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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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扫了李晟一眼:“我什么时候捞你去?”

李晟不搭理她言语上的挑衅,只说道:“后天夜里,戌时三刻。”

“哦,十五,”周翡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好日子,月光亮,万一出意外,嚎两声,鱼老也能看清楚你是谁。”

她没说去,也没说不去,伸手在李妍肩上拍了拍,十分心机地将那臭丫头的鼻涕眼泪又抹了回去,这才背着自己的窄背刀扬长而去。

不管李晟是怎么打算的,天公十分不作美——这个月的十五是个阴天。

月黑风高。

谢允安静地伏在树梢上,一呼一吸间,仿佛已经与大树融为了一体。离他两个拳头远的地方有个鸟窝,大鸟护着雏,一窝老小正睡得四仰八叉,丝毫没有被旁边这颗人肉树瘤惊动。

突然,一阵风扫过,大鸟猛地一激灵,警惕地睁开眼。只见四十八寨中两个正当值的岗哨自密林中疾驰而过。

四十八寨中人非亲也故,都是父子兄弟兵,彼此之间有说不出的默契,那两人隔着八丈远对一个眼神,连手势都不必打,就算是交流过了,随即心有灵犀地兵分两路,一个搜大路,一个搜小路,转眼便双双没了踪影。

两人走远,大鸟才转过头来,歪着头盯住谢允。

谢允眼皮都没动一下,眼神安静死物,大鸟瞪着他看了片刻,除了这根“树枝”模样很怪之外,没看出什么问题,便放心地将头往翅膀下一埋,又睡了。

密林间静悄悄的,不知何处的蛙声带着促狭的节奏,与大大小小的小虫嘀咕个不停,约莫一炷香的时间,方才两个岗哨忽地又不知从什么地方蹿出来,在原地聚合——原来他俩方才竟然是佯追。

两人在附近搜索一番,鬼影子都没找到一个。

年轻些的便说道:“四哥,许是咱们看错了吧。”

年长些的汉子慎重道:“一天可能看错,咱们两人四只眼,还能天天看错么?这人轻功必定极高,这些日子他一直在咱们寨子四周绕,不知是什么居心……不管怎样,先回去传个信,叫兄弟们今夜仍然警醒些,倘若真有事,咱们虽然没逮着人,但前头一百零八个明暗桩,他单枪匹马,就算是个活麻雀也飞不过去。”

等这两人走了,又过了约莫有小半个时辰的光景,被云遮住的月亮都重新露了脸,谢允的目光才轻轻一动,一瞬间他就变回了活物,继而羽毛似的落了地。

他约莫弱冠之龄,长着一双平湖似的眼睛,仿佛能把周围微末的月光悉数收敛进来,映出一弯纹丝不动的月色,极亮、也极安静。

他靠着树干思索了片刻,伸手探入怀中,摸出一块巴掌大的令牌来——倘若有前朝要员在此,定会大惊失色,那上面以大篆刻着“天子信宝,国运昌隆”八个字,同玉玺上的篆刻一模一样!

谢允将这块诡异又僭越的牌子拿在手中抛了两下,又怠慢地随手一揣。他听见人说前面有一百零八个明暗桩,也不见慌张,原地摘了片巴掌大的叶子,中间对折,将露水引成一线,喝了润口,随即旋身滑了出去。

他整个人仿佛全无重量,脚尖点上枝头,轻飘飘地自树梢间掠过,所经之处,枝头往往极轻地震一下,叶片上沾的露水都不会掉下来。

相传这一手叫做“风过无痕”,是世上最顶级的轻功之一,堪比穿花绕树和踏雪无痕,他年纪轻轻,还真是个绝顶的轻功高手。

他不走大路,也不走小路,反而围着四十八寨兜圈子。

谢允来四十八寨,是为了见一个人、送一件东西。

他早四十八寨并不好进。倘若他自报门派求见,说不定想见的人没见到,自己先被李瑾容那夜叉片成火锅了。而硬闯或是偷偷潜入更不可取——那可是大奸贼曹仲昆都没干成的事,谢允自我感觉还不至于贼到那个地步。

他耐心十足,潜伏在四十八寨外面已有小半年,先是装了一个月行脚商,四十八寨不可能完全与世隔绝,总有些东西无法自给自足,要派人出门赶集采购。谢允一边熟悉地形一边听了一耳朵小道消息,连“李大当家爱吃萝卜缨馅的饺子”都传得有鼻子有眼。

一个月以后,他混上了一次送货的活,却没能进山。

寨中人只让他们把货送到外围,自己派人来接。谢允认了门,当天晚上依仗自己轻功卓绝来探,不料低估了四十八寨的戒备森严,浅尝辄止,还没来得及露脸,就险些被追杀成狗,好不容易才脱身。

此后,他沉下心来,围着四十八寨转了三个多月,将几个山头上的兔子洞都数得清清楚楚,在边缘反复小心试探,总算功夫不负有心人,探出了唯一一条没有那么多明暗岗哨的路——就是洗墨江的那一段天堑。

李生大陆无人采摘则必苦,谢允不知道自己的轻功有没有“天下无双”的水平,但是有能耐过这条大江的人大概还是有几个的,李瑾容这么放心,江上必有古怪。谢允每天道江边转一圈,却不急着下去,日日在岸边观察。

江心有一座小亭,夜夜浮起一层灯光,说明里面是有人守着的。

然而十五这天夜里,谢允再次潜入四十八寨,来到洗墨江边的时候,却意外地没看见那盏灯。

谢允当机立断,决定择日不如撞日,就此从山崖上潜下去。

他一身夜行衣,低头跟暗流滔滔的洗墨江打了个照面,然后从怀中摸出一枚铜钱。

“来卜一卦,”谢允寻思道,“正面是万事大吉,背面是有惊无险。”

老天爷可能没见过这么臭不要脸的问卦,决心要治治他,谢允才刚把铜钱抛上天,不远处突然传来一声响动,仿佛有什么重物掉进了深涧里,在寂静的山谷中发出一串脆生生的响动,山壁两侧有巡山的弟子,立刻亮起灯来,谢允不免分神,谁知就这么片刻光景,恰好来了一阵风,轻飘飘地将那枚铜钱吹开了,他竟没接住。

铜钱当着他的面掉在了地上,既没有正也没有反,它卡在两块石头中间,是个风骚的侧躺姿势。

牵机

周翡和李晟一前一后地往洗墨江走去,他俩从小在四十八寨长大,各有各的调皮捣蛋,都有自己的办法避开巡山的。

周翡有时候弄不清自己究竟是不合群,还是从李瑾容那继承了一身祖传的不讨人喜欢。

她跟李晟年纪相仿,一起长大,又一起入李瑾容门下练功习武,虽不能两小无猜,怎么也能沾一点“青梅竹马”的边,可是李晟在外面分明八面玲珑,把四十八寨各个山头的弟子都顺毛笼络过了,唯独跟她八字相克似的相看两厌。

除了暗藏玄机的场面话与夹枪带棒的针锋相对,他们俩好像就没别的话说了,连同门间遇到瓶颈时的互相切磋都没有——拆招都是在李瑾容面前,私下里他们俩各学各的,谁也不跟谁交流。

周翡胡思乱想间,两人已经来到了洗墨江边,阴沉沉的夜空方才被夜风扒开一点缝隙,漏出的月光怕是装不了半碗,往洗墨江上一洒,碎金似的转瞬便浮沉而去,人在崖上往下看时,竟然会有些微微的晕眩。

周翡听见旁边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一转头,见李晟从腰间解下一个行囊,先是从里面抽出一把麻绳,又拿出了一只便于上下攀爬的铁爪,显然是有备而来。

周翡无意中往他的行囊里一瞥,忽地一愣,脱口问道:“你怎么还带了换洗衣裳?”

李晟一顿,继而头也不抬地将自己的行囊重新裹好,背在身上——他那不大的包袱里不但有日常的换洗衣服,还有盘缠、伤药以及一本缺张少页的游记残本。

周翡不缺心眼,立刻反应过来,李晟趁夜来挑战洗墨江,不是闲的没事又作了一只新妖,他是真想离开四十八寨,并且蓄谋已久。她不由微微站直,诧异道:“你想走?”

周翡一直觉得,李大公子才是四十八寨的那颗“掌上明珠”。

老寨主死于伪朝暗算,大当家十七岁就独挑四十八寨大梁,当时外有虎狼环伺,内有各打小算盘的四十八个老寨主,早年间,她一人如锅盖,盖起这锅,那锅又沸,久而久之,磨出她一身不留情面的杀伐决断,又兼本来就脾气暴躁,也就越发不好相处起来。不少老寨主现在到她面前都不免犯怵。

倘若把李瑾容倒过来、拧一拧,约莫能榨出两滴温柔耐心,一滴给了周以棠,剩下一滴给了李氏兄妹。

李晟在四十八寨中地位超然,他又惯会做人,到哪都前呼后拥的。周翡怀疑,哪怕他变成一条大蜈蚣,生出百八十只臭脚丫子,也不够那帮狗腿们抢着捧。

这少爷究竟是哪不顺心了?

李晟沉默了一会,“嗯”了一声。

“奇了怪了,我这种坟头上捡来的添头还没想离家出走呢,你倒先准备好了。”周翡带了点挖苦道,“你排队了么?”

“我跟你不一样。”李晟不愿和她多说,只是找了个隐蔽的地方,自顾自地将绳索绑好,顺着悬崖放了下去,绳子尾端没在洗墨江的幽光中,很快不见了踪影。

在李晟看来,周翡是李瑾容亲生的,挨得打骂也是亲生的分量。

李瑾容待周翡,像对一棵需要严加修整的小树,但凡她有一点歪,就不惜动刀砍掉,这是希望能把她砍成材。

他呢,他困在群山围出这一点方寸大的天地间,每个人见了他都叫“李公子”,长辈们还要再画蛇添足地加上一句“有乃父遗风”,他整个人打着李二爷的烙印,作为一笔“遗产”,在此地寄人篱下……恐怕还是一笔“资质不佳”的鸡肋遗产。

“资质不佳倒也没什么,慢慢来就是”,这话听来宽容得近乎温柔,可李大当家对谁宽容过?分明只是对他不抱什么期望罢了。

李晟一咬牙,将铁爪安在自己手腕上,义无反顾地率先下了石壁。

周翡:“哎……”

她话音没落,李晟已经一脚踩空了。

这一下去才知道他们都小看了洗墨池两边的山壁,尤其是刚开头的一段路,往来打磨过了头,光滑得好像附了一层冰,几乎没有能借力的地方,李晟脚下一空,整个人在石壁上撞了一下,腰间短剑便掉了下去,砸出一串金石之声。

这突兀的动静把俩人都吓了一跳,崖上的周翡和吊在半空的李晟同时死死抓住了垂下的麻绳。

山间巡夜的几道火把立刻亮了起来,周翡见那麻绳捆得还算结实,便松了手,矮身躲在了一块巨石之后,她虽然个头不矮,但骨架纤秀,蜷缩起来就很小的一团,给个狗洞都能躲进去。

他们俩运气不错,挑的地方也好,巡夜的在附近转了一圈,没发现异状。

好一会,周翡才从藏身处出来,低头一看,李晟已经顺着麻绳下了数十丈,在江风中摇摇荡荡,像一片心怀山川的落叶。

周翡独自在崖边耐心地等了一会,心里头一次浮出想出去看看的念头。

四十八寨中时常有人为避祸前来投奔,都在说外面的事,有惊心动魄的,有惨不忍听的,有缠绵悱恻的,也有肝肠寸断的——外面会是什么样呢?

这种野马似的念头没有就算了,产生的一瞬间,就完成了从破土到扎根、再到长大的过程。周翡站起来,轻轻地撩了一下李晟放下去的麻绳,感觉绳索下面空了,便随手抽出一条布带子,将长发一绑,一手拽起那麻绳,利索地纵身一跳。

有了李晟马失前蹄的前车之鉴,周翡根本没去碰那光溜溜的石壁,她比李晟轻得多,动作极轻快地便顺着绳子滑了下来,像一朵在风中打转的柳絮。

下到多一半的时候,水声已经大得灌耳了,李晟停在山崖上一块只能站一个人的石头上,皱着眉打量着眼前滔滔的江水。

周翡一下将绳子放到底,缠在手腕上,她没落脚,靠着一条手臂将自己吊在江上,心说:这难不成要游过去?

就在他们俩从一次较劲的比试变成谋划离家出走的时候,李瑾容快步走进了祠堂。

祠堂中,一个须发皆白的老人正双手拈香,站在“显考李公讳佩林”的牌位下,李瑾容默默地站在一边,等老人上完香,才上前招呼道:“师叔。”

老人冲她摆摆手示意免礼,环视四周,露出一个“槽牙里塞了菜叶子,死活剔不下来”的表情,“吭哧吭哧”地将祠堂中东一个西一个的蒲团等物整齐地摆好,又挽起袖子,要去收拾桌案上积压的一层香灰。

李瑾容眼角跳了几下,忙上前道:“我来吧。”

“走开,走开,”老者将她扒拉开,“你们都有脏乱癖,别给我添乱。”

李瑾容只好袖着手戳在一边,看着那老者上蹿下跳地摆香案,还重新给牌位们调整距离,忙得不亦乐乎,问道:“师叔的伤可好些了么?”

“没事,上岸一会也死不了。”那老人说道,“今天不是三月十五么,我来看看你爹。”

此人就是洗墨江中传得神乎其神的那位“鱼老”。

鱼老漫不经心道:“我看寨中人往来有序,大家伙都各司其职,可见你这家当得着实不错。”

“还算压得住,”李瑾容脸上却没什么喜色,“外面的谣言您听说了么?”

鱼老将祠堂里所有的东西都重新摆了一遍,见整齐了,他才总算是顺过了一口气,将双手往袖中一揣,回头冲李瑾容笑道:“既然是谣言,听它作甚?”

李瑾容压低声音道:“都在传曹仲昆病重,恐怕是要不行了。”

“曹仲昆死了岂不正好?”鱼老说道,“我还记得你年轻那会带人怒闯北都,三千御林军拦不住你们,差点宰了曹贼,吓得那老匹夫险些尿了裤子,要不是他那七条狗,曹贼早就是刀下亡魂了。怎么现在听说他要嗝屁,你还慌起来了?”

李瑾容苦笑了一下:“今非昔比,眼下不过一个谣言,寨中已经人心浮动,这消息还未见得是真的,我怕……”

鱼老撩起眼皮看了她一眼:“怕麻烦?”

李瑾容顿了一下,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只是含糊地笑道:“可能是我老了吧。”

鱼老不爱听“老”这个字,十分不满地哼了一声,连胡子都跟着一翘,他还没来得及说话,就听见外面有个巡山的弟子在外面叫道:“大当家!”

李瑾容一回头,只见一个“物件”山炮似的轰了过来,一头扎进她怀里。

“阿妍?”李瑾容吃了一惊,“你这是怎么弄的?”

李妍先开始以为李晟只是口头挑衅,而周翡也没答应,所以洗墨江之行肯定是要黄的。谁知到了十五,她才发现自己没能理解冤家路窄的大哥和表姐之间诡异的默契——她看见李晟收拾包裹,才知道他不但要去,还要顺势离开四十八寨!

由于李妍是个刀枪不入、软硬不吃的告状精,为了以防万一,李晟走之前把她捉起来绑在了她自己的屋里,反正等天亮了见不着人,自然有人来找她。

李晟毕竟是亲哥,怕她乱动被麻绳磨破皮,所以用了两根绳子——先用细软的把她五花大绑了,再拿稍粗些的麻绳缠在软绳上,把她拴在床柱上。

可他低估了李妍姑娘告状的热情和小女童身体的柔软程度。

讨厌的大哥走了以后,李妍就开始在原地摇头摆尾地扭,硬是把自己从最外圈的麻绳里扭了出来,身上的绳和嘴里塞的东西弄不掉,她就保持着这个蚕蛹一样的形象,开始往外蹦,蹦一会累了,便干脆躺在地上滚。

巡夜的弟子还以为迎面撞来一头野猪,兵刃都拔/出来了,提剑要砍,发现“野猪”停在他脚底下,露出了柿子红的一截裙裾。

灰头土脸的李妍总算见到了亲人李瑾容,当场深吸一口气,字正腔圆地吼出了自己憋了一晚上的那个状:“李晟那个大混蛋撺掇着阿翡去洗墨江了!他要离家出走,我说要告诉大姑姑,他就绑了我!”

李瑾容有点懵:“什么?”

李妍抹了一把眼泪:“他们都说江里的鱼老其实是个活了一千年的大鲶鱼精,要是被逮起来,会不会给涮锅吃了呀?”

鱼老挽着袖子,在旁边干咳了一声。

李妍这才发现旁边还有人,抬头看了看这五短身材的小老头,她颇为不好意思地从李瑾容怀里钻出来,十分有礼地打招呼道:“老公公您好,您是谁呀?”

老公公笑容可掬地答道:“大鲶鱼精。”

李妍:“……”

李瑾容被那俩倒霉孩子气得胸口疼,便听鱼老正色道:“瑾容,先不忙发火,你多派些人把那俩孩子找回来,今夜我上岸,洗墨江没人守着,江心的‘牵机’是开着的。”

李瑾容蓦然色变,转身就走。

时运

据说世上有一种轻功,腾跃如微风,潜行如流水。无形无迹,无不可抵达之处。

可惜谢允正在做贼,再炫目的功夫也是“锦衣夜行”,无人欣赏。

他没有吊下来长绳,也没有随身携带铁爪,整个人仿佛能化成一片薄薄的纸,顺着山壁以一种不快不慢的速度往下滑,他穿着深灰进黑的夜行衣,刚好和石壁色调一致,哪怕用强光扫过,也不见得能看出他跟普通的石头有什么不同,严丝合缝地贴在漆黑的山壁之上,一点极细微的凸起都能让他停留片刻,调整姿势,继续下潜。

谢允对自己的评价十分谦虚,认为自己是“出了神,但尚未入化”,距离腾云驾雾还差一点,因此他在临近江面的地方险些马失前蹄也情有可原——被冰冷的江风一扫,他腿抽筋了。

那半躺的铜钱果然是出师不利的先兆。

所幸临江的地方不像上面那么光,谢允及时扒住了一块山石,手脚并用地将自己吊了上去,好歹没一头栽进江里变成一条墨斗鱼。

那石头约莫一尺见方,谢允半死不活地仰面躺了下来,呲牙咧嘴地放松绷得生疼的筋骨。

而节外生的枝显然不止开了这一朵花,江面上“呛”一声轻响传了老远,笔直地蹿入他的耳朵,谢允一抬头,发现一阵微风吹开江面上的薄雾,洗墨江对面有两个人!

是守江的人回来了?

谢允一动不动地靠在石壁上,全副精力凝注在双目上。

周翡在麻绳上吊了片刻,突然从怀中摸出一颗铁莲子,抬手掷了出去,砸得江中一声脆响,而溅起的水花却没有她想象得那么大,含着劲力射出的铁莲子入了水,又高高地弹了起来。

周翡眼睛一亮——她方才就觉得水中波浪形状很诡异,像是水下有什么东西的样子。

李晟在旁边有些犹豫不决地皱起眉,他生性谨慎保守,要他先走,恐怕能等到明年。周翡扫了他一眼,从麻绳上一跃而下,纵身跃至方才铁莲子落水的位置。

李晟先是吃了一惊,下一刻,发现她稳稳当当地“站在”了水面上。

随后,周翡头也不回地又离开原地,蜻蜓点水似的起落几下,转眼已经到了江心。

谢允微微眯起眼,看清来人居然是个半大不小的女孩子,他心里“啧”了一声,猜测这两人大约是寨中的小弟子,大半夜不好好睡觉出门淘气。谢允连寨中一只蚂蚁都不要惊动,不想跟四十八寨的人照面,便静心凝神地在尺寸大的石壁上端坐,等着这俩孩子淘完赶紧走。

女孩子身手不怎么花哨,却意外的利落果决,她手中松松垮垮地拎着一把窄背长刀,人和刀一横一竖,都是又细又长,谢允看见她长长的辫子垂在身后,发梢被带着水气的风扫得一动一动,夜里看不清眉目,以他绝佳的目力,只能从远处看见她纤细脖颈和小小下巴的剪影,像个水中冒出的什么精怪……

谢允琢磨了一会,心里下了定论:水草精。

而这时,身在江心的周翡也终于看清了洗墨江下面的庞然大物。

那是一个石阵,静静地潜伏在漆黑的江水中,像一只蛰伏的水怪,森然欲出。江心有一个小小的亭子,身形几乎隐没在远近起伏的水雾中,正好在这只大水怪的头上。

江水潺潺而动,透过水面往下望,下面的水怪也好像会动似的。

周翡盯着那石阵看了一会,心里无来由地一震发寒。她来不及细想,当下回头,冲已经赶上来的李晟道:“不对劲,退回去!”

下了悬崖,没看见传说中的“鱼老”,反而在水下发现了这么诡异的东西,李晟心里也在犯怵,他本来准备随时掉头,谁知周翡突然砸过来这么一句好心……依照惯例,李晟是要将其当成驴肝肺的。

周翡让他退,李晟几乎本/能地不退反进。就在这时,他听见背后传来一声蜂鸣似的轻响,李晟浑身的汗毛都竖起来了,他的短剑本是一双,下江的时候掉了一支,这会只剩下一支,他堪堪来得及一弯腰,将短剑往背后一架。

那东西几乎是擦着他的后心过去的,撞上了他的短剑,随之而来的大力几乎把他整个人掀下水,李晟迫不得已撒手,身上最后一把兵刃横着就飞了出去,背后一声裂帛之响,他背在身上的行囊诡异地一分为二,稀里哗啦地掉进水里,连衣服都破了一条小口,好悬没伤到皮肉。

懒洋洋的作壁上观的谢允蓦地坐正了,他发现自己可能选了个错误的时机,守江人不在的时候恰恰是洗墨江最危险的时候——人走了,凶兽反而被放出来了!

李晟怔怔地问道:“那是什么?”

周翡这会也不怕被鱼老发现了,她摸出一个火折子,才刚点燃,脸色骤然一变,将手中窄背刀狠狠地往身前一戳。渐渐亮起来的火光中,她看见一条极细的线被窄背刀阻隔在面前半尺以外,那细丝两端被水雾阻隔,看不出有多长,但倘若被这玩意扫过,她的小腿恐怕要跟自己分家。

这细线的力量大得难以想象,周翡按着刀的手背上青筋暴跳,仅仅撑了片刻,她就有种自己要被推出去的错觉,她以点地的长刀为支点,蓦地腾空而起,在原地凌空翻了个跟头,险恶的细线倏地流过,鬼魅似的隐没在雾气中。

谢允神色凝重起来,喃喃道:“居然是牵机。”

江中的巨兽并不给他表现自己见多识广的机会,空中很快传来接二连三的蜂鸣声,逼得江中两人杂耍似的上蹿下跳,周翡很快发现,这会要退回去已经来不及了,因为他们脚下的石块开始移动。

这江中的水怪像是个巨大的木偶,被两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不速之客唤醒,刀锋似的丝线此起彼伏地飞过,牵动着他们脚下的石阶上下浮动,周翡手里的火折在熄灭前掠过他俩的来路,她骇然发现那里有一片密密麻麻的反光——来路被封死了,他们俩就像陷入了蛛网中的虫子。

李晟大声道:“下水!”

四十八寨中有不少曲曲折折的山涧小河,本地孩子都玩过水,掉河里淹不死,李晟双手兵刃尽失,躲得相当狼狈,这会也顾不上体面和干净了,第一反应就是从水下走。

然而不待他有行动,山壁上突然传来一个陌生的男声,说道:“不能下水。”

江上的两个人同时吓了一跳,周翡狼狈地一矮身,让过一根要将她腰斩的细线,头发都被割断了一截:“什么人!”

谢允这个贼虽然很想假装自己是块石头,有惊无险地混进去,却也不能看着这两个少年死在这。

他把心一横,想道:“时运之论诚不我欺,我真是五行缺德。算了,让人逮住就逮住吧。”

谢允从袖中抽出了一支特殊的信号弹,一甩袖扬上天,在空中炸开,整条洗墨江都映着那烟花似的影子,光不是很刺眼,却能传出数里,想必足够惊动寨中人了。

同时,落下的荧光也让周翡和李晟看清了水下的情景——那些巨石中间,牵连着千丝万缕的细线,在水下布了一张网险恶而静默的网,人下了水,恐怕顷刻就会被那巨网割成碎肉。

李晟手脚发凉,一腔踌躇满志都给冻成了冰坨,一时呆住了,却听那只闻其声不见其人的声音又道:“小兄弟,你那里是阵眼之一,赶紧离开。”

话音没落,李晟就觉得脚下的石块一阵,要往水下沉去,他大骇之下想也不想便往周翡那边掠去,却听那陌生人道:“小心!”

水中弹起一根细线,正奔着他迎面撞来,空中无处借力,他手上寸铁也没有,眼看要被一分为二。

李晟眼睛蓦地睁大,瞳孔缩到了极致,就在这时,那细线突然凝滞在了半空,李晟堪堪擦着它有惊无险地落在了另一块巨石上。他停了一下的心骤然狂跳起来,一回头,见那细线竟然是周翡用窄背刀生生架住了。

谢允目光扫过江中巨大的牵机,来不及做细思量,从崖边落下,身如微风似的闯入牵机阵中:“水……那个小姑娘快松手,这东西不是人力扛得住的!”

不用他说周翡也撑不住了,只是坚持了这么一会,一双虎口便仿佛要裂开似的,她退后半步,撤力的同时仰面往下一弯,腰几乎对折,绷得死紧的细线琴弦似的在水中弹了一下,“嗡”一声溅起层层涟漪,自下至斜上,毫不留情地与她擦身而过。

一个黑衣人凭空落在几丈之外,身法快得让人看不清来路,那人抬起一只手,掌中握着一颗夜明珠,将周遭的牵机线都映照出来。

“别碰牵机线,”来人低声道,“跟着我。”

惊心

这位不速之客的轻功造诣之高,恐怕是周翡平生仅见……虽然她论起“平生”来,确实也没见过几个人。他落脚处连一点水珠都没有,像个飘飘荡荡的幽灵,偏偏落脚处极精准,越来越多的牵机线在从江水中“发芽”,也不见他怎样躲闪,却没有一根能划破他的衣角。

周翡一愣,心说:“是人是鬼?”

然而眼看周围牵机线越来越多,她心里一转念,感觉活见鬼也比被大卸八块强,两权相害取其轻,便一提气追上了这位神秘的黑衣人。

李晟还要狼狈些,一身衣服已经四处开花,开口问道:“前辈是哪一路的高人?”

“鄙姓谢。”那黑衣人轻轻一侧身,让过上中下三路的牵机线,分明是个简简单单的动作,放在他身上却莫名有种“衣袂翻飞”的感觉——尽管夜行衣都是紧口的,根本翻飞不起来。

谢公子看了李晟一眼,高手风范十足地冲他悠然一笑道:“别叫前辈,感觉我一下老了十岁。”

他这一侧头,李晟才借着微末的光看出这是个比他们大不了几岁的年轻人,突然一阵没来由的灰心——他这一天,着实大起大落,前半夜还在大放厥词,觉得自己天下无处不可去,后半夜又觉得自己毫无可取之处,俨然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井底蛙,随便来个人都比自己强。

周翡常年被李瑾容变着花样揍,揍得皮都比别人厚三层,虽然也惊骇了一会,心里却没那么多敏感,她一边跟着那谢公子,一边留心看着他的步伐,只觉他进进退退,倒像是知道这水怪的来龙去脉似的,便问道:“这是什么机关?”

“此物名为牵机,我也只在书上看见过,没想到今天托二位的福,竟然有幸亲自体会一回。”谢公子不紧不慢地说道,“古人有种毒,也叫这个名字,昔日……”

周翡耳根一动,觉得这人说话方式有种亲切的耳熟——这东拉西扯、三纸无驴的风格,简直和她那病秧子爹一脉相承。

“……它一旦被触动,无数条牵机线便会浮出水面,但这不是最可怕的,毕竟是机簧之物,尚且有迹可循,趁着它没有完全启动,咱们最好尽快离开,瞧见那江心小亭么?那里住人,必定有通道……”

他废话虽多,却不影响速度,言语间带着周翡和李晟从层层牵机线中钻了出来,三个人已经逼近了江中小亭。

周翡回头看了一眼已经被封死的来路,问道:“完全启动是什么样的?”

她话音还没落,临着小亭下面的所有石块突然毫无预兆地往下沉去,走在最前面的谢公子已然来不及回撤,只见他蓦地飞身而起,人在空中,将掌中的夜明珠抛了出去,脚尖一点,就这么借了约莫有一片羽毛的力,随后打了个旋,险而又险地退回到后面的石块上,顺手抓住了周翡的肩头,将她用力往后一带……没拉动。

周翡从会拿筷子开始就被李瑾容打着骂着练功,基本功可谓相当扎实,别说她这会正紧张着,就算站着发呆,也不可能被人轻飘飘地一带就动。而同时,周翡也一愣,因为这个人的手非常“软”。一个人练了哪门功夫,是偏力量还是偏灵巧,功力深不深,手上都能窥见一点,特别是情急之下的一拉一拽。

可是谢公子的手就像个普通的文弱书生。

但那怎么可能呢?

周翡心头的疑惑一闪而过,没来得及细想,因为整个洗墨江都躁动了起来,水面上泛起了一个巨大的漩涡,漫天让人毛骨悚然的牵机线“铮铮”地发出琴弦似的轻鸣。

谢公子驻足而立,摇头叹道:“阿弥陀佛,姑娘这张金口,真是好的不灵坏的灵。”

李晟喃喃道:“这是什么?”

那动静实在太瘆人了,周翡蓦地抬起头,只见洗墨江一侧潜在水下的巨石如潮水似的起起落落,密密麻麻的牵机丝缓缓升起,当空织成了一张大网,铺天盖地地向他们盖了下来。他们三个人在起伏不定的江水中,像是天倾地覆时几只茫然失措的蝼蚁。

前路已沉,后路被截,眼看避无可避,李晟脸色惨白,声音都变了调子,大声道:“既然是机关,肯定有关卡对不对?”

谢公子面不改色地驻足沉吟道:“唔,让我想想……”

李晟当场差点疯了。

什么时候了还想!

这位谢公子是不是脑子有病?

周翡一把抽出了鞘中刀,猛地削上了一根牵机丝。

李晟惊叫道:“阿翡,你要干什么?”

盖过来的牵机线大网自然而然地牵动了他们落脚的水中石,一边已经沉了下去,墨色的江水中蕴藏着深沉凝重的杀机,李晟膝盖以下已经全湿透了,一双脚几乎浸在了水中,江水的冰冷化成一股刺骨的寒意,顺着他的后脊一路向上,李晟脑子里一片空白,千钧一发间,他心里涌上一个念头——我不该来,不该叫阿翡一起来。

周翡第一刀下去,两厢利刃几乎撞出了火花,巨大的牵机线纹丝不动,她的刀却被震了回来,刀刃上顷刻多了一个裂口,周围所有的牵机线都随之震颤,合唱了一曲震耳的尖鸣,嘲讽地议论着这个企图以一己之力撼动整个江中巨怪的无知少女。

谢允没有阻止,他凝神侧耳,所有的声音高高低低地都汇入他的耳朵,随即他蓦地抬起头,在周翡第二刀落下之前抬手一指:“砍那根!”

周翡能感觉到牵机线的逼近,她倘若有毛,此时大约已经炸成了一个球,神经紧绷到极致,血脉深处的凶性就仿佛被一把火点燃了,她下意识地跟着谢允的指点,手腕飞快地在空中一转,双手扣住刀柄,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再次砍向牵机线,用的还是那日她用来暗讽李晟的“撞南山”。

可是这一撞却与跟李晟打架时使的那招截然不同,当时她只是怒气稍重,刀身横出去,还能轻易收回来,甚至能灵巧地勾住李妍砸过来的荷包。

这一次却是有去无回,头撞终南而不悔,刀锋斩断江面水雾,几乎发出了一声含混森严的咆哮,与那牵一发动全身的细丝狭路相逢,周翡背了十多年的长刀顷刻折断,断口处裂成了蜘蛛网,刀尖直接跌进江中。

那根牵机线竟在她这一劈之下荡了出去,水下一块两人合抱粗的巨石紧跟着给拽了起来,突兀地冒出水面,刚好竖在这三人面前,盖过来的牵机线太过密集,一下裹住巨石,双方缠了个难解难分,僵持住了,给他们三个人挡出了一小片尺寸大的生机。

足足有两息的功夫,三个人谁都没吭声,六只眼睛全盯着眼前这个微妙的平衡。

然后谢公子才极轻地吐出一口气,率先开口道:“好歹蒙对了一回。”

周翡手里的半截刀身“呛啷”一声落了地,在石头上砸了一下,滚进了水里。她双手脱力,一时没了知觉。

李晟吓了一跳,脱口问道:“你怎么了?”

周翡眼下虽然又脱力又后怕,却因为刚刚逞了那么大的一份英雄,还有点小得意,因此没表露出来,舌尖发僵,一时说不出话,便面无表情地把眼皮一垂,世外高人似的摇摇头。

此处茫然四顾,人身在漫漫无边的洗墨江心,四下满是是牵机的獠牙,只有这一隅尚且苟延残喘,那滋味简直别提了。

谢公子却低头整了整自己的衣襟,笑道:“没事,这么大的动静,寨中人很快便能找来了,吉人自有天相。”

他说话的时候还带着一点轻松的笑意,语气十分喜庆,活像在拜年,一点也听不出刚才差点被大卸八块,甚至有暇低头观察了一下面前这位身手不凡的小姑娘。

“姑娘这一刀果断决绝,有‘九死未悔’之千钟遗韵……”谢公子先是礼节性地搭了话,称赞了一半,他忽然发现这只“水草精”竟然相貌不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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