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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霓裳夫人也是一愣,没料到周翡这个背地里“虚怀若谷”的“好孩子”居然这么扫擎云沟的面子。她想了想,吩咐旁边一个女孩道:“去将我那把‘望春山’拿来。”

那女孩十分伶俐,应了一声,一路小跑打了个来回,捧出一把长刀来。

霓裳夫人接过来,轻抚刀身,尖尖的手指一推,“呛”一声轻响,这尘封的利器发出一声叹息,露出真容来。长长的刀刃上流光一纵而逝,仿佛只亮了个相,便消弭在了内敛的刀身里,刀身处有一铭字,是个“山”。

“那会南北还没分开,有一年特别冷,”霓裳夫人道,“几十年不刮北风的地方居然下起雪来,衡山脚下的路被大雪封上,走不得了,山阴处,有一处落脚的小客栈,我记得名叫‘三春’客栈,这么多年,大概已经不在了。我,李徵,还有几个朋友,一起给困在了那里,运气实在不算好……谁知在那家倒霉的客栈里偶遇了传说中的山川剑。”

“殷大侠和李大哥一见如故,在三春客栈里喝了三天的酒,等大雪初晴,便一道约在了衡山的一处空地,酣畅淋漓地比试了一场,结果刀剑齐断。他们两人大笑,好像遇上了什么天大的高兴事,我当时却还小,不懂什么叫做‘棋逢对手’,只觉得可惜,放下大话,说要替他们寻最好的材料,再打一副神兵利剑出来。”霓裳夫人浓密纤长的眼睫微微闪了一下,抿嘴一笑道,“后来我果然找到人打了一刀一剑,刀铭为‘山’,剑铭为‘雪’……只可惜这一对刀剑一直没找到机会送出去,乱世便至,谁也顾不上谁了。”

她说完,将这把望春山递到周翡面前,口中道:“你来了也好,这把刀用完就带走吧,不必还来,就当我是践了故人约。”

周翡道声谢,接过来的时候,却觉得霓裳夫人的手指紧了紧,仿佛不舍得给出去似的,然而片刻后,她终于还是留恋地松了手,神色有些萧条,女妖一般好似颜色永驻的脸上陡然染上了些许风霜神色。

谢允在旁边低声道:“阿翡。”

周翡瞥了他一眼,看见他隐隐的阻拦之色,便又飞快地移开视线,上前两步走到杨瑾面前,倒提长刀,对他做了个“请”的手势。

谢允无声地叹了口气,想起那天晚上的话。

“躲过了这一场,然后我继续顶着南刀的名头招摇撞骗,等着张瑾、王瑾赵瑾挨个找我比试吗?”周翡摇摇头,“没这个道理,就算我投机取巧也赢不了,那也是堂堂正正技不如人,比藏头露尾强。”

杨瑾大喝一声,率先出手。

他这是将自己放在了“挑战者”的位置上,态度可谓十分谨慎,手中的断雁刀背上的金环“沥沥”地响成了一片,不知是不是被周翡“连自己的刀都不拿出来”的态度刺激了,他出手竟比谢允描述得还要快!

周翡却并没有用破雪刀。

她提步便踏上了蜉蝣阵,将手中“望春山”当成了她在洗墨江上拿的柳条,几乎不施力地黏着杨瑾的刀锋滑了出去。

霓裳夫人陡然站直了:“齐门?怎么会是齐门?”

第70章 三点水

仅仅是一瞬间,霓裳夫人就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她本能地想去看谢允一眼。

不过霓裳夫人毕竟是个老江湖,飞快地权衡过后,她生生将自己僵硬的脖子凝固在了原地,憋回了自己一切不自然的表情,心里却不免有些七上八下,不知道这个来历成迷的“千岁忧”是不是从她方才一声脱口的惊呼里听出了什么。

即便对于羽衣班来说,“千岁忧”这个人也是隐藏在重重迷雾后面的。

一个简简单单的文弱书生,能在当今这个云谲波诡、四处暗藏危机的江湖中有惊无险地蹚出一条悠闲自得的路来?

霓裳夫人虽然看过无数的话本,唱过无数传奇,却早已经过了相信这些鬼话的年纪了。

谢允却好似全然没有在意她的异样,全神贯注地注视着杨瑾和周翡的你来我往。

周翡显然再一次超出了他的预期,毕竟,不是所有人都疯到能在洗墨江里一泡三年的。

从杨瑾的第一刀开始,周翡就没还过手——谢允给出的分析相当准确,他们两人的功夫有再高深的刀法也无法弥补的差距,一旦周翡还手,这种差距立刻就会显示出来,比较弱的一方就会完全丧失自己的节奏,一直被人压着打。

因此她并不还手,只是闪避,偶尔非常巧妙地从对手那里借一点力,不走远、不靠近,始终保持着一点仿佛在刀尖上行走的惬意从容,不知她这样躲来躲去有多吃力,反正外人看来,她显得十分游刃有余。

杨瑾不是郑罗生、花掌柜那种内家高手,在他不可能一掌掀翻周翡的情况下,他的刀再快,快不过洗墨江的细刃,力气再大,大不过能牵动千斤巨石的牵机……更何况周翡现在还有越来越得心应手的蜉蝣阵助阵。

要不是谢允不是第一天认识周翡,几乎也要怀疑起这姑娘是不是真的深藏不露了。

乍一看,眼下这种情况根本不是周翡无计可施,好倒像是她比杨瑾高明了不知多少,只为了看一看所谓“断雁十三刀”的深浅而刻意拖延而已。

可是……

旁人或许还在惊叹这女孩身法从容,谢允作为众人里唯一一个知道轻重深浅的,心却不由自主地提了起来。穿花绕树的蝴蝶都得落在花间,周翡又不是陀螺,她不可能永远不知疲惫地团团转下去。

除非……谢允的目光渐渐落到杨瑾身上——除非他自己露出破绽。

不错,杨瑾性情暴躁冲动,又是个武痴,从某个方面来看,他跟纪云沉有点像,确实很可能一时激愤失了水准,莫非周翡一开始打的就是这个主意?

那这小丫头下山一趟可真没少长心眼。

不过在谢允看来,即使杨瑾被她遛得怒发冲冠,真的自己露出破绽,周翡能抓住机会一举制敌的可能性也不是很大。他相信她那双阅遍江湖名宿的眼睛能一眼洞穿对手的弱点,可她的身手不见得跟得上这份眼力。

果然如谢允所料,三十招之内,杨瑾还在有条不紊地步步紧逼,之后他的刀越来越快,几乎成了一片残影,刀背上的铜环聒噪地响成了一片。

周翡转了个大跨步,一手将望春山往身后一背,轻轻挡了一下杨瑾卷过来的刀锋,而后整个人仿佛随风而卷的海浪,头也不回地又上前一步,不知怎么一晃半绕过了羽衣班门口的一块下马石,杨瑾的刀紧接着追至,失之毫厘地与周翡擦肩而过,“嘡”一下落在了那石头上,一刹那,石头上居然仿佛有火星溅起来,与他眼睛里愈烧愈烈的怒火很有相映成辉的意思,杨瑾果然被周翡这种“轻慢”的态度遛出了真火。

偏巧这时周翡回过头来,微微提了一下嘴角,露出了一个似是而非的笑容,这无疑是火上浇油,杨瑾猛地上前一步,转瞬间递出三刀——劈、带、截,一气呵成,毫不拖泥带水。

徐舵主微微扣了一下手指肚,险些要叫一声“好刀”。

可是这“好刀”却没能截住泥鳅一样的周翡,每次断雁刀都像是擦着她的衣角滑过,每次都惊心动魄地差那么一点。

杨瑾此时已经有些急躁了,如果是寻常比武,他未必会这么沉不住气,可是面对这个被传得神乎其神的“南刀传人”,他却是有些先入为主。

周翡越是迟迟不出招,他心里对她的想象就越妖魔鬼怪,乃至于他无意中用了一个重复的招数,左侧腰处竟露出了空门。

周翡等的是这个吗?

谢允不由得屏住了呼吸——想必哪怕是别人拿刀追着他砍,他都不会提心吊胆得这样全神贯注。

她一旦出手,恐怕再没有回转的余地。

然而出乎所有人意料,周翡居然没有趁机动手。

她依然是若离若即地甩开了杨瑾的刀锋,同时,将左手一直拿着的刀鞘递了过去,轻描淡写地在杨瑾那处空门虚虚一点,笑了一声,又飘然转开。

杨瑾额头上顷刻间见了冷汗。

她看出来了,却不出手,为什么?

在杨瑾看来,这场比武对于周翡来说,好似跟玩闹一样,她之所以继续,是因为还没有看到他黔驴技穷。

他的怒气登了顶,乃至于心里竟然生出一股隐约的屈辱……还有恐惧。

他亲眼见到周翡的时候,理智上固然将她当成了平生大敌,可心里却始终存着几分疑惑——这看起来几乎还带着几分稚气的女孩怎么会是破雪刀的传人?她真能在短短几个月的时间内声名鹊起?真能挑了众人都谈之色变的北斗,甚至手刃了四圣之首?她究竟能有什么能耐?她的功夫是从投胎那天就开始练的吗?

可是方才周翡的刀柄点过来的一刹那,这怀疑便不攻自破了。如果说杨瑾直到拔刀的那一刻,心里还想的是“我要赢”,那么到此时,他心里隐隐升起了一个不祥的念头“我可能会输”。

高手过招,有时候差的就是那么几分精气神。

杨瑾原本如行云流水似的雁翅刀顿时多了几分不甚明显的凝滞,很快,他居然第二次失手,周翡却再一次放过了他,这一次她连刀柄都没动,只用目光瞟了一眼,似乎还颇为遗憾地微微摇了摇头。

霓裳夫人忍不住奇道:“她想做什么?”

谢允一直紧锁的眉头却忽然打开了,缓缓地露出了一个微笑。

霓裳夫人:“你笑什么?”

谢允从刀光剑影中移开了视线,背过双手,低头沉吟片刻,突然毫无预兆地发问道:“夫人大概还不知道,前一阵子,齐门内突然生变,至今下落不明,我的一些朋友认为这是旧都那边觊觎他们的奇门阵法之术,派了北斗前去追杀……”

霓裳夫人的表情一瞬间变得非常可怕。

“我想这传闻可信,”谢允嘴唇几乎不动,声音几不可闻地压成了一线,“夫人或许也不知道,忠武将军死后,他的家眷南渡遭人劫杀,这似乎也没什么稀奇,只是追杀他们的人正是北斗禄存。这实在令人百思不得其解,一群孤儿寡母而已,何必出动这么大的一条鹰犬来追捕?”

霓裳夫人微微缩了一下手掌,拇指上一个通体漆黑的扳指上流光一闪,她压低声音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谢允终于转过头来,他的眼角被假皱纹黏住了,眼皮只能睁开平时一半的大小,眼睛无端小了一圈,却并没有挡住他透亮的眼神,平静而悠远,甚至微微带了些许悲悯之意。

霓裳夫人对上他的目光,无端一愣,蜷起来的手指不由自主地松了。

“没什么,”谢允一字一顿地说道,“我与夫人多少年的交情了,是敌是友您看得出来,只是有些事已经泄露,我特地来提醒夫人,多加小心。”

霓裳夫人心思急转:“你是谁的人?梁绍……不,周存的人?”

谢允看了她一眼,似乎露出了一点笑意,他轻轻地说道:“只是个大昭的故人。”

霓裳夫人正待追问,忽然听见李妍惊呼一声。她的注意力不由自主地被杨瑾手里的雁翅刀引了过去。

杨瑾第一次露出破绽是因为激愤,第二次则是因为慌乱,在周翡一再刺激下,他很快有了第三次——而这一次是致命的,他迟疑了。

快刀是不能迟疑的。

一个人信不过他手中刀剑的时候,意味着这些翻脸无情的冷铁也会背叛主人。

周翡手中的望春山在这一刻,陡然从洗墨江上一根细软的柳条变成了锐利无匹的破雪刀,一瞬间,正神归位,恢复了真身法相——她身上蠢蠢欲动已久的枯荣真气陡然提到了极致,刀尖转了一个极其圆滑的弧度,而后,刀斩衡山的“山”字诀劈头盖脸地砸向杨瑾。

杨瑾心神巨震之下,仓皇举刀去扛,方才片刻的迟疑终于要了快刀的“命”。

望春山以山崩之势砸在了那正在自己画地为牢的断雁刀身上,而杨瑾的手腕甚至尚未来得及发力,刀背上的铜环陡然发出一声悲鸣,刀柄被这暴虐之力倏地撬了起来,断雁刀竟然脱手了!

周翡一招得手,毫不紧逼,顷刻间抽刀撤力,“喀嚓”一声,将望春山还入鞘中,站在几步远的地方,面无表情地看着她的对手。

她竟然真的胜了这一场本应实力悬殊的比试!

杨瑾好似已经呆住了,难以置信地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刀,继而目光又缓缓落在周翡身上。

“我的刀你看见了。”周翡不高不低地说道。

她近乎倨傲地冲他一点头,转身走回谢允身边,然后在谢允难以形容的复杂目光下,周翡悄悄地将他那飘逸过分的衣摆拽了过来,把手心的冷汗擦干净了。

谢允:“……”

杨瑾好似依然没回过神来,好似不认识了似的盯着横陈地面的断雁刀。

徐舵主摇摇头,心道:“要不是擎云沟于我有恩……”

他上前一步,捡起落在地上的雁翅刀,伸手将刀柄上的尘土擦干净,无言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杨瑾好像方才回过神来,他合上自己的刀,让过徐舵主,大步走到周翡面前。

李妍一边的眉毛高高挑起:“干嘛?你输都输了,还想干嘛?”

杨瑾脸色忽红忽白,嘴唇颤动几次,终于一句话都没说,转头就走了。

徐舵主叹了口气,走到周翡等人面前,抱拳道:“多谢周姑娘指点,这回老朽思虑不周,多有得罪之处……”

他顿了顿,从怀中摸出一个拇指大的玛瑙小印,通体柿子红,显得格外晶莹剔透,上面刻了个活灵活现的“五蝠”,徐舵主十分乖觉地没凑到周翡跟前,而是转身递给了李妍,说道:“拿个小玩意给姑娘回去耍,此物叫做‘五蝠令’,往后出门在外,您只要是带着这个,甭管是住店还是雇车,一干差遣,必没人敢耍滑头,保证尽心竭力。”

李妍到现在都是一脑门浆糊,还不知道什么叫“行脚帮”,她莫名其妙地接过来,奇道:“啊?怎么着,能给便宜点啊?”

周翡伸脚踹了她一下。

徐舵主赔了个假笑,又看了看周翡,叹道:“长江后浪推前浪,周姑娘,你声名已起,往后怕是要是非缠身,必然步步惊心,多加小心。”

周翡没怎么当回事地一点头,心说:“反正我马上就回家了,有本事你们上四十八寨找我去。”

徐舵主当然看得出她的不以为然,便也不再交浅言深——偌大三山六水,多少少年人初出茅庐,踌躇满志,五年、十年……又有多少能挨过那些污浊纷繁的世道人心呢?

徐舵主再拜一次,挥挥手,来无影去无踪地带着他的人走了。

第71章 物是人非

行脚帮的搅屎棍子们走了个干净,这一场舞刀弄枪的热闹也便结束了,霓裳夫人紧了紧身上的大红披肩,招呼众人进屋,还笑盈盈地对周翡说了一句:“李大哥要是泉下有知,知道有你这样的传人,也能有所欣慰了。”

周翡闻言,心里不喜反惊,将“泉下有知”在心里过了一遍,心虚地想道:“他老人今天晚上不会托梦揍我吧?”

羽衣班都是小姑娘,李妍又是个绝顶的自来熟,很快七嘴八舌地跟人家打成一片,不知跑哪去了,周翡找了一圈没找着,只好情绪不高地回屋坐了一会。

她这一场架打得看似轻松写意,实际简直堪称机关算尽。

周翡整整三天没怎么合眼,将那天晚上谢允细细与她讲来的断雁十三刀翻来调过去地琢磨——第一天,她在思考断雁刀可能会有的破绽。

第二天她又满心焦虑地推翻了自己头一天的所有想法,不甘不愿地承认了谢允说得对,她实在没必要冒这个险,于是大气一松,决定放弃。存了放弃的念头后,周翡心无旁骛地练了一天自己的刀。

可不知是不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的缘故,周翡装了一脑子破雪刀入睡的结果,就会半夜三更又梦见了那个看不清脸的男人,他在那片大雪里一遍又一遍地给她演练破雪刀——“只教一遍”敢情是句酝酿气氛的台词!

白衣白雪,他一招一式拖得极长、极慢,手中的长刀像是一篇漫长的禅,冥冥中,很多不必言明的话在刀尖中喁喁细语,畅通无阻地钻进她双耳、肺腑乃至于魂魄之上。

“我辈中人,无拘无束,不礼不法,流芳百代不必,遗臭万年无妨,但求无愧于天,无愧于地,无愧于己——”

第三天没等天亮,周翡就果断对自己出尔反尔,并且突然不知从哪来了一股灵感,掐断了自己闭门造车地揣度断雁刀的弱点,而是从“如果我是杨瑾,我会怎样出招”开始考虑。

她这一场应对堪称“剑走偏锋”,一旦失手,之前的表演大概都会成为笑话,反而徒增尴尬。好在,周翡自觉不大怕尴尬,爱行不行,大不了丢人现眼。武装了几层脸皮,她就放心大胆地上了。

直到断雁刀落在地上的一瞬间之前,周翡其实都不太敢相信这样也能行,她心里“高兴”的念头刚冒了个头,就给潮水似的不安与愧疚冲垮了,第无数次在心里嘱咐自己:“回去一定要把功夫练好。”

“阿翡阿翡!”偏偏有人不会看脸色,方才不知跑到哪去的李妍自己凑上来往她火气上撞,门都不敲就直接闯进来,手里拎着那方刺眼的红玛瑙小印往她眼里塞,“这个真好看,那老头到底是进贡给谁的,也没说清楚,你要不要?你不要我可就自己留着了!”

周翡听见她熟悉的聒噪,额角的青筋争先恐后地跳出来,一腔憋屈顿时有了倾泻之地,寒着脸色进入了说好的“跟李妍算账环节”,冲她吼道:“谁让你乱跑的?你活的不耐烦了是不是?谁让你随便下山的!”

李妍十分委屈地瘪瘪嘴,小心翼翼地看了周翡一眼,讷讷道:“大当家准的……”

周翡想也不想道:“大当家脑子是不是进水了?”

李妍:“……”

她震惊地望着半年不见的周翡,并被周翡这长势喜人的胆子深深震撼了,一时目瞪口呆,半晌,才结结巴巴道:“你你你、你说大……大当家……”

周翡十分没耐心地一摆手:“哪个长辈带你出来的?你在哪跟他们失散的?”

周翡在王老夫人面前的时候,是十分乖巧且不多嘴的,让干什么干什么,别人都安排好了,她整好偷懒,很能胜任一个跟班的角色。

在师兄们面前,她会相对放松一些,偶尔也仗着他们不会跟她生气,开几句刻薄的玩笑。

而在谢允面前,她就比较随便,谢允是那种可以每天混在一起玩的朋友,即使知道他是端王爷,也没能改变这种随意的态度。

吴楚楚则算是她一个难得的同龄女孩朋友,她们俩共患过难,有种不必言明的亲近感,不过因为吴楚楚大家闺秀出身,虽然柔弱,又自有一番风骨,这使得周翡虽然将她当朋友,但友得十分郑重其事,有些略带了几分欣赏的君子之交意味,跟她倒不大会像和谢允一样打打闹闹耍贫嘴。

这会面对李妍,周翡却不得不摇身一变,成了个愤怒的“家长”,训斥完,她又开始不熟练地操起心来。

一想起李妍这不靠谱的东西办出来的事,周翡就脑仁疼,她三言两语说完,皱着眉想了想,决断道:“找不着你他们得急疯了,这样吧,咱们尽量别耽搁,我这就去找霓裳夫人辞行,尽快去找他们会合。”

李妍小声道:“阿翡,不用啊。”

周翡不由分说道:“闭嘴,我说了算……等等,这是什么?”

李妍从怀中摸出一个小小的香囊,冲她解释道:“这个里头有几味特殊的香料,是马叔——就是秀山堂的马叔——他让我随身带着,说这样万一跟大家走散了,他们能用训练过的狗循着香味找到我,咱们寨中的晚辈们出门都带着这个的——”

周翡脸上露出了一个没经掩饰的诧异。

“嗯,你没有吗?”李妍先是有点稀奇,随后又不以为然点点头,说道,“唉,可能是他们都觉得你比较靠谱,不会乱跑吧。”

周翡无言以对——要不是她知道李妍从小缺心眼,简直以为她在讽刺自己。

门口传来一声低笑,周翡一抬头,只见谢允正站在被李妍推开的门口,见她看过来,谢允便装模作样地抬手在门框上敲了两下:“霓裳夫人请你过去一叙。”

周翡不知道霓裳夫人找她做什么,自从她知道羽衣班的班主不像看起来那么年轻之后,周翡心里就隐约有点替她外祖父自作多情,担心这又是一位开口要她叫“姥姥”的前辈。

好在霓裳夫人精明得很,暂时没有要疯的意思。

周翡被领路的女孩带着,进了小楼上羽衣班主的绣房中。

一进屋,一股沁骨的暗香就扑面而来,不是浮在香炉中的熏香,那更像是一种沉淀了多年的花香、脂粉香、香膏与多种熏香混杂在一起,在长年累月里不分彼此的气息,香气已经有了历史,深刻地渗入到了这屋里的每一块砖瓦、每一根木头当中。

纱帐宛然,墙上斜斜挂着一把重剑,上面一格空着,看来是望春山的“故居”。

周翡好奇地看了一眼那剑,便听有一人轻声道:“此剑名为‘饮沉雪’,是照着殷闻岚的旧剑打的,只是当年还没来得及送出去,就听说蓬莱某位财大气粗的朋友送了他一甲一剑,我一想,人家的旷世神兵来比我这把野路子不知强到哪去了,便没再送出去丢人现眼。谁知分别不过两年……”

周翡愣了愣,恍然明白了为什么杨瑾不分青红皂白的挑衅为什么会激怒霓裳夫人,甚至让她不惜和难缠的行脚帮翻脸。

她试探着问道:“夫人知道当年北刀挑战殷大侠的事吗?”

“北刀早就老死在关外了,”霓裳夫人掀开一重纱幔现了身,神色淡淡的,“除了关老,其他人不配——过来吧,孩子,听他们说你姓周,莫非是周存和李瑾容的那个小孩?”

“周存”这个名字,周翡也只从谢允嘴里听到过一次,就跟李妍对“李徵”不熟悉一样,她也卡了一下壳方才想起来,忙“嗯”了一声。

“小辈人的孩子都这么大了。”霓裳夫人感叹了一声,忽然抬起手摸了摸自己的脸,微微出了会神,“你们四十八寨可还好吗?”

“挺好的。”周翡想了想,又问道,“夫人跟我……外祖父是朋友吗?”

霓裳夫人听了“外祖父”这个称呼,情不自禁地笑了起来,随即又对一头雾水的周翡解释道:“没什么,我一闭上眼,就觉得李徵还是那个永远不温不火的样子,穿一身洗得发白的旧衣裳,见了女孩子,永远站在三步之外,毕恭毕敬地和你说话……我实在想象不出有个大姑娘叫他‘外祖父’会是个什么场面。”

周翡有些尴尬地低头瞥着自己的鞋尖,不知道怎么接话。

好在霓裳夫人十分健谈,大部分时间只需要周翡带着耳朵。

而当这位风华绝代的羽衣班主开始回顾过往的时候,她终于不免带出了几分苍老的意味,她说起自己是怎么跟李徵偶遇,怎么和一大帮聒噪的朋友结伴而行,从北往南,那真是没完没了的故事。

先在山西府杀关中五毒,又杏子林里大破活人死人山的阎王镇,路遇过山匪猖獗、劫匪济贫,还碰上过末路镖局的东家挥剑自尽,强行托孤,他们一帮莽撞人轮流看管一个几个月大的小婴儿,手忙脚乱地千里护送到孩子母家,以及后来遇上山川剑,衡山比武、大醉不归……

“当时他们俩动静太大,不小心惊动了衡山的地头蛇,正好几大门派都在衡山做客,给大雪憋在山上好几天,好不容易雪停下山,谁知撞上我们。你不知道,殷大侠堂堂山川剑,见了那帮人顿时落荒而逃,敢情是这群老头子异想天开,非要重拾什么‘武林盟’的计划,逼着他当盟主。我们几个人跟着他在衡山乱窜,结果不管躲在哪都能被人逮住,你猜为什么?”

周翡轻声道:“衡山下面有密道。”

霓裳夫人乍听她接话,倏地一愣,好像整个人被从少女的回忆中被强行拉了出来,转眼,她又成了个尴尬的年长者。

霓裳夫人顿了顿,而后近乎端庄地拢了拢鬓角长发,挤出一个温和又含蓄的笑容问周翡道:“是你娘告诉你的吗?”

是如今衡山已经人走山空,徒留布满尘灰的地下暗道。而他们这些无意中闯入其中的后辈在里头目睹了二十年恩怨的了结。

周翡有那么一瞬间,突然触碰到了那种强烈的悲伤,来自于她往常所不能理解的“物是人非”。

没有送出去的“饮沉雪”还挂在遁世的羽衣班幽香阵阵的墙上,当年的一甲一剑都已经破败在阴谋和争夺里。

还有易主不易名的“三春客栈”,老板和唯一的厨子先后失踪,生意怕是做不下去了,机灵又命大的小二该到哪里去讨生活呢?店面又有谁来接手呢……但无论如何,恐怕不会再叫“三春”客栈了吧?

“人老嘴先碎,”霓裳夫人颇为自嘲地笑了笑,似有意似无意地问道,“你在哪里学的蜉蝣阵?”

周翡心里飞快地将事情原委过了过,感觉没什么不可说的,便将自己误闯木小乔山谷,沿街救人的那段挑挑拣拣简要说了一遍。

同时,她也一直暗中观察霓裳夫人的神色,周翡发现,自己提起“木小乔”三个字的时候,霓裳夫人纤秀的眉心明显地一皱。这使得周翡不由自主地联想起那天谢允在后院里问的问题——当年护送今上南下的人里,有没有一两个“不在正道上的朋友”?

谢允在木小乔山谷里的时候,曾经用过一个类似的词,当时他说的是“不那么体面的江湖朋友”,周翡当时只是以为他是讽刺,可是后来她发现,谢允对于黑道还是白道的态度却并没有多大不同,只要人还有那么些许亮点,他的门户之见比一般人还要轻一些。

那么谢允两次指代,他的重点会不会根本不是“不在正道”和“不那么体面”,而在“朋友”二字上?

霓裳夫人又问道:“那看来是李大当家命你护送吴将军遗孤回四十八寨了?就你一个人?”

跟吴楚楚有关的事,周翡全给隐去了——包括从木小乔山谷里放出张师兄他们一行的事,当时仇天玑疯狗似的在华容城里搜捕他们的经历,让周翡再粗枝大叶也不免多几分心眼。

她心思急转,随即露出些许不好意思来,装出几分莽撞道:“我因为……咳,一些事,跟家里人走散了……”

她一边说,目光一边四处游移,好像羞于启齿似的。

霓裳夫人定定地打量着她,不知看出了什么端倪。

第72章 回家

刻意误导是刻意误导,但亲自将谎话说出口,却又是另一码事了——特别是周翡对霓裳夫人还非常有好感。

人家不但收留她住了几天,刚刚还送了她一把十分趁手的好刀。

不过好感归好感,愧疚归愧疚,如果吴楚楚身上有什么东西,是连仇天玑都要觊觎的,那周翡就算是割了自己的舌头,也不可能实话实说,这点轻重缓急她心里还有数。

周翡故意支吾了两声,本指望霓裳夫人能凭借“心照不宣”的想象力,自己误会出一个前因后果,不再追问。

可惜,霓裳夫人一脸兴致勃勃,没有打算“恍然大悟”的意思。

“小姑娘啊,太任性了,”这位美丽得近乎灼眼的女人雍容华贵地坐在木椅上盯着周翡,垂下的睫毛像是两扇厚重而华丽的蝶翼,霓裳夫人一手托着下巴,不依不饶地刨根问底道,“那是因为什么呢?”

周翡:“……”

随即,她将心一横,把自己为什么会追到木小乔山谷的缘由改编了一下:“这次出门,是我跟家兄一起随行,路上家里长辈偏心太过,我一时不忿就跑出来了,不巧被吴姑娘撞见,她是出来追我的……唔,谁知在路上遇到了马贼抢劫路人,我一时热血上头,追上去管了闲事,这才一追追到了朱雀主的黑牢里。”

周翡说这话的时候,神色不怎么理直气壮——但也说不上违和,因为争宠怄气这种事离家出走,确实不便高声宣扬,如果霓裳夫人不是听说了南刀传人在华容的“丰功伟绩”,又被谢允事先透露出“仇天玑在华容截杀吴氏遗孤”的重要信息,她觉得自己说不定就真的信了这个小丫头。

霓裳夫人觉得颇为有趣,因为周翡这个姑娘,看起来并不属于那种非常聪明伶俐的女孩子,霓裳夫人自己像她这个年纪的时候,可比她会说话得多。

周翡面对陌生人,有种旧时那种醉心刀剑的出世之人特有的沉默寡言,有几分可靠,但是好像没什么心计,非常容易被人算计。她要是开口说话,别人会担心她冲动、担心她不知人心险恶……但是大概不会担心她隐瞒什么。

所以她真的隐瞒起什么的时候,就显得分外不露痕迹。

“咬人的狗不叫。”霓裳夫人心道,“真是长江后浪推前浪。”

她端起细瓷的茶杯,浅浅地啜了一口,顺着周翡的话音笑道:“这可不常见,一般长辈不是会更宠女孩子吗?”

周翡只好尴尬地笑了笑。

“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简直不知道什么叫做‘委屈’,”幸好,霓裳夫人放过了她,不咸不淡地讲起自己来,“那时候不论是谁跟我说话,声气都先低上三分,我想要什么,只要说上几句好听的,自然会有人争先恐后地帮我弄来……有一次我在小楼上弹琴,楼下有人聒噪得很,我有点不高兴,便将琴上的穗子揪下来扔了出去,好多人为了争抢那把穗子,打了个头破血流。”

周翡的手指轻轻掠过望春山刀鞘上细细的纹路,暗地里松了口气,循着霓裳夫人的话音,想象那妖妃褒姒烽火戏诸侯似的一幕,她微微一哂,然而随即又正色道:“那大概也要十分的繁华才行。”

据周翡观察,现在这年月,倘若是像衡山脚下那种南北交界的地方,别说大姑娘在楼上弹琴,就是在楼上表演上吊都不会引起围观。

霓裳夫人轻声道:“那时的江湖啊,真是花团锦簇。你骑着马走在路上,仿佛走到哪都是艳阳天,十个落脚的客栈中,八个有是非,那些负箧曳屣的流浪说书人们高兴得很,故事一段接一段,张口就来。少侠行遍天下,红妆名动四方,你要是名气够大,隔三差五就能接到一封十分雷同的英雄帖,有挑战的,有找你去观战的,好多初出茅庐的年轻人想要出头,便先准备一打帖子,将前辈们挨个挑衅一遍……当然,这么浮躁的,大部分都给打回老家去了。”

“像纪云沉那样吗?”周翡想问,看着霓裳夫人脸上的一点怀念,又咽了回去,没开口扫兴。

“跟你们现在是不同了,我像你一样大的时候,傻精傻精的,觉得天下都在我的鼓掌中,没有你那么重的防人之心。”

周翡心里一跳,总觉得她这句是话里有话。

“你知道那种感觉吗?就好像一夜之间,山水还是那个山水,人却都散了。”霓裳夫人叹了口气,半晌没吭声,直到周翡开始有些坐立不安的时候,她才又道,“姑娘,你回去替我转告千岁忧一声,叫他下次不要来邵阳找我了,羽衣班要搬走了。”

周翡:“……什么?”

霓裳夫人便气如游丝地哼唱道:“且见它桥畔旧石霜累累,离人远行胡不归……”

那一句周翡正好看过,是谢允新戏词里的一句。

霓裳夫人声音并不像寻常女伶一般清亮,反而有些低回的喑哑,她吐字不十分清晰,钻入人耳,像是一块小小的砂纸,轻柔地磨蹭着人的头皮。

周翡忍不住问道:“夫人要往哪里去?”

“哪里能去呢?哪里有不能去呢?我啊,花了大半辈子守着一个秘密,每天都恨不能摆脱它,不料现在居然有蠢人上赶着来讨要,我还能怎么办呢?自然是找个地方将它埋了,再有恩报恩,有仇报仇。”霓裳夫人短促地笑了一声,随即笑容倏地一收,她转向周翡,问道,“郑罗生真是你杀的?”

周翡实话实说道:“不是,我只是帮着拖延了一段时间,是北……是纪前辈用搜魂针强续经脉,最后手刃郑罗生的。”

霓裳夫人听了,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她似乎说得太多也太疲惫了,摆摆手,示意周翡自行离去。

周翡心里其实有很多疑问,但霓裳夫人已经言明了是“秘密”,贸然追问未免显得不识趣——何况她自己也没有实话实说。

她心里转着各种念头,同时满脑子都是霓裳夫人描述的那个十里艳阳天的江湖,心不在焉地回到了自己暂住的屋里,一推门就看见李妍正坐在她床边,不知从哪弄来一打五颜六色的丝带,正在那给那方赤色的五蝠印打络子。

周翡翻了个白眼:“你怎么还在?”

李妍见她推门进来,“呸”一下吐出嘴里的缎带:“有件挺重要的事,我忘了跟你说了。”

周翡不知道李妍是怎么厚颜无耻地将“重要”俩字跟自己扯上关系的,她回手将房门一关,将双臂抱在胸前,摆出一副“有本早奏无本退朝”的脸,无声地催促李妍有屁快放。

李妍飞快地说道:“你跟那个大黑炭比武的时候,我听见那个男的跟班主姐姐说了几句话。”

“那个男的”只能是谢允,因为霓裳夫人的小院里,他是万里红花一点绿,周翡没顾上纠正“班主姐姐”这个耸人听闻的称呼,缓缓把手放了下来。

李妍人送绰号——主要是她那倒霉大哥给起的——李大状,她从小就是个告状的高手,不单嘴快,耳朵也灵。

如果说别人耳聪目明都是因为功力深厚,李妍这方面则完全仿佛是天赋异禀,对人说话的声音尤其敏感,别人数丈之外的耳语,她都能摸到个只言片语,在“偷听”这一行当里,同辈无人能出其右。

周翡踟蹰了一下,问道:“说了什么?”

李妍难得在她面前显摆一下自己的用场,嘴皮子飞快,一字不差地把谢允和霓裳夫人的对话复述了一遍。

她还没说完,就发现周翡脸色不对了,李妍话音一顿,奇道:“阿翡,你怎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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