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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戴着礼帽、衣衫笔挺的孟绪安正带着好整以暇的笑容走下了车,风度翩翩,英俊儒雅。两名身穿黑衣的保镖站在一旁。

冯世真的震惊毫不掩饰。她不是没想过会再和孟绪安见面,却没想到会这么快。就他们上次不欢而散的情景来估计,少说也要过完了年孟绪安才会消气。要不然,就是孟绪安发现她冯世真还能派上什么新的用场,所以不辞劳苦地盯着风雪千里迢迢来找她。

“七爷,什么风把您吹来的?”冯世真冷淡地站住。

面对女子的不客气,孟绪安倒显得分外温和有礼,笑眯眯地说:“世真,我也很高兴再见到你。”

冯世真勉强一笑:“天寒地冻的,也不知什么事让七爷能走这一趟。我可真是有些不安。”

孟绪安朝冯世真背后望了一眼:“不请我进去坐坐吗?”

冯世真拦着门,道:“楼里都住着单身女士,不便待客。七爷金贵,也不敢让您坐在堂里吃冷风。路口有间茶馆,应当还开着门。不如请七爷移步?”

孟绪安脾气极好地笑着:“我既然不远千里来寻你,自然是有和你密切相关的重要事要和你谈。吃了早饭了吗?我请你喝咖啡如何?”

冯世真本就饿着站在冷风中,略一斟酌就爽快的答应了。她回屋换了一身厚衣,拎着手袋,在邻居们打量揣测的目光中重新下了楼。孟绪安极其绅士地扶着车门,把她送上了车。

今日一过,这些新邻居们会怎么议论猜测她,她已经懒得去想了。她当初以为同容嘉上分开就是一切的结束,现在看来,还是太天真了。

孟绪安是最讲究排场,最重视享受的人。哪怕只是带一位女士吃走啊点,他也不惜穿越了大半个北平城,去时下城里最高档漂亮的一家法国人开的西餐厅。

餐厅里的客人们衣衫华贵,冯世真却只在旧衫裙外套了一件半旧的大衣,同整个餐厅格格不入。但是冯世真毫不在意旁人的目光,要了一客吞拿鱼三明治,一盘法式薄饼,浇上浓稠的枫糖浆,就着咖啡吃了起来。

孟绪安笑着看了她片刻,道:“我就喜欢你这洒脱的模样。”#####

一四〇

“七爷千里迢迢北上来找我,肯定不只是为了请我喝咖啡的。”冯世真往咖啡里多加了一颗糖,“其实七爷有话不妨直说。依我们俩的关系,其实本永不着打什么谜语,不是吗?”

孟绪安浅笑着,道:“我昨日在上海市长家的舞会上碰到容嘉上了。容大少爷跑了未婚妻,却丝毫不缺女伴。好几个名门闺秀一晚上都在缠着他呢。不过我看那个日本商人桥本家的小姐最有希望。”

“哦?”冯世真不为所动,“我还知道容定坤虽然醒了,但是容家现在还是容嘉上做主。七爷之前大闹了一场,最后反而成全了容嘉上夺权上位。七爷心里恐怕也不是个滋味吧。”

孟绪安噗哧笑:“世真,你经历过了容嘉上后,果真越发有趣了。看来女人还是需要被男人启发。”

冯世真拿餐巾擦着嘴,漠然道:“七爷您大老远从上海跑来,难道只是为了和我谈论一些风花雪月?”

孟绪安打了个响指,示意站在吧台边的手下过来,一边对冯世真说:“容嘉上是不是和你说,他替你找生父却并没有进展?”

冯世真有些意外孟绪安会提到这个话题,不禁困惑地看了过去。

“他是这么说的。有什么不对吗?”

“你信了?”

冯世真不答,反问:“七爷什么时候对我身世感兴趣了?”

孟家的手下提着一个黑色的文件匣过来,咔嚓打开,从里面取出了一份文件夹。

“桥本家的三小姐倒真不是普通闺秀,为了得到容嘉上,还真是下了一番苦功夫。杜家小姐的丑闻,就是她买通报社曝光的。杨秀成不得不仓皇逃走。”

“那七爷不是应该很高兴才是。”冯世真说,“你早就想将杨秀成纳为己用了。趁他现在落魄,出手相救再适合不过。杨秀成虽然为人有些凉薄油滑,但是胆子小,七爷可以轻松峥摄住他。”

“我确实出手了。”孟绪安把文件递给冯世真,“杨秀成也识趣,立刻拿出许多情报给我。其中一份,就和你的身世有关。而且还是个惊天大秘密。”

冯世真狐疑地看了孟绪安一眼,打开了文件夹。

文件夹里的东西很简单,是一张照片。

“杨秀成因为和杜兰馨偷情的关系,心中有鬼,所以私下一直监视着容嘉上的一举一动。”孟绪安说,“所以容嘉上派自己的亲信帮你查身世,杨秀成也多了个心,也跟着去查了一下。”

老照片泛着黄,里面是一张全家福。两位老人端坐,背后站着两对年轻夫妻。其中一对夫妻略年长,女人臂弯里抱着一个襁褓。

冯世真的瞳孔猛地收缩。

这对夫妻,女的同她容貌竟然有六七分像,男人却活脱脱是年轻的容定坤!

冯世真的手开始轻轻发抖,血色从脸上褪去。一股阴寒的恐惧自背后浸透她的身躯,深入每一条骨缝,令她全身血液冻结。

“这……是什么时候拍的?”

“看清楚了,世真。”孟绪安用手指点着照片,“这是旧照片。”

冯世真嗓音微微尖细,问:“这些都是什么?”

“杨秀成的人跟踪了容嘉上的人,找到了一个据说应该是你姨母的女人,从她手里取得了这张照片。”孟绪安用含着怜悯的口吻说,“照片里这两人就容定坤和他的发妻,也就是你生母。”

冯世真的手猛地一抖,咖啡杯被碰倒,半温的咖啡浸湿了餐桌布。

孟家手下拦住了要走过来的侍者。孟绪安体贴地把咖啡杯拿开,望着对面神色惊慌的女子。

“容嘉上早年还娶过一房妻子,在妻儿病死后,才娶了容嘉上的母亲唐氏。世真,他们不知道的是,那个女人是你生母。你是容家真正的大小姐,容定坤失踪多年的长女——”

“住口!”冯世真将文件重重掼在桌子上。

周围客人纷纷望过来。对峙的两人却不为所动。

冯世真深深呼吸,片刻后稳定住了情绪,才沉着声开口。

“七爷,凡事都要讲究证据,证据还得可靠才行。光凭你拿来这一张模糊的老照片,空口说几句,就能判了我的出身,给我弄出一个亲爹来?”冯世真嗤笑一声,“我不管容定坤之前娶过几任太太,他都不可能是我生父。关于我,有很多事,就算神通广大如你,恐怕都不清楚。”

孟绪安十指交叉放在下巴前,温和笑道:“你是说杀了你母亲又还想杀你的人,其实就是你生父的事?”

冯世真屏住呼吸瞪着孟绪安,像是被人一把掐住了喉咙一般。

“别紧张。”孟绪安说,“我没有派人跟踪或是窃听你。我是根据很多迹象分析出来的。而容嘉上年轻天真,对人世还充满了美好期望,不会像我以最恶的一面去估量人性。所以你才那么喜欢他的,不是吗?”

冯世真双手紧紧拽着餐桌布,问:“你还知道什么?”

孟绪安搅拌着已冷的咖啡,说:“容定坤的发妻和一双儿女据说是病死的。母子三人死的时间,同你生母被害、你被冯家收养的时间一致。你对当年的事应该是有一点模糊的记忆的,你知道杀你们的人是你的生父,也就是容定坤。”

冯世真的嘴角惨淡地抽了抽,道:“七爷都可以做大侦探了。那我还有个失踪的弟弟,别告诉我就是容嘉上。”

“年龄上对不上。”孟绪安说,“令弟或许被容定坤养在别处了。毕竟男人都还是重视儿子的。”

冯世真冷漠地注视着孟绪安片刻,道:“七爷分析得头头是道,看似天衣无缝。但除非容定坤亲口承认,那就终究只是推论罢了。我的生父虽然牲畜不如,但也不会是容定坤!我和容嘉上,也绝无可能……绝无可能是亲生姐弟!”

说毕,冯世真丢下餐巾,站了起来。

“世真。”孟绪安拉住她,“我亲自来北平和你说这个事,不是为了当面讥笑你的。我也想证明,你不是容定坤的女儿!”

冯世真有点困惑:“你又在策划什么?”

孟绪安起身,拿起冯世真的大衣,十分绅士地服侍她穿上,一边说:“我想要帮助你知道真相。”

“七爷怎么突然又对我这么好心了?”冯世真冷笑着,“我还以为你因为之前的事早就厌恶我了呢。还是你又想利用我帮你做什么?”

“暂时就当我做一件好事吧。”孟绪安同冯世真朝外走,为她拉开了餐厅大门。

站在积雪的街边,呼吸着寒彻肺腑的空气,冯世真愤怒而困惑的大脑愈发冷静。慌乱过后,一个直觉占据了上峰,而这个直觉让她愈发镇定。

“他不是我生父。”冯世真坐进了车里,再次对孟绪安强调,“不需要什么证据。我有直觉。女儿对父亲是有感应的。容定坤不是我生父!”

“那很好。”孟绪安说,“我也不希望你是他女儿。而且,我还查到一件事,或许能推翻这个论点,揭露容定坤真正的老底。”

“是什么?”冯世真立刻问。

孟绪安却高深莫测地一笑:“那需要你跟我回上海,一起去查证这个事了。”

冯世真忍不住丢给他一记白眼:“当初把我流放来北平的是你,现在专程来请我回去的也是你。孟绪安,你家生意是不是垮了,你都闲成这样了?”

孟绪安自胸腔里发出浑厚的笑声:“世真,我还是更喜欢你用这不客气的口气和我说话。你说我是不是很奇怪?”

“大概是贱吧。”冯世真没好气,别过脸去。

接下来的一路,两人各怀所思,都没有再交谈。

孟绪安把冯世真送回到了公寓门口,给了她一张酒店的名片,道:“我明天一早坐飞机回上海。你要改变主意了,来这里找我。”

冯世真没接名片:“我现在只想过平静的生活,不想再掺和到你们那些豪门倾轧之中去了。”

“拿着吧。”孟绪安把名片夹在文件夹里,把文件夹塞给了冯世真,“你和我很像,世真,你绝对不会是耽于所谓‘平静生活’的人。你将来的人生还会相当精彩。所以,为什么不从现在就开始呢?”

这夜北平下起了小雪。窗前的台灯照亮了一小片夜,隔着玻璃窗,可以看到细盐一般的雪花在黑夜中飞舞。总有碎雪前赴后继地扑在窗上,遇热融化,又再凝结成了冰霜。

书桌上的台灯一直亮到了后半夜,灯下,是摊开的文件夹。冯世真和衣躺在床上,望着窗外的飘雪和暗夜,思绪纷沓,难以入睡。

容定坤初次见她时那种莫名其妙的惊骇再度浮现眼前。她曾经对容定坤的反应起过疑心,却又因为找不到什么线索而放弃。现在想来,越发觉得诡异。

容定坤为什么会害怕她这样一个陌生的清贫女孩?

可是若真的是因为冯世真长得像生母,从而引起容定坤的恐惧,那他应该对冯世真采取行动才是。可是冯世真在容家的那几个月里,容定坤对她态度淡漠,却无什么失常之处。就算后来她同容嘉上纠缠不清时,容定坤虽然厌恶她,却也并没有把她放在眼里。

如果一个男人杀了妻儿之后,再见到同妻子相似的女孩,他还会这么镇定?还是容定坤已经冷血残酷到了一定境界,完全将自己的血债置于脑后了。

孟绪安不是一个听风闻雨就信以为真的男人。能让他放下生意千里奔波的,必然是有一定把握的事。而容嘉上临别前那分明藏有心事的表现更令冯世真忍不住产生不详的联想。

杨秀成都能弄到的情报,容嘉上没道理弄不到。嘉上他也害怕他们有血缘关系,所以没有告诉她吗?

容嘉上,你到底藏了多少秘密没有告诉我?

疑惑如一个越来越大的黑洞,逐步将冯世真吞没。她躺在床上,却觉得自己正一点点地陷入进一个早就布置好的、注定无法挣脱的陷阱之中。#####

一四一

孟绪安的作息非常健康,哪怕是在异地,早上六点也准时起床,用了一杯黑咖啡后,下楼去饭店的温水游泳池游泳。

清晨的泳池很清静,孟绪安是唯一的客人。他来回游了七八圈,潜在水里往上望时,就见岸边一双纤细匀称的穿着毛线袜的小腿。他呼地浮出水面,果然看见冯世真神色肃然地站在泳池边,眼底还带着青影,显然一夜没休息好。

孟绪安抹去脸上的水珠,朝冯世真露齿一笑。

“你比我想象的来得还要早一点。”

“早起的鸟儿有虫吃。”冯世真说。

孟绪安从泳池里走上来,亮晶晶的水珠顺着他精悍结实的肌肉滑落。冯世真有些不好意思地别过脸,一边把手里的浴巾递了过去。

孟绪安发觉了,饱含兴味地笑了起来。

冯世真忽略了他的笑,说:“我来找你,并不意味着我会再帮你做任何事。我们之前就已经两清了。我只想搞清楚事情的真相。”

“那知道真相后呢?”孟绪安一边擦着水珠,一边问,“不论容定坤是不是你生父,但是你生父确实杀了你生母,并且要杀你。你打算怎么做?”

冯世真冷冷道:“等我行动了,你就知道我会怎么做了。”

孟绪安笑着,把浴巾往腰上一围,朝浴室走去。

“让飞机准备好,一个小时内我们要出发。”孟绪安吩咐着手下,又转头朝冯世真道,“我希望你已经把行李收拾好了。”

一个小时后,孟绪安和冯世真隔着餐桌坐在机舱里,下属正把热气腾腾的早餐摆上餐桌。

飞机终于跃出云层。数日以来一直被乌云遮挡住的骄阳如金箭一般瞬间穿透整个机舱。碧蓝穹顶剔透如水晶笼罩着浩瀚云海,小小的私人飞机像是一只迷了路的孤鸟。

冯世真望着窗外的景色,有些走神。

孟绪安一边往烤吐司上抹果酱,一边说:“容定坤如今半身不遂,容家是大少爷掌权。唐玄宗做了太上皇,也只得对着白发宫女忆当年。而容家到底应该姓容还是姓秦呢?我想容嘉上也正在思索这个问题。”

冯世真回过了神,捧着一杯黑咖啡,懒洋洋地脱了鞋缩在沙发里翻着上海的小报。报纸上全是容嘉上给闻春里剪彩的新闻,照片里的男人俊朗英挺,剑眉星目,别有一股冷峻拒人的傲慢。他成熟了许多,竟然一时找不到半年前那个矜贵而茫然的白衣少年的影子了。

冯世真有些失望地掩了报纸,道:“姓秦是怎么回事?容家每年都要回乡祭祖。要是不姓容,那不是给是别家的祖宗磕头了?容定坤这样小气的人,怎么可能吃这个亏?”

孟绪安说:“说是容定坤本来是容家外生子,十来岁才认祖归宗的,所以有两个名字。原先跟着外公家,叫秦水根。”

“你信?”冯世真问。

孟绪安嗤笑不答,又说:“要知道真相,除了问容定坤本人,就只有问赵华安了。”

冯世真道:“赵华安是跟着容定坤一起打拼出来,肯定知道容定坤的老底。况且就我观察,他也许当初是容定坤忠心耿耿的小弟,可如今却对守活寡的容太太很是有些道不清说不明的情愫。容定坤如今成了废人,我可看好他和容太太这对呢。”

孟绪安想着觉得有趣,也不禁笑了一声。

“这事还有很多漏洞。”冯世真又说,“如何证明照片上这对夫妻是容定坤和我生母?如何证明我又是容定坤亲生女儿。如何证明现在这个容定坤就是照片上的这位?光是拿着照片,对着相似的面孔推论,做不得准。”

孟绪安把玩着小巧的咖啡勺,点了点头,道:“那个钱氏手中应该还有一些可以作证的东西。是真是假,当面见了更好说。可惜我慢了一步,那女人已经被容嘉上派人接走了。要是真有什么不利于容定坤的东西,容嘉上怕是会毁掉以保全容家脸面的。不过放心,我也派了人去劫人了。能不能劫到,这两天就会有消息。”

冯世真忐忑地点了点头,无意识地低头继续翻报纸。

孟绪安望着冯世真带着愁绪的清丽面容,忽然说:“很巧合不是,容定坤放火烧闻春里的时候,肯定没有想到过一个住户的女儿会和自己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冯世真蹙眉,抬头望向孟绪安:“七爷,你当初挑中了我,并不是偶然,是吗?”

孟绪安沉默地凝视了冯世真片刻,眼底思绪翻涌一瞬,继而缓缓笑了。

“我不是先知,怎么可能知道你和容家有这层关系?但是,我确实在一群受害人中选中了你来培养。你以为你当初只是走错了饭店的包房。你从来没有怀疑过你打听消息的那个饭店侍应生有意误导你?”

冯世真愣住了,“你让人引导我误闯入了你的包房!”

孟绪安勾唇一笑。

冯世真明白过来,不禁哂笑:“原来七爷的棋比我早下了好几步。那我得问,为什么是我?”

“为什么是你。”孟绪安抖了抖烟灰,凝视着冯世真,“你在我调查的人群中脱颖而出。我看到了你的特质,我从你身上看到了很多我需要的东西。坚毅、执着、聪慧,受过良好的教育……你注定会有所做为,而你也正好能为我所用。”

“我还头一次被人夸得像花儿一样呢。”冯世真轻轻嗤笑了一声。

“我们俩一开始就是互惠互利的关系。”孟绪安说,“你是个年轻的女孩,所以你会被爱情瓦解了斗志。我曾经对你很失望,但是我现在也想通了。是人,总有弱点的。世真,你还有更长远的路可以走。相信我。”

冯世真若有所思地沉默了。

“为什么那么喜欢他?”孟绪安突然问。

“什么?”冯世真看过来,“嘉上?”

孟绪安说:“他那么稚嫩、天真,而且很迷茫。还是因为你习惯做老师了,所以碰到需要你指引和关爱的男人,就无法抵抗了?”

冯世真并不习惯和一个异性讨论自己的感情生活。但是这就是坐私人飞机的坏处。他们被困在狭窄的空间里,无处可去。如果一个人不识趣,另外一个人也只得硬着头皮应对,连个逃的地方都没有。

“我没有怎么分析过我们的感情。”冯世真说,“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总之,感情就这么来了。你看他天真稚嫩,我却觉得他那是一份极难得的赤子之心。你觉得他迷茫,我却觉得他正在勇敢积极地寻找着人生方向。他不是个完全成熟的男人,不像七爷您这样,你已经是一个完美的成品了,而他并不完美。但是我也并不完美。我们两个在一起,一起成长,一起因为对方而变得更好。两个不完美的人,在一起变成一个完美的新个体。”

孟绪安看着她,沉默不语。

冯世真浅笑着翻着报纸,说:“有些女人喜欢一蹴而就,直奔着成品而去。而我更享受一起成长的过程。也许这个过程很短,不过十几天的时间。但是我只要得到过,就不再有什么遗憾。七爷,你将来有一日,会爱上一个女人的。然后你就会明白,之前所有的条件、要求,全都是泡影。等你碰到她了,不论她怎么样,她在你心中都是最完美、最可爱的人。”

孟绪安靠着窗,撑着头,似笑非笑。仿佛在联想着,又仿佛不屑。

“容嘉上别的不说,对你倒是真的痴情。容家的二把手赵华安可不是省油的灯。他和容定坤互相有把柄握在对方受众,相互制约。而现在容定坤半废,新当家的容大少爷太年轻。赵华安有恃无恐,恐怕不会再安生太久。”

孟绪安低沉笑道,“在这样的情况下,容嘉上还能丢下上海的事跑到北平来陪你风花雪月一场,真是情深意重。”

“随你怎么讥笑他。”冯世真平静地说,“你们这些人毕生争夺的,其实并不是嘉上想要的。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他也不需要你们的理解。”

他们之后没有怎么交谈。

冯世真前一夜没有休息好,看着报纸睡着了。许久后,飞机着陆的震动将她惊醒。她发现自己身上盖着一张柔软的羊绒毯,而孟绪安正在拿着她的大衣,非常绅士地准备帮她穿上。

上海才下过小雨,天还是阴沉沉的。冯世真的皮鞋踩着机场水泥汀地面的积水,跟着孟绪安下了飞机,上了等候在一旁的车。孟绪安带着她回到了孟府。而杨秀成正在孟府的书房里等着他们。

“冯小姐,好久不见。”

闻春里的大火有杨秀成的参与,虽然发号施令的是容定坤,但是杨秀成也跑了个腿。随意如今大家不再伪装后,冯世真也不用再对杨秀成客气。她只是冷淡地点了点头。

一个多月没见,杨秀成瘦了一大圈,身影都有些佝偻了。冯世真看得出他有些局促和紧张,但是他掩饰得很好。如今纵然时运不济,面对孟绪安时也依旧不卑不亢。他这点倒是很对孟绪安的胃口。

“你们俩先慢慢叙旧。”孟绪安简单吩咐了一句,就被一脸焦急的秘书催着走了。宽大的书房里,冯世真和杨秀成对坐在壁炉前的沙发上。#####

一四二

冯世真一脸冷淡,杨秀成只得尴尬道:“闻春里的事,我要向冯小姐和您的家人道歉。为虎作伥,再不是我本意,我也有罪。我这么一个小人,冯小姐你瞧不起我也是应该的。只以后有什么用的着我的地方,尽管吩咐。我一定车前马后效劳,不敢有半句怨言。”

冯世真道:“杨先生发挥特长,帮着七爷扳倒容家,也就足够恕这一桩罪了。至于你其他的罪,就不是我可置喙的了。”

杨秀成点头苦笑,又说:“我在日本见到了一位熟人。冯小姐应当还记得孙少清吧?”

“你见到孙小姐了?”冯世真意外道。

杨秀成点头,说:“她已经结婚,丈夫是我大学同学的弟弟。我上门拜访的时候凑巧碰见到了他们夫妻俩。世界真小,是不是?她起初十分惊骇,以为我是来抓她回去的。我好一番解释她才放下了心。”

冯世真感叹一笑,道:“她走了也不过几个月,却像是过了几个春秋似的。她过得还好吗?”

“很好。”杨秀成说,“她丈夫对她也很好。她还问起了你。言谈之中,对你还是充满了感激之情。”

冯世真说:“虽然当初确实是我协助她逃跑的,但是她也要自己有勇气迈出第一步。女人挣脱自幼禁锢自己的牢笼并不容易。被驯服了的鸟想要飞出去,并且生活得好,也是需要付出巨大的代价的。”

杨秀成苦笑不语,大概是想起了余知惠。

冯世真沉默了片刻,道:“杨先生,请问一下,那个据说是我姨母的人,可信吗?”

杨秀成说:“人是嘉上顺藤摸瓜找到的。那钱氏应当是你母亲的同母异父的妹妹。当年郭家镇和大榕镇一地鼠疫弥漫,十室九空,容家和钱家——就是你生母娘家——都几乎死光了。这个钱氏当时因为已经远嫁广州,才逃过一劫。如今,也只有她能说清楚你父母的事了。”

“还不知道是不是我的姨母呢。”冯世真不以为然,“她的话也空口无凭。”

“冯小姐,”杨秀成认真地说,“你的生母在是白柳镇遇害,当年白柳镇上只出过这一桩惨案。而嫁到郭家镇容家的白氏也只有一位,也生了一儿一女,也恰巧在那个时间死了。如果不是你,冯小姐,也真找不到别人了。”

书房壁炉里暖黄的火光照着冯世真苍白的面孔。她沉默了半晌,又道:“容定坤到底姓什么?”

杨秀成低下头,抚平了袖子上的褶皱,说:“赵华安自容定坤刚出来闯荡时就跟着他了。他知道容定坤所有的秘密。前年,赵华安的女儿嫁人,他在酒席上喝得大醉,拉着我说胡话。就是那个时候,他告诉我,容定坤本来不叫这个名字,他叫秦水根。”

“这如今已经不是什么秘密了。”冯世真说,“小报上也都说他原来是容家的私生子。”

“是的。”杨秀成说,“但是就赵华安所说,容定坤不是什么私生子认祖归宗,他从一开始,就是冒名顶替的。”

冯世真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胸膛饱胀,却又感觉肩上卸下了千斤重担。

容定坤是假的,那他就不是自己的生父了!

她和容嘉上,就不是姐弟!

“赵华安的这个话有几分可信?”冯世真问。

“都说酒后吐真言,还是很可信的。”杨秀成说,“容定坤的所有直系亲属:父母、祖父母、两个姐妹,全都死于那一场疫病了。但是听当地老人说,容家本来住在镇外,又关门闭户躲疫,本来好端端的没事。是容定坤带着病死的发妻而儿女尸首返家,把病带进了家门,容家人才染病死了的。倒是容定坤,说是用了西洋的药,反而没事。”

“你是说……”冯世真下意识地拽着旗袍:“你是说,容定坤为了掩饰自己,灭了整个容家?”

“我是这么推测的。”杨秀成说,“这二十年来,容定坤从来不亲自回乡祭祀,只掏钱让下面的人代办。他也从不和容家剩余的那些老亲来往,宁可重用黄家的子弟,也不肯提拔容家的子弟。你不觉得奇怪?”

“他心虚。”冯世真说,“他心里有鬼,身份有疑,不敢和容家族人接触。”

“我也是这样想的。”杨秀成点头道,“但是容家人已经死绝,赵华安没准也参与了灭口,很难让他出来指正容定坤。好在我们找到了钱氏,她认识真的容定坤。就我的人和她闲聊中得知,真容定坤小时候爬树跌断过腿,没有接好骨。虽然平时走路没什么影响,但是阴雨天会疼。”

冯世真冷笑道:“就我看来,容定坤之前行动起来健步如飞,并不像受过伤的样子。不过他也断然不会让我去检查就是了。”

“你不行,但是医生可以。”杨秀成说,“之前容定坤中枪入院,医生肯定给他做过全身的细致的检查。我们只需要弄到那份检查报告就行。”

“还是杨先生想得周到。”冯世真不禁笑道,“那还有什么证据?”

杨秀成说:“钱氏还说,她姐姐生长女的时候,容定坤正外出做生意。听到了孩子出生的消息,就托人送回来了一个小小的银长命锁。冯小姐被收养的时候……”

冯世真摇头,“我当时只除了一身衣服,就再没有其他东西了。”

杨秀成便无话可说。

冯世真靠着沙发扶手,把目光投向熊熊燃烧的炉火。沉默良久后,她才声音微微颤抖着问:“秦水根是怎么变成容定坤的?他为什么要成为容定坤?真的容定坤,又在哪里?”

杨秀成欲言又止地看着她。

“七爷让你把一切都告诉我。”冯世真说,“杨先生,不论我们过去有什么怨仇,至少现在,我们是在同在七爷麾下。”

杨秀成斟酌了一下,说:“冯小姐也应当知道,容定坤发家的第一桶金,是一张价值一千块大洋的彩票。”

冯世真聪慧,杨秀成话说到这里,她就立刻把后面的推论自发补充完整了。

“他……中彩票的其实是真容定坤?秦水根杀人夺了彩票?”

“我不知道。”杨秀成坦然道,“这只是我的一个推论。冯小姐,那张彩票正是二十一年前,也就是1905年的十一月开出来的。因为金额巨大,在当时很轰动。而也就是那个月底,你的生母就莫名其妙被杀害。紧接着,容定坤飞速娶了唐氏夫人。之后不过半年,容家和钱家都在疫病里死光了。冯小姐,你不觉得这一切实在太巧了吗?”

冯世真端正笔直地坐着,闭上了酸涩的双眼。

无数线索如拼图一般在脑海中组合起来,拼成了一副被鲜血染红的画面。画面里惨死的人的呼号,又莫名其妙病死的人的叹息,还有绝望无助的人的挣扎呼救。尸山血海之上,是黑衣冷脸的容定坤,就那么冷漠的站着,根本不多看脚下的人一眼。

如果真的是他做的……

冯世真猛地睁开眼,目中凝结着冰霜。

“我会彻查此事。”她说,“杨先生,谢谢你的情报。”

杨秀成点了点头:“能帮上你,我也很高兴。我如今算是迷途知返,也希望容定坤能得到应有的惩罚!”

冯世真淡淡笑了一下:“可以问一下,七爷是怎么安排你的吗?”

杨秀成很坦然地说:“助他吞并容家,他把容家的台湾运输线给我做。”

这可真是一份相当大方的奖励了。难怪杨秀成冒着生命危险也要从日本回来。

“冯小姐有什么打算吗?”杨秀成问,“如果真的宣战,你同嘉上恐怕……”

“我们已经结束了。”冯世真冷淡地说,“不过,他似乎误会了我们是亲姐弟……这样也好。就让他这么误会吧。最好,全上海的人都这么误会!”

杨秀成投去困惑的目光。冯世真站起来,走到床边,望着孟家同容家截然不同的更为粗犷的后院,露出了一抹苍凉而又冰冷决绝的笑意来。#####

一四三

容嘉上走进屋里,脚底踩着打翻的饭菜留在地毯上的污渍和破碎的瓷片。

阴天,屋里只开了几盏壁灯,整栋宅子阴沉沉得,愈发像一座关押犯人的监狱。而容定坤缩在床上的阴影里,发出沙哑的呼吸声,就像一头被困在地窖中的鬼魅。

听差的心惊胆战地对容嘉上说:“老爷的烟瘾犯得厉害,刚才差点把屋子都砸了。大小姐叫了汤普森医生过来,给老爷打了一针,他才睡下了。”

容嘉上挥手打发了听差,拉了一张椅子来,在床边坐下。

容定坤裹着被子,睡得并不安稳。他干枯暗黄的脸上布满了细密的汗水,呼吸粗重,一头只是略有些花白的头发短短几日就已白了大半。昔日那个高大挺拔、富有魅力的中年男人此刻成了一个干瘪枯瘦的老头,在被褥里哆嗦着,胸膛拉风箱一般呼吸着,仿佛随时都能断气。

在容嘉上的记忆里,容定坤从来不够温柔慈爱,但是他一直高大强壮,是支撑着这个家的顶梁柱。容嘉上幼时以为这根柱子会永远不倒,也不知道自己能否能取代他。可是没有谁都没想到,这根柱子早就已经从内部腐朽了。只需要一颗子弹,一些鸦片,就能让容定坤彻底倒下去。

而容嘉上发现尽管自己还没有准备好,自己已经接替父亲顶住了摇摇欲坠的天花板。他不知道自己能支撑多久,毕竟他还太过稚嫩。但是他一旦担起这个重任,就不会想着推卸出去。

大概是药效过了,容定坤哼着,幽幽转醒。

容嘉上俯身,道:“爹,感觉怎么样?想吃点什么?”

容定坤睁着浑浊的双眼,努力辨认着眼前的年轻人。随后,他冷漠又厌恶地说:“滚。”然后别过了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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