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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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翡挑起眼皮看了陆摇光一眼,一语双关地说道:“我胆子不算大,武功不算高,今日事成,还要多谢寇丹姐姐。”

陆摇光阴沉的视线转向寇丹。

寇丹见她到了这种时候依然不往挑拨离间,还偏偏挑得很在点子上,当即冷笑道:“好手段,叫我百口莫辩,你很好,周翡,想不到老娘我栽在你一个黄毛丫头手上,大当家不如你。”

“谬赞,”周翡飞快地笑了一下,低头对曹宁说道,“端王爷,你是想死还是想撤军?”

曹宁落到她手上,倒也没吓得失了体统,甚至还在森冷的望春山下露出一个笑容:“姑娘……”

谁知他刚一开口,还没来得及忽悠,便觉得喉咙一痛,说不出话来了。

陆摇光当即色变,爆喝道:“你敢!”

周翡的手先一紧再一松,轻易便将北端王的脖子割开了一条小口子。

她面无表情地说道:“端王爷,我知道你聪明,我只是个没见过世面的野丫头,不想跟你比谁心眼比较多,所以除了回答我的问题,你最好一个多余的字、一个多余的动作都不要做。”

陆摇光冷声道:“端王爷如果少了一根汗毛,你——你们四十八寨上下所有人必死无全尸、株连九族,你信不信?”

“信啊。”周翡十分理所当然地说道,“不然你们是干什么来的?现在山上难道不是在混战,而是在敬酒?端王爷不少一根汗毛,难道我们就能得活命了?全不全尸的不差什么,又不耽误投胎。”

陆摇光:“……”

“我敢来闯龙潭虎穴,必定是已经想清楚了,”周翡凉凉地说道,“我再问一遍,想死还是想撤军?端王爷想好再说,反正我光脚不怕穿鞋的。”

曹宁眼皮一垂,他以“剿匪”为名围攻四十八寨,到如今才算在这个小姑娘身上感觉到一点真正的匪气,他叹了口气,说道:“撤,传令。”

陆摇光两颊紧绷了良久,愤愤地一甩手,紧盯着周翡的动作。

“多谢,”周翡弯起眼睛笑了一下,她笑起来的时候还是十足的少女意味,有些轻快,有些活泼,甚至还带着一点天真,然而经历了这几天几宿,这少女的笑容中难免沾了些许诡异的血腥气,周翡拎起北端王曹宁,说道,“既然这样,就请端王爷来我寨中做客吧,杨兄和诸位前辈们要不要一起来?”

几个行脚帮的汉子用眼神请示杨瑾。

行脚帮无孔不入,虽然隶属黑道,但这些年来有“玄先生”和“白先生”从中牵线,与南朝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联系,早开始试着往北渗透,没想到阴差阳错,竟然真成功在北朝兵马中□□一颗钉子,可惜这“钉子”纯粹是走了狗屎运,进了北端王麾下,一直也是个听人号令的马夫,根本拿不到什么重要军情。

直到这回端王带人开赴蜀中,前些天,端王座下一匹好马“不堪重负”,吐白沫死了,谁也不可能说那马是给王爷压死的,只好让原来给近卫管马的小兵抓起来顶罪,北朝官兵这边都知道给曹宁当马夫是个替死鬼的活,纷纷活动关系不愿意上,推来推去,这“肥差”竟然落在了郑大头上。

郑大跟了几天近卫团,这才知道这回行军是冲着四十八寨去的,方才将消息送出去。

这消息要往金陵送,首先经过了正好在邵阳附近的徐舵主,那杨瑾虽然败给了周翡,却不记恨,反而对李家南刀充满了向往,听说这事,立刻义不容辞地前来管闲事。

不过不知为什么,杨瑾每次见到周翡其人,对南刀的向往总会少很多。

他有种野兽一般的直觉——南刀是绝代好刀,周翡却恐怕不是什么好人。

杨瑾略带防备地看了看周翡,周翡冲他一笑。

杨瑾:“去就去。”

他说完,一帮行脚帮的人纷纷上前,将周翡和北端王围在中间。

陆摇光等人投鼠忌器,只能不远不近地跟着,弓箭手全体撤下,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帮人浩浩荡荡地出了门。

谢允正好刚甩脱追兵,急匆匆地掉头回来,一看便笑了,冲被挟持的曹宁一拱手:“二殿下,久违呀。”

曹宁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碍于领口的望春山,没敢吭声,便被周翡推了一把,只好艰难地往前走去。

押着曹宁这一路并不轻松,曹宁不耐久动,这山上得堪比蜗牛,走几步便气喘如牛,一副要死的德行,不时需要停下来休息,周翡一方面忧心寨中忧得心急如焚,一方面还得时刻小心这诡计多端的胖子玩花样。

从正午一直走到了半夜,方才到了两军阵前。

谷天璇听闻主帅被擒,不敢怠慢,只好将人撤到四十八寨岗哨之外,与寨中遥遥对峙。

往日可以入画的吊桥密林如今已经一片狼藉,焦灰与血迹随处可见,从最外层岗哨一路延伸到里面,当时惨烈可见一斑……倘若周翡再慢一分,四十八寨内外三道防线便要付之一炬了。

周翡提刀的手下意识地一紧,曹宁闷哼一声,艰难道:“姑娘你可小心点。”

周翡压低声音道:“别着急,有你偿命的一天——让你的人滚开让路,快走,别磨蹭!”

第91章 突变

谷天璇面沉似水,狠狠剜了办事不利的陆摇光一眼,可惜投鼠忌器,只能让路。

面前大军整整齐齐地分开两边,让出道路,乍一看,活像是杀气腾腾的夹道欢迎。

行脚帮众人专精坑蒙拐骗,脸皮比寻常人厚实不少,权当是人家在欢迎自己,一时间个个原地长了三寸高,挺胸抬头地跟着周翡往前走,神气得不行,享受了一回万众瞩目的待遇。

四十八寨中了曹宁之计,与北朝大军一照面便损失颇为惨重,本以为坚不可摧的三道岗哨半个时辰之内便被人家长驱直入、一举突破,连未出师的弟子们都只能勉强上阵,林浩甚至以为今日算是交代在这了,谁知这节骨眼上,敌人突然莫名退到了山脚之下。

林浩不明所以,又不敢怠慢,一边趁着这一点空隙,将寨中能当人使的几百号全部集中了过来,一边紧着叫人去打探情况。

探子闻听山下异动,立刻如临大敌地准备继续迎战……结果就在第一道岗哨门前看见了这一幕。

林浩腿上被流矢所伤,伤口还在往外渗血,听说消息,当即金鸡独立地一跃而起:“什么?阿翡?”

林浩比较周全稳重,可也毕竟是个年轻人,先前是存了必死的心,才显得越发沉稳有度,乍一听见这从天而降的转机,当时就坐不住了,单腿蹦起来便要出来查看。

正在给他看伤的大夫暴怒道:“混账,你给我坐下!”

旁边马吉利连忙按住他。

马吉利也十分狼狈,不过好在他一直总领后勤与各寨各岗哨联络,伤得并不重。

马吉利道:“赵长老重伤,张长老……唉,眼下这边全靠你一个人撑着,你先乱了算什么?阿妍,过来看着你师兄,我先出去打个头阵。”

林浩方才那么一蹦,腿上的伤口崩裂,将金疮药都冲走了,疼得眉头一皱,旁边李妍闻声,忙又拿金疮药来堵,和泥似的往他腿上倒。

“够了够了,嘶……师兄跟你有仇吗?”林浩一边叫唤,一边尽量躲开没轻没重的李妍,疼得冷汗直流,只好咬着牙冲马吉利道,“那……那就麻烦马叔先去一步,我随后就到。”

李妍慌手慌脚地将药瓶扔在一边,委委屈屈地叫道:“我也要去,我也要去见阿翡!”

林浩怎会不知她是怎么想的?这些备受宠爱的少年少女们从小偷奸耍滑越是理直气壮,遇上事的时候,便会越是痛恨自己……大人们总觉得她还小,自己还中用,还能替她撑起一片天,可世事如潮,孩子们总觉得长辈们如山似海,怎么靠都靠不塌,谁又知道这些遮风挡雨的背影,有时候也只是一块单薄且障目的糟木板呢?

这些事来得太快了。

林浩叹了口气:“去可以,你不要往前凑,听师叔的话,小心点。”

李妍偷偷抹了一把眼泪。

马吉利等人脚程极快,一路风驰电掣地便狂奔到山下第一道岗哨外,老远便看见被周翡挟持的北端王——没办法,谁让这位王爷千岁富贵逼人,还偏偏身处一帮穷酸掉渣的江湖人中呢。

北朝官兵自然不敢妄动,但曹胖子的几个近卫与谷天璇、陆摇光等人还是跟了上来,隔着数十步跟着他们,虎视眈眈地盯着周翡。

马吉利见了这阵仗,目瞪口呆地盯着曹宁:“阿翡,这……”

周翡用力推了曹宁一把,将他那贵重的脑袋按了下去,一路走到寨门岗哨里,说道:“马叔,这位就那敌军主帅曹宁……”

谢允低声提示道:“曹仲昆的儿子,老二。”

“是那狗皇帝曹仲昆的儿子。”周翡道,“这胖子诡计多端,我没别的办法,只好使了笨办法,干脆将他捉来。”

走动的时候,望春山不可能一直别在曹宁喉咙上不让动,曹宁总算有了些能说话的机会,忙见缝插针地一笑道:“哪里笨,姑娘太自谦了。”

马吉利仍然有点找不着北,一边让人将周翡他们放进来,一边又看着行脚帮的众流氓们,问道:“那这些……”

李妍从他身后冒出头来,大叫道:“杨黑炭!”

杨瑾愤怒地瞪过去,看清了李妍,却是一愣。

只见她形容十分狼狈,一张小脸上黑灰一片,脏兮兮的,眼圈还是红的,委屈得仿佛下一刻便能哭出来,他到嘴边的怒斥突然便说不出口了,终于只是爱答不理地哼了一声,认下了“杨黑炭”这名号。

“不得无礼。”周翡随口数落了她一句,又对马吉利道,“这是我在外面认识的几个朋友,行脚帮的,还有这位是擎云沟的……”

“杨瑾。”杨瑾一听她说起“擎云沟”,就想起在邵阳的时候周翡那句“那是什么玩意”,当下新仇旧恨一同涌上心头,愤愤地扫了周翡一眼。他一见周翡和李妍这俩丫头就火气上涌,简直不知道自己是干什么来的,忙没帮上什么,倒是把自己气成了一块愤怒的黑炭。

大概因为四十八寨这些年来真的不怎么与外人来往,马吉利见了这些上赶着“拔刀相助”的人,还颇有些疑虑,他眉心微蹙,不过随即又打开,面子活还是做到了。

马吉利一揖到地道:“诸位雪中送炭,如此高义,四十八寨日后定当铭记于心。”

说着,他一边命人将行脚帮的人放进去,一边透过人群打量着对面。

谷天璇、陆摇光虎视眈眈,身后跟着一水的北斗黑衣人,还有以寇丹为首的鸣风楼刺客……虽然关键时刻,周翡用一句话挑拨了寇丹和曹宁,但此时双方利益毕竟还一致,这一点嫌隙不足以让他们彻底翻脸。

马吉利目光微动,心里飞快地掂量着眼前的情况。

陆摇光对上他的目光,上前一步,正要说话,谷天璇却一抬手止住了他。

这俊俏书生似的北斗彬彬有礼地开了口,说道:“我知道诸位劫持王爷,是想让我等退兵,退兵不是不可以,只是诸位也须得讲理——我们退了,端王爷的安全谁来保证呢?当年贵寨大当家便曾北上刺过圣驾,如今王爷落到诸位手中,我也实在不能指望你们对殿下礼遇相待,若是王爷有什么闪失,我们这些人也不必回朝,直接抹脖子便是,数万大军南下,诸位让我们就这样收场,想也知道我们不肯的吧?”

谷天璇该狡猾狡猾,该实在也实在,三言两语点出了双方的僵持,他轻轻地摇了摇手中折扇,又道:“咱们面对面,不如敞开天窗说亮话,诸位手上除了端王殿下,断无别的筹码,端王殿下少一根汗毛,尔等必死无葬身之地,只要我军还在山下,你们也不敢伤了王爷,是不是?我看不如咱们各退一步,商量出个都能接受的章程来,如何?”

谢允见谷天璇拿着一把扇子,立刻也不甘寂寞地摸出一把,“哗啦”一下展开横在身前,跟“巨门”对着扇。

这没溜的南端王笑道:“这个确实难办,四十八寨都这样了,退一步也是不可能的。依我看不如这样,二殿下留在寨中做客,你们不愿意撤就不撤,在山下老实待着也一样,只要不让我们管饭,待上三两个月也没问题,大家正好一起过年。”

谷天璇:“……”

谢允又道:“到时候呢,估摸着大当家也该回来了,还有霍连涛什么的,我听说自从被沈天枢一把火烧了霍家堡,霍连涛正在南朝四处纠集人马预备着要报仇,闻听这么大的热闹,他能不来搀一脚吗?还有我大昭——当年江湖谣言说,曹仲昆为了对付南军,无暇他顾,方才放任了四十八寨,按这个想法,现在北朝岂不是‘有暇他顾’了?那可大大的不好,金陵那边听见恐怕要睡不着觉了……何况我听说甘棠先生的老婆孩子都在四十八寨,闻煜将军过来也不太远。”

他每说一句话,谷天璇的脸色就难看一分。

谢允扇了两下,发现实在是冷,偷偷摸摸打了个寒战,为防自己变成一只瑟瑟发抖的鹌鹑公子,他只好将扇子重新合在手心,总结道:“到时候天下英雄齐聚一堂,更方便大家评理了,肯定比我们这样僵持着好!”

曹宁听谷天璇被谢允堵得哑口无言,不由叹了口气。

寇丹察言观色,忽然上前一步,说道:“王爷受匪人所制,是我护卫不利,殿下,这事您怎么说?”

“我没有棋差一招。”曹宁慢吞吞地说道,“只是快要收官的时候,有人不讲规矩,过来把棋盘掀了——我能说什么?我无话可说,寇楼主,看来咱们已经输了。”

马吉利好像被他们这一来一往提醒了,上前道:“别人先不必说,但寇丹乃是我四十八寨叛徒,欺师灭祖、天理不容,还请将此人交回!”

寇丹看着他,殷红的嘴角露出一个诡秘的笑容,像一朵徐徐绽开的罂粟:“成王败寇罢了,那么个老废物整日里以长辈自居,我到现在才动手清理了他,便是我鸣风楼的列祖列宗见了,也能夸我一句仁厚了,我欺了谁?灭了谁?”

鱼老的尸体还在长老堂中横陈,在春回镇上的宅子里,倘若不是已经看见陆摇光已经回来,机不可失,周翡还不知要用多大的意志力控制着自己扑向曹宁,而非趁机摘了寇丹的脑袋。

寇丹这一笑中充满了轻慢不屑,周翡只觉得额角的青筋都跳了起来,身后四十八寨的众弟子也不由得群情激奋。

马吉利面色铁青,抬手指向寇丹:“你这贱人!”

他说到“贱”的时候,已经运力于掌,似乎便要向寇丹扑过去。

周翡的全副精力本来都在对面身上,那一瞬间,她却突然有种汗毛倒竖的危机感,她来不及想,多次生死一线间的直觉却在催促她闪开、后退,可她手里抓着曹宁!

此时整个四十八寨的山坡保持着一个随时能倾覆的平衡,而准星就在这个胖子身上,她不能放开这个人。

千钧一发间,周翡犹豫了。

她犹豫过很多次,但没有一次像这次一样致命。

就在周翡进退之间摇摆的时候,马吉利原本指向寇丹的手掌凭空一转,竟然拍在了周翡的后心偏右处,她是右手持刀,这一掌落了个结结实实,周翡右半身整个麻了,她眼前一黑,望春山怎么落的地都不知道。

曹宁仿佛早知道有这么一出,毫不犹豫地一弯腰——

两条牵机线凌空甩了过来,旁边两个试图伸手的行脚帮中人齐齐惨叫一声,各自被牵在寇丹手中的牵机线斩断了一条手臂。

马吉利一击得手,人已经退到数丈之外。

随即,谷天璇运起“清风徐来”,身如鬼魅,眨眼间已掠至曹宁身前,出手如电,一拉一拽,那曹宁仿佛不再是个足足有几百斤的人,而是一团棉絮,身轻如燕地被他抛掷身后,随即谷天璇面露狞笑,折扇一架荡开杨瑾挥过来的雁翅刀,又一抬手,直直拍向正在自己面前来不及躲闪的周翡,打算顺手将她毙在面前。

北斗巨门乃是当世顶尖高手之一,能在四十八寨长老张博林与赵秋生两人夹击中丝毫不露败相,就算周翡全须全尾地站在面前,也未见得禁得住他当头一掌,何况她刚刚挨了马吉利一掌,手中刀已落地,这会几乎连气都提不起来!

周围无人可施救,李妍尖叫了一声,她离得实在太远,连扑上去都来不及。

就在这时,一只苍白的手伸过来,凌空架住了谷天璇一掌。

周翡眼前一片模糊,马吉利那一掌震伤了她的肺腑,一呼一吸间气息仿佛只能下到嗓子眼,再往下便是剧痛,她满口血腥味,只觉得有人抓住了她的后颈,将她往后一甩,几个师兄七手八脚地接住了她。

那手在她后颈上蹭了一下,凉得好像冰雕……

周翡耳朵里轰鸣一片,听不见、看不清,意识在拼命下沉,她却无意识地死死攥住旁边人试着想扶她的胳膊,死也不肯晕过去。

这一系列的事发生在电光石火间,众人反应过来的时候,曹宁已经被北斗牢牢地护卫了起来。

谷天璇一击不成飞身后退,在几步以外盯着眼前的人——方才拦住他的,竟是手无缚鸡之力的谢允。

第92章 挣扎

谷天璇正想开口,谁知刚一提气,便觉得胸中一阵气血翻涌,他忙咬住牙,暗暗打量着谢允,不由得有些心惊,不知从哪冒出这么个不显山不露水的高手来:“你……”

谢允将他那把可笑的扇子收起来,一言不发地挡在周翡面前。

谷天璇惊疑不定道:“你是什么人?”

曹宁终于在好几个人七手八脚的搀扶下站了起来,他气喘如牛,狼狈不堪,却依然慢吞吞的,此时看了谢允一眼,他摇头道:“赵……”

谢允截口打断他道:“鄙姓谢。”

曹宁好似十分理解地点点头,从善如流地改口道:“谢兄,擅用‘推云掌’,你不要命了吗?图什么?”

谷天璇听见“推云掌”三个字,整个人猛地一震,脱口道:“是你,你居然还没死!”

谢允先是瞥了周翡一眼,见她居然还能站着,便笑道:“我还没找着合适的胎投,着什么急?”

原本跟在马吉利身后的弟子们都呆住了,直到这时,才有人晕头转向地问道:“马师叔?这……这怎么回事?”

李妍挤开挡着她的几个人:“阿翡!”

那姑娘的声音太尖了,平时就咋咋呼呼的,这会扯着嗓子叫起来,更是好像一根小尖刺,直挺挺地戳进了周翡耳朵里,生生将周翡叫出了几分清明,她抬手挡了李妍一下,扭头吐出一口血来,右半身这才有了知觉。

对了。

还有李妍,还有吴楚楚,她怀里还有吴楚楚相托的东西,身后还有个风雨飘摇的四十八寨。

这是她外祖用性命换来的二十年太平,大当家不在……

周翡忍着伤急喘了几口气。

她想,就算是要死,也得忍着,等会再死。

倘若李妍的头发能短上几尺,此时想必已经根根向天了,她就像暴怒的小野兽一样跳了起来,指着马吉利道:“马吉利,你说谁是贱人?你才是贱人!”

马吉利脱离了四十八寨,却也并未站在曹宁一边,那众人看惯了的慈祥圆脸微微沉着,平素总是被笑容掩盖的法令纹深深地垂在两颊。

他面色有一些苍白,似乎陡然老了好几岁。

李妍指着他的鼻子大骂,他也只是微微转动着眼珠,漠然地看了那女孩一眼。

杨瑾方才被谷天璇一扇子震开断雁刀,一侧的虎口还微微发麻,见状提刀在侧,伸手拦了李妍一下,防止马吉利暴起伤人。

李妍激动之下,将杨瑾伸出来的胳膊当成了栏杆,一把抓住,依然是叫道:“临走时我姑姑说你是她的左膀右臂,让我在外面什么都听你的,还说万一遇上什么危险,你就算舍命不要,也会护我周全——她瞎!我爷爷也瞎!当年就不该收留你!”

寇丹如释重负地上前,站在马吉利身后,露出妍丽的半张脸,伸手搭在马吉利肩膀上:“小阿妍,好大逆不道啊。”

李妍骤然闭嘴,少女的神色冷淡下来,一时竟仿佛凭空长大了几岁。

马吉利之于李妍,大概好像是华容城中突然的围困之于周翡。

总有那么一些人、一些事,要让养在桃花源中的少年明白,世上还有比被长辈责骂、比跟兄弟姊妹们争宠怄气更大的事,还有比整天给她起外号的大哥更可恶的人,有比明知过不了关的、还要硬着头皮上的考校更过不去的坎坷……

“马叔,”李妍低低地说道,“前几天在山下,你同我们说老寨主对你有生死肉骨之恩,是假的吗?”

马吉利整个人一震,涩声道:“阿妍……”

谢允却忽然道:“那日客栈中,我听马前辈与阿翡提起令公子,他如今可好?”

马吉利紧紧地闭上了嘴,寇丹却笑道:“好得很,马夫人和龙儿我都照看着呢。”

“要不是老寨主,你马叔早就变成一堆骨头渣子啦!”

“你说一个男人,妻儿在室,连他们的小命都护不周全,就灌了满脑子的‘大义’冲出去找死,有意思么?”

“我要是早知道有这一出,当初在邵阳,就不该答应把你带回来。”

他答应李瑾容送李妍到金陵的时候,心里想必是不愿意搅进寇丹和北朝的阴谋里,想要干脆避嫌出走、一了百了的,然而路上大概是因为诸多犹豫,才走得那么慢,让李大当家以为是李妍贪玩,还专程写信训斥侄女。

他在蜀中茶楼中听惊堂木下的前尘往事,在少女们叽叽喳喳的追问里强作欢颜,左胸中装着恩与义,右胸中是一家妻儿老小,来回掂量,不知去处。

周翡异想天开,执意下山,他知道山下的阴谋已经成型,所有的消息都会经他的手,而这个他从小看到大,从来桀骜不驯的小姑娘很可能一头扎进北斗与寇丹手中,连同她身边百十来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轻人一起葬身于此,他下意识地追上来,跟她说了那一堆隐晦的废话……可惜周翡全然没听出来。

终于逼到了这一步。

一面是区区不过千八百人的江湖门派,一面是处心积虑的数万大军,此乃卵与石之争。

“人得知道自己吃几碗饭。”

马吉利太知道了。

从他当了这个内线开始,便是开弓没有回头箭,就算四十八寨侥幸留存,将来李瑾容会容忍他这一场背叛吗?

此时岗哨前未曾干涸的血迹、排在长老堂前的尸首会让他浪子回头么?

哪怕之后周翡竟然成功挟持了北端王,哪怕四十八寨竟有一线希望能起死回生……他也只能将错就错。

周翡推开几双扶着她的手,吃力地弯腰捡起蒙尘的望春山,当成拐杖拄在地上,堪堪稳住了自己的身形。

她声音非常轻缓,因为稍不注意就会牵动伤处。

“谢大哥跟我说身后有叛徒的时候,我们谁也没怀疑叛徒会在山上。”周翡哑声说道,“都以为消息走漏是因为我身边的人,我甚至一个人都没带,独自闯了春回镇,抓了那姓曹的——因为我知道,消息事关军情,必然是由马叔你们这样的老人亲自接收送到长老堂的……”

周翡一口气说到这里,实在难以为继,她小脸上没有一丝血色,微微弯下腰去,轻而急地连换了数口气。

谢允抬手按在她后背上,将一股带着冷意的真气缓缓地推了进去,周翡轻轻地打了个寒战,多少好过了一点。

为什么谢允这随便一个阿猫阿狗都能拎走的“书生”突然成了个高手?此时,周翡已经无暇去想这些了。

她方才趁李妍跳脚骂人的时候,悄悄遣了个弟子进四十八寨中报讯——曹宁虽然暂时跑了,但他的数万大军没有跟上来,此地只有两个北斗和一帮黑衣人,不知寨中还剩下多少战力……倘若拼了,未必没有留下他们的可能。

周翡想到哪说到哪,本来是想刻意拖时间,可是说到这里,一股突如其来的难过却后知后觉地冲进了她火烧火燎的胸口。

“马叔,”周翡扶着自己的长刀,吐出一口带着凉意的气息,闭了闭眼,“四十八寨是你们一手建成、一手维系的,我们都是从秀山堂、从你眼皮底下拿到名牌的,你回头看看,满山的后辈都是你的弟子,都曾经从你口中第一次听见三十三条门规,你背了无数次,自己还记得吗?”

她说到这里,感觉到从望春山上传来的、地面隐隐的震颤。

非常时期,林浩的反应是极快的。

曹宁的反应也是极快的,无声无息地一挥手,便要令人撤。

杨瑾大声道:“站住!”

这愣头青也不管对面是“巨门”还是“狗洞”,当下便要追上去,跟着他的行脚帮见状,连忙上前助阵,周翡微微避开谢允的手,谢允瞬间就明白了她的意思,他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转身抓向曹宁。

“过无痕”独步天下,他几乎是人影一闪便已经追上了曹宁,谷天璇、陆摇光与寇丹同时出手,谢允近乎写意地后退一步,十文钱买的折扇仿佛瞬间长出了铜皮铁骨,先后从谷天璇的手掌,陆摇光的长刀与与寇丹的美人钩上撞过去,竟然连条裂痕都没有。

他心道:“罢了,痛快这一回也是痛快。”

谢允身法快到了极致,从北斗面前掠过,竟叫谷天璇都有些眼花,同时,他手中折扇转了个圈,直入寇丹的长钩之中,寇丹狠狠地吃了一惊——几次旁观,谢允竟将周翡破雪刀的“风”一式学了个有模有样。

寇丹对这一招几乎有了阴影,当即要甩脱他。

谁知谢允学的只是个形,并不似真正的破雪刀那样诡谲,那折扇在他手中转了半圈,轻轻一卡,接着,一股厚重的内力透过扇子当胸打来,寇丹情急之下竟弃钩连退数步,甩出一把烟雨浓。

谢允的扇面“刷”一下打开,扇面上“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的题字将一把牛毛小针接了个结结实实,扇面随即分崩离析,他头也不回地将那扇子一丢,飞身跃起,躲开谷天璇与陆摇光的合力一击,把寇丹的美人钩拎在手中。

这时,林浩亲自带人赶到,只见他一挥手,四十八寨众人一拥而上,将北斗团团围在中间,足有百十来人——已经是倾尽寨中战力。

周翡耳畔尽是刀枪相抵之声,她却头也不抬,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一字一顿地将当年马吉利说给她的三十三条门规背了一遍,念一条,她便问马吉利一句“对不对”,及至三十三条门规尽数念完,马吉利仿佛被人当面打了无数巴掌,眼圈通红。

周翡盯着他,又说道:“天地与你自己,你无愧于哪个?你说令尊不自量力,将来马师弟提起你来,该怎么说?”

马吉利闻言,大叫一声,已经泪如雨下。

周翡缓缓站直了,仿佛在攒够了力气,在等着什么。

马吉利果然懂了她的意思,突然掉头冲进了战圈。

寇丹被谢允夺了兵刃,短暂地退开片刻,手中扣紧了一大把烟雨浓,打算趁着谢允被谷天璇等人缠住的时候实施偷袭,余光扫见马吉利突然靠近,她本来没太在意,谁知马吉利一掌向她拍了过来。

寇丹没料到自己的狗这么快就反水,忙飞身往后退去,马吉利一掌快似一掌。

这么多年,在武功上,马吉利一直难以真正地跻身一流,这才日复一日地在秀山堂中背门规,说不出是天分还是心性上,他始终差了一点。但此时,他却仿佛突然迈过了某一道门槛似的,掌法中骤然多了种不顾一切的凶狠,失了兵刃的寇丹一时竟有些狼狈。

可是鸣风楼主终究不是那么好相与的,寇丹连退七步,大喝一声道:“马吉利,你将四十八寨卖成了筛子,现在才反水有什么用?不要你老婆孩子性命了吗?”

马吉利手下一滞,寇丹立刻要反击。

这时,一柄长刀横空插/入,险些将她手掌削下去,寇丹吃了一惊,蓦地移步退开,却见那方才好似连站都站不稳的周翡竟然再一次拎起了望春山。

由于受伤,她的刀无可避免地慢了不少,劲力更是跟不上,可寇丹出身鸣风楼,对杀意最是敏感,此时却觉得周翡的刀再一次产生了微妙的变化。

周翡仿佛眨眼光景便将那些虚的、浪费力气的、技巧性的东西都去除了,每一刀都致命。

寇丹心里微沉,陡然从袍袖中甩出两根牵机线,这东西周翡本来再熟悉不过,然而一提气,胸口就跟要炸了似的,她身形不由得微微一滞,竟是慢了一步。周翡当机立断将望春山往身前一横,打算用硬刀直接扛上这软刀子。

突然,马吉利突然扫向寇丹的下盘,寇丹怒喝一声,牵机线回手扫了出去,一下缠住了马吉利的胳膊。

马吉利竟然不管不顾,同归于尽似的扑了上去,他的胳膊瞬间便被牵机线搅了下来,血像六月的瓢泼雨,喷洒下来,马吉利看也不看,一把抓住了寇丹,全身的劲力运于掌中,往她身上按去,寇丹手中的烟雨浓在极近的距离里一根不差地全扎在了马吉利身上,他脸上陡然青紫一片,掌中力道登时松懈,却死死地拽着她没撒手。

寇丹怒道:“你这……”

她话没说完,望春山没有给她机会,一刀从她那美丽的颈子上划了半圈。

寇丹周身狠狠地抽搐了一下,似乎想用尽全力扭过头去。

“不杀你,我还是意难平。”周翡低声叹道。

马吉利整个人开始发冷、僵硬,他像冻上了一样,隔着几步望着周翡。

寇丹死了,今日在此地的鸣风大概一个也跑不了,便不会再有人为难他们母子了吧?

便是……一了百了了吧?

周翡看了他一眼,没说什么,转身走了,马吉利眼睛里的光终于渐渐暗下去、渐渐熄灭了。

像一簇狂风中反复摇摆的火焰。

周翡深吸了一口气,转身险些撞在林浩身上,林浩忙扶了她一把,他自己腿上有伤,两人一起踉跄了一下。

“我把人都带来了,”林浩道,“剩下的……小孩子、不会武功的、还有那位吴小姐,我让他们趁机从后山走了,你放心,咱们这些人,死就死了,就算落到曹狗手里,起码还有自尽的力气。”

周翡问道:“张师伯和赵师叔呢?”

“死了,还有一个生死不知。”林浩道,“没事,你刚才不是杀了寇丹么,还有北斗和北端王……这些人杀一个你就够本了,杀两个能赚一个,咱们不过是一帮不值钱的江湖草莽,谁怕谁?就算他们山下大军上来了又能怎样?”

周翡觉得他说得相当有道理,缓过一口气来,她竟然露出了一点笑容,毫不迟疑地冲着那被重重北斗围在中间的曹宁冲去。她渐渐不知道身上多了多少伤口,血流得太多,渐渐也察觉到了蜀中深秋的严寒,可是全不在意,一时间,眼里只剩下这么一把望春山,破雪刀好像融入了她的骨血。

第93章 绝处

北斗们当然看得出他们擒贼擒王的意图,众多黑衣人们用人盾围成了一个圈,紧紧地将曹宁夹在中间,曹宁淡定地看着外圈的护卫一层一层地死光,却似乎丝毫也不在意,好像那些人都不过是他衣服上的小小线头。

厚实些更好,没有也不伤筋动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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