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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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袁安城是林柚的青梅竹马,在夏小橘心中,他俨然是上帝派来拯救世人的天使。

“他比我大两岁,我妈妈是他的小学班主任,他妈妈曾经教过我芭蕾。我小时候并不是很喜欢这个人,因为我妈总拿他作榜样来教育我。”林柚轻快地笑,将童年往事娓娓道来。

袁安城生于文艺之家,自幼耳濡目染,师从省歌舞剧院国家一级钢琴演奏家,十一岁时已在全国钢琴九级考试中取得优秀,包揽市里形形色色少儿钢琴比赛的桂冠,举手投足间带着同龄孩子无法企及的优雅从容。

在他小学五年级的时候,父母离异。

林柚说,他母亲是自己至今见过最美的女人,年近不惑仍有少女般曼妙的身材。一位旅居日本的华裔商人对她倾慕以久,而袁安城的父亲因为性格孤傲,在乐团中颇不得志,两相权衡之下,她抛夫弃子去了东瀛。

袁安城的父亲备受打击一蹶不振,家中日日灶冷茶凉,林柚的妈妈眼见袁安城日复一日的灰头土脸下去,心里颇不好受,借口要帮他补习功课,接袁安城到家里小住。这一住,就是一年,直到他小学毕业。

和袁安城同一屋檐下的豆蔻岁月,是林柚一生难忘的明媚回忆。

“他爸爸那时候每天喝得醉醺醺的,家里都找不到几件像样的干净衣服,所以他来我家的那天,穿的是登台比赛用的演出服,白衬衫,西裤皮鞋。放学后我妈带我俩回家,偏偏下雨了,我穿着新买的雨披和雨靴,哪里水多就去哪里踩,跑来跑去,在他的鞋面和裤脚溅了好多泥点。”林柚咯咯地笑起来,“没想到吧,我小时候也挺淘气呢。”

林柚喜欢看袁安城练琴。他修长整洁的手指在黑白色琴键间翻飞,流水一样的旋律倾泻下来。

“我总奇怪,为什么让我手忙脚乱的曲目他统统游刃有余?我甚至怀疑他有不止十个手指头。有一次我考试没考好,回到家里躲在厨房生闷气。”

“为什么要躲到厨房里?”夏小橘问。

“因为卧室变成他的专属琴房了呀。他来拿水喝,看到我就说,给你弹个曲子吧,然后就去弹《献给爱丽丝》。”

“那不是洒水车之歌么?”

“对啊,我也这么说,每天大街上都能听到。他说,那就换一个,贝多芬的升C小调第十四钢琴奏鸣曲。”

“好长的名字啊!”

“就是《月光》,那篇课文你学过吧?盲女的。去年夏天,他去音乐学院之前来我家辞行,吃了晚饭后又弹过一次,那天的月色特别好,我就静静地站在琴边,问他,去大学后认识好多新同学,会不会把我这个小妹忘了。他抬头说,怎么会,我还记得你有一件鹅黄的雨衣,还有一双红雨鞋,在我脚上溅了好多泥点。”

夏小橘没听过《月光》,但林柚抱着膝,一脸神往。最初的爱慕,或许就来自他坐在琴前随意扬手,旋律就开出一朵花儿的潇洒自如。

似乎重回那一夜,一抹银辉自窗口流泻而入,一漾一漾的三连音散开来,徐缓的慢板氤氲着淡蓝色的雾气。纤丽的少女倚着琴,望着少年平和忘我的神色。窗台上白色的茉莉花吐蕊含香,摇曳的树影抚过他俊秀的脸庞。

她和他说起多年前,忽然下雨的盛夏傍晚。雨幕中撑起五色的花伞,而那些运气不好的行人大呼小叫四散飞奔。纷沓的脚步过后,平日喧嚣的车站冷清下来。路边一株灌木肆无忌惮探出一茎花枝,烈日下萎靡了一下午的花瓣因为雨水的润泽而晶莹饱满起来,沉甸甸坠在枝头。一个鹅黄色的小小身影从公车上跳下来,倏然闯入灰蒙蒙的天地间。八九岁的小女孩儿,簇新的红色雨靴踩碎一地涟漪,惊落片片白色花瓣。男孩子穿得像个小绅士,蹙眉看自己鞋裤上的泥点,心中却没有半点责怪。

当林柚到了十三四岁的懵懂年纪,心底已经认定自己喜欢的人是袁安城,并且坚定地认为,她和他这样的青梅竹马,有着不需言明的默契。

“你刚刚,说他现在在哪里?”夏小橘问。

“西安呀。”

“够远的。”

“是啊,距离北京相对近些,而且他们学校也会有巡回演出。前些天还去了杭州,没准什么时候就会去北京吧。”

“会不会吃了很多面条和羊肉泡馍,胖得你都认不出来了?”

“我倒希望他胖些,长一张大圆脸,变得憨厚老实些……”

“免得被别的女生看上,是不是?”

林柚笑了笑,然后郑重地点头:“是啊。”

夏小橘被她真诚的面孔打动,只觉得自己心中藏了太多不可告人的秘密,愧对林柚的坦白和直接。“我其实,明白你是怎么想的呢,本来么……”她想着如何开口,却又找不到合适的切入点。

林柚被同学叫走了,留下夏小橘一人,索性仰天躺倒,看一朵云来了,被风吹散,连绵地涌到天边,层迭繁复,似海浪奔腾。新生的草叶扎在后腰上,痒痒的,她扯了一根,含在唇畔,吹不成程朗那样的曲调,只蹦出几个尖锐的音符。

不知道谁得了一条毛巾,程朗走过来盖在她脸上,说:“擦干净吧,花脸猫。”

夏小橘便在毛巾下继续吹着草叶,阳光透过来,是暖暖的橙黄色。陆湜祎路过,放下一瓶水,还在她小腿上轻轻踢了一脚:“你诈尸呢?如果不想起来,就安息吧,阿门。”

邱乐陶在她身边静静地坐了一会儿,离开时叹了口气,什么都没说。

夏小橘不想停下来,忽然之间,似乎世界改变了,不是更美好或更灰暗,而是,更加复杂和真实了。

第三章(下)

(5)

膝盖蹭伤后渗出一些细微的血珠,结的痂用不了几天就脱落了,但是留下几条深色的痕迹,像不小心被素描的碳棒画了两笔。大概是跌倒时摩擦地面的力量太大,有沙土嵌到表皮里,夏小橘并不在意,妈妈却忍不住责怪她没有及时清理:“你个丫头不知道疼吧?一到外面就只知道疯闹,我看你就算腿摔掉了,都能乐呵呵捡起来继续去玩。”

“那说明我乐天。”

“乐天?我是希望你别太娇气,不过你都这么大了,也不能每天和个假小子似的,腿这个样子,看你夏天怎么穿裙子!”

穿裙子又怎样,留长了头发又怎样?谁又在乎我是个男生,还是女生呢?夏小橘怅然叹息,歪倒在床上。

“也不用担心,过两个伏天就好了。”

是真的,还是妈妈的安慰话?她轻轻摩挲着膝盖上粗糙的伤痕,运动场那片暗红的跑道却仿佛依然贴在胸口,带着阳光暴晒后灼人的热气。

如果,所有的伤痕都可以在两个伏天后痊愈,那就好了。

伏天就要来了。会考一结束,马上又是期末考试,林柚来告辞的时候,夏小橘还有一门物理没有考。

“我妈不是小学老师么,也放假了,所以过两天就送我去北京。刚刚去和市舞蹈团的老师告别,正好路过你们学校。”

说了不几句话,考场的预备铃就响起来,林柚写了新学校的地址:“我还不知道去几班呢,开学后才能分吧,记得写信给我哟。” 两个女孩子伸开双臂,紧紧地拥抱了一下。

“大白天的,你们俩干吗呢?没看到校规第九条,不许搂搂抱抱。”程朗用卷成筒的物理习题册敲了敲夏小橘的头,“已经打铃了。”又向林柚打个招呼,问,“你们学校考完了?我们也是最后一科了,要么,你可以转一圈再过来呀。”

“没,但我不用考,不耽误你们考试了。”林柚微笑着挥挥手,“那,我走啦!”

“为什么她不用考试?”

因为她要转学了。夏小橘脑子里转过一百个念头,程朗疑惑的眼神说明他对此事毫不知情,得知这样爆炸性的消息,还怎么考物理?“大概,美女可以免考吧。”夏小橘实在想不到什么托辞,“所以你看我,一门课都免不掉。”

“看来你复习得不错,还有心情贫嘴。”程朗笑着向自己的考场走去,忽然又回头,“如果真是这样,你本来能免个四五门的,但现在头发太短了,估计只能免一门了,就是下一堂,物理。已经发卷了,你还愣着,不快跑?”

不知程朗这门课考得如何,夏小橘根本静不下心,一忽想着或者从此后林柚就淡出了程朗的生活;一忽仿佛又看到冬天他依旧走过那条林荫路,却怎么也等不到想遇见的人,背影寂寥;一忽想起他刚才笑着说自己也是可以免考四五门的,是夸奖自己还算漂亮么?做到判定通电螺线圈产生磁场方向的选择题,忽然就忘记,要用左手定理还是右手定理。她双手握拳支在太阳穴旁,手表的秒针在耳畔滴滴答答转得飞快,快,快,快!催促她尽早决断。随便选一只手吧,夏小橘一咬牙,如果选对了,就告诉程朗,选错了,就当什么都没有发生。

一周后是本学期结业典礼,上午到校领暑假作业,下午组织去附近的剧场看电影。再过两三个小时,林柚就要出发去北京,夏小橘从办公室抱回一摞练习册,心不在焉,在走廊里遇到程朗,她翕动嘴角,连一个“嗨”都说不出来。

“干吗木木地瞪着我,怪吓人的。”他也抱着一摞本子,压在小橘的练习册上,“傻了?那多拿几本也不知道沉吧?”嘴上这么说着,他只是做了个样子,又把那一摞抱回去,问:“怎么了,考得不好?不会是物理没答完吧。”

“答完了,还凑合,不过一紧张,连左手螺旋右手螺旋都分不清了。”

“那怎么办?”

“猜一个呗。”

“还行,有50%的机会。”

“嗯,可惜老师不肯给我50%的分。”夏小橘甚至怀疑,那一天是自己的潜意识作祟,误导记忆,就是想要选错,便可以隐瞒林柚的去向,将程朗的未来据为己有。而他对此浑然不觉,还在说着那天的考题:“用手摸一下验电器,就代表接地,是么?万一是霹雳贝贝来了,那不就成了充电了?”

夏日的阳光投射出清晰的影子,程朗笑容粲然,双眼清澈明亮,让夏小橘如何欺瞒。“如果能不考试就最好了。”她尽量把话题转移过去,“林柚就最幸福了,她要转学,所以不用参加这次期末考试。”

电影开幕前照例是校领导训话,老校长在台上谆谆教导,邱乐陶在台下诲人不倦:“头一次看到你这样的人,脑袋一定是被霹雳贝贝摸到了,电糊了。”

“他当我是朋友啊,那,我能欺骗他么?”

“不是欺骗,你可以选择不说啊!”

“我怕他心中有遗憾,以后更放不下林柚了。”

“难道他现在跑去火车站,就没有遗憾了,人家林柚会为了他不去北京么?”邱乐陶嗤之以鼻,“尹老太还总说人家一个眼神就把我勾走了,现在也不知道是谁,魂都没了!”

“我这是理智。”

“别逗了,我本来还觉得你和林柚可以竞争一下呢。”

夏小橘摇头:“他看林柚的眼神,你注意过么?”

“那又怎么样?他看你的眼神,和看我们也不一样啊。”

“我和他稍微熟点,怎么说也算朋友么。”

“那就要努力晋级么!趁林柚不在!!!”邱乐陶忽然不说话,狠狠拧了夏小橘的胳膊一下,她“哎哟”一声,抬头,见程朗背着大书包走进来,就坐在夏小橘斜前方的空位上,额头和脖颈上覆着一层薄汗。

电影是《我又十八》,电视中放过若干次了,邱乐陶打着哈欠说要回家,又嗤嗤笑着,说:“你现在可是不会走了,对吧,可以演一部《将要十八》,用不用我和某人换一下座位?”

同学走了一多半,程朗起身,给离开的人让了两次路,便纹丝不动地坐着。夏小橘用食指戳戳他的肩,递过去一包纸巾,他沉默着擦了脸,过了将近五分钟,才轻声说:“谢谢。”

他还说了些什么,声音如此之轻,夏小橘要趴在前排的靠背上才能听到。

“我走错月台了。”他侧身笑笑,屏幕折射到脸上的光线,是忧郁的灰白色荧光。

许久之后,夏小橘才隐隐觉察到,或许程朗当日见到林柚,她却不肯留下一个联系方式,他才用这样的借口掩饰内心的失落。她不止一次地回避他,而每一次他故作轻松地姿态,都可以被夏小橘轻易看穿。从这一天起,他开始有大块大块的时间用来沉默,在两三年后学会抽烟,喝不加糖的黑咖啡。

他不知道,整场电影过程中,夏小橘的目光都落在他的背影上。这是属于她的秘密,少时是太需要保密的大事,到了可以风轻云淡说往事的年纪,谁还会把这样细微到可以一言蔽之的情节挂在嘴边。

还有多少凝视,就这样,沉积了,封存了。

(6)

高三开学第一次模拟考试,黄骏班上有一名女生晕倒在考场上。“是低血压还是低血糖来着?”邱乐陶本着农村包围城市的态度,和这一班女生格外熟稔,“校医说她精神压力太大,但她们班同学都说她在减肥,吃得太少。因为她喜欢的那个男生喜欢沈多,人家身材多好啊?”

“也太夸张了,为了一个男生,连自己的健康都不要了。再说,现在什么时候了,还有什么比高考重要的?”夏小橘嗤之以鼻。

“你可真是好了伤疤忘了疼。”邱乐陶戳她脑门,扯着她的五四短发,“那你能解释解释原来的头发哪儿去了么?换钱啦?现在你是可以独霸‘Snoopy’了,就不理解别人了。换了我,一样郁闷。那天我还看到‘加菲’问沈多英语题,她就是在国外呆过两年啊,语法不见得多好,你说‘加菲’为啥不问我不问你,要去问沈多呢……”

“你如果这么想知道答案,可以去问‘加菲’,把话挑明了,早死早投胎。”

“真是最毒不过妇人心。”邱乐陶反问,“那你怎么不和程朗把话挑明了?”

“有什么可挑明的?他的想法我还用问么?”

程朗变得寡言,习惯了放学后独来独往。某天夏小橘在半路的修车铺给自行车打气,他低头经过,踢着一只空易拉罐。“喂,今天怎么没骑车?”小橘喊他。程朗充耳不闻,罐子撞在路边,丁丁当当响个不停。他走得很慢,小橘知道为什么--不远处就是市歌舞团的练功房。她迷迷糊糊骑车回家,心中一线曙光也没有,他的沮丧,他的沉闷,他异乎寻常的冷漠,都让夏小橘感觉陌生。

因为上一次晕到事件,体育组郭老师成功说服了教导主任,在高三年级中组织一次秋季长跑比赛,动员同学在紧张复习之余加强体育锻炼。女生在附近的街区绕一个三千米的小圈,男生要跑五千米,临近终点一千米的路线是重合的。一群女生根本就是在散步,叽叽喳喳说着八卦,夏小橘没有什么好打探的,抛下邱乐陶,沿着街边大步跑下去。快到终点有一段下坡,张开双臂,让风钻到衣袖里,脚步轻盈,似乎可以凌空飞翔。多跑了两千米的男生们也赶过来,程朗在最前面,从小橘身边经过时,胳膊蹭过她的指尖,只淡淡说了一句“sorry”。她心中失落,有些岔气,还不待酝酿自怜自艾的情绪,黄骏便飞奔而至,每三五步就要大喊一声“嘿哈!”脸孔通红,边跑边脱掉运动Tshirt,顺手扔给路边卖烤羊肉串的大叔:“帮我拿着,再烤两串鸡翅,五个板筋,五个肉串。”一副熟客的语气。大叔不以为怪,大声说:“知道了,鸡翅要嫩,肉串要放糖,是吧?”黄骏已经赤膊跑远,高举双手做出“OK”的手势。夏小橘乐不可支,再次质疑邱乐陶的眼光,嘻哈之间,更加岔气了。

陆湜祎从她身边跑过,又退回来,扫了她一眼:“真笨!还参加过市运动会呢,跑个3000米都能岔气。”

夏小橘翻白眼:“你管得真宽,那有没有人问你,为什么国家二级运动员有时候还会驼背?”

这次轮到陆湜袆翻白眼:“还不是和你们这些矮子说话说的?!”

夏小橘停下脚步,挥挥手:“你先跑吧,我慢慢溜达回去,走不动了。”

“也好,那请我吃羊肉串吧。”他指指黄骏扔下Tshirt的烧烤摊。

“凭什么?!”

“为了回答你的弱智问题,我肯定得不了第一了。”

“你现在赶紧跑,还是第三呢!”

“不跑,没意思,老郭想到我们要离开,又要在终点线抱着我们大哭。我可不想用上衣给他擦鼻涕。”

“怪不得黄骏把Tshirt扔下了。”夏小橘大笑,“你可以学他一样脱啊。”

“掏钱买羊肉串去,废话真多。”陆湜祎踢她的脚后跟,低声说了句,“女流氓。”

夏小橘也不在乎名次,两个人站在烧烤架旁边,牙尖嘴利地刻薄对方,顺便吃光了黄骏预定的鸡翅和烤串。他大大咧咧走过来,拍拍陆湜祎的肩膀,笑得诡谲:“我说每次冲刺都和我叫板的臭小子哪儿去了,就差五六百米都不肯跑。”

陆湜祎推开他:“离我远点,别把鼻涕蹭我身上。”

“我身上那是汗!我身上长得是毛孔不是鼻孔!”黄骏大声抗议。

夏小橘再次笑岔气。

“好,我明白了,这就是好兄弟,我今天豁出去,为你两肋插刀了。”黄骏面向小橘,指着陆湜祎,“看清楚,什么叫一笑千金,我就这样为你牺牲了。”

夏小橘一愣,不知如何应答。程朗恰好走过来,陆湜祎把手中的矿泉水递给他,把话题转到校队的高一新队员。小橘到旁边买了一块切好的蜜瓜,听黄骏念念叨叨:“一串烤好的都没留给我啊,真是重色轻友。”

她举起蜜瓜,想用眼角余光打量大土的神色,但却不自知地停留在程朗身上。他出了好多汗,将Tshirt后背洇湿倒三角形一大片。或许是跑步让人精神振奋,他似乎活跃了许多,说话之间,仰头咕咚咕咚喝完一大瓶水。夏小橘很想告诉他,刚刚跑完五千米,不要喝得这样急。

程朗似乎感觉到身后凝视的目光,转过身:“别以为用蜜瓜挡着脸,我就不认识你了。你刚才差点打倒我的脸。”

“把你那句sorry还给你咯。”

“说抱歉有用,还要警察做什么?”程朗说,“请我吃烤串吧。”

“怎么都一副德性?”夏小橘撅嘴,心中却忍不住偷笑。刚才黄骏说大土什么来着?现在程朗也要我请他吃烤串,咦,难道我们运动队的男生有这个共性,喜欢女生就会赖着她吃烤串?等等,谁说大土喜欢你了?

程朗笑:“她特别像万花筒,表情总是千变万化。”

邱乐陶远远看见黄骏,加快脚步,因为一路都在散步,此时体力充沛,笑容满面,身轻如燕。黄骏吃着肉串,说:“夏小橘,你跑步张牙舞爪的,看人家邱乐陶,才像个女生。她的步态有点像那谁,那个,那个长腿美女,叫啥来的?你洒人家一裤子菜汤的。”

“像林柚?”邱乐陶笑呵呵看着夏小橘,连说,“完了,完了,那我的死期到了。”又赶紧解释,“我的意思是,让我做她那种劈腿弯腰的动作,一定会杀了我的,我柔韧性最差了,小橘知道,对吧?”

夏小橘狠狠剜她一眼,总算明白邱乐陶和黄骏的相似之处,口无遮拦。

程朗倒是没有作出忧郁少年的姿态,反而笑着看向夏小橘。似乎雨过天晴,睽违多日的笑容让小橘的天空也骤然明朗起来。

(7)

再过几日便是他的生日,夏小橘已经选好礼物。她发现了一家新开的小礼品店,叫做“图腾”,里面有一只钥匙链,塑胶的坐姿Snoopy,带着黑色飞行员风镜,虽然只有拇指大小,但做工极其精细,5元钱。老板说是朋友从美国专卖店带回来的,所以价钱也很美国,这个5元,是美元。每天回家的路上夏小橘都要去看一眼,越看越觉得它像初见面的程朗,透着一种纯真的傻气。她始终觉得性价比不高,不如一条耐克的运动毛巾实用。但今天心情大好,夏小橘没有多想,二话不说便买了回来。邱乐陶评价说:“有什么好啊,这狗浑身冒傻气。你家Snoopy是个大傻气,这个钥匙链是个小傻气,花了四十块钱的你不折不扣冒傻气。一家子傻气,真配!”

“什么什么我家,谁是我家的?”夏小橘的驳斥比较无力,因为心底嘴角都在偷笑,的确有些冒傻气。

这些天来,程朗的目光似乎一直在追随着自己,值周的时候他主动要求和夏小橘一起抓迟到,直到上课铃响了,还说:“咱们待会儿再回去吧。”夏小橘不解,他欲言又止。忽然有同学飞奔而入,程朗一怔,追过去:“站住,哪个班的?”

“都迟到了,还追什么追啊?!”

“就是因为迟到了,才要记你的名!”

夏小橘笑看程朗千里追杀,直到教导主任走过来,说:“该上课了,还不赶紧回去?”这一整日都心情愉悦,做完卷子便开始揣测,他到底要对自己说些什么。是否无意间发现了自己的善良乐观,活泼可爱,远胜于一份遥远的思念。

她开始设计对白,想着如何将生日礼物送到他手上,俏皮一笑。然而几日过去,程朗重又沉默起来,只是目光依然会停留在夏小橘身上,看着她进入正门,穿过大厅和回廊。所有的猜疑和推测,随着某一天同学递过一封来信而水落石出,他说:“夏小橘你从来不看收发室门口那一堆信么?你这封躺了快半个月了,再不拿回来都长毛了!”

落款是林柚。

忽然之间,她都懂了。在长跑那几日,恰好程朗看见了林柚写给小橘的信,便期待在接下来的几日内收到她的来信,然而世事终究不尽如人意。

一定是这样的,一定是的。不知道为什么,夏小橘觉得自己可以读懂程朗的心事。真的,不为什么,就是能懂。

失落和茫然再次袭上心头,不是欲哭无泪的伤悲,而是异常平静。这么长时间以来,她头一次这么深入地感受程朗的内心,无论自己做什么,怎样活泼可人,都无法改变他的心意。她对未来感到灰心,一瞬间也有些低血糖的眩晕。说不出的无能为力,所有的付出和坚持都那么幼稚可笑。夏小橘对邱乐陶说,我想放弃了。表情木然凝重,吓乐陶一跳,连声说:“如果你放弃了,我也没有勇气坚持了,你这次的神态好可怕,都不是伤心,完全是没表情。”

“既然什么都得不到,那就力争什么也不失去吧。”夏小橘苦笑,“为什么我不想哭呢?哭出来都忘了,就可以好好复习了。”

在集中供热开始之前,学校利用周五下午组织大扫除,夏小橘负责擦走廊玻璃,程朗在斜对面的水房打水,隔几分钟便来换一桶。夏小橘看着他把桶放好,水龙头开大,回头望了自己一眼,便转身专心地接水。忽然觉得很委屈,你所有的欲言又止,就为了那封信么?好,我把内容背给你听!她说袁安城的学校年底会去北京作圣诞暨新年音乐会,他现在是大提琴手,她很想见到他。你满意了么?你会难过地把头埋到水桶里,才不会让别人看见你流泪吧?!

程朗再次抬头,看到夏小橘在盯着自己,便走过去:“怎么,懒得下来?要我帮你洗抹布?”她抓紧窗框,深呼吸两次,砰地跳到地面上。仰起头,程朗的脸庞那么清晰,探询的目光,疲惫中仍然有那种要命的纯真,他的眼神中总有一种孩童一样的真诚,让夏小橘无法恶狠狠说出已经打好的腹稿。

“没事了没事了。”她不耐烦地挥挥手。

“小心!”忽然传来女生的尖叫。下一刻,她被程朗大力扯到身侧。耳边是风声,还有一连串清脆的玻璃碎裂声。脸颊一凉,而后是刺骨的痛。

立时有老师和同学涌过来:“怎么回事儿,快把这扇窗挪开,哎呀,这个男生胳膊破了,还有脖子……”

夏小橘大半张脸被程朗的肩膀挡住,她探出头,发现刚刚自己擦过的一扇玻璃,连着木框架一齐倒下来,程朗拉着自己转了小半圈,窗户砸在他后背,虽然入秋后穿的多,但肩颈和挽起袖子后露出的左臂都划破了,一条血痕顺着手臂蜿蜒到掌心,蹭到小橘的运动服上。

“快去校医室,看看有没有伤到动脉。”

“小心,身上可能有碎玻璃。”

众人七手八脚把窗框挪开。夏小橘忍不住大哭起来。自从认识程朗之后,已经在人前哭过两次了,然而此时的难过与辛酸,除了眼泪,无从洗刷。

水房的桶已经装满了,龙头开得很大,哗哗的溢出来,淌了一地。如同夏小橘不可抑止的哭泣。

(8)

虽然校方后来解释说老教学楼年久失修,并遣派校工将所有门窗玻璃检修一遍,夏小橘始终认为,如果不是自己咬牙切齿暗暗拽住窗框摇晃几下,并且山崩地裂般从窗台蹦到走廊上,它不会那么轻易跌落,程朗也不会四五处受伤,后颈更是缝了三针。为了不摩擦伤口,他把头发修剪得很短,像小孩子一样平平的,显得愈发的高了。放学后他没办法打球,坐在篮球架后的树荫下,身边堆着一帮男生的书包和衣服。

“我真觉得,你家snoopy和以前不一样了。”邱乐陶说,“原来还有点傻乎乎的,怎么就越长越好看了,小帅哥呀!小橘你还挺有眼光么!”难得黄骏在场的时候,她还会赞扬别的男生。

“小傻孩儿有心事了呗,长大了。”

“他那个心事也太远了。小橘,你表现的时机到了,看他一个人可怜巴巴坐在那儿,你不心疼?”乐陶一边笑着,一边蹭着她的肩膀,“这次可真是太浪漫了,英雄救美啊!且不说你以前就对人家有贼心,单就这一次,也够一般女生芳心大动了,还不趁热打铁,救命之恩无以为报,以身相许?”

“算了吧,我可不想成为新闻人物,连减肥变成低血糖这样的事情都被别人拿来八卦!”夏小橘深信,自己的感情是最纯洁最柔嫩的,只应该存在于心底最温暖的地方,而不是作为别人消磨时光的谈资,沾一身口水。

已经有人用暧昧的眼光看她和程朗,但他似乎并不在意,值周时仍和夏小橘站在一起,问:“你那天找我干吗?”

“谁找你了?”

“你呗,跳得那么着急,把窗户都拉下来了。”

夏小橘尴尬地傻笑:“我听说是你生日,想问有没有蛋糕吃。”

“蛋糕没有,倒是请大家吃烤鱿鱼了。”程朗摊开双手,“早说啊,简直被你害死了,生日险些变成忌日。所以你是吃不到烤鱿鱼的!”

“呸呸,乱说。”夏小橘把钥匙链递过去,“这样吧,这个送给你,当作生日礼物了。”

“这么女孩子气?不会是你小学玩剩下的吧?”程朗笑,还是接过来,揣在口袋里。

放学时夏小橘去拿自行车,程朗已经走过车棚,又折返回来,扬着手中一串钥匙,“看,我戴上了。”小橘看着他的背影,想起乐陶说,如果黄骏每天兴高采烈和别人说话而不理自己,就会很生气。然而此时此刻,她宁愿程朗是开心的,无论为什么,无论因为谁。

英语课上,老师让大家活用最近复习的知识点造句。夏小橘凝神,写:No matter whom the flower comes out for, I would rather see it burst forth than it should die.

无论花儿为谁开,我宁愿它绽放,总好过消亡。

第四章(上)

(1)

林柚飞了一天,洗漱后很快就睡着了。夏小橘把床让给她,自己拿着睡袋打地铺,月色溶溶,皎洁的光芒从窗帘的缝隙漫入,凉凉地爬过皮肤。在衣橱的角落有一只漂亮的茶叶盒,里面有十四封信,存放多年,销蚀了最初的笔墨香,销蚀了沾染的茶香,沉淀下来纸张的气味,和岁月一起斑驳变黄。夏小橘忍不住披衣而起,在餐桌旁一一捡拾遥远的字迹。

“芒果布丁:Good night! 你的信今天已经收到,放心了么?这样邮信太危险了,你一定能想到,如果被班上的大嘴们看到后我的下场。还好,今天是我亲自去收发室拿了我们班的信件。大概好人的信也是一路平安的。能得到你的夸奖和肯定真是让人开心的事情,谢谢你的关心,我会回到我自己的。C.L.”

“布丁,你好。看见信纸了么,我很少写信,所以没有什么像样的信纸。很高兴又收到你的来信,中午吃饭时我便买了一打。真的不打算告诉我你的名字么?尴尬又如何说起呢?不用为难,你自己来决定,我是觉得布丁这个称呼挺不错,但出现在收发室的信封上总有些奇怪。你说自己没有音乐就不能睡觉,我也经常听着歌就睡着了,不过现在高三,没有什么时间去听录音带,你才高二,真让人羡慕。我现在英语磁带听得倒是很多,姑且算做是在复习吧。还有,你的眼神真好。我的伤口好了,所以颇不急待去打了两场球,你怎么就说我不好好复习呢?太冤枉了。C.L.”

“布丁,你说的对,现在是非常时期,我不应该为了别的事情分心。只是事情和我预料的完全不一样,我正在一点点整理心情。她走时没有留下地址,说会主动和我们联系,我自然点头。可是……我在想,如果她还记得说过的话,我应该耐心等待吧;如果她不记得了,我还有必要主动打听她的消息么?或许她仍然记得,却装作忘记了。原谅我说这些没头脑的话,只是感觉你是个很亲切的人,如同多年的老友一样。C.L.”

高三毕业,从海边旅行归来的车上,程朗写了最后一封给芒果布丁的信。

“布丁,展信快乐!谢谢你一路陪伴,说实话,你早就应该告诉我你是谁,何必要躲躲藏藏,而不作一个真实的你呢?是不是,觉得离得越远,反而越容易沟通呢?这样即使说错了话,也不用担心遭到彼此的追打(笑话)。祝,可口可乐。C.L.”

不是这样的。夏小橘摇头,感慨万千。程朗啊程朗,你如何能要求十七八岁的我,面对面坦然和你说那些感情的话题?

(2)

将第一封信放入街角的邮箱三十秒钟后,夏小橘便开始后悔,并祈祷家里的胶水过期,粘贴不牢的邮票中途脱落。邱乐陶颇为不解:“你和Snoopy的天赐良机到了,现在全学年的人都当你们是一对儿。他又出血又缝针,连破伤风疫苗都打了,这么轰轰烈烈,如果说你喜欢上他了,那是多么水到渠成啊!连尹老太都会体谅你的。为什么要写信,说什么我一直很关注你,但我现在只希望给你祝福?!”

“大家越关注,我就觉得和他越遥远。不像以前,简单的对话,细微的场景,就是属于我们两个的,想起来就很开心;但现在所有人都在看,希望看到什么热闹,”夏小橘耸耸肩,“偏偏我自己知道,什么热闹都没有。这种热闹,比不热闹还要孤单。”

“你可以享受现在么,没准还能弄假成真呢。”

“我倒是很期待,如果我明年不用高考。不用尹老太来提点,我也还分得清现在什么更重要些。有什么事情,都留到高考后再处理吧,他现在喜欢林柚,八九个月后,事情也不会变得更糟。”

“呵,忽然变成哲学家了呢?”乐陶揶揄她,“既然这么理智,干脆把他扯到校门口说个清楚明白,干嘛写匿名信,还芒果布丁,为啥不叫橘子果冻呢?还说自己是高二的小姑娘,真是工业酒精哦——甲醇(假纯)!”

因为,想要给这段暗恋画一个休止符,却舍不得彻底说再见。夏小橘在此后的若干年里,无数次用不同的方式向这段感情告别,终于明白,这样刻意的举动除了证明自己的放不开,再无它用。

她选择在人前避开程朗。高三实在有太多话题,真真假假的校园“黄昏恋”耗尽了老师们的口水,也多少润泽了枯燥的冲刺复习。不出两周,那一幕惊心动魄的英雄救美事件,就和程朗渐渐愈合的伤口一样,仿佛没有存在过。

她依然知道每天他做了什么,比如没有上最后一堂自修课,比如回家时走了那条经过市歌舞团的岔路,比如月底模拟考试的时候比上次下滑了七个名次。这是程朗么?他怎么可以变得如此脆弱,好像忽略了身边的朋友,恍然地活在另一个世界里。夏小橘把所有的鼓励和祝福写在信里,既然无法走入他的天地,那么也请他走出我的心灵吧。

寄出的信,是收不回的心情。

没想到,程朗居然回信了。“芒果布丁”几个字大大咧咧地躺在信封上,在收发室里格外引人注目。没有哪个班的信件管理员将它取走,夏小橘发现时已经过了月余,信封上沾了灰尘和水渍。她趁旁边没有人注意,一把抓起信封,折三折塞进大衣口袋里,捏起来很薄,似乎里面空无一物。他一定觉得是哪个女生穷极无聊吧!夏小橘自我解嘲地扯扯嘴,心想,但邮个空信封拒绝人家,不是更加无聊?本来秋来冬至,有些头疼脑热,这一来更加难受了,回到教室呆坐了一堂课,晚自习时便请假回家。

妈妈切了姜丝,煮一大碗红糖水,嘱咐小橘捂上被子发汗。她连头蒙住,只留一条缝,掏出信封来,偷偷拆开。

里面是很薄的一张便签。

“芒果布丁:Good night! 你的信今天已经收到,放心了么?这样邮信太危险了,你一定能想到,如果被班上的大嘴们看到后我的下场。还好,今天是我亲自去收发室拿了我们班的信件。大概好人的信也是一路平安的。能得到你的夸奖和肯定真是让人开心的事情,谢谢你的关心,我会回到我自己的。C.L.”

夏小橘立刻觉得病好了一半。第二天头两节是语文课,妈妈帮她请了假在家睡懒觉,父母一上班,她立刻起身,披着棉被努力写回信。还不忘掩饰笔迹,拿出小学时一笔一划工工整整的楷书来。

“我最喜欢的电影是《希茜公主》,里面说‘当你不开心的时候,就到大自然中去’。下雪了,你有没有发现过,月光下的积雪像水晶一样,能折射出七彩的光芒来。也用不了很久,等冬天过去,学校门口那株大海棠一开,粉色的一树,真想把它们抱在怀里。无论什么季节,都有不同的惊喜,那么,生活里又有什么可烦闷的呢?--布丁”

“那株树真的很漂亮,不过相信你没见过哪个男生抱着一株开满花的海棠,那太奇怪了,是《聊斋》里遇到花仙么?呵呵。我们教室窗边有一棵柿子树,害我秋天的时候总是溜号,去年柿子熟了的时候我特意在学校磨蹭到很晚,总想着拿班级的旗杆去打柿子吃,最后连青的都被我消灭了。够馋吧!不过今年柿子熟的时候恰好出了点小意外,没办法淘气了。--C.L.”

“很高兴你的伤口都好了,但会有后遗症么?上次似乎出了不少血,有没有伤到深层的肌肉呢?不会影响明年的运动会吧。”

“还好,我又活蹦乱跳了。不过运动会,我们全体高三都不会去,学校方面当然希望我们能多花些精力在学习上。其实这和参加运动会没什么矛盾,现在你看教室里,只有一张张缺乏睡眠的脸,满屋子充满压力和烦躁的空气,还要面对一套又一套的模拟题。我成绩不稳定,总惴惴不安的,作完了都不敢看正确答案,生怕大受打击。”

“我想有些事情是人没有办法完全掌控的,就好像太阳每天都要落山,月亮总是有缺有圆。我把自己处理不了的事情都埋起来,没准哪天就发芽了,开花了。但有些事情努力了,肯定就是有回报的。如果换了我,成绩不稳定,就说明我有考好的实力,尽力去稳定它喽。还有半年多时间呢,千里之行始于足下么。”

“的确,我没有理由让一些烦心事占去复习的时间,而且做到不去想,似乎也并不是不可能。现在这个成绩,能去哪里呢?我也问自己。我家人希望我学通讯或者计算机,但重点大学的热门专业,对我而言是可望不可及的。我想用这二百天和自己打个赌,你说我能赢么?不过,我并不清楚自己想学什么,如果去一个自己并不喜欢的所谓热门专业,对我有意义么?”

因为“芒果布丁”没有透露自己的班级,信封总会放在收发室的窗口,供过往的同学认领。程朗路过时常常会探头看一眼,一副不放心的样子;他隔些日子就去学校门口的小卖部,买三五个信封,配上邮票;市内信件要走一到两天,虽然只是从学校转角的邮箱到几米外的收发室,程朗在收到信的日子都会早早回家……这些夏小橘都看得到,并满足于现状。他的彷徨,他的迷茫,除了她,又有谁知道?

很久没有长谈,但似乎他的话语就在耳畔,两个人的对白凝结在信纸上,混合着记忆里冬日夜晚的咖啡香,和钢笔水特有的墨汁气味。

转眼圣诞将至,尽管高三各位老师苦口婆心,软硬兼施,要同学们不要将精力放在发送贺卡上,然而收效甚微。收发室前每日人头攒动,在一大摞尚未分班的信件中翻找属于自己的一份祝福。夏小橘已经爱上了等信收信的感觉,每天积极地去收发室,选出自己的,顺便拣出给同班同学的,偶尔也会看见有程朗的信,信封上或娟秀或工整的字体都不会引起她的揣测和嫉妒。他恰好也路过,探头问:“看见有我的么?”

“没……没注意啊,你自己看吧。”

程朗看看她手中一捧信:“都是你的?人缘不错啊。”

“还有同学的。”

程朗“哦”了一声,不再多问,他在信里提过,自己很少买贺卡,觉得太滥俗。然而,他是否依旧幻想,可以收到一份远方的祝福,或者,他在写给布丁那么多信之后,仍然有一些无处投递的话语。看他翻着贺卡,夏小橘心中有点堵,于是芒果布丁决定不给CL贺卡,也不要他的。

“你如果真的想祝我圣诞快乐,就送我一张照片吧,最好是高一的,我很想知道在我入学之前,你的样子。”

CL没有拒绝:“这是刚开学的留影,头型傻得很,还被不少人嘲笑过。”

两年前的他顶着郭天王的经典发型,像一枚大笑的草菇,远没有如今那种让小女生着迷的冷峻默然,然而背景是夏日明晃晃的操场,像他腾空而起时一样艳阳高照的日子,闪亮的光芒似乎可以穿透薄薄的相纸,穿过时空,照亮从前以及此后经年的岁月。

(3)

邱乐陶收到了黄骏的贺卡,字如其人,大大咧咧。夏小橘不忍心打扰手舞足蹈的好友,告诉她自己也收到了,连祝福的话都一致,言简意赅的“Merry Christmas & Happy New Year”。而且此前连续几个中午,他都扯着陆湜祎去校门口买贺卡,嚷着:“走啊,花钱去。”每次都拎一塑料口袋回来。签了这么多名字也真是为难他,夏小橘都想劝他去刻枚印章,以免小指关节在纸上磨出茧子。

出乎意料的,她收到了陆湜祎的贺卡,除了“学业进步新年快乐”的客套话,还有一句,“P.S. 谁会想到,当年那个不识字的文盲,居然会成为今天的好友。从对我的称呼便可以看出,至今某人本性难移,真让人担心她的语文成绩”。

这家伙,大土,大土,就是大土,这外号跟着你一辈子了。夏小橘忍俊不禁,乐陶凑过来扫了两眼,窃笑:“你有没有发现,陆湜祎对你有点意思呢。”

“才没有,他和其他田径队的熟人一样,见面打个招呼而已。”

“得了吧。那次你差点被玻璃砸到,加菲就连着几天关心过你到底受伤没有,哭得那么厉害,是否被吓到了,你觉得他有那么细心么?还有哦,每次课间操结束,各个班级一起回教室,他都会磨磨蹭蹭走到队伍最后,不就是等咱们班过来,然后往你身边挤啊挤啊的。”邱乐陶抢过贺卡,“他总和加菲在一起,难免总被我看到,早就觉得他有点可疑,嘿嘿,今天可算被我抓到证据了。”她捏细嗓子,嗲声嗲气念着,“真让人担心呢,某人的语文成绩哟。……hoho,看人家多关心你!”

邱乐陶搬出另一套理论,声称陆湜祎此前之所以沉默,是因为夏小橘和Snoopy的绯闻一度沸沸扬扬。“真是一个好面子的男生,不过,这也说明人家在乎你。”她断言,“我倒是很期望你们俩发展一下哦,等高考以后,我和加菲,你和大土,咱们四个一起出去玩,你俩走一路吵一路,多有意思!”

夏小橘并不记得陆湜祎有什么暧昧举动,或者说她的生活和头脑都被复习和通信填满,根本没有多余的心思分析其他人的举动。元旦将至,在各个班级的活动结束之后,体育组郭老师余兴未了,将学校的体育馆布置起来,又买了水果和花生瓜子,召集训练队全体门生前去联欢。

黄骏看到邱乐陶,眉毛一扬:“是我们队的么?闲人免进。”

陆湜祎若有所思点点头:“我也发现了。难道你是夏小橘的尾巴,割下来她就会变身成赛亚人?”

乐陶嘻嘻一笑,抓着夏小橘的衣襟。“我是特别观察员……”又贴着她的耳朵小声说,“月老派来的。”

沈多坐在两人后面,夏小橘抓了一把花生和几块糖果递过去:“坐到桌边来吧,拿东西也方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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