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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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师叔敲了沈尧的头。这个举动,就像师父一样。沈尧不由得恍惚了,低声问:“其他几位师叔呢?”

这一回,何师叔沉默不语。反倒是王师叔坦然回答:“葬在京郊了。”

沈尧又问:“寿终正寝?”

王师叔摇了摇头:“丹医派的人,至少活到九十岁,才算寿终正寝。我们的师父,年过五十,方才收徒。”

沈尧深吸一口气,直言道:“那是为什么,几位师叔死得这么早?”

王师叔反问:“你们今日前来,是为了替太子治病?”

沈尧点头。卫凌风摇头。

王师叔教导沈尧:“多跟你师兄学一学。”

沈尧脸上露出迷茫神色:“啊?”

何师叔接话道:“在这皇宫之中,最重要的不是为贵人们看病,而是看清局势,为自己保命。皇宫如江湖,江湖亦如皇宫,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他轻轻拍了拍沈尧的后背,这个举动也是师父曾经做过的。

彼时,师父对沈尧说:“阿尧,你要用心学医,将来治病救人,积德行善。”

而今,师叔对沈尧说:“掌门,你要回清关镇,继续治病救人,远离江湖。”

沈尧扯开了发带,发丝松散,遮住他的半只眼。他潜在阴影中,不觉笑了笑,才说:“师叔,来不及了。药王谷早就盯上了我们……从丹医派开宗立派的那一刻起,我们就身在江湖中,怎能离得开?”

何师叔看着卫凌风:“你一向懂事明理。你多劝劝你师弟。”

卫凌风却说:“我觉得师弟言之有理。”

沈尧重新绑好头发,整理了一下衣袖和衣领,站在两位师叔的面前,恭敬道:“师叔,我今日揭下皇榜,正是为了替太子治病。”

何师叔叹了一口气:“若是为了积德行善,治病救人,那大可不必。与你有一致想法的师叔们,如今都葬在京郊。”

沈尧重新坐在台阶上:“我还是不懂。为什么他们会死?元淳帝杀了他们吗?”

卫凌风回答道:“元淳帝祈求长生不老,多年服食丹药。那些丹药里,有铅霜、□□、水银。常年服食这些东西,有什么后果?你应当明白,阿尧。元淳帝子嗣稀薄,太医上谏……”

沈尧倒抽一口凉气:“元淳帝就把他们杀了?”

“杀了两个,”何师叔接话,“还有后宫的娘娘们求子、贵人们求药,出了差错,我们都担当不起。”

沈尧有感而发,不禁笑了:“我早前听说,魔教杀人如麻,恶贯满盈。后来我亲眼见证武林正派和魔教的作风差不了多少。没想到,京城皇宫也是个有理无处说、有力无处使的地方。平民如蝼蚁,人命如草芥。哎,师兄,我竟然开始赞同世家大会上郑家主的那番话,尊崇国法,尊崇律法,才是武运昌盛、国运昌盛之道。”

卫凌风转过头,看着近旁的一道侧门:“嗯,各地的门派、世家割据,谈私仇、讲公愤,无人在意平民的死活。”

他说完这句话,侧门进来一队御前带刀侍卫。为首的侍卫大声喊道:“谁是沈尧?”

沈尧应道:“我!”

那侍卫做了个“请”的手势:“太子殿下正在等您,沈大夫。”

何师叔和王师叔面露惊诧之色。

王师叔站起来,道:“这位沈大夫……”

王师叔还没讲完,那位侍卫的右手按住了刀柄:“王大人,这位沈大夫自称是丹医派人士。依您之见,沈大夫医术如何?若是个江湖骗子,兄弟们就把他斩了,省得耽误了太子殿下的病情。”

王师叔单手负后,语声和蔼可亲:“以我之见,这位沈大夫虽然年轻,但医术十分高明。对于同行的提问,沈大夫应答如流,且有自己的一番见解,确实像是丹医派的弟子。”

侍卫眉梢一挑,唤道:“沈大夫请,王大人请。”

乌云遮月,路径幽暗,沈尧穿过一地树影,走向了那一群带刀侍卫。王师叔和卫凌风都跟在他的身后。侍卫又横刀向前,未出鞘的刀口立向卫凌风,问:“你是谁?”

王师叔代为回答:“他也是丹医派的弟子,是这位沈大夫的师兄。”

太医院的王大人三番四次为两个来历不明的混小子说话,那侍卫不愿招惹麻烦,便不再多问。众人踏破夜色,直往太子寝宫而去。

*

寝宫门外,明灯高挂。

台阶之前,黑压压跪着一片人。沈尧躬身垂首,作出一副谦卑模样,眼角余光扫过那些跪在地上的丫鬟和仆从,猜测他们正在为太子祈福。

元淳帝推崇佛法,还在宫中建了一座寺庙。先贤曰:“楚王好细腰,宫中多饿死”,元淳帝对佛法的痴迷也使得宫中上下都会念两段佛经。

沈尧跪在台阶上,向太子行礼时,听见身后有丫鬟小声念经,心中暗道:这是在祈福,还是在催太子上路?

沈尧、卫凌风、以及他们的王师叔跪了好一阵子,正门终于打开。宫中走出两位太医打扮的中年男子,还有……楚开容。

沈尧抬头时,正好对上楚开容的凝视。

从清关镇到凉州的那段路上,楚开容一直都是一副风流倜傥、折扇不离身的贵公子做派。今夜的他与往日不同。

楚开容穿着素衣简服,以一条白绸束发,眸底敛尽一切笑意,唇角却微微上挑:“二位请进,王大人请进。”

卫凌风、沈尧在门口脱了鞋,赤足踏进殿内。

门后立着一道山水覆雪的屏风,山高水阔,明月皎皎,千里寒江飘雪,左下角却题着一个小字:夏。

明明是雪景,为什么要写“夏”?沈尧腹诽。

这时,楚开容绕过屏风,撩起纱帐,缓声道:“许兴修,你的同门师兄弟来了。”

数月不见,许兴修的形貌没有一丝改变。但他听完楚开容的话,却是充耳不闻,他还对楚开容说:“太子殿下有我看顾,不必再找外人。前日里,丞相来过一次,国不可一日无君……”

许兴修和楚开容说话时,沈尧已经摸黑走进一间房。他闻到清浅馥郁的香料味。这股气味若有似无,初闻时,容易将它错认为安神静心香,实际上,这是一种非常厉害的迷魂香。

太子寝宫里,竟会用到迷魂香?

沈尧打开窗户,清风入室,吹散香气,床上现出一位年轻男子的人影。此人身穿一件绸缎织成的龙纹黄袍,两脚挂在床尾,不知是死是活。

“殿下?”沈尧试探道,“太子殿下?”

无人应声。

帐幔间一片死气沉沉。

沈尧跪在床边,正想看清太子脸色,床上那人忽然动了一下。接着,这人伸出两只手紧紧扣住沈尧的手腕,哑声道:“大哥,我不想死。”

沈尧浑身僵硬,犹疑着问道:“黄半夏?”

黄半夏躺在床上点头。

沈尧搭着他的脉搏:“你怎么成了太子?”

“太子死了……”黄半夏闷咳一声,“太子瘦弱……楚夫人带我入宫……戴面具……”

沈尧指尖一凉:“因为你也身材瘦弱,他们竟把你扮成假太子?”

黄半夏极度孱弱,早已分不清虚实:“大哥,你把我从梦里救出来……我不要待在皇宫。”他的心脉越来越缓。沈尧按压他的穴位,他蓦地惊悸,喉间扯出痛苦至极的嘶吼声。

沈尧满头冷汗,不仅是因为黄半夏病情危重,更是因为,黄半夏落得这般地步,并非他染上了什么恶疾。而是因为,有人使用复杂难缠的针法封住了黄半夏的穴道,只盼能活活拖死黄半夏的这条命。

是谁呢?

谁封住了黄半夏?

这种针法,像极了丹医派的手笔。

丹医派的本门真传,正是针灸。针灸可以助人,也可以害人。

沈尧不禁默念道:黄半夏,黄半夏,当初我不该带你离开安江城。

沈尧原本指望着,治好太子,攀上皇族,依靠朝廷的势力,找出杀害师父的凶手。怎料皇族还没攀上,先把自己搭了进去 。就连黄半夏的这条命,都是大人物用来博弈的一颗棋子。

几个月前,沈尧听说黄半夏被楚开容找到了,竟然还为黄半夏感到高兴。因为他觉得楚开容尚存一份善心。

我的脑子进了水!沈尧怒骂自己。

他握紧黄半夏的手,忽听许兴修在他背后问:“你为什么进宫?”

沈尧扭过头,看见许兴修、 楚开容、卫凌风三人全都站在床侧。

沈尧早已厌烦了藏头露尾的话术,何况现在人命关天。沈尧急忙道:“恕我直言,眼下形势危重……”

许兴修打断了沈尧的话:“太子病因难寻,病情迁延,沈大夫,你治不好他的病。你们走吧。”

卫凌风却说:“元淳帝驾崩,太子死后,楚开容会不会登基?”

“卫凌风!” 许兴修压低声音道,“在太子寝宫里大放厥词,让守卫听见,会被推到菜市口斩首。”

卫凌风横过手掌,在脖颈间划了一下:“三两句闲言碎语,你听不得。明知楚开容狸猫换太子,你还帮他封住了黄半夏的心脉。你不怕事情败露,自己被斩首吗,许师弟?”

许兴修急怒攻心,气息不稳,只能扶墙站立,沙哑道:“你什么都不晓得。你在城外高枕无忧。你怎会明白,我要如何苟活?”

卫凌风竟然说:“为了苟活,我做过许多事。”

楚开容终于在此时开口:“说来话长……”他缓缓落座在一把软椅上。月光洒在他的肩头,他垂首不语,整张脸半明半暗。

“楚一斩,”沈尧叫了他的诨名,“你不要吞吞吐吐。”

楚开容双手搭在膝头,道:“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多年前,元淳帝的两个弟弟都被他流放去了边疆。元淳帝驾崩当晚,太子死了。皇室无人,国脉将衰,此消息一出,朝野必将震荡,异族必定来犯,你们骂我狸猫换太子,你们当我愿意做这种混账事!我家住京城!我不保皇城,谁来保?”

卫凌风坐在床上,亲手探过黄半夏的脉息,才说:“楚开容,当年你毒发病重,无药可救时,是不是收到了一封信?信上说,让你来清关镇的丹医派寻医问药。”

楚开容凝视着卫凌风。

卫凌风说:“那封信,是我写的。”

楚开容闪身到床前,拽住了卫凌风的衣领。他骨节嘎吱作响,目光中迸发骜狠之色,再无一丝一毫的宽宏气度。

卫凌风与他对视:“我从京城商队的口中得知,京城楚家的公子病重。我托他们带给楚家一封信。此后,你飞鸽传书,一直与我书信往来。”

楚开容闭目养神。片刻之后,他恢复往日的心境,胸膛仍然起伏不止:“你引我谋。反。”

卫凌风搭住他揪在衣领上的手,一根一根地掰走他的手指:“楚公子,何出此言?”

楚开容一笑,应道:“你在信中提及我的父辈。我父亲早亡,江湖传闻他重病不愈、悬梁自尽……全是假话。当年元淳帝赐了他一杯毒酒。只因楚家在京城享有盛名……我父亲做了武林盟主,还是元淳帝的堂弟,民间有人供奉‘楚’字寺庙……卫凌风,你甚至把我的亲笔信泄露给了药王谷。那位谷主进谏元淳帝,元淳帝暴跳如雷,急忙招安五大世家。”

周围还有旁人在场。楚开容却不在乎,直言不讳道:“我初进丹医派,怀疑寄信人是你。但你行事过于沉静,人也循规蹈矩,我料定你胸有城府,绝非一日养成。”

沈尧听得云里雾里,质疑道:“楚开容,你来我们丹医派,是因为你中毒了。谁给你下的毒?”

“药王谷,”楚开容如实解释,“他们想将我除之而后快,再去元淳帝的面前邀功。”

他紧盯着卫凌风:“你早就知道了这些事。”

卫凌风道:“我在药王谷待了几年,侍奉于谷主身边,自然有所耳闻。”

楚开容又问:“你为何能离开药王谷?”

这个问题,无数人问过无数遍。卫凌风从未回答过。

而今,卫凌风实话实说:“药王谷的谷主想要《灵素心法》。他把我送到清关镇,让我拜入丹医派门下。等我得到丹医派的真传,再拿回《灵素心法》,药王谷便会铲除丹医派……我是药王谷派来的细作。”

卫凌风神态湛定,语气镇静。

沈尧和许兴修却听得心神巨震。

许兴修眼见卫凌风无喜无怒无怨无悲,心下极度怅然,不由得说:“卫凌风!丹医派所有师兄弟的身家性命系在你一人身上,你甘愿做药王谷的鹰犬?”

沈尧只问:“师父知道你从哪里来吗?”

“师父猜到了,”卫凌风望向远处,“我是他的第一个弟子。我来时,满身伤痕,百毒入体。他教我如何化解毒性……”语声渐低,卫凌风说:“我亦愧对恩师。”

楚开容颇感兴味地看着卫凌风:“你想过没,为什么段永玄知道你的身份?数月前的武林大会上,段永玄同我说了。因为你师父和段永玄是故交。所以,我们还没抵达凉州之前,你师父就修书一封,寄给了段永玄,将你的底细告诉了他。你师父在信上说,卫凌风中过药王谷的一百多种毒……”

卫凌风呼吸一顿。

沈尧瞳孔一缩,悄声道:“不可能。”

“有何不可?”楚开容展开双臂,伸了个懒腰,“在这江湖之中,你还指望,能用真心换真心?”

“无论如何,”沈尧定了定神,重申道,“我要救回黄半夏。”

楚开容拾起桌上一把竹骨折扇。他反转扇柄,挑起沈尧的下巴。

沈尧被迫抬头,仰视着他。

他居高临下地端详沈尧:“眼前这条路,不是我选的。你师兄早已策划好一切。你对着我说,不如去求你师兄。”

“楚公子何必抬举我,”卫凌风接话,“我只盼望药王谷的谷主粉身碎骨。”

楚开容展开折扇:“不止。你想连根拔除江湖各大门派。你比那个魔教妖女更狠,她只是杀了几位掌门。而你,你要让门派的根基……荡然无存。”

楚开容拢袖抱拳:“卫兄,好手段。”

卫凌风并未做声,像是默认。

这房间里的黑暗与寂静不断延伸,仿佛吞吃了一切良善。

所有人的面貌,都被阴影笼罩。

空余一盏烛火飘摇。

沈尧垂目,又问:“楚开容,当日在丹医派,谁杀了你的侍卫?”

“是我自己,”楚开容两手摊平,折扇夹在他的指间,“还有安江城的那个绮蓝,你记得她吗?他们死在我的刀下,并非我故意为之。”

沈尧哑声道:“你还能在无意中杀人?”

楚开容笑着说:“我夜间熟睡时,绮蓝姑娘来吻我的脸,我正从噩梦中惊醒,拔刀便斩了她 。那个侍卫也是,深更半夜查看我是否安好,我一拳打在他心口。沈大夫,你不必对你师兄失望,我们江湖中人,大抵都是这样。杀人太容易,提刀一条命,挥刀一条命,谁会在意?”

“我!我在意!”沈尧猛锤一座木柜。

木屑飘洒,沈尧说:“我一直记得刚出清关镇时,你同我说的一个故事。你说,你曾经一时失察,让一群土匪杀了一对夫妻。你很后悔当日没有救下他们,因此而自责。我以为这是你的本心,楚开容。你本心向善。”

楚开容一怔。

沈尧抬起黄半夏的手臂:“让我带走他。他年纪尚轻。他父亲为了安江城百姓付出许多,土匪的刀没落下来,他还能活。”

许兴修阻挠道:“你不能直接走。丞相派人守在了太子寝宫的门前。”

沈尧反问:“为什么丞相允许楚开容待在寝宫里?”

“国不可一日无君,”许兴修看向楚开容,“依丞相的意思,太子命不久矣。皇族之内,能继任大统的……”

沈尧当机立断,点按黄半夏的几处穴位,将他弄成了龟息之态。就像当日在流光派,沈尧协助赵邦杰装死一样。

而后,沈尧道:“太子薨了。”

他迈过门槛,走到前厅,高呼:“太子薨了!”

王师叔根本没有验过黄半夏的脉搏。此时,王师叔长舒一口气,竟然也朗声宣告道:“太子薨了!”

隔着一道雕花剪影的木门,沈尧看到殿外众人伏跪痛哭,哭声撼天,宛如山崩地裂。

*

真太子已死,假太子也死了。

尸体停棺静置,真太子得以入棺。

而黄半夏的面具被揭了下来。沈尧抱着黄半夏,坐在一辆马车里,在两位师叔的陪同下出宫。

马车上,两位师叔从始至终没有回头看一眼皇城。

一道又一道的宫门在他们的身后关闭。

巍峨壮丽的宫阙城楼,终究化作一缕过眼云烟。

王师叔眼皮微垂,疲惫倦怠道:“终于能告老还乡了。”

何师叔也附和道:“终于放我们走了。”随后,何师叔又说:“卫凌风那孩子……”

沈尧低声道:“他有他的路。”言辞冷淡,不复往日热情。

皇宫最高的一座城楼上,卫凌风凭栏远望,目送沈尧的那一辆马车。直到马车消失在宫门尽头,他仍然站在原地不动。

长风吹乱了他的发丝。

浮云渐止。

他眺望苍穹,日光刺眼。

楚开容在他身后说:“早知如此,你何必让我陪你一起诓骗师弟?”

卫凌风侧过脸,只见楚开容一身黑袍,腰缠金丝龙纹,头戴珠簾王冠。紫檀木雕出一道锦绣华门,楚开容穿过这扇门,神色平静,兼具帝王之象。

卫凌风道:“算不上诓骗。”

楚开容站在城楼上,意气风发:“我终于说服了江展鹏,也凑齐了京城的守卫。否则,真太子咽气的当晚,我会被御林军活捉。”

卫凌风却说:“应当感谢黄半夏。”

“黄半夏此人胆小懦弱,不曾练武,出身优渥,且不是京城人士,便于操纵,”楚开容念起黄半夏的种种好处,“多亏这一招狸猫换太子,为我们拖延了几日……”

卫凌风语气平淡道:“恭喜。大业得成,旗开得胜。”

这句话,说得没有一点波澜。

他实在不适合溜须拍马。

楚开容看着他,轻轻笑了笑,意有所指道:“天下英雄俯首称臣,乃是多少人的毕生之愿。”

卫凌风既没摇头,也没点头。

“再除掉一个药王谷,就能解除心头之患。”楚开容提醒道。

卫凌风转身,走入楼中阁,自顾自地说:“药王谷的谷主对我们恨意滔天。我让沈尧先走,便能保他周全。两位师叔护在他左右,帮他治好黄半夏,不至于让他过度劳累。沈尧吃过十年昙花,内力只是昙花一现。待我忙完,便将我的功力尽数传给他,填补他的亏空,补全他的寿命。”

楚开容感怀道:“你要把自己的命,赔给沈尧?你不欠他什么东西,何至于此?”

卫凌风岔开话题:“伽蓝派近日如何?”

楚开容回应道:“一如既往。”

卫凌风道:“元淳帝和他的太子都用伽蓝派续命。伽蓝派续命的方式,正是以命抵命。他们不愿意牺牲本门弟子,便去秦淮楼、熹莽村大肆屠戮,再把罪名嫁祸给别人。”

楚开容点头:“审问苏红叶的那一日,我已经猜到了。在安江城时,我派人盯着伽蓝派的老头,后来他去了熹莽村。当时我还想讨要一本《天霄金刚诀》……”

卫凌风看着他,只问:“安江城的瘟疫,又是从何而来?”

楚开容交给他一块令牌:“药王谷的队伍滞留在京城之内,你不妨亲口去问药王谷。别忘了带上段无痕。段无痕武功盖世,光明磊落,真是一枚好棋子。”

卫凌风接过令牌,接着问:“你打算杀了段无痕吗?”

楚开容笑意盎然,摇了摇头:“段夫人警告过我,唇亡齿寒。我明白她的意思。武林世家这一代的年轻人,全都非常仰慕段无痕。我要是杀了段无痕,世家子弟便不会归顺我,我何必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卫凌风把令牌收入袖中,淡声道:“我死后,你会杀了沈尧吗?他知道得太多,急躁易冲动,有违江湖规矩。”

楚开容目光深沉,并未立刻作答。

王冠上的珠簾交缠,晃出簌簌轻响。

卫凌风抬起手,理顺珠簾,温声道:“当日在丹医派,我给你解毒之后,又下了另一种毒。当今世上,仅我能解。你若是杀了我师弟,我斗胆让新帝陪葬。”

卫凌风伤势未愈。如今,楚开容的武功在他之上。

卫凌风刚说完,楚开容紧握他的手腕,使力一撇,只听一阵腕骨崩裂之声。卫凌风感到奇痛钻心,头晕发作到天旋地转的地步。他咬着牙,并未喊出一丝痛呼。

楚开容惋惜道:“卫兄,真对不住,你刚长好的手,竟被我拧断。”

卫凌风唇色泛白:“每个月的月初,你是否整夜盗汗,阴亢阳虚?这是毒性外露的症状。我已嘱咐不同的人,按月给你送药,七个月即可痊愈。”

楚开容余怒未平,眯眼看他,正要折断他的另一只手,他道:“你父亲早亡,你恨元淳帝。元淳帝杀你父亲,并非仁君。你大仇得报,是为君主,君要臣死,臣不死是为不忠。但你所杀之人,亦是旁人的父母、子女、丈夫或妻子。你初登基,该忍常人所不能忍,成常人所不能成。登临帝位,不是为了让天下英雄俯首称臣,是因为群臣相信你能勤于政务,爱民如子。万邦归顺,海晏河清。”

楚开容放开了卫凌风:“留在京城,辅佐我不好吗?”卫凌风没作声。

半晌后,楚开容摘下王冠,坐在椅子上 ,低着头显出一丝疲惫:“你走吧。”

*

大牢里昏暗阴冷,终年不见日光。唯独一盏油灯立在墙上,灯芯将灭不灭,仿佛燃烧在阴曹地府中。

四周寂静如坟垄。

杂草铺成的地面上,段无痕正在运气打坐。他处于这样凌乱肮脏的阴森牢房里,周身竟然不染尘灰,衣裳比隆冬时节的白雪更干净整洁。

卫凌风手持令牌,打开一道牢门,念道:“段公子。”

段无痕道:“何事?”

卫凌风道:“元淳帝驾崩,太子已薨,皇族式微,丞相推举楚开容继位。”

“他本不姓楚,”段无痕似乎早有预料,“为了待在京城,放弃皇族姓氏。”

卫凌风点头:“近日封城,药王谷的人滞留在京城之内……”

段无痕从牢房里走了出来。他从狱卒的面前经过,问道:“我的剑?”

狱卒马上取来段无痕的长剑,毕恭毕敬交到段无痕的手里,头往下垂得更低,丝毫不敢碰触段无痕的目光。

段无痕握着剑,沿楼梯上行。

卫凌风跟在段无痕身后,明朗的月光逐渐照入眼前,像是从阴曹地府走回了人世阳间。

卫凌风问他:“肩膀上的伤,养好了吗?”

段无痕回答:“有劳你派人给我送药。”随后又低声说:“楚家校场上,让谭百清口吐真言的人……”

“是我。”卫凌风承认道。

段无痕没再说话。

二人出门后,一辆马车正在等候,驾车之人是赵邦杰。

段无痕、卫凌风先后踏上马车。骏马疾行,驶向京郊,很快将他们带到了一座宅邸前。

这座宅子里关着一个女人。

她穿着锦衣华服,正坐在梳妆台前绾发,左脚的脚踝上戴着镣铐,将她锁在了距离一根玄铁柱子一丈远的范围内。

卫凌风念出她的名字:“锦瑟?”

锦瑟回头望他一眼,右手停在发间,试戴一支翡翠簪。她轻嗤一声,笑道:“呦,今儿个是什么风,把两位俊美赛神仙的公子都吹来了。”

她只看到了卫凌风和段无痕,显然忽视了赵邦杰。

诚然,比起卫凌风与段无痕二人神仙般的相貌,赵邦杰显得有些平平无奇。

赵邦杰出声道:“锦瑟小姐……”

锦瑟揽镜自照:“老娘的年纪能做你娘了!你还叫我小姐!讨厌,又来占老娘便宜。”

名门正派的小姐和夫人们绝对不会讲这种话。赵邦杰一时词穷了。片刻后,他才恢复过来,质问道:“你要进京城,少主带你来了。你要住京郊,少主给你准备了府邸。你何时才肯坦白你的蛊虫从哪里来?你是否认识药王谷的人?你害过多少无辜性命?”

锦瑟的体内有一只母蛊。倘若对她严刑逼供,她催动母蛊,就会当场暴毙。

因此,段无痕没把她关进凉州段家的地牢。

细细碎碎的月辉洒在窗前,照入雕花铜镜,为她增色不少。她斜睨着段无痕,指着他说:“你来,给老娘描眉、戴发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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