,她也只有跟着走。

那家老字号的服装店就开在广西路上,隔壁是一家白俄人开的咖啡馆。

秋日午后的阳光如金色薄纱,笼罩着大地。咖啡店店门大敞着,没什么生意。吧台边的留声机放着一张英文唱片,醇厚的女声唱着一首明快的歌曲,给这懒洋洋的午后增添了一份活力。

这乐曲声穿透了服装店的橱窗玻璃,飘荡在宽敞的室内。

“容少来取衣服的?”掌柜认得容嘉上,热情地迎了出来,“真是巧,刚刚做好,还说明日就给您送去呢。”

“那我先试试。”容嘉上又指了指身后的冯世真,说,“我向这位小姐夸过你们的衣料好,让你们伙计好生招呼。”

掌柜立刻唤来一个女店员招待冯世真,自己则亲自陪容嘉上去里间的更衣室试新衣。

那十块钱放在这里并不够花。冯世真挑了两块素色的衣料,而后想了想,又选了一块白地碎花的布料,打算拿给母亲做身新衣。

试衣间的门打开了,容嘉上穿着新衣大步走了出来,站在穿衣镜前。

掌柜为着容嘉上打转,连声称赞。容嘉上却没搭理,扭头问冯世真:“我怎么样?”

其实他一走出来,就已经吸引了冯世真全部的目光。

那是一身裁剪合身的深色暗条纹绸面西装,面料挺括,做工精美。容嘉上面孔还带着一丝稚嫩,身躯却已是成年男子的体魄。他的站姿笔挺端正,散发着精悍之气,宽肩瘦腰,双腿修长笔直,又穿着合体的西装,比画报里的男装模特都要俊美夺目。

“都说人要衣装,我看大少爷身材这么好,倒是反衬了衣服呢。”冯世真笑道。

容嘉上浓眉一挑:“冯先生说的话确实怪是好听的。难怪杨秀成平时都拿鼻孔看人,同你认识不过半日,就被你哄得团团转。”

冯世真不紧不慢道:“实在是大少爷您总语出咄咄,平常话被您一衬托,都要好听个三分。我得杨先生赏识,实在都是您的功劳。”

唇枪舌战这么热闹,掌柜的和店员都在旁边看得津津有味。

容嘉上一声冷笑,下意识狠狠地扯了一下袖口。

冯世真心疼那新衣服,情不自禁道:“别乱扯,当心把扣子扯松了。”

容嘉上不耐烦地把手一伸:“那你来?”

冯世真还真的走了过去,熟练地扯出了袖口,扣上扣子,又从掌柜捧着的盒子里挑了一枚象牙袖扣别上。

她的指尖微凉,不经意地从容嘉上的手背上划过,容嘉上眉尾不禁轻跳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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