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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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在工作方面素来无二话,深知自己起步太晚,总经办多的就是优秀能干高学历的年轻人,随便哪一个稍微琢磨就能替代她,能爬到今天的位置除了有一些赌运,还要舍得拼命,就像现在,把胃囊当抗腐蚀的橡胶袋使。

苏沫知道自己今天喝多了些,虽不至于醉,但是胃里搅得难受,对方的酒是一杯杯递过来,她往旁边瞥一眼,王居安毫无劝阻的意思。苏沫觉得这是典型的生意人作风,即使有一时的风度或人情味,也是为自己的利益做铺垫,没了利益,人管你死活。

她仰起头,不得已喝下手里的半杯酒,实在熬不住,略坐了一会儿,起身去洗手间吐了个干净,她边吐边在心里念叨:我的胃不是胃,他的胃才是胃。

念了几遍,吐完了,赶紧漱了口,接了冷水轻轻拍在脸上,人立刻有清醒了。她抹干脸照镜子,镜子里的人神色苍白双颊酡红,两眼没精打彩,右眼下边还长出一道小细纹来。年轻的时候怎么折腾都行,现在稍不注意,状况就出来了。

重回饭局,对方第二轮攻势上来,再要接着喝,王居安忽然侧过脸来看了她一眼,伸手按住她跟前的酒杯说:“最后一杯,我先干为敬,几位都留点精神,一会儿还有余兴节目。”说完就喝了她杯里的酒。

对方也不为难,想是惦记着接下来的活动,只说酒品见人品,从喝酒可以看出员工的忠诚度。

王居安却说:“忠诚不见得,领我的薪水,这点用处还是要有的,”他再次侧脸看向苏沫,嘴角微挑,笑问:“苏小姐,是这样吧?”

苏沫胃里难受心里也不舒服,依旧微笑着答一句:“老总过奖了,在其位谋其政,应该的。”

王居安笑一笑,未说话。

接下来的节目自然是不带女员工参与的,苏沫赶回家胡乱洗漱了倒头就睡,睡到第二天早上六点被闹钟吵醒,怎么也睁不开眼,强撑着起来,全身骨头酸软无力,一摸额头似乎有低烧,心里竟雀跃——如果今晚再碰上饭局,至少有推脱的理由了。

苏沫做完手头的工作,总算捱到下班,最近因为旧机场改造城区CBD的项目,大伙忙得人仰马翻,总经办那边还在加班,王亚男仍是待在办公室里,苏沫哪敢提前走人。

正是支着脑袋昏昏沉沉,桌上手机响起音乐,苏沫忙接了,原是家里打来电话,女儿清泉今天情绪不错,在电话那头叽叽喳喳说个不停。苏沫见女儿兴致好,自己也舍不得撂电话,只得压低声音陪孩子说笑,一时不妨身后办公室的门被人打开,王亚男问了句:“在跟你孩子讲电话呀?”

苏沫连忙说了几句就收了线。

王亚男的神色像是比以往和蔼,她说:“我家也有个孩子,大孩子,一个女人当爹又当娘,不容易。”说话间她挎着包出了房门,王居安拿着文件夹跟在后面,两人才商量完工作上的事,大约谈得还不错。王亚男问侄儿:“晚上又安排了和谁吃饭?我今天有些累了,还是让小苏和你一起去?”

王居安看了苏沫一眼:“市委和开发办的几个人,还有尚总。我已经安排了其他人,今天苏助理不必过去。”

王亚男脸色一冷,倒也没说什么。苏沫却心知肚明,这顿饭她要是去了,王居安还怎么跟人谈?

王居安当然不会带苏沫一起去。他回办公室搁下文件,招齐人马就往外赶。这段时间饭局特别多,睡眠时间又少,酒精摄入量渐长,以至于现在闻到酒味就有些恶心,每每和人应酬到一半,他就想溜回家蒙头大睡,又极其想念儿时和父母在一起只吃些粗茶淡饭的情形,只是现在再也吃不到。

如今各种大菜一遍遍吃到腻味,各种场面话要翻来覆去的说,饭桌上当然还少不了女人,各种各样的女人,混杂在酒气财气之中,唯一相同的是她们能触及男人们的兴奋点。

今天老赵带来的小助理不错,能说会道,就是不太能喝。

老赵在这方面是个浑人,话说得好听但是人要喝他也不拦着。小助理初生牛犊,又是和大老板一起出行,很有事事表现的觉悟,不能喝还来者不拒。

王居安今天少了专人挡酒,多喝了几杯,见那女孩心里没斤两不觉提醒一句:“苏小姐,你还能喝么?”

助理微愣,笑一笑,却也没反驳,倒是一脸依赖地瞅着他,看得男人心里悠悠晃荡,男人嘛,心里享受的就无非就是这些,旁人见状又是调侃,说酒是穿肠毒药,色是惹祸根苗。

王居安向众人道:“苏小姐不太能喝,各位意思意思就行了。”话一出口,又觉得哪里不对,还没整明白,助理姑娘这回忍不住了,小声提醒:“老总,我姓杨,您叫我小杨就行了。”

王居安脸色微凝,末了笑一笑:“抱歉,口误。”

旁人直起哄:“这么漂亮的小姐,王总怎么连人家的名字都搞错了,这酒该罚。”

王居安那天着实喝多了些,回去的路上竟让司机把自己载到公司楼下,到了那里瞧见几乎黑灯瞎火的大楼,自己也晕乎:大晚上的我来这儿做什么。

他半躺在车里拨了个电话出去,响了好久,那边的人也晕晕乎乎地接起来,大吼:“这才几点,你他妈给老子打电话做什么?”

王居安立马酒醒了一半,皱着眉低声吼回去:“王翦,你自己看看几点了,还没起床?你不用上课?”

那边顿时安静了,支吾了半天:“不是,老头,我在睡午觉,下午的课取消了……”

作者有话要说:2012年二月十一日首更。谢谢。

第 32 章

王居安二话不说就掐了电话,又打座机过去,等那边人慢腾腾接了,心里方安生些,问起儿子的生活和学习情况,未免多唠叨几句。

王翦早不耐烦,只嗯嗯啊啊有一句没一句地应着,王居安脑海里浮现出儿子吊儿郎没个正行的样子,心里有些急:“你小子别跟我耍花招,你尾巴一翘我就知道你想干嘛,好好上学,注意身体,不该碰的不要碰,不要玩物丧志,一切适可而止。”

王翦受不了,在那边揪着头发嚷嚷:“行了啊,年纪越大越啰嗦,你是我肚子里的蛔虫是吧,拉泡屎你也第一个知道行了吧。”

王居安被儿子气得心里一梗,咬牙切齿:“长气性了,跟我这么说话?”

那边倒也不敢吱声,王居安挽回一点面子直接撂了电话,心说我他妈当初不知道抽什么风生你出来,劳心劳命还落不到好,要是没你现在不知道多快活,成天操不完的心还要操心你,还好我年纪不算老没什么心脏病脑血栓,不然指不定给气得心肌梗赛。

他虽这么想却不能在孩子面前发半点牢骚,这孩子的性格敏感脆弱,不如同龄男孩那样皮实,不知是不是从小没了娘的缘故。两代人之间水往下流,王居安想到这儿气消了些,又觉着太阳穴生疼,打算抽根烟再走。

他推开车门,一脚跨出去,靠在车门上摸出打火机和纸烟。

公司大楼每晚十一点半拉闸锁门,那方早没什么光亮,只余底下大堂有保安值班,点着夜灯。王居安眯着眼吸了会儿烟,忽见出口处大门上的玻璃映着路灯光晕闪了闪,里间出来一人。

那人身段窈窕,姿态娴雅,是个年轻女人。

她肩上挎着小包,手里又拎了只大包,似往这边瞧了眼又像是没看见,径直走到路口的车站,拦了辆出租。

王居安抬腕看表,十一点半整。

他吸完手里的烟,感觉好了些,扔了烟蒂,用脚踩灭了,对司机道:“回家吧。”

苏沫夜里十二点才到家,进门后只想躺床上一觉睡到自然醒,但她生性喜洁,再累也要把自己拾掇清爽干净。洗漱完毕,瞌睡却醒了大半,等着晾干头发的功夫,又从大包里拿出笔记本电脑和资料夹,打开来一一对照着仔细研读。

苏沫最近应酬渐少,王居安总有理由撇下她安排其他人出行,次数一多,王亚男那边也没法勉强。苏沫有些庆幸,不用与人拼酒不必吃人口水,身上也没了烟酒味,倒也难得清静几天,不想随即上头又有任务下来,压力不小,事情还是她自找的。

这段时间王亚男的心思大多搁在汽车电子运营这一块,恰逢某直辖市有面向国内以及亚洲市场的业内展会,王亚男大力鼓动公司上下做好参展准备。苏沫靠着揣摩领导喜好吃饭,自然也找了些有关资料来看,又或者利用职务便利去工程研发部找技术人员聊天,说来说去便扯到项目内容上头,几次三番倒也懂了些皮毛。

王亚男这方兴致勃勃,营销部那边却不太上心,推了几次,把参展的事推到工程部,说是高科技,一般销售人员做不来。谁知工程部那边又后院失火,才出国参加过培训的两位同事被人撬了墙角,一同跳槽了。王亚男着急上火,召集了各部门高管开会,一方面问责,一方面商量对策。

大伙儿把自我检讨自我批评的面上功夫做得很好,一旦触及核心内容又面面相觑。

工程部说,我们这边本来就差人手,现在又跑了两个,其他员工也没接触过这方面的内容,再去培训已经来不及,走的那两人虽然和公司签订过保密协议,但是国内这个大环境,协议就是一张纸。

王亚男说,所以这次展会一定要参加,趁对方还在适应期,我们要抓牢先机,其他先不谈,现在的问题是让谁去比较好。

她看向营销部,赵祥庆张着嘴听他们讨论半天,这会儿终于问了句:“这个,到底什么是以太网在汽车技术方面的应用,到底是怎么个应用模式,我还没搞明白。”

大伙儿都看着他,王亚男面露不悦,王居安一言不发,苏沫在旁边埋头做记录,心知老赵因为王居安在跟前才这样有恃无恐。

做研发的主管只得站出来,就项目核心勉强解释几句,因涉及连篇的专业术语,别说老赵一干人佯装听不懂,其他部门的也是听得云遮雾罩。那主管又多与仪器和计算机打交道,书生气十足,人也老实,心里一着急,越发讲不明白。

苏沫好心替人拾台阶,同时也有意表现,静下心略微思索,她凑近王亚男小声问:“王工,我能说几句吗?”得到对方首肯,苏沫才就先前那位的发言把问题重新解释一遍,其间又加入了自己的理解,用语也更为浅显易懂。

旁人听了不觉点头,王亚男问老赵:“搞清楚了吗?你先让两个脑子好使的人去研发部呆几天,离展会还有二十来天,抓紧时间。”

赵祥庆连忙叫苦:“王工,这项目的难度有点高,会议要求全程英文讲解,各种数据和电路图,我们这些外行一看就抓瞎,到时候我怕讲不好给公司丢脸啊。再说,”他放低声音,“大伙儿最近都忙得人仰马翻,我们这边是真抽不出人来……”

王居安不咸不淡地问了句:“你们那边就这样忙么?”

老赵会意,忙让助理送来任务明细,逐行解释分析,各种项目细化到每天和个人。王居安靠在椅背上不动声色,但嘴角微挑仍带了丝笑意出来。王亚男这厢早已皱眉冷脸,她转头瞧见研发部的人一副上不了台面的样子,而总经办的员工又多是法学商科出身,一时无话,满场僵局。

赵祥庆尴尬地连笑两声,说:“王工,我心里有个好人选,就是不知道合不合您的意。”

王亚男心里正烦他,这会儿眼皮子也没掀一下,冷淡回应:“说。”

赵祥庆也不拐弯抹角:“我听说苏小姐以前学的就是相关专业,她又做过销售,两者兼得,正是我们需要的销售型技术人员,或者说技术型销售人才。大家刚才也有目共睹,先前她那番话就说的很好嘛,反正我是听明白了,而且讲得相当专业,难得难得。”

众人一致看向苏沫,王亚男也看着她,脸上神色稍缓。

苏沫被人天花乱坠吹捧一通赶鸭子上架,心里不禁发毛,自己那点专业知识早几百年就还给学校,何况与电子信号方面的内容也不太搭噶。只是王亚男这会儿已到爆发的临界点,决不能当场拂她的意,左右一权衡,沉默稍许后,苏沫硬着头皮答:“我……试试看。”

王亚男摇头:“我不想听见这样的话,应该是全力以赴,而不是所谓的试试。”

苏沫只得道:“是,我尽力而为。”

研发部很快把资料呈交上来。

对着一堆专业图纸和英文说明书,苏沫两眼发花头皮发麻,自嘲适才太不淡定,在众人面前夸下海口,现在不得不捧着这块烫手山芋。王亚男却不管这些,还像以往那样吩咐她办这办那,并不因为公众演示放人一马,何况苏沫这边已经在驾校报了名,眼见就要路考,这会儿正是加强上路练习的时候,拿驾照的日子在即,一时放弃也不甘心,所以该去学还得去,余下时间她全部用来啃书本写英语纪要,平均下来,每天能睡上三四个小时。终究是年纪不饶人,二十岁左右的时候为了应对考试能通宵不眠,现在却是再也不能了,就算时间紧迫也要强迫自己休息一会儿。

莫蔚清偶尔引诱她一起逛街做美容,苏沫想着到时候肯定会趴在按摩床上呼呼大睡,有这个功夫还能多啃几页书,坚决推掉,一时又记起周远山的托付,便在电话里和莫蔚清稍微提了提。

苏沫原想着把这事糊弄过去了,但回回瞧见周远山那张脸以及欲言又止的神情,终究没忍心。

现下,莫蔚清有些慵懒的又藏不住一丝得意的嗓音从话筒那端传过来,她说:“上回撞见的时候就知道他会找我要电话呢,只没想到他能捱这样久,倒是越发有能耐了。”

苏沫顿时平添几分送羊入虎口的悔意,只问:“要不我帮你推了?”

莫蔚清笑:“推什么呀?就算这会儿不给,他也能想办法拿到,不如让他省心,你直接给他吧。”

苏沫见她这样说越发纠结,心想这两人以前的关系肯定不一般,要是真闹出点事来,尚淳那号人岂能咽得下这口气?于是她打定主意回绝:“这事我也不好多管,你再考虑考虑。”

挂了电话,这边周远山又三天两头地询问,苏沫只能推脱一直联系不上云云。周远山也就不再多话,过了几天,却又发来短信说:“谢谢,我和她联系上了。”苏沫瞅着前头两字思忖:以后你未必会这样想。

苏沫努力将一团乱麻抛之脑后,继续埋头啃硬骨头,自高考以后,她还从未这样用功。回想大学里的课程也只有网络、模电和单片机稍微能和现在的项目挂点钩,但属于常识范围,运用起来远远不足。苏沫从图书馆借来原版书籍,上网查阅各种相关信息和词汇,或者向研发部的同事请教,总算把资料从头至尾好生过了几遍,接下来划出重点,进行详细叙述、词汇注释和图示说明,几乎是完成一篇几十页论文。所幸的是一年多的英语学习没有白费,写作方面的问题倒也不大,但叙述的时候和自然流畅仍有一段差距。

苏沫边写边练,刚开始是舌头打结,后来舌头捋顺了,两腮又开始发僵发硬,表情运用无法自如,似乎有面瘫征兆。跑去看医生,人家说是心理因素导致肌肉紧张,让她去中医院做局部按摩或者针灸理疗,苏沫无法,总不能天天挂着张面瘫脸去公司,只能腾出时间去做理疗,回到家却仍是对着演讲稿默记演练,一边慢慢揉捏自己的腮帮子,等到数百条专业词汇熟烂于心,面瘫的问题方才好些。

这样又折腾了一个星期,她终于松了口气,但是人到了一定年龄和阶段,想专心完成一件事几乎是种奢侈。

没多久舅舅家又传来消息,还有一个多月高考,钟声却依旧不愿去学校,只说想在家自学。家里一商量,打算若是这次不行,就让她去苏沫的家乡复读。

苏沫只得匀出时间,分别和两方在电话里商榷,定下最后方案,先请苏家父母联系好复读的学校,等暑假的时候带着清泉过来住个把月,最后顺便把钟声领过去。苏沫已有一年多没回家,如此一来苏家挺高兴,钟家也能放心。

到了最后两天,ppt做完,上头的决定又有变化。因合作伙伴才空运了相关仪器和设备过来,东西装足一只大号铝制行李箱,原想继续寄往展会城市,却担心时间不够,上机托运又担心磕碰,王亚男就让苏沫带设备提前开车过去,车程八小时左右,而其余几位高管第二天一早乘机出发,一个把小时也就到了。

苏沫才拿下驾照,心里没底,她熟知王亚男用人模式——充分挖掘下属潜力,指望个个都变十项全能,少有其他顾忌。苏沫也不愿在领导跟前露怯,想来想去,只得向王亚男要了个助理,请一位手脚麻利会开车的年轻男同事随行,只说是帮忙搬运安装设备,实是想路上有个照应,开长途能换把手。

出发那天,一大早苏沫和助理就到了公司,这回上头倒是给派了辆好车。

两人才把设备和行李搬上后备箱,旁边有人过来帮忙,苏沫抬头一瞧,是王居安的司机老张。老张拉开车门,径直把一大杯浓茶搁在驾驶座上,这才对苏沫道:“苏小姐,我来开吧。”

苏沫看他那架势,心里大喜,有了这位老司机活地图,再远也不惧,嘴上客气道:“张师傅,一路八个小时很辛苦,反正我们都有驾照,可以换着开开。”

老张不以为然:“莫说八个小时,从晚六点到早六点我也开过,你只管放心,准备自己的事就行了。”

苏沫瞧这人一脸风霜,心里很有些感动,一时没忍住就说:“还好有您罩着我俩,不然这一路绝对要担惊受怕,就算晚上到了那儿也睡不踏实。”

这话老张听了受用,哈哈一笑:“是王总考虑周全,他提前给我打过招呼。”

苏沫没接茬,等车子开出去,才问:“王总这几天不用车?”

老张答得简短:“他出差了。”

老张开车极稳当,一路畅通无阻,途中下车休息几次后,苏沫想阖眼小憩,却睡不着,一方面担心司机太累犯困,一方面又记挂着明天的展会,她如今唯一想做的就是把演讲稿分毫不差的刻进脑子里。苏沫一遍遍翻看手中资料,看得太投入,不觉念出声来。

年轻同事在副驾驶位上打盹,老张却说:“虽然我听不懂,但是你大点声讲,也能给我提个醒。”

苏沫笑了笑,干脆拿他是客户,把项目由头至尾详解一番。

老张却微微摇头:“你这把嗓子,搁以前就是靡靡之音,那是要被批斗的。”

苏沫有些不好意思:“是不是听起来不够专业,不够有气势?”

老张又摇头:“不是,蛮好,就这样说,就算听不懂的也喜欢听。”

傍晚,三人到达预定的酒店,简单用餐后,各自回房休息。

苏沫一宿没睡踏实,半夜梦见自己上台演讲,笔记本电脑里的ppt文件怎么也找不着,台下嘘声一片,王亚男更是面色铁青横眉冷对。

她在万般沮丧里转醒,背脊上凉飕飕冒着冷汗,再也睡不着,爬起来检查电脑、U盘和手机里的备份,接着把各种数据线理了一遍,又把明天要穿的衣服套在身上试了一回,再对着镜子练习仪态和表情,最后眼皮子打架了,才爬回床上呼呼大睡,一觉到天明。

吃过早饭,苏沫带着助理把设备搬去展厅,虽来得早,门口已停豪车数辆,进门时出示函件,每人换了吊牌挂在脖子上,最后到了大厅,苏沫上台转了一圈,想象下方人头攒动的情形,心里有些紧张。

越是这样时间越发溜得飞快,大厅门口不断有人涌入,没多久王亚男带着几位董事和管理层到达,等到苏沫上台时,前面的数家公司都做完了演示,上台演讲的清一色学究型男士,台上讲话冗长枯燥,台下也渐渐嘈杂,苏沫觉着这种氛围比较好,随意,不较真。

可是轮到她上去,四周忽然就安静下来。

身后是巨大的投影屏幕,前方是乌泱泱的人群,聚光灯打过来笼在苏沫周围,她感觉自己的身体有些僵硬麻木。

苏沫看了眼前排,王亚男面无表情地端坐,她心里越发紧张,抬手抻了抻上衣领口,摸到别在上面的麦克风,暗自深呼吸一次,张嘴吐出一串开场白,恍然间觉着大厅里回荡的声音并非属于自己。

陌生的嗓音一波波敲击耳膜,苏沫一颗心狂跳不止。她指尖微颤,努力抓稳鼠标滑动,大屏幕上出现ppt文件的欢迎页面,从字体到修饰样样熟悉,再翻一页,字里行间哪一样不是费尽心神。她仍然底气不足,一辈子没当着这么多人讲过话,以往为人师长,也只能忽悠一群孩子,可是这会儿,卧虎藏龙高学历精英不在少数,难免担心自己这现学现卖的半吊子会被行家识破了斤两。

苏沫再次深呼吸,调整语速,即使头脑里间隙性空白一片,那些演练过无数次的语句却能自个儿冒出来。发现这个好处,情绪得到舒缓,她在心里对自己道:比我专业的没我会说,比我会说的没我专业,底下的人个个衣着笔挺人五人六,也别想唬住我,我偏要搏一次。

一时好胜心作祟,接下来似乎越讲越投入,正是酣畅淋漓的时候,大门被人推开稍许,一个男人走进来,那人显然有着吸引异性目光的好皮相好身板,他直接寻了后排的位置坐下,静静地瞧向讲台。

苏沫心下诧异,不自觉地言语微顿。她赶紧转移视线,一气儿讲完余下内容,待听到台下掌声响起,又瞧见王亚男微微点头,悬着的一颗心总算归落原位。

作者有话要说:2012年二月十四日,十六日更完

第 33 章

苏沫的手心冰凉濡湿,她不清楚自己是怎么走下台阶的,七公分高的鞋跟居然一点没晃悠,又或者整个人踩在棉花里却不自知,她脑袋里有一点清醒又有一点发懵,心说自己是越来越能穿高跟鞋,大有赶超莫蔚清的趋势。

同事递来一瓶矿泉水,苏沫道了谢赶紧接了,象征性喝一口,就拖着一大箱东西往展示区走,这才发觉自己身乏腿软,步子也迈不利索,先时有点自得的心思立时偃旗息鼓,她在那里站了一小会儿,咬牙使劲,总算把仪器搬到展台上。

随后一个环节就是设备调试,展示项目成果。为确保万无一失,苏沫早在出发前演练过数遍,就算现在没有说明材料和线路图也能手到擒来。

展台周围渐渐来了些人,大家挺讲究次序,挨个提问,其中当然不乏专业人士。苏沫始终自信不足,仍是有些紧张,逢着问题正撞枪口,就有种考前抓到考题的侥幸心理。

余下几位是东南亚客户,说起英语各有特色,苏沫连猜带蒙地把人打发了,最后剩下一位日本客人相当执着,那人说话口音很重,英语和日语夹杂,一个单词重复四五遍还让人不知所云,苏沫面上耐心不减,对方却先摆起脸色。

苏沫额上冒汗,往王亚男那方瞄了眼,心说无论如何先把这位也打发了,不能让上头的瞧出状况。好在王亚男正被众人簇拥着与国内同仁交谈寒暄,无暇顾及这边,她的心这才勉力搁下半分,一抬头,又看见王居安从大厅的后排走过来。

这一路,王居安走得极为风光,在场几个外表光鲜派头十足的人物似乎没有不认识的,相互间或拍肩握手,或搭背耳语,相当引人瞩目,就连王亚男也起了好奇心,等看清是自家侄儿时,她脸上微微露出些讶异,这样的表情并未持续多久,随即被几丝冷淡和了然所覆盖。

王居安还未走到前面,脚下步伐忽然变了方向,直接迈向展区。

苏沫正挖空心思和日本人较劲,谁想跟前又多了位镇山太岁,顿时有些尴尬,脸上也跟着发热。王居安倒是神色如常,也不同人招呼,好像只对展位上的仪器设备有一些兴趣,他低头看了会儿,又随意翻开桌上的文件夹。

文件夹里正是苏沫写的长篇大论和收集的资料,王居安一页页看过去,每页大致浏览数行,遇上专业性强的部分只稍微扫了几眼,翻到最后却在《有线与无线网络通信标准》的复印件上停留片刻。

苏沫拿不准这人的目的,忍不住他手里看了看,等她瞧清纸上的内容,脑子里猛然转过弯来——这日本人想表达的意思,似乎同IEEE 802.3标准相关,只是他混淆了标准和协会的名称,以至于别人产生误解。苏沫试探着抛出几句英语,对方明显松一口气,两人的谈话这才上了轨道。

日本人临走时要了些宣传资料和苏沫的名片,正好王亚男领着人过来巡视,瞧见这一幕大约还算满意,她又瞧向侄儿,到底不冷不热问了句:“怎么这会儿来了?你不是一直忙得很嘛?”

王居安合上文件夹,一脸随意自在:“这么有前景的项目,又是您亲自出马,当然要来观摩捧场。”

王亚男忽然也显出些热络神色,笑道:“昨晚地方一台的晚间新闻特别介绍了我们这次的技术引进,我估计你是瞧见了的……”

王居安一面与其他董事打招呼,一面抽空应了句:“安盛每年缴那么多税,哪个项目没上过新闻?”这话只一带而过,夹杂在众人的寒暄里并不明显,旁人也未品出什么异样。

何况王居安年纪轻形象好,在人前足够有涵养,加之言语幽默,举止沉稳,三言两语间就忽悠了王亚男身旁的几位大客户跟着他的思路转,一时间集团一把手自然就被冷落数分,做小辈的反倒风头无二。

苏沫听他和人攀谈,聊起这次的项目熟门熟路,业内术语一茬茬往外冒,显然也是做足功课有备而来,难怪客户更愿意同他交涉。

王亚男这方已不如先前那般热情,她话锋一转,指着苏沫跟人介绍:“先前上台讲话的这位苏小姐就是我们集团高薪聘请的专业人士,她在欧洲的合作公司参与过项目进展,专业能力强,办事也得力。贵企业如果有技术方面的问题可以向她询问,至于我们这些人嘛,那都是半桶水,就不在各位专业人士跟前班门弄斧了,”又道,“现在人多,晚上用餐的时候我们坐下来详谈。”

这一席话讲得特别诚挚优雅,叫人没有怀疑的余地,苏沫却暗叹,难怪有人说老板们都是忽悠,越能忽悠的越是大老板。

随后,王亚男就叫人订下当地最好的酒店包间,显然想谈成一两笔生意才打道回府,也能在董事们跟前挽回颜面。她的意思很明白,指望着对方是大型国企,上面肯定有拨款,一旦拨款用不完,剩余的钱将被回收,来年的拨款额度也就跟着缩水,所以这钱他们迟早会撒出去,无非是最后花落谁家的问题,安盛不如乘热打铁,至少先和对方套上交情再说。

傍晚同席,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客户那边终是施施然接了橄榄枝,并回送口头协议,进展迅速让苏沫深感惊讶,不知是安盛董事长亲自出马面子足够,还是背地里另有门道,待见客户那边官僚作风逐渐显山露水,说话办事拿腔作调,苏沫心里渐渐倾向于第二种猜测。

饭局将散,客户意犹未尽,暗示后面仍可有活动,安盛的人哪能不捧场,王亚男招呼几个会来事的下属相陪,对方却独独指着王居安道:“王总,我和你一见如故,虽然年龄隔着点,但是相当谈得来,你要是不去,就是不给我们面子咯。”

王居安笑道:“您金口一开我哪敢不从,不过我怎么也是晚辈,一切得听我们王董的吩咐,”说罢扭头看向王亚男。

侄儿已在人前给足面子,王亚男虽心里极不情愿,却也不好表露,只能应允。

王居安嘱咐了人把王亚男平安送回酒店,又道:“您年纪大了,确实该早点休息,不然身体吃不消。”他一手撑着王亚男身后的椅背,俯在她耳边慢慢儿说完,字字轻松平淡,旁人见了多半觉得是侄儿体贴怜老,可王亚男怎会听不出话里有话,她神色瞬间黯淡,末了轻轻拍一拍王居安的手背道:“那就劳烦你替我好生招待这几位老总。”

王居安说:“我是您侄儿,您还跟我这样客气,一家人两家话,生分了。”

是夜,苏沫跟着王居安一行在城里四处折腾,没想那帮人会玩得很,去了洗浴城还要唱歌喝酒,每个男人身边一两个年轻姑娘,开始的时候都还矜持顾颜面,喝了几杯便放开了,搂着姑娘唱歌跳舞全不在话下。灯光昏暗,音乐高亢,苏沫因连日来睡眠不足打不起精神,只在角落边上安安静静地坐着,心里也跟着音乐高低起伏。

昨晚,她立在酒店窗前看夜景,商厦民居,车来车往,霓虹路灯,流光四溢,她那时斗志昂扬,不禁感慨世事无常:如果没有以往的坎坷,又怎会有现在的机缘和明天的风景?

如今她待在这种地方,先前恶补的专业知识似乎全不作数,大半月的努力远比不上光怪陆离的半个晚上。

有客户喝着酒瞧一眼她,对王居安笑:“苏小姐到底是读书人,搞技术的,想来不习惯这样的场合。”

王居安也不戳穿,笑望苏沫一眼,答:“书读得多了,当然有些眼界,眼界高了,接触面却窄了,是好是坏还真说不清。”

几人就着读书人的清高劲儿找到共同话题,纷纷谈起企业里才来的几个海归如何持才傲物眼高手低,如何难以融进国内的主流社会云云。这样说笑玩闹混到大半夜,才有人呵欠连天的提议散了,其余人等各自回去,王居安让苏沫开着先头那车送完客户,两人这才打道回府。

苏沫一路强打精神,王居安坐在副驾上也不说话,忽地轻叩一□旁的车窗道:“开错了,应该上一个路口右转。”

苏沫拿驾照没多久,又是人生地不熟,惴惴地问:“这里不能转弯,再怎么走?”

王居安说:“前头的护栏上有个缺口,从那里调头回去。”

苏沫犹疑,虽然时间已晚,路上仍有来往车辆,再说这儿有禁止转弯的标识,哪能瞎开,万一出事可不是闹着玩。

王居安靠在椅背上瞧她:“要是不从这里调头,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走。”

苏沫宁愿另寻出路。

王居安又说:“再不转就来不及了,或者你想和我折腾一宿?”

苏沫心神一晃,左打方向盘,借着车流空隙迅速绕了个弯。

王居安靠回椅背,懒散道:“对嘛,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大活人哪能让规矩给堵死。”

苏沫心想,就是有这样想法的人多了,这世上才越来越无规矩可言。

王居安见她不做声,笑一笑:“怎么着,苏小姐当了一天高学历海归,这会儿还没回神?”

苏沫一怔,忙道:“不是,今天还要多谢王总提点,我正想谢谢您。”

王居安顿了顿,反问:“我提点你什么了,我怎么不知道?”

苏沫原本听见自己这么说话就难受,现在拍马屁还拍上了大腿,更是错上加错,她心里闷得慌,一时也不怎么接茬。

王居安等了一会儿,见对方也没个表示,才淡淡说了句:“日本人说英语的时候口音重,他们习惯用日文里的片假名音节代替音标。”

苏沫开着车敷衍:“王总真是博学。”

王居安说:“我以前在那边待过两年。”

苏沫想:那就应该了。

一时无话,王居安又道:“一着急就脸红,生怕人看不出你着急?”

也不知是四周过于安静,还是酒后疲倦,苏沫听到这人嗓音里夹杂了轻微暗哑,分明是寻常言语,偏生顺着这暗哑声色衍生出一丝微妙波动,她不去多想,只说:“我先前见您和客户谈到技术问题非常专业,这才是真人不露相。”

王居安也学她的语气:“苏小姐过奖,我不过是临时抱佛脚,看了你写的那些个玩意现学现卖。”他停了一会儿,又说,“这世上总得有人当垫脚石,而且还当得心甘情愿,对不对?”

苏沫咽下一口气,笑了笑:“那也是王总您……才智兼备。”她方才说得太溜,“德才兼备”四个字险些就脱口而出。

王居安偏头瞧她:“恭维话谁都爱听,有些听起来却不太舒服,一是要看这人会不会说话,二来要看她说得诚不诚心。”

苏沫抿着嘴,不搭腔。

王居安笑:“还真是个闷葫芦,没趣得很。”

苏沫稳稳停了车,才说:“王总,到了。要不您先下,我去泊车?祝您晚安。”

王居安瞧向窗外,灯火辉煌的酒店正门果然就在跟前,他嘴里低哼一声算作应允,正待推门而出,忽又想起什么,回身看向苏沫,面容平静:“你想借着这个项目往上走,老太太未必会同意,就算她以前有这个想法,现在也未必能实现,你看我猜得对不对?”

他说完就下车,砰地一声甩上门,扬长而去。

作者有话要说:2012年二月二十五,二十六首更

第 34 章

自那晚以后,苏沫时不时想起王居安后来说的话,照他所言,似乎她这回做的全是无用功。苏沫也清楚记得,王亚男把这个董助的职位打赏下来的时候,说法模棱两可,只说先前的助理生孩子去了,所以才请她暂代工作。这数月的时间可是一眨眼就会过去,总不能等人休完产假,她就退位让贤,即便是让贤,也要留条后路,她不想再回总经办做那个前途渺茫面目模糊的尴尬小角色。

展会结束没几天,王亚男果然招了她进办公室谈话。

王亚男看起来情绪不怎么好,她先是向苏沫询问上次项目的跟进情况,说起那个项目她便忍不住皱眉,眼里浮起憎恶之意,那边客户明显和王居安走得近些,倒让她这个董事长插不上手。若非这事已到风生水起的境地,王亚男说什么也要把它压制住,现今却是无法,各董事都睁眼瞧着公司的业绩,她只好塞了苏沫过去继续跟进,明明一手好牌顺风顺水,半路却被人劫了糊,到头来为他人做嫁衣裳。

王亚男靠在大班椅里,脸色疲倦暗黄,身形略显干瘦,乍一看和那些正在逐渐老去的的寻常妇人并无区别,只是颜面上多出几分匪气和狠劲,这会儿即使当着苏沫的面,讲起话来也全不避讳,显然是气得不轻。

她冷冷道:“这家伙先时故意摆出反对的姿态,让人疏于防范,到了该摘桃的时候,来得比谁都快,背地里肯定还做过什么手脚,不然那些人哪会这样好说话。”

苏沫怎会不知“这家伙”是谁,却也不便接茬,虽说是谈论工作,倒似涉及别人的家务事更多些,姑侄俩逮着空就明争暗斗素来已久,个中原因外人不得而知,当然更不好冒冒然开口。

王亚男情绪难抑,又说:“这家伙从小就狡猾,心肠也狠,都说人老奸,马老滑,我看他年岁不到就已经成了精。若非我们家的……哪里轮得到他撒野呢……”话说到最后渐渐消融在叹息里。

苏沫听得一知半解,以前也绝没想到姑侄不和已到了两看相厌的地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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