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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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小橘搭清晨的首班车回学校,离开时几个男生依旧在吵吵嚷嚷的打牌,还有人似乎一晚上就长出密密一层胡茬来,又或者是前几日期末考试中一直没有整理仪容,昨夜天黑看不真切。换了平时,小橘一定哈哈大笑,冲上去抱拳,给他起两个武侠小说里的绰号。然而此时她什么也顾不得,匆匆拎了书包就走。

陆湜祎喊:“等等。”她心中一紧,停下脚步,忸怩地转过身来,面孔微热,不知道是否已经红如煮熟的螃蟹。

“还有礼物没有拿呢。”他努努嘴,“水水他们送你的羽毛球拍。”

“不想拿也可以。”水水揉眼睛,“随时过来打啊,反正你下学期就搬进城了不是?”

“我厉害得很,你不一定是我对手的!”

“哈,我哪有时间陪你打球,学习,我是好好学习、心无旁骛的好学生,哪像有些同学,一天到晚,心里长草……”他一边说,一边用肩膀撞着陆湜祎,“昨天让他拿副牌,出来还抓了一盒烟,跑到走廊去了。”

“什么时候学会抽烟了?”小橘睈目,“来,张嘴让我看看!”

众人大笑:“看,有人发话了不是?”

夏小橘此时心虚得很,唯恐谁又说出什么话来揶揄自己和陆湜祎,明知不可能,但总觉得半梦半醒时的那一瞬早成了天下皆知的秘密,在众目睽睽下无所遁形。她应付了两句,蹭到门边。

大土在众人的哄吵中送她下楼。清早的林荫道晨雾迷蒙,朝露消弭在空气里,和爽的风中洇润着淡淡的水汽。

“真抽烟了?”实在需要说些什么。

“没。”

“我就说么,你还长本事了。”

“因为身上没有打火机。”陆湜祎笑,“不过,以前我抽过一两根,不喜欢那个味道。”

夏小橘自然不会追究,昨夜他为何又摸了一盒烟出门。两个人一路走到车站,说着天气,说着考试。此前陆湜祎帮她订了一同回家的火车票,两人约好隔几日在北京站见面。

首班车上几乎没有多少人,开起来咣啷啷响个不停。夏小橘有些后悔,刚刚等车时应该问问他,到底有没有什么话要对自己说。因为难于启齿,总想着来日方长。却不知一旦放下,成了以后再没有触碰的话题,以至于那个吻越来越缥缈,连它的真实性都无法保证。

曾经有人问过夏小橘,和陆湜祎走得那么近,是否还分得清友情和爱的界限。她坚定地点头:“当然!”或许疑惑过,在摇摆中靠近着,然而感动和心动是如此不同,尤其是那个一直存在于心底的人,重新出现了。

北京站这些年的变化并不大,夏小橘下了出租,买好站台票。从广州过来的火车还有半个多小时才进站,她在花坛边坐下,想上一次看到程朗时他的样子,但面貌似乎总是模糊的,想来想去都是若干年前理着清爽平头的他,甚至是更早时初见的草菇造型,顽固地从记忆深处跳出来。此时此地,难免会想起那年暑假在火车站重逢时,透过如织人潮,看见他闲适而立的身影。

小橘认得其中那只红色椭圆形拉杆箱,而它的主人并没有出现。

“去甘肃社会实践了啊?”

“是啊,决定的突然,回家的票都来不及改,不过她一直想去看飞天。回来时可能还要去爬华山。”

排队进站时,夏小橘本来站在陆湜祎前面,听到两个男生的对话,忍不住探过头去:“那也会去西安了?”

“应该吧,她倒是提过羊肉泡馍。怎么了?”

“噢,没……我也想吃。”她嚅嚅了一句,转身回来,隐约觉得不安。男生们的话题很快就转移到期末考试、球赛和同学聚会上去,他笑声爽朗,没有一丝掩饰和不安。而夏小橘心中凛然,两年前林柚清秀的字迹历历在目。

“我对爸妈说想去华山,还想去敦煌看飞天,这些都是可以路过西安的。他们答应地很痛快,但是说要等到妈妈放暑假,全家三人一起去。理由太多了,我都驳斥不了……”

忍不住转身,看着他粲然的笑容,似乎是暴风雨来临前最后一丝阳光,却不知道马上要被乌云遮蔽。内心焦躁,她预感到命运的变迁,却不能开口言明,否则便好像是一个居心叵测的诅咒。

最后几节硬座车厢基本上都是学生,小橘在车厢中段,程朗坐在车厢尽头,打水泡面时,看见他和对座的女生聊得开心,回到座位上,还是忍不住望过去。陆湜祎看出夏小橘心神不宁,扯扯她的衣襟:“没什么好看的。”

“我……我没看。”

“你一直在盯着程朗。”

夏小橘险些被面汤呛到,没拌匀的胡椒粉钻到气管里,让她咳个不停。

“知道你和林柚关系好,但这点事情不至于回头去打小报告吧。”陆湜祎笑。她辣得眼泪汪汪,瘪着嘴斜睨过去,心想,两个什么都不知道的傻小子。

她巴望着这一切不过是自己的杞人忧天,然而过了半个月,林柚还是没有回来。田径队约好聚会的那天,夏小橘很早就从家里出发,天气好得很,索性穿一双运动鞋,不坐车,一路向学校走过去。附近的道路在拓宽,许多参天的杨树都被砍去,那年她剪短头发的理发店还在,不知道手艺不精的小伙子是否还在。夏小橘摸摸已经过肩的发,原来心底深处的思念和头发一样绵长,以为一刀两断,不知不觉就回到了最初的状态。旁边不远曾经是那家叫作“图腾”的礼品店,她在那里买过价格昂贵的塑胶Snoopy钥匙扣,送给程朗作生日礼物,还被邱乐陶评价为一家子傻气。那天放学时他已经从她身边走过,又孩子气地倒退回来,说你看,我带上了。就是在他生日前不久,程朗为她挡住了骤然倾倒的玻璃窗,后颈缝了若干针,夏小橘终于找到理由,得以在众人面前为了这个男生大声哭泣。

以为这一年以来,程朗已经走出自己的世界,成为别人生活的一部分,然而此刻旧日光景纷至沓来,依旧清晰如昨。林柚转学后他的沉默寡言,跑五千米时的大汗淋漓;和她一起买水果探视黄骏,高高跃起摘下树叶,在唇畔吹响;一起作值周生,一起讨论化学题;那些互相鼓励温暖了彼此的通信……那时路过车棚,她总会留心程朗的自行车是否还在,或许还会拿出纸巾来,把车子擦一擦,不知道粗心的男生有没有发现,自己的自行车总比别人的干净一些。

站在沙坑的边缘,夏小橘抚摸着跳高的杆架,扬起头,似乎还能看到那根架到一米七的横竿。,他如同身生双翼,优雅地从她头顶越过去,天空如一片蔚蓝海洋。

我时刻惦记着你,而你此刻又在哪里?她颓然,低头转身。在不远处的树荫下,有人姿态闲散地坐在花坛边上,交叉双手,微笑着看过来。

期盼着他能走过来,加入她的感慨缅怀,然而程朗只是抬起手腕:“不是十一点碰头么?怎么都没有人?”

夏小橘泄气:“十一点半……我们来早了。”

改变她一生的那个瞬间,不过是他一时的顽心大发。那么多关于他的事情,或许他自己都已经不记得了,而她却不曾遗忘。

那天聚会后,陆湜祎要送小橘回家,她在他肩头打了一拳:“算了吧,看你灌了那么多酒。到时候谁送谁都说不准呢。”程朗也没少喝,有男生要打车回去,问是否要捎他一程。他摆手拒绝了,坚持要走回去。夏小橘远远看见,赶忙抓过自己的背包,又怕追得太紧惹人注目,于是站在门前和众人告别。

黄骏满脸通红,坐在台阶上吹风,伸手扯着夏小橘的书包带,不断摇晃着,问:“那个,她今天怎么没来?”

“她?你说乐陶?她也不是田径队的啊。”

“她不是总和你在一起么?”

“问那么多,又不关你事!”夏小橘嗤之以鼻,“你身边那些这个系那个系的花儿,不是很多么?”

“我就是问问,至少还是朋友,问一句都不成啊?”

“我可不觉得你们还是朋友。”

黄骏大力拽了一下,夏小橘没站稳,“咚”地坐在他旁边的台阶上。

“那你,和大土,是朋友么?”他问,“你们走得够近了。”

夏小橘瞪他一眼。

“喂,都说女生耳根软,这么长时间了,你能分得清对大土的感情么?真的就是纯朋友,一点别的感觉都没有?”

“当然!”夏小橘看着程朗渐渐走远的背影,一把扯回自己的书包,“只有你这样的人,才搅不清呢。”

她亦步亦趋,不敢离太近,又怕在茫茫人海中失去了他的身影。一旦发现程朗停下来,她就连忙放慢脚步,佯装步履悠闲,浏览街边橱窗。这样过了几个路口,程朗忽然转身,往回走了几步。

被发现了……夏小橘硬着头皮,露出自认无辜的笑容。

“快走两步啊。”程朗喊她,“看到你好半天了。”

她还有片刻犹豫。

程朗笑:“磨磨蹭蹭的,难道我能吃了你?”

(2)

程朗自然不是洪水猛兽,但在他面前,夏小橘难免心跳过速,头脑混乱,即使过了这许多年,不再如少年时代一般手足无措,想到突如其来的重逢,她仍会微微发抖,在月台上不安地踱来踱去。从广州来的列车准时到达,夏小橘逆着出站的人潮去找程朗的车厢,不时踮起脚尖寻觅他的身影,又不知分别近一年后他有怎样的改变。

上一次还是一起聚餐为他送行,约好的朋友来晚了,两人便先去旁边的商厦闲逛。程朗拎着两条领带,转过身来问:“哪条好,深蓝的还是灰的?”

“这样怎么看得出来,要放在脖子上比一比。”

“这样,这样,还是这样?”轮流放在胸前试过,他又把两条领带举在耳后,问,“像不像少数民族?”

“咿,换成两条长辫子就像藏族大妈了。”夏小橘拽拽左边一条,“蓝色带小圆圈这个吧,比较简洁。我送你吧,当作临别礼物,祝你一帆风顺!”

“就听你的好了。”程朗颔首,又笑着侧过头来,拉长声音,“到时候别人笑我没有品位,我也多少有点借口。”

“喂,你要是拿这个配粉衬衫去,我有什么办法?”

“原来你打算再送我一件衬衫?”程朗故作惊讶,“真是破费了!”

结过款,夏小橘忽然想起什么:“你会打领带么?”

程朗摇头:“我知道和系红领巾不一样。”

“本科毕业的时候男生们不都买正装了?”

“他们找工作,我不是保研了?你刚才不是看了半天宣传手册。”

“那我也没系过啊!”

两人转身去问营业员。

“看你喜欢哪种打法,有很多种结,要看领带的质地啊,衬衫和西服的风格啊,先学个最简单的平结吧。嗯,小姐,你也过来一起学啊。”

“我?”夏小橘歪头,“我平时连丝巾都不打,别说领带了。”

“可以给他打啊。”营业员帮程朗整理领口,“以后可以送几条不同风格的,很多女孩子都买领带,把男朋友圈住啊。”

夏小橘不作声,程朗也并没有反驳,只是笑着回应:“这是促销么?多买有优惠么?”

若早几年,她还会因为这样的对白滋生小小的期待,将它看成默许的前兆或承诺的暗示,然而此刻却明白,两人早已开诚布公,无需借由与旁人的对白,来再次否认。便自欺欺人的,享受这一刻温柔的假象吧。

“发什么呆呢?”鼓囊囊的塑料口袋几乎贴到她鼻子上。

“你从哪儿冒出来的!”夏小橘向后仰身,看清是一袋子热带水果。

“在你身边走过两次了!”

“我等着看西装革履的县领导呢!”

“有变化么?”程朗退后一步。

“好像,瘦了呢。不是说总被拉出去腐败么,怎么没见啤酒肚?”

“风采依然吧?”他挑眉,“怎么吃都不胖,是不是很嫉妒?”

程朗在北京只待两天,上午就要回学校和导师碰面,他执意要吃煎饼果子,两人在路边找了个早餐点,小橘买了绿豆粥和茶鸡蛋,问:“大老远回来就吃这些,要不要晚上纠结几个人去吃大餐?”

“不用了。这次时间紧张,我回来的事情也没告诉别人。中午和老板吃饭,看晚上有没有空吧。”

也没告诉别人,夏小橘心中涌上一丝喜悦,酸酸甜甜的。“有什么特别想吃的么?”

“没,你也说我总被拉出去腐败。”程朗咬了一大口煎饼,“随便找个地方聊天吧,吃什么不重要。”

对夏小橘而言,吃什么也不重要,和程朗一起吃路边摊大排挡,也远胜任何山珍海味。

她拿出手机来给同事发了条短信,请一个小时的假。不一会儿电话响起,是林柚。

“橘子,你已经上班去了吧?我们昨天玩到半夜,就没回去骚扰你。对了,现在火车票提前几天预售?”

“T字头5天,Z字头是10天或者20天吧。”

“10。”程朗食指交叉,比划了一个十字。

夏小橘放下电话后,他问:“单位有急事?那咱们快点吃。”

“噢,还好,不急。”她剥着茶蛋,沾了一手的汁水,连忙扯了纸来擦。

“又要出差么?还是去山里考察?”程朗帮她擦净桌上的酱油滴。

她摇头,鸡蛋黄噎在嗓子眼,一直卡着就好了,就不用开口了。“你知道,刚才谁打电话么?”

“我认识么?哦,哦哦,那就猜到了。”他恍然。

不是大土。夏小橘看到程朗似笑非笑的神情,就知道他猜错了。

“她从新西兰回来了,林柚。”

“噢。”

夏小橘托腮看着程朗,他回身要了一杯冰豆浆,倒吸凉气:“煎饼果子里放了多少辣椒油啊!……小橘,你怎么不吃了?”

“……”不想多问两句么?不想见到她么?是我太多事了么?

沉默半晌,程朗缓缓开口:“她回不回来,和我有什么关系呢?”

这听来更像一句赌气的话,然而夏小橘无言以对。程朗接了几个电话,似乎是广东那边打来的,他客套地笑,间或穿插一两个粤语词,措辞圆滑世故。

还穿着两年前的棉布衬衫,面貌没有太大的改变,然而与自己并肩而坐,抵着膝的男生,却遥远得像一个陌生人。

“没想到,你会这么说。”她有些黯然,一点暗自庆幸的心情都没有,“这真的是你的心里话么?”

“那,我应该怎么说呢?”依旧是心平气和的语调,“我不是没有尝试过,我很努力地挽留过她,你知道的。”

“可是,你也说过,既然是自己的选择,而且也清楚对方的处世态度,便应该有足够的心理准备,去承受可能发生的事情。”

“我说的?什么时候?”

“高中毕业,在海边。”

“哦,都不记得了,记性不大好。”

“是么……”夏小橘拿勺子在粥里搅来搅去,“我怎么觉得,你变了。”

“怎么会?”程朗失笑,“我还是那个我啊。”

但你不再勇敢面对自己的内心!这比程朗喜欢林柚的现实,更让夏小橘难以接受。

“也许我说过这样的话吧。直到现在,这句话也没有错。”他探身,凝视低头不语的小橘,“我的处世原则一直都没有变,但是我对于事情的认识程度改变了,我不会为了同一件事情,摔两次跟头,你明白么?”

她点点头,又摇头。

“这么说吧,直到现在,我怨过她,说过她一个不字么?因为这是我的选择,就应该自己承受可能发生的一切事情。”程朗顿了顿,“但这并不表示,我要承受更多的未来。现在,对她,我可以做不同的选择。我没有变,她或许也没有变,只不过,是我比原来看得豁达了,你明白了么?”

“可如果,林柚的想法变了呢?”

“怎么变?她和你提过什么?”

夏小橘摇头。

程朗长舒一口气:“这么多年来,最没有变化的,就是你了,还是这么简单。如果是别人问我刚才的问题,我理都不理他。小橘,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不想隔一段时间不见,彼此就像陌生人一样。”

“不会的。”她眼眶一热,强自笑笑,“这么说,好生分啊。”

吃完早饭,两人要搭车各奔东西。

“一起走一段吧。”程朗说。夏小橘跟在他侧后方,如同那年暑假聚会后。

记忆中,那天空气里有微醺的气味,他回头笑:“我能吃了你?”于是她三两步赶上,两人慢悠悠走着,无非讲些“今天又闷又热”,“你们学校什么时候开学”一类的话题,说尽种种客套话。夏小橘当然想要多看他几眼,又唯恐自己凝视的目光太过贪婪;几次想要提到林柚或湜祎,又觉得不合时宜,于是盯着路边的广告牌子,把上面的宣传语一字字读出来。街边公园的广播里放着老歌:“如果没有遇见你,我将会是在哪里……也许遇见某一人,过着平凡的日子……”

远处沉闷的雷声步步逼近,浓云翻涌而至,夏日的天空转瞬晦暗,暴雨滂沱。

(3)

从林柚嘴里听到布达佩斯这个名字,夏小橘一时懵住:“啊,你要去南美么?学拉丁舞?”

“嗯?去欧洲呀,学芭蕾。”林柚贴在镜前描着眼线,“我也和你说过,我现在什么都学得半吊子,交流半年,当作是开开眼界咯。”

“不是南美么……哦,我想成是布宜诺斯艾利斯了。”夏小橘咧嘴,“布达佩斯在哪儿来着?”

“匈牙利。”

“为什么去那里呢,去俄罗斯、奥地利、法国啊,会不会更好一些?听到匈牙利,总让我想到匈奴,好像是游牧民族似的,没什么艺术气息。”

“游牧民族,有没有弯弓射雕啊?”林柚笑,点点夏小橘抱在胸前的一套《笑傲江湖》,“匈牙利就挨着奥地利,‘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作者就是匈牙利人;还有李斯特,总听说过吧,他也是匈牙利人。”

她微笑着,讲起茜茜公主的行宫、渔人堡、多瑙河上的链子桥,如数家珍,夏小橘不禁慨叹:“你可以去当导游了,好像去过一样。”

林柚一愣,眼神飘忽:“没,我也是听别人提起过。”

夏小橘忽然想起,当年和林柚的通信中,她曾提起袁安城随着学校的交响乐团去奥地利演出,抽了两天去匈牙利,因为他最喜爱的钢琴家就是李斯特。她忍不住问:“这次的交流项目,还有别的国家可以选择么?”

“还有瑞典和德国。”林柚化好妆,转过身来,“怎样?像不像贞子?”

“是挺像的,脸太白吧,眼睛好黑,披头散发的。”夏小橘噘嘴,“这里这里画红些,也比较像艺伎。”

林柚咯咯地笑,两手夹着小橘的脸颊:“来,继续噘嘴啊,这个造型太可爱了。可惜不能和你多说啦,快轮到我上台了。”

“也好,我还要去给大土送书呢,答应给他一套正版,当生日礼物的。”

“也好,他可以背到新加坡,慢慢读。”

“新加坡?!”

“他没和你说么?他们学院推荐他去南洋理工作交换生啊,我还要和其他人一起面试,他的名额是板上钉钉的。”

“我都不知道呢。”

“哦,我也是前两天学校给所有申请交换项目的学生开会,遇到他时才知道的。小心到时候新加坡政府威逼利诱让大土做当地女婿,不放他回来。”

“嗯?”

“他们那边似乎很喜欢招大陆的学生,还有人高中毕业就去读书么。毕竟人口少,需要人才引进吧。”

夏小橘还没有把纷至沓来的消息统统消化,一时茫然地站在原地。

“你还真是迷糊,多关心关心人家的事情啊。”林柚笑了笑,语气温和,“真的,湜祎这样的好男生现在不多了。”

四本书抱在手中颇有些分量,于是举高了顶在头上,好在剧场内熄了灯,没有人留心夏小橘正站在角落发呆。舞台中央,一束淡蓝的顶光笼住林柚,她踮起脚尖,轻盈地跳跃回旋,水蓝色群裾翻飞如波浪,伸展手臂,指尖轻颤,身体轻轻摇曳,空气中似有涟漪荡漾开来,仿佛都听得到水声,如鸣佩环。她素净的面孔和月白的上衣,便是湖上缥缈的雾气。

这只舞叫《茵梦湖》,配乐宁静悠扬,夏小橘一时想不起为何这旋律如此耳熟。正要退出观众厅,听见旁边几名学生窃窃细语,问道:“是贝多芬的《月光》么?”“没错,就是小学课文中提过的那段。”她一路追忆,只觉得有些什么事情惊心动魄。

犹记得林柚抱膝坐在草地上,讲起少时痴迷的男孩子,掩饰不住的微笑和憧憬,他为她弹过月光,钢琴声行云流水,自此浸润了每一个思念的日子;她在众多的城市中选择了他向往的布达佩斯,是巧合,还是刻意;暑假她千里西行,是否只因为那趟火车经过他现在生活的城市。夏小橘一再劝说自己,这一切都是巧合,且莫杞人忧天。然而她太了解这样的心思,想着一个人,便深爱一切与他有关的细节,妄图从一朵花中衍生出一个世界来。

她便是因为程朗在生命中留下细若蜉蝣的痕迹,一颗心便独自缠绵缱绻。而林柚,她是不同的,乱麻要快刀,她不是已经选择了程朗,她心中怎么能放下别人?夏小橘说不出辛酸还是嫉妒,他就在你的身边,就在你的身边啊!我仰望而不可得的星光,在别人眼中,难道只是遍生铁锈的陨石?

心绪不佳,见到陆湜祎,难免责怪他为什么独享天大的喜讯。

“听说免学费,之外还有奖学金,好大的一笔银子!怎么不告诉我们,又不会让你作东吃鱼翅,我可是环保人士,顶多来一盘糖醋排骨么!”夏小橘一迭声地埋怨。

“都是没有决定的事情呢。”陆湜祎轻描淡写。

“咿,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林柚说,别的项目竞争都很激烈呢,只有你是学院推荐的。”

“你比我还积极,到底你去我去啊?你觉得,我……应该去?”

“是啊……赚钱,再买个更大的屏幕,原来的那个送我咯!”

陆湜祎沉默半晌,说:“如果要去,少说半年,长的话可能要一年。”

“什么时候开始?”

“明年春季学期。”

“那正好,喏,提前送你一套生日礼物,过两天十一放假你可以背回家里存着,等过了春节再背到新加坡去。”

“你还当真了啊!”他接过《笑傲江湖》,笑着翻看,“真的是正版?不是周末书市上三折的?”小腿被夏小橘踢了一脚,她愤愤地埋怨:“当然是真的,开学这一个月我都没怎么吃零食!”

“好好,我信,我信!我不是有一套翻印版么,翻了两遍了。这套就原封不动,烧香供起来,天天铭记你的大恩大德!”

“原来还真不知道,你这么喜欢武侠呢。”

“只是这一套。”

夏小橘想起高三新年联欢会上两人一起在台上演小品,他抓住自己的袖子,大喊“盈盈,难道你还不相信我么”,多少有些尴尬。“我觉得,令狐冲最喜欢的还是小师妹,对任盈盈的感激之情多些。”她翻着书,“纵使举案齐眉,终究意难平。”

“怎么忽然感慨起这些来?”

“没什么。其实说起来,任盈盈也挺幸福,她认识令狐冲的时候,小师妹已经喜欢林平之啦,之后更是嫁给了他。虽然知道令狐冲心里想什么,但基本上不需要直接面对,所以能那么大度。在感情上,她其实没吃什么苦,比起程灵素、霍青桐,已经算一帆风顺了。”

“今天这是怎么了?”陆湜祎想要拍拍夏小橘的肩膀,她不着痕迹地退了一步。

“没事,忽然觉得,对一个女生而言,自己喜欢的人,不喜欢自己,真是最难过的事情,天塌了一样。”

陆湜祎反问:“难道对男生,就不是这样么?”

“不会啊,女生总是太感性;对男生而言,感情不是生活的主导吧,还有责任、事业、前途……”

“好了好了,夏阿姨!你现在说话的样子,真像四五十岁,老气横秋。”陆湜祎瞟她,“好像自己知道很多似的,黄毛丫头,道听途说。走,给你买棉花糖和爆米花去,堵上你的嘴。”

“啊?”

“你不是一个月没吃零食了?”

“那我也不是幼儿园小班出来的啊!”

“对,对,你是大班的,今年六岁半。”

陆湜祎决定去新加坡作交换生,整个秋季学期为之忙碌起来,除了正常的课程,又开始大量阅读英文资料,连发给朋友们的电子邮件也都换成了英文,被夏小橘笑为临时抱佛脚,发给他的电子卡片上都写“Good luck, Buddha Feet!”他回信,说“luckily not chicken feet. cannot write long, otherwise you’ll find so many grammar mistakes in my letter。”又说,“busy as a bee now, would like to have a good talk with you in winter vacation, something really important。”

然而那年整整一个寒假,两人都没有再见面。很久之后,夏小橘才知道,陆湜祎在生日过后写给朋友的信中提到了她。

那位朋友是沈多,她发了一份生日卡给陆湜祎,简单的祝福,并询问他是否已经和夏小橘在一起。他回信说:“No. I can feel there’s someone between us, but I don’t know who he is。”

夏小橘相信沈多不是八卦的人,否则陆湜祎在看到她和程朗拥抱的画面时,也不会那样惊讶。

第七章(下)

(4)

夏小橘加班到七点,程朗也没有打电话过来,想是手边事务繁忙,她也没催问。回公寓后用压力锅煮了冰糖绿豆沙,冷水镇过又放在冰箱里。林柚买了两天之后回故乡的车票,正在收拾行李。“喂,不要忙了,”她喊小橘,“一会儿出去找食儿吧,周围还有什么好吃的?”

“还消夜,不保持体型啦?”

“没关系,抓紧时间吧!过两天就没人陪你腐败了。”

“家里有芒果,我怕吃多了上火,才煮绿豆沙的。”

“那就少吃一点咯。”

“趁新鲜,多吃两个么,从广东带来的。”夏小橘把口袋拎过来,和装箱子的林柚一同蹲在地上,“程朗回来了,我今天见过他了。”

“哦,他还是老样子么?”

“嗯。”夏小橘点头,犹豫是否要告诉林柚,程朗已经知道她回国。

“还真巧呢,没想到都在北京。你告诉他我回来了?”刚问完,她便摇头,自嘲地笑笑,“算了,就算他知道,也不会想见我的。说来还是怪我多些,当时年纪小,不大懂得考虑别人的感受。”

林柚申请赴欧作交换生的最后一轮面试是舞蹈,在前一天晚上的排演中,她拉伤了大腿后侧,肌肉撕裂。一两个礼拜之后夏小橘才得到消息,匆匆赶去探望。林柚在睡觉,被子遮在头上。夏小橘怕她呼吸不畅,蹑手蹑脚走过去,轻轻掀起被角,掖在她颌下。林柚微微侧身,蜷得更紧,睫毛湿润,脸上犹有泪迹。

“似乎不是很严重,已经可以下地走路了。不过最近一直心情不好,毕竟么,错过了这次去欧洲的机会。”同一寝室的女生说了个大概,便纷纷自习去了。

过了十多分钟有电话打进来,夏小橘怕吵醒林柚,扑过去接起。对方似乎没料到速度这样快,听筒那边一时寂静无声。她连着“喂”了数声,那边语气疑惑:“小橘么?”

“程朗?”

“对。你来看林柚了?”

“是啊,不过她在睡觉呢,我等会儿吧。”

“哦,吃晚饭了么?要么过一个小时左右你们下来,一起去吃点东西吧。”

“好,那你先四处转转吧。”

林柚醒来后,夏小橘转述了程朗的话,她只说了两个字,“不去”,很是决绝。

“你晚上也还没吃呢吧?”

“我不饿,真的,每天这样躺着,吃一口就饱了。”

“可是……他等了将近一个小时了。”

“告诉他不要再等了。”林柚扭过头看着墙壁,“我不会再见他的。”

夏小橘的脚步几乎粘滞在几十级台阶上,不知要如何走下楼,把林柚的话尽量委婉地转述给程朗。他站在路灯的黄晕中,看见夏小橘走出楼门,立刻挺直身体,但见她只一个人,脸上的笑容不禁有些僵硬。“就我们俩去吃饭,是吧?”程朗了然的口气中带着无奈。

“她可能太伤心了,要一个人静静吧。”

“哦,那我们走吧。”他转身,走得飞快。夏小橘几乎要小跑才跟得上。

“喂,腿长的要照顾一下腿短的啊!”她试图活跃气氛。他充耳不闻,步履依然匆促,踩过飘零的落叶,一片簌簌声。夏小橘望着他的背影,锥心的疼痛比任何时候都强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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