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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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我疏忽了。”杨秀成道,“只是内贼难防。嘉上你以后要多留心了。关于那个冯小姐,容我说句讨人嫌的话。你才认识不过两个月,她终究是个外人。就算她无心害你,也防不住别人借她来对付你。”

容嘉上不以为然道:“她也不过是个女人罢了。”

“可你喜欢她,她就成了可以伤害你的武器了。”杨秀成道。

容嘉上噗哧一笑:“难怪秀成哥这么讨女孩子们喜欢,不是没道理的。”

杨秀成只得耸肩作罢:“郭大壮你打算怎么处理?”

“等爹回来再说吧。”容嘉上说。

杨秀成说:“表姨夫还是希望你能多些主见的。”

“只是我的主见和他的不朝一个方向呀。”容嘉上哂笑,“既然我还没独立,那自然还识趣点,听从老头子的指挥的好。他不能又想我听话,又想我有主见。”

送走了杨秀成,已到了中午。天色越发阴沉,看样子似乎有雨。才经历过审讯的容府下人们都有些惴惴不安,给空荡荡的大宅子平添了一份抑郁之气。

容嘉上看见老妈子端着用过的餐盘从楼上下来,问:“冯小姐吃过午饭了?吃的什么?”

老妈子说:“冯小姐让厨房做了一碗馄饨。”

“她受了伤,吃馄饨怎么行?”容嘉上不悦,“让厨房给她炖一碗黑鱼汤。”

老妈子应声退下。

容嘉上走到了冯世真的门口,轻轻敲响了门。

门开了,冯世真换了一身宽身的旗袍,脖子上缠着白纱布,同容嘉上默默对视。

容嘉上轻声问:“伤还疼吗?”

“好多了。”冯世真微微一笑,侧身让他进来。

容嘉上站在房间里,目光从书桌上批改了一半的练习本和窗台上的兰草上掠过,又投向书架上那些深奥的书本,若有所思。

“我这里乱得很。”冯世真笑着,随手收拾着书本。

容嘉上平静地看着她:“刚才吓着了吗?”

“不好说。”冯世真笑道,“我现在其实还没怎么回过神。估计等晚上睡下了,才会反应过来。对了,你用了午饭了吗?”

容嘉上凝视着她,没有回答。

冯世真一边收拾着屋内四处摆放的草稿纸,一边絮絮叨叨着:“你忙了一上午,肯定饿了。今天厨房包的鲜虾馄饨很好吃,你也尝一碗?”

容嘉上突然抓着她的胳膊,把她抱进怀里。

纸张从冯世真的指间滑落,哗啦啦地散了一地。

容嘉上收拢手臂,将她整个儿拥进怀中,用力地抱住。冯世真感觉到他身体细微的颤抖,又或者是自己失控的心跳?

耳朵里是男人鼓噪的心跳,如风雨欲来时天边的闷雷,夹杂着惊心动魄的震撼。一股男性特有的阳刚又清新的气息将冯世真包裹住,将她的呼吸也全部占据。

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就像醉酒一般,膝盖都快要支撑不住身体的重量。

容嘉上的嘴唇贴着冯世真的额角,滚烫的,像一块烙铁。

冯世真终于抬起手,轻轻搂着容嘉上的腰。

“我没事。”她说,“你救了我,嘉上。你做到了。”

容嘉上当年没能从绑匪手里救下弟弟,但是今天却救下了冯世真。

容嘉上颤抖的手臂渐渐平静,略微松开。

“我其实并没有做什么。”他低声说,“他放开了你。”

“你让他开放我的。”冯世真说,“你让他恐惧,不敢伤害我。”

容嘉上凝视着冯世真,感受到对方身上传递过来的强大而温暖的力量,安抚了他因后怕而狂躁的心绪。

冯世真身上有着沐浴后清浅的芳香,引着容嘉上一点点低下头去,想闻个仔细,想……

“大少爷,出事了!”

走廊里传来呼声。手下砰砰敲着容嘉上卧室的门。

容嘉上僵着,喉结滑动,仿佛一堆正要旺盛燃烧的火被当头一盆冷水浇灭,憋得他不知说什么的好。

两人维持着相拥的姿势,一动不动地站着,谁都没有先松手。

四目相接可,彼此都在对方的眼中看到了那一份无奈和气愤。冯世真噗地一声,先笑了起来。

容嘉上痴迷地看着她,也跟着笑起来。

冯世真轻轻挣扎。容嘉上不舍地松开了手。

“你去忙吧。”冯世真说着,扭头开门。

容嘉上无精打采地点了点头,目光依旧胶在冯世真的脸上。

“去吧。”冯世真低垂着眼帘,温婉安详,却就是不看他。

容嘉上无声苦笑,走出了房。#####

四十八

佣人平房的杂物间里,几名手下聚在门口,见到容嘉上来了,神色越发惶恐。

容嘉上朝杂物间里看了一眼。郭大壮被捆在屋里的水缸上,脸色青白,大汗淋淋,好似活见了鬼似的。他身前的地上,餐盘狼藉,一个小个子的打手倒地,面容狰狞扭曲,嘴角有白沫,死不瞑目。

“怎么回事?”容嘉上厉声问。

班头愁眉苦脸道:“这小子给郭大壮来送饭,饭里有半颗卤蛋,这小子贪嘴把卤蛋给吃了。结果就给毒死了。”

容嘉上问:“饭是哪里送来的?”

“是小厨房。”班头说,“我已让人把厨房给围住了,可厨房上下都发誓只弄了白米饭和一盘素菜,没有放卤蛋。这小子又死了,都不知道那卤蛋是哪里来的。”

“半个小时前才清扫了一遍人,没想还是没扫干净。”容嘉上冷笑道,“郭大壮,你瞧瞧你的这个替死鬼,你可得谢谢他呢。你那老东家对你可真是情深意重,怕你走得不利落,下得还是重毒呢。”

郭大壮吓得涕泪横流,不住作揖:“大少爷,我可肠子都悔青了。求您救救我,我给您做牛做马!我……我把我知道的全都告诉你。我记得那个找上我的人,我帮你们找到他!求大少爷救我!”

“看来死人比子弹还管用。”容嘉上讥嘲道,“那你可得好好想清楚,不要再遗漏什么了。”

次日放晴,天空是水洗过的蓝。成群的白鸽在天空飞过,树梢的黄叶迎风摇曳。

冯世真准时起床洗漱,洗脸的时候,听到楼下传来锯木头的声音。她走到窗前张望,就见两个听差在管事的指挥下,正在锯着八角亭旁边的桂树。

手里的毛巾落在书桌上,冯世真深呼吸,把毛巾捡了起来。

在管事的呼喝声中,桂树轰然倒地。

对面的窗户被推开,容嘉上站在窗前伸着懒腰。看到了冯世真,他露出了明朗的笑容,招手打招呼。

冯世真回了他一个笑,转身回了洗漱间。

楼下,听差继续把桂树锯成数段,然后会搬到厨房里,做了现成的柴火。容家也会重新雇一批人来填补被辞退的佣人的空缺。

容家的下人经过清洗,至少有三分之一的人都扫地出门,换上了新人。那些被赶走的人里,大部分都是容太太的人。容太太得了通风报信,也没心思在杭州吃斋念佛了,连夜杀了回来,找丈夫清算。

可容定坤根本就不和她正面冲突,依旧住在红颜知己的公馆里。新来的管事同容太太自己的老管事分庭抗衡,表面上对她毕恭毕敬,言听计从的,可有什么风吹草动都会去向容定坤报告。

容太太气得无处发泄,将杨秀成叫了来,骂了个狗血淋头。

杨秀成一脸委屈,将那些被赶走的人自己摁了指印的认罪状拿出来给容太太看。

“表姨你看,我并没有冤枉他们。这是二帐房,偷过账上的钱。这是厨房管事,贪得最多。这是你得用的刘妈,还拿过你的珍珠项链去卖……”

容太太不知道则已,知道了,更是气得肝疼。

这些人里许多都是她很倚重的下人,没想到当面奉承,背地里也一样吃里爬外。说起来,她毕竟只是个内宅妇人,驱人的手段有限,才被奸人钻了空子。

“表姨夫很不高兴呢。”杨秀成说。

“容定坤这个没良心的!”容太太破口大骂,“要是没有咱们黄家,哪里有容家今天?就算养着黄家全族也是应该的!”

“太太此言差矣。”容嘉上在旁边装聋作哑地看了半晌报纸,终于开口,“太太嫁进了我们容家,就是我们容家的人了,自当将容家的利益放在首位来考虑。帮衬娘家不是不可以,却是要有个度。黄家确实帮爹发了家,可我们容家从来没亏待他们。这些年来,给出去的钱都够养一支军队参加北伐了。是黄家舅舅们自己贪心不足,坐吃空饷不算,还贪污受贿,现在还做出了刺探机密的事。那个做奸细的就是走的黄家的门路进来。咱们容家养恩人,却不会养个背叛者。”

容太太惊骇道:“不是说是孙家吗,怎么又成了我们黄家……”

“太太说话前可要先想清楚了。”容嘉上冷声道,“你是容家人,还是黄家人!”

容太太脸色煞白,气得浑身发抖,指着他大骂:“你这个天煞克星,你就是来克我的!你克死你亲娘,克死你弟弟不算,你还要害死我才甘心!你这辈子都要做孤家寡人,众叛亲离,不得好死!”

容嘉上的面孔霎时笼罩上了一层冰霜,眸子里一丝光都没有。

杨秀成看了都暗暗心惊,急忙道:“表姨,这话就太过了……”

“我哪里说错了?”容太太歇斯底里地挥开他,“要不是他,辛儿根本就不会被绑架!要不是他见死不救,辛儿也不会死!是他为了自己保命,任由绑匪害死了辛儿的!你瞧瞧他,和他那个薄情寡义的爹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他才不管什么骨肉亲情,眼睛里只看得到自己!”

杨秀成为难道:“表姨,您是想太多了……”

“后娘难当呀!”容太太捶胸大哭,“我这是造了什么孽?嫁老公丈夫没心没肺,生了儿子又死了。容嘉上,你爹还没死呢,我这个做继母的在这个家里就呆不下去了。等你爹一闭眼,你第一个将我扫地出门吧!”

容嘉上面无表情地站起来,嗓音如脆冰:“太太情绪太激动,我还是等你冷静了些再来说话吧。”

他转身上楼。

容太太在他背后破口大骂:“你们父子俩都不是什么好东西!容嘉上,你害死我儿子,你把我的辛儿还回来!你欠我一条人命,你有什么资格在我面前耀武扬威的?”

容嘉上上楼的脚步声沉得几乎可以把楼梯地板击穿。他径直回了房,将门板甩上,在屋子里烦躁地转了两圈,像一头烦躁暴怒的狼,继而猛地将桌子上的东西全部扫落,然后摘下挂在墙上的一张全家福的相框,狠狠掷在地板上。

玻璃哐啷粉碎,飞溅得到处都是。

容嘉上站在满地狼藉中,愤怒地喘息,闭上了眼。

冯世真奔出门,就见几个老妈子正在容嘉上的门口伸脖子偷听。她故意踩响了脚步走过去,老妈子们这才纷纷退让开。

冯世真道:“听说今天杨先生又来了,似乎还要找人问话呢。你们可是有什么话想先对大少爷说的?”

谁想再被审问呀?老妈子们被吓得魂不附体,纷纷摇头,沿着侧楼梯一溜烟地溜走了。

冯世真等她们都走远了,这才敲了敲门。

“嘉上,”她对着紧闭的房门轻声说,“我不想打搅你。但是如果你需要找人说说话,我就在门外面。”

片刻后,门打开了。

容嘉上发丝凌乱,双目赤红地站在门里。身后是一片狼藉的地板。

满地都是破碎的东西,冯世真好不容易才找到块地方落脚,抬头看到安然无恙的飞机模型们,不禁笑道:“你倒没舍得把你的模型都砸了。”

“为了她?”容嘉上哼道,“那不值得。”

“别生气了。”冯世真拉了拉容嘉上的袖子。

容嘉上像一头被牵了绳子的狗,垂下了头,温顺地在沙发上坐下。

“这是我在家里的时候烤的,你尝尝。”冯世真打开了自己带来的一盒曲奇饼干,“我看美国的一本医学杂志上写过,说人生气的时候补充糖分,会让情绪稳定下来。”

“头一次听到这个说法。”容嘉上被逗笑了,“难怪你们女人爱吃甜点,不然就容易使性子发脾气。”

冯世真没好气,直接抓了一块饼干塞进他嘴里。

饼干散发着甜甜的奶香,容嘉上吃了一口,脸色明显缓和了下来。

“我并不想和她吵的。”容嘉上疲倦地说,“但是她恨我,我怨她,这个结的根源是二弟的死。二弟不能死而复生,那这个结就没法解开。”

“我知道。”冯世真说,“有时候心里有一口气,不出实在不舒服。”

容嘉上好奇:“你也和别人吵过架?”

“怎么没有?”冯世真说,“我家破产后,没少受欺负。我一个女人拖着又老有病的父母,稍微软弱一点,就被这世道吞吃得连渣滓都不剩了。”

容嘉上莞尔:“只见惯你慢条斯理地说道理的样子,想不出你吵架是什么样。”

“谁都不想和人起争执的。”冯世真说,“太太没了儿子,丈夫又——你别介意——丈夫又冷漠,她很孤寂痛苦,却又不能像孙少清那样一走了之。别人可以挣脱,她不行,她是可怜人。”

容嘉上轻叹:“我知道了。以后我避着她吧。”

冯世真起身朝门口走,忽而回头,道:“她说错了。”

容嘉上眼神迷茫。

“她错了。”冯世真说,“你是个有情有义的人,你会爱护家人,用肩膀替他们挡风挡雨。将来不论哪个女人嫁了你,不论谁投胎做了你的孩子,都会很幸福。”

容嘉上眼神闪烁,犹如映着春光的融化的雪水。#####

三十七下

容家的货如期送出了海,送到了位于崇明岛的一处偏僻的废弃的渔村。接货的人正在码头等着。

就这时,不知何处杀出了一批武装劫匪,打了这边一个措手不及。对方武器精良,早就有埋伏。这边将人朝陆地赶,那边就有人凫水上了船,杀了船员,径直把船开走了。

三日后,容家的人寻找到了被烧成框架的渔船,而船上的货却消失得无影无踪。

卖家的震怒可想而知。容定坤一连数日都没有回家,好不容易回来,整个人瘦了一大圈,面色阴郁狰狞,如一头被惹恼了的猛兽,家里妻小没有一个人敢靠近他半分。

这也是容嘉上第一次主动参与了生意上的会议。

“孙少清上的是去香港的船。”杨秀成说,“但是中途靠岸的时候,我们的人上去找她,她却已经不在了。显然有人特意安排她逃走了。”

“查。”容定坤从牙缝中挤出一个字,目光阴鸷地盯着杨秀成和赵华安,“查出来谁干的,提头来见我。”

“是!”两大干将应下,匆匆离去。

容定坤唤住了杨秀成问,问:“冯世真那里,有什么异常?”

容嘉上浑身巨震,难以置信地看向父亲。他这时才知道父亲一直都怀疑冯世真,并且派了人去盯梢她。

杨秀成说:“盯梢的伙计说,她在红房子医院找了一份工作,每日老实地上下班,生活正常,也没有同可疑的人接触过。”

容定坤望向儿子:“很吃惊吗?”

也许真的是与生俱来,容嘉上忽然又冷静了下来,说:“换我也会这么做。”

容定坤点了点头:“她目前还算清白。但是,儿子,假如她真的来者不善,我不会因为她是你喜欢的人,就手下留情。”

容嘉上喉结滑动,眼神麻木:“我知道的,爹。家族利益高于一切。”

容定坤很满意,重重地拍了拍儿子的肩。

容嘉上将目光投向了窗外的晴空。

天空中,白云如苍狗。

一群鸽子振翅掠过窗外,引得冯世真也驻足眺望。

医院的钟声敲响,清越悠扬,回荡四方。

第五章·重返容府

电车叮当响,摇摇晃晃地穿过熙熙攘攘的街道。

车厢里挤满了赶着上班的人。西装革履的银行职员,半旧大褂的报社编辑,抱着书本的学校教室。冯世真面前,还坐着一对学生情侣。看样子不过十六七岁,男孩粗黑,女孩白胖,凑在一起对比十分鲜明。两人却亲昵恩爱,依偎在角落里喁喁私语,像是一对挤着过冬的小鸽子似的。

电车转弯时,重心朝这边倾斜。男孩子伸出手,把女孩儿护在了怀中。

冯世真看得有点眼热,又觉得很温馨。

他们还小,也许将来并不能在一起。但是有什么妨碍呢?至少在生命中的这段日子里,他们填补了彼此的空白,抚慰了对方的寂寞。

“今天怎么到处都是巡捕房的人?”有人在小声问。

“没看早报吗?”乘客说,“凌晨的时候,闸北那边动乱了。工人和警察起了冲突,闹得好大,我家都听到枪声了。”

冯世真有些意外,家住在西边,离闸北挺远的,并不知道昨夜发生了暴乱。

有人压低了声音说:“是工人起义,为了支持北伐。但是没成功,听说死了不少人呢。”

“嘘……”

电车到站,冯世真下了车便立刻买了一份报纸。报纸头条就用粗大黑体印着“闸北暴动被镇压”等字样。

上海的天气已经很凉了,常有阴雨,冷风阵阵,浸入骨缝。医院的红房顶在灰蒙蒙的天空下十分醒目。

冯世真一边翻着报纸,一边朝医院大门走。

突然伸出一只手,把报纸抽了去。冯世真吓了一跳,扭头见是冯世勋,这才松了一口气。

“哥哥做什么呢?”她嗔道。

“走路看书不看路的毛病总不改。”冯世勋不悦地捏她鼻子,“我在车站就等着你了,你愣是一眼都没看到我?”

今天是冯世真第一天上班,做兄长的一早就来车站接妹子,却见妹子拿着份报纸就从自己眼前走过,气得啼笑皆非。

“好啦,别生气了。”冯世真急忙笑,把装着铝饭盒的袋子塞进了冯世勋的怀里,“妈妈包了包子,是你喜欢吃的香菇猪肉馅儿。还有我亲手给你磨的豆浆。这个赔罪够不够?”

饭盒一打开,生煎的香味扑鼻而来。冯世勋深吸了一口气,“这次先放过你了。”

兄妹两并肩走进医院。冯世真问:“哥,知道昨晚闸北的事了吗?我在电车上就听到有人议论?”

冯世勋神色一黯,嗯了一声,“牺牲了不少人。”

“都是些什么人?”冯世真好奇。

冯世勋捏着饭盒袋子的手微微颤抖,“是一群……为了理想和自由,不惜付出鲜血和生命的人。”

冯世真诧异地打量他,「你怎么??」

“世真,早呀!”两个女职员笑着经过,目光却全都朝冯世勋瞟去。

冯世勋回过神,那怨忿的表情仿佛只是个错觉,消散得无影无踪。他温柔地抚了一下妹妹的背,“你该上去了。第一天上班,可不能给上司留下迟到的坏印象。”

冯世真迟疑着,随着女同事们一起走上了楼梯。

冯世勋将报纸揉皱,一把丢进了垃圾桶里,沿着急症室的走廊大步前行,英俊的面孔布满阴鸷。

冯世真因为英语很好,被分给一位妇科专家做秘书。对方是个犹太老头,温和幽默,十分好相处。冯世真每日工作也很简单,不过是接待来访的病人,接电话,整理一下医案。机械地,毫无技术含量的,无限地重复着,也永远不会有什么提升。

虽然知道自己这份工作不会做长久,可是冯世真还是早早地生出了疲怠之意。她渴望着能有所成就,哪怕只是一点点细微的,不能被世人记住的成就。但是也是她区别于平庸者的一点证明。

午休时间,冯世真和女同事一起去食堂吃饭。她们说笑着下楼,忽而一个青年从拐角急匆匆而来,同她擦肩而过。

冯世真好似被人一把扯住似的猛地停下了脚步,回头望去。

那穿着西装的青年大步跨上楼梯,侧脸转弯时一晃而过。

抹着头油的头发,高却干瘦的身材,苍白没有血色的面孔。

冯世真转回了头,深呼吸,自嘲一笑。

冯世真,你越活越傻了?红房子是妇幼医院,他就算生病了,也不会跑到这里来。

离开容家已经好些天了,冯世真再没有容家半点消息。容家派来盯冯世真的人还没有走,却是越发吊儿郎当。冯世真自己就可以轻易地甩了他,去和孟家的人接头。

孟绪安的人只告诉她货的事已经解决了,却不肯说半点细节。容定坤丢了那位大帅托他运的货,钱财和信用都受巨创,怕不付出血本是无法挽回这个损失的了。

家里出了这样的事,也不知道容嘉上会如何。

容定坤毕竟是他爹,容家是他安身立命的根本。他可以愤世嫉俗,可以叛逆不羁。但是以冯世真对容嘉上的了解,若真的遇到了困难,他也会挺身而出,承担自己身为长子的责任。

因为他骨子里还是有着军人的坚毅和担当。

哪怕这个家漠视他,排挤他,他还是会去守护它。不被重视的孩子,往往会更加努力,力求得到肯定。

冯世真想到了容嘉上生病时的那个煎熬的夜,想到了黑夜中对面孤零零的灯。

如今她已经离去,那个青年是否会怀念对面的那盏灯?#####

四十九

容太太觉得自己大势已去,便赌气称病,把管家的事全推了出去。日常的事有管家们操持,可下个月大少爷的生日宴会,却不能没有人主持。

管事趁着容定坤难得回家,前去请教。容定坤烦不胜烦。他想指派大姨太太来做,又想到王氏那小家子气,恐怕办不出个什么气派的宴会。还是杨秀成提议让容芳林来试试。

“芳林已经十六岁了,再过几年,也该嫁人了,现在学着操办点家宴正是时候。况且到时候多少名门权贵都会来,也正是芳林崭露头角的好机会。所谓一家好女百家求,芳林若是能有个好名声,定能寻个好婆家。再说,太太再不管事,也不能眼看着芳林把宴会办砸了的。”

容定坤心想有理,便这么吩咐了下去。

容家姐妹正在书房里上课,管事地来通报了,容芳桦哈地一声笑出来,对冯世真道:“先生果真料事如神!”

冯世真笑道:“我看这是个极好的锻炼的机会。你们两人以前也主持过茶话会的。”

容芳林愁苦地说:“以前的茶话会不过请十来个同学玩罢了。这次爹爹可是打算请遍整个上海滩的。中外宾客算一起,少说也要有一两百人了。”

“放心。”冯世真安慰道,“我觉得太太不会不管的。”

果真如杨秀成所料,容太太再赌气,也不能不帮着亲生女儿。她把大姨太太派去帮容芳林,又因为觉得冯世真能干又细心,也请她来帮衬一下。

东家太太有求,冯世真自然应允。

书房开辟成了指挥室,容芳林在里面发号施令。听差的,老妈子们,接了她的命令立刻行动起来。而冯世真和大姨太太就是容大小姐的两大军师,为她出谋划策。

秋高气爽,晴空如洗,秋菊绚烂如骄阳。小姐太太们却都没有出游的心,聚集在书房里开会。

书房里架起一个大黑板,上面贴满了纸条,书桌张堆放着各个店家送来的沉甸甸的样本。

“午茶和晚餐都从礼查饭店定。英式的午茶,法式晚餐。饭店明天就会把菜单送过来。记住,先让老爷过目,再给太太看。”

“宾客名单也还需要让秀成哥哥过目一道。”

“对了,宾客有对饭菜过敏的,要标记出来。”

“不要用桔梗花,这花臭得很。大哥喜欢什么花?”

“问过了,他说任何花都讨厌。”大姨太太抿嘴笑。

“用康乃馨。”冯世真敲定,“浅绿色的,只用来妆点餐桌。舞厅里可以摆粉芍药和百合,用玫瑰也没关系。芳桦计算一下数量,让听差的今天就要打电话去花店下订单。”

“餐桌布,选哪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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