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局 番外 免费阅读 全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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霓裳夫人看不下去,忍不住上前一步,从后面抱起跪在地上的周翡,小声道:“孩子……”

就在这时,应何从道:“别动,快看!”

谢允掌心被划破的地方,本来泛白的皮肉之下竟缓缓地流出了血来。

先是微微泛红,随后好像什么东西融化了似的,冒出了细细的血珠来。

 

第168章 尾

 

曹宁被俘三个月后,八百里加急的传令兵撞开金陵城门,一路风驰电掣似的闯了进来,两侧行人纷纷退避,不少好事之徒探头探脑地望着那马绝尘而去的方向,七嘴八舌地议论了起来。

几个时辰之后,消息像是破纸而出的火苗,迫不及待地扫开初春清晨的迷雾,口耳相传到大街小巷——王都收复了。

数十年离乱,很多人已经死了,终于没能等到这一天,活着的人也已经两鬓斑白,或失亲朋,或失故友。

河山生疮痍,生民多离散。

一个满头花白的老人忽然跌跌撞撞地跑到大街上,五体投地地痛哭流涕,

应何从看了一眼,干脆抬手关上窗户,在一片人声嘈杂里将一张药方递给周翡:“换这个药方试试——你真要走这么急吗?人都没醒,叫他静养不好吗?”

“夜长梦多。”周翡道,“毕竟都看见殷沛把山川剑鞘交给了我,眼下‘那位’靠我爹给他打江山,身边一帮没反应过来的饭桶也奈何不了我,我来回进出还算顺畅,拖一拖就不好说了。”

应何从忍了好一会,没忍住尖酸刻薄的本性,刺了她一句道:“你还会怕他?”

“怕啊,怎么不怕?”周翡面无表情道,“万一他作死犯到我手里,我肯定不会像我外公他们那些为国为民的大侠们一样放过他的,万一捅他老人家个三刀六洞,岂不是毁了大家伙这么多年的苦心?那我怎么过意的去?”

应何从:“……”

周姑娘往皇帝脖子上架过刀,之后几次当面抗旨不搭理帝王召见,眼下还打算招呼都不打一声就把差点成为太子的端王殿下拐走……据说她这一番作为堪称是个黑道的“妖女”,差点让木小乔那厮引为知己。

应何从一直以为是夸张,现在看来,闹不好是真的。

他便问道:“如果真的……你还真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弑君不成?”

周翡没有正面回答,只是沉默了一会,说道:“太多人为声名所累,一举一动都在别人算计之下——你猜梁绍为何要找木小乔他们这些亦正亦邪之人做海天一色的‘见证’?君子怕小人,小人怕混账,就这么简单。”

应何从道:“可……”

“可梁绍并不想保全那些君子们的性命,甚至最想杀人灭口的恰恰就是他自己,但他利用那些混账们和只有象征意义的水波纹编了一个巨大的疑心病,他死后这么多年,赵……那位一丝也不敢偏离他留下来的政见,可见是成功的。现在四处在传唱那位不敢明着禁的《白骨传》,他既找不着梁绍的尸骨,又找不着水波纹……哈哈,也得掂量掂量。”周翡摇头笑了一下,收起应何从给她的药方,冲他晃了晃,“多谢,你什么打算?”

应何从道:“我应了杨兄邀约,去擎云沟住一阵子,与同道中人们多学学。”

“挺好,就当大药谷搬到南疆,同小药谷合而为一了,以后省得分什么‘大小’,叫初出茅庐的后辈们听了困惑。”周翡道,“青山不改,绿水长流,来日到蜀中,请你喝……”

她本想说“请你喝酒”。

谁知应何从当场撅她面子道:“酒会伤嗅觉和味觉,我不喝酒,只尝药。”

周翡没好气道:“哦,那你不必来了。”

说完,她便提起熹微,转身在一帮人手舞足蹈的兴奋中离开了小酒楼,身形一闪,便不见了踪影,奉命追踪她的大内侍卫好不容易才赶来,尚未看清她今天穿了什么衣裳,就又把人跟丢了,简直欲哭无泪。

隔日,一辆马车便缓缓地离了京,跟谁也没打招呼。

官道长亭边,大片的细柳绿了一片,不时有人黏黏糊糊地停留在此间彼此送别,久而久之,旁边便搭起了各色的茶肆茶摊,以供人歇脚停留。

一场春雨刚过,满地泥泞,旁边送亲友的正在泪洒前襟,茶摊成了车马队的行脚帮汉子们躲日头的地方,几个汉子一人捧着碗粗茶,聊得热火朝天。

“所以皇上那太子还是没立成嘛!因为什么呢?”

“哎,不是说北斗刺杀陛下,给搅黄了嘛。”

“搅黄了还能接着立,分明是端王殿下固辞不受。”

“啧,还拽起文了,我倒是听说……”

说话间,一辆马车缓缓走过,周翡从车上跳下来。

路上到处都是风尘仆仆的臭男人,鲜少碰见漂亮大姑娘,一帮汉子们的胡侃戛然而止,集体伸长了脖子,张望过去。

周翡进门道:“老板,麻烦灌点水……凉水,有吃的吗?不挑,都包一点。”

连茶摊上豁牙的老板也鲜少见到好看的女孩,忙殷勤地替她收拾了过来。周翡道了谢,重新坐上马车。

等她走远了,那方才煞有介事说话的才一边恋恋不舍地看着车辙,一边接道:“我倒是听说,是端王殿下身染恶疾,怕是命不久矣呢。”

那汉子自觉声音压得很低,周翡却仍是听见了,她的脸色当即黯了黯,忍不住回手挑起车帘。

不料才看了一眼,手一哆嗦,却将车帘重新摔了回去。

她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的手,好一会,才唯恐惊着什么似的,一点一点地重新挑起车帘。

这一回,她确定自己眼没花。

车里那位一直昏迷不醒的人不知什么时候睁开了眼睛,正望着她的背影笑,一开口,声气还十分微弱,话却没个正经:“怎么二十年不见老……你到底是哪个沟里的水草成的精?”

周翡紧紧地扣住了手中的熹微,一时说不出话来。

“金陵的雪都化了吗?”谢允问道,“我总算有点暖和过来了。”

“嗯,回春了。”

作者有话要说:番外一

周翡前脚刚回来,连口水都没顾上喝,就被大当家叫走了。

李瑾容行事利落,废话不多,只用下巴往旁边小桌案上一点,冲周翡说道:“你惹的麻烦,去解决了。”

周翡:“……”

她上前翻了翻,简直要疯,只见那小桌案上厚厚一沓全是挑战书,各种大侠歪歪扭扭的孩儿体与错字不提,战书套路却是如出一辙,活像集体找的一个代笔先生。

一个杨瑾消停了,千万个“杨瑾”还等在山门外。

周翡忍无可忍道:“娘,四十八寨闲杂人等不得入内的规矩能不能改回来?”

李瑾容伸手点了点她:“别废话。”

周翡只好将那一沓战书往胳膊底下一夹,怒气冲冲地冲下山去。

来挑战的“大侠”们其实倒也没有看起来的那么多,很大一部分只是打听到她不在家,这才跑来递个战书,递完就跑,回去跟人吹牛皮说“俺也是单挑过南刀的人,啧,吓得她都不敢应战”。

但实心眼的大傻子也不在少数,譬如等在山门下面的那五位。

守卫的师兄一见她就笑嘻嘻地说风凉话,道:“阿翡啊,才回来?我跟他们都等你两个半月了!”

周翡冲他翻了个白眼。

她一露面,五个挑战的“大侠”呼啦啦全站起来了,先是难以置信地打量着眼前这个既不虎背、也无熊腰的大姑娘片刻,好几个小青年脸红了,原本背好的词差点胎死腹中,好一会,才有个人结结巴巴道:“阁……阁下……不,姑娘,你就是手刃七、七大北斗的南刀么?”

“七个北斗,有一个我压根没见过就掉了脑袋,两个是被他们自己人狗咬狗弄死的,还有两个是被旧仇家上门寻仇宰了的,一个刺杀皇帝,被几位前辈联手拿下,已经问斩了,只有一个脑子里水最多、武功最差,传说是靠裙带关系才能位列北斗的货色是我杀的——还是在他轻敌大意的时候。”这番话周翡感觉自己说过没有一千也有八百次,说得简直比破雪刀还要烂熟于心,一口气说出来,不用过脑子,绝堆错不了半个字,“还有什么以讹传讹的,来,一起说,我挨个澄清。”

五位大侠面面相觑了片刻,有三人脸上率先挂不住,低头冲她道了声“得罪”,退出战圈,脚下揩油,掉头走了。

因为人们莫名其妙地认为,一个年纪不大的姑娘,如果她不是长得奇形怪状、貌似夜叉,武功通常不会太厉害,见了周翡的人,便已经先入为主地怀疑起“南刀”的江湖传言不可尽信,等再听她开口说话,很多人便对自己“南刀是个谣言”的猜测深信不疑了,以至于往往将“只有一个……是我杀的”那句话忽略不计,也没人想去追究一句为何她会对这一群北斗的死因这样如数家珍。

这样一来,那些在江湖中已经小有名头的与年纪稍大的,便会自负身份,不肯再和她动手了。

这种莫名其妙的偏见倒是让她少了不少麻烦,好在周翡不太在意别人怎么看她。

反正一个人刀锋利不锋利,敌人知道就够了。

周翡用嘴皮子和脸解决了三个,剩下两位,一个是觉得自己来都来了,不切磋一二就白跑了的愣头青,还有一个看起来是近似番邦人杨瑾那样的二百五,周翡用了一炷香的时间,熹微未出鞘,就把愣头青和二百五一起解决了——两位“大侠”一个磕掉了半颗门牙,一个被剑鞘戳到胸腹,吐了个死去活来。

周翡爱答不理地一抱拳,敷衍地客气道:“承让,到我寨中喝杯茶吗?”

两位大侠比方才那三位临阵退缩的跑得还快,转眼便没了踪影。

周翡索然无味地叹了口气,低头往寨中走去,感觉大当家这段时间一直在刻意遛她。

李瑾容的态度是“来者是客”,对端王殿下竟肯赏脸落脚四十八寨没有任何异议,一方面,她从未明确表达过自己的不满,另一方面,又一会支使周翡去干这个,一会又支使她去做那个,大当家丧心病狂起来,连旧友寿辰送礼这种本该李晟去的破事都甩给她,就是不让她闲下来,跟谢允有什么接触。

“也不知道这回能让我在家待几天。”周翡心道。

就在这时,身后忽然有人轻咳了一声,刻意压着声音道:“阁下就是手刃七大北斗的南刀么?”

周翡激灵一下,以她的功力,竟也没听见身后人是什么时候靠近的!

她握刀的手陡然一紧,猛地扭过头去,却见一个熟悉的人头上戴着个斗笠,手中拎着一把“生年不满百”的折扇,笑盈盈地用扇子将斗笠推了推,一笑就露出一口小白牙,不等周翡回答,那货就一转身,学着周翡那不好客的站姿,把头一仰,捏着嗓子,一字不差地背出了方才她那一段长篇大论。

周翡:“……你怎么在这?”

谢允笑道:“我主动请缨,下山替大当家打理山脚下的产业。”

周翡一脸疑惑,不知他是怎么吃饱了撑的,居然找活干。

谢允便先朝那好奇地看过来的守门师兄挥挥手,又压低声音道:“我不在寨中,也好让你能在家踏实住几天嘛。还方便我在山脚下神不知鬼不觉地截胡,是吧?走。”

周翡听得一愣一愣的,下意识地反问道:“回家?”

“回个鬼。”谢允一把拉住她的手,飞掠而出。

他的手依然比常人凉一些,却不冰人了,出神入化的“逃之夭夭”**俨然比先前更胜一筹。

周翡一声“等”字说出来,已经被他拽着跑到了数丈之外。

自从四十八寨大乱后,已经过了几年,足够焦灰的土地长出新芽,深刻的伤口结了疤,也足够此地重新聚集起新的人气,叫那些已经关门的茶肆酒楼又渐次开张,还请回了过去的说书老先生。

特别在谢允接管以后,几乎都有点欣欣向荣了起来。

“去哪?”周翡问道,“我才不要去听你那些胡言乱语的小曲。”

“千岁忧”先生自从定居蜀中以后,没事时常文思泉涌,写两段给山下人去唱,久而久之,纠集了好一批拥趸,俨然快建成一支自己的戏班子了,唱得蜀中仿佛要跟羽衣班分庭抗礼——周翡估计李瑾容看谢某人不顺眼,也不是没有这方面的缘由。

谢允不回答,径自将她领到了一处小铺子。

周翡奇道:“裁缝?”

“嗯,”谢允轻车熟路地伸手敲敲门,探头道,“王婶,做好了没有?”

老裁缝腰都直不起来了,做活的时候,一双老花眼要紧贴着针鼻次能纫上线,见了谢允,却挺高兴:“来了?好了,好了!”

她一边说,一边忙不迭地跑进去,片刻后,从屏风后面捧出了一坨红得灼眼的东西,周翡才一愣,便见老裁缝当着她的面,将那东西抖了开——那居然是一条火红的裙子。

“这位公子好眼力,给姑娘做来穿,漂亮得很哟,来瞧瞧。”

周翡忽然好像被人下了哑药,一声不吭地站在一边,乖巧地让那老裁缝拿着裙子在她身上比来比去。

老裁缝拉着她的手道:“若是哪里不合适,就给王婶送回来,给你好生改改。”

周翡还没说什么,旁边谢允便慢悠悠地插话道:“不必,尺寸我打眼一扫就知道,错不了。”

周翡:“……”

老裁缝愣了愣,随后捂着脸笑了起来。

还不等周翡恼羞成怒,谢允便几步滑出了小裁缝店,口中还忙道:“别打别打,我还要告诉你一个好事呢。”

周翡小心地叫老裁缝帮她将那红裙裹好,方才走出去问道:“什么好事?”

谢允笑道:“你爹就要回来了。”

周翡吃了一惊。

“前些日子,大当家将凑齐的五件水波纹信物连在了一起,发现印在纸上,正好是一道波浪弧线。”谢允道,“和见证人——比如你们当年从鸣风楼搜出来的那小印不同,见证人的那‘水波纹’是没有弧度的。你娘将那张印过水波纹的纸寄了出去,还是我亲自送到暗桩的,要送抵京城,你想,大当家总不可能是平白无故耍着他们玩吧,所以我猜是你爹恐怕想挂印了,跟皇帝要自由呢。”

周翡越听眼睛越亮,这时,一道人影脱缰野狗一样地奔将过来,满大街乱叫道:“阿翡!阿翡!”

正是李妍。

李妍一眼看见戳在路边周翡两人,忙道:“阿翡,大当家叫你去……”

这六个字简直让周翡眼前一黑。

李妍道:“……接姑父!”

周翡震惊道:“什么?这么快?”

谢允在旁边笑:“我说怎么今早就看见喜鹊了呢,不枉我早早起来梳洗更衣,原来是老天提醒我要见……”

周翡瞪向他。

谢允轻咳一声,将后面的称谓咽了回去,同时十分促狭地冲她一挤眼睛,淡定地整理衣冠,走在前头:“请阿妍姑娘指路,咱们一起去迎接。”

此时,自以为终于等到了救星的谢公子恐怕还不知道,周以棠每次看到“熹微”的时候是个什么脸色。

唔,他的路还很长。

 

第169章 番外二、番外三 青梅竹马

 

(一)

那会儿,四十八寨还不叫四十八寨,就统称“蜀中”。

蜀中多山、多险路,早年间有不少大侠拖家带口隐居其中,给后辈儿孙传的都是家学,好多也懒得专门成立个门派,姓李的就是“李家人”,姓张的就是“张家人”,还有一些混居或是姓氏太常见的,便说自己是蜀中某某山的,只有个别格外有心思的家主愿意好好拾掇拾掇自己那一亩三分地,给门派起个像样的名字——譬如满门糙汉、但内心都比较细腻的“千钟”。

作者有话要说:

周以棠记得,他年幼时,蜀中还没有那么大的规矩。不管外面风风雨雨,群山中还是安宁而自由的,大家世代比邻而居,不少还有姻亲关系,因此也没那么多门户之见,倒有点像个依山而建的大村子,倘有什么事,家主们便凑在一起商量着来,商量不出结果,便去找“村长”出面裁决。

“村长”就是南刀李徵。

但说来也是好笑,李徵恐怕自己也说不清他是怎么被扣上了这天降大任的。

他是个看起来就一团和气的人,其实不爱管那么多鸡毛蒜皮的闲事,除了琢磨琢磨自己的刀,平时也就喜欢在家里做做饭,跟孩子玩——不单是他自己的一双子女,整个蜀中的孩崽子没事都爱跑到李家,或是蹭饭,或是聚众游戏。

李瑾容小时候不喜欢自己地盘上来这么多猢狲,闹了几次脾气,未果,便干脆领着弟弟将整个蜀山里乱窜的孩崽子们挨个找来殴打了个遍,自此打出了名,莫名其妙地成了一代孩子王,大有说一不二之势。

周以棠跟着李徵入蜀的时候,才只有八岁,他满心茫然,眼前是望不到头的青山与绵长曲折的夹道,遮天的草木长得无法无天,树丛中偶尔爬过一些什么,都会吓人一跳,细看又不见踪影,不免带上些许诡秘气息,途中晴雨全无规律,潮气始终缭绕左右,恰似古人所述“雷填填兮雨冥冥,猨啾啾兮狖夜鸣”的场景。

他努力藏起尚且属于孩童的怯懦,摆出老成的模样与李徵说话,文质彬彬地称他为“世叔”,再险的路也要咬着牙自己走,绝不要李徵抱,倘或李徵中途拉他一把、或是扶他一下,他便要一本正经地道谢。闹得看惯了山里野孩子的南刀李大侠好生头疼。

走了不知多久,李徵方才回头冲他笑道:“这就到了。”

他说完不久,果然很快就有了人迹,有成群的少年在空地上练槍,一边练一边嗷嗷叫,震得山谷中飞鸟乱飞,见他们二人经过,便整齐划一地将长槍,齐声叫道:“李叔好!”

这一声问好比府衙里的衙役们叫的“威武”还声势浩大,直震得人耳根生疼,李徵只好哭笑不得地冲他们摆手。

再往前,还遇见了几个樵夫打扮的男子,笑嘻嘻地与李徵寒暄,“樵夫们”个个挽着裤腿袖口,背着半人高的大筐,看起来又淳朴又憨厚,然后周以棠一转头,便眼睁睁地看着这几个“淳朴樵夫”挨个跃上山崖,活似背生双翼一般,几个点地,转眼便消失在了山中。还不等周以棠惊奇完,便又见到个被几个孩子围住的妇人,那妇人生得慈眉善目,正从小竹篮中拿出糖果糕点分给小孩们,一看就叫人觉得亲切,可是下一刻,她手中突然有剑光一闪,周以棠没来得及弄明白那是什么,那道极细的光便已经收回到了鞘中——旁边树上应声掉下一只死蝎子。

周以棠本生在钟鸣鼎食之家,因力推新法,被朝中云谲波诡的党争波及,方才家破人亡。

他是个小少爷出身,从小只读四书五经,从未接触过那些高来高去的武林中人,一步踏入蜀中,他简直仿佛来到了一本充满幻想的话本中,一时看见飞鸟走兽都觉得新奇,总以为它们也得跟着身怀绝技。

忽然,李徵抬头道:“瑾容,又顽皮,还不下来!”

周以棠吃了一惊,顺着他的目光望去,见一棵几丈高的大树枝头,有一把浓郁欲滴的枝叶窸窣片刻,继而一分为二,露出一个小小的女孩来。

她看起来比周以棠自己还小,脸蛋非常娇嫩,瞪着一双大大的杏核眼,视线居高临下地扫过来。

周以棠心里几乎一紧,下意识地挺直了本来就足够端正的肩背,接着,心里又不免担心起来,怕她从那么高的地方摔下来。

李徵朝那女孩伸手道:“爹回来了,快下来,见见你周家哥哥。”

女孩闻声,好像莫名有点生闷气,也不理人,转身就要往下跳。

周以棠不由得惊呼出声,却见她倏地悬空,然后脚尖轻轻巧巧地勾住了一根稍低些的枝杈,熟稔和优美地落到了另一棵树上,带着点讥笑回头,白了周以棠这没见过世面的小白脸一眼,转身没入浓密的树丛中。

可是周以棠虽然住在李家,刚开始却没什么机会同李瑾容说话,他也同李徵习武,但因以前没什么基础,只能从认穴和站桩开始,与李氏姐弟学不到一处去,吃饭的时候虽能碰到,但李瑾容好似对自己家里突然多出这么一个外人颇觉不喜,懒得正眼看他,年幼的周以棠十分敏感,便不敢去打搅她。

周以棠启蒙早,四书都已经读了大半,俨然已经有了小小的纤纤君子之气,又兼年幼时家逢大变,时常多思多虑,与野猴子似的满山跑的蜀中群童玩不到一处去,除却同李徵学艺的时间,大多数时间他都只是窝在自己房里看书,偶尔听见喧哗,从窗棂中往外望去,总能看见那小小的女孩一脸不耐烦地被一大帮孩子围在中间,或是叫她去玩,或是在院里试手。

周以棠心里生出隐隐的羡慕,却只敢在远处默默地看着,他想过无数种开场白,又无数次地被自己推翻,到底还是不敢上去和那女孩搭话。

一转眼,周以棠格格不入地在绿野茫茫的蜀中住了两个多月,并且不知不觉中被山中其他孩子记恨上了——凭什么他们平时去一趟都要看李老大的脸色,这个不合群的小白脸就可以天天住在李叔家里?

坏小子们开始憋馊主意,派了个人跑到周以棠窗口,骗他说“他们晚上准备夜游荒山,打鸟来吃”,要他一起。

周以棠对跟一群泥猴去祸害鸟没有任何兴趣,本想开口婉拒,话到嘴边,却莫名改成:“李姑娘也去吗?”

那捣蛋鬼一愣,半天才反应过来“李姑娘”是谁,被这酸唧唧的称呼笑得差点从墙上翻下来,一口道:“去!去!怎么少得了咱们李老大?”

周以棠鬼使神差地就答应了。

那可真是智计无双的甘棠先生一生中最大的污点之一,多年后他回想起来仍觉得不可思议,感觉自己当时是被鬼迷了心窍,居然连这种粗制滥造的当也上。

这天李徵恰好不在,夜幕降临时,周以棠按着与那些捣蛋鬼事先约好的出了门,他听说李瑾容会一起去,便忍不住在她门前晃了晃,想寻个由头一起走,谁知李瑾容一直没现身,偏偏他怯懦荏弱,连上前敲门都不敢,便被前来催促的猴崽子拽走了。

周以棠忍不住道:“不是说她也……”

这些山里的猴精有几分小心眼,一眼看出这小书生其实根本不敢和李瑾容说话,便眼珠一转,故意道:“李老大还有点别的事,一会去和我们会和……要么你去和她说一声?”

果然,听了后面那句,小书生当场就蔫了,再不敢发表异议,转眼便被拖走了。

 

番外三 青梅竹马(二)5.8

他们前脚刚走,就有一颗小脑袋从墙头上探出来,疑惑的扒着头看了看,随后大猫似的跳下来,伸了个懒腰,慢腾腾地来到李瑾容的院门前,拖着长音和长鼻涕道:“姐——”

这小东西是李二郎瑾锋,其实才比李瑾容晚半个时辰出生,和他姐简直好似出自两个娘胎。

李二郎长得虎头虎脑,从小就非常会“假正经”,大人们说话的时候,其他小孩都会嫌闷自行跑开,唯独此怪胎纹丝不动地在旁边听,还时常煞有介事地跟着点头,好像别人说什么他都懂似的。

在五岁以前,李二郎都曾经蝉联蜀中第一笑料之桂冠。

李瑾容每次看见这弟弟,都急得想往他屁股上踹一脚,这会她正练刀,懒得给他开门,便只动嘴道:“做什么?”

李二郎淡定地吸溜了一双永远吸不干的鼻涕,不紧不慢地站在门口说道:“哦,我刚才看见那书呆子被黑虎糊弄走了。”

“黑虎”是蜀中有名的捣蛋鬼,长得不像他小名一样威武雄壮,有点瘦小,其人却是个天生的坏胚,戳一下能流出二两多的坏汤。

有一次坏到了李二郎头上,被李瑾容抓住揍了一顿,拴在悬崖上吊了两天,吓得尿了裤子,自此老实了半年。可惜好景不长,黑虎蔫了一阵子,认了李瑾容当老大,随即见老大仿佛不大爱管他,便又翻身起跳,接茬在原地兴风作浪起来。

什么撺掇聚众打架,纠集一帮狗腿子欺负不合群的,抢小孩东西吃……不一而足,总之,坑蒙拐骗,无所不为。

只是一帮人打一个这种事当时虽然爽快出气,过后叫大人知道了,打人的指定得挨揍,不划算,因此把落单的骗到没人去的小荒山,变成了黑虎的惯用伎俩——那里人迹罕至,地形也不知有什么古怪,特别容易迷路,大人们一般不往那去。

黑虎他爹养了一条大狼狗,相貌很是狰狞,但性情十分温顺,而且听话,黑虎他们每次都事先将这大狼狗乔装改扮一番,头上插两根巨大的假犄角,脖子上挂一圈鸡毛,身上再给披件旧甲片改的“衣服”,打扮成个怪兽的形象。

等将人引到了荒山深处,便叫事先埋伏在那的捣蛋鬼悄悄把狗放出来,叫它撒丫子狂奔,专门去追他们要整治的人。到时候荒山窄道、夜半无人,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一个孩子,连害怕再迷路,身后还追着个“嗷嗷”狂叫的“怪物”……

那滋味就别提了。

据说被这样整过一番的小孩,轻则吓得嚎啕大哭,重则回去做上一年的噩梦,天大的胆子都能吓破,百试不爽。而且通常吓得迷迷糊糊,根本顾不上告状。

李瑾容闻听二郎这番通风报讯,颇感意外,问道:“那个姓周的这么傻?”

李二郎问道:“你不管吗?”

李瑾容不耐烦地一抖手中长刀,没好气道:“关我什么事?找你爹去。”

李二郎“哦”了一声,一点也不介意被姐姐关在外面,迈开两条小短腿跑了,过了不到一刻的功夫,他又回来了,伸出爪子在他姐院门前磕了磕,顺便抹了一把亮晶晶的鼻涕:“姐——”

李瑾容带了点火气的声音传出来:“又干什么!”

李二郎用脚有一下没一下地踢着院门口的小土坑:“爹不在家,出门了……”

“那书呆爱死不死,别烦我!”

李二郎神色不变,慢吞吞地补上了自己被打断的后半句话:“……咱们是不是可以去爹的兵器库里玩啦?”

院中沉默片刻,片刻,紧闭半晌的院门“吱呀”一声开了,李瑾容没说要去,只是矜持地将一只脚踏在门槛上,先冠冕堂皇地训斥二郎道:“你怎么一天到晚就想着玩?”

李二郎眨巴着一双无知的大眼睛回视着她。

李瑾容想了想,好似“很不乐意”地一摆手道:“算了,走吧。”

李徵出门在外,永远只挂一把朴实无华的长刀,但他私下却有些小爱好,时常收集一些有趣的“兵器”。

在他的库房中,有前后左右都弯、身上好似水波滚过的怪刀;有外表像寻常雨伞一样的“木棍”,但往前一推,便能“开”处一朵七十八条刃的“刀花”;还有好几只背靠背的铁制松鼠,憨态可掬,缠在一起的大尾巴能活动,倘若往下一拉,松鼠口中便会喷出铁莲子来……不过谁也不知道是哪只喷,砸自己脸上的可能性也很大。

诸如此类古怪又有点危险的小玩意很多,李徵平时在家时不让孩子们进去瞎玩,只有趁他出门,姐弟俩才能溜门撬锁地混进去翻腾。

而就在李氏姐弟偷偷翻进李大侠的库房撒欢的时候,周以棠已经跟着黑虎到了后山。

他发热的脑袋渐渐被夜风吹凉,问了黑虎两遍“要去哪”和“李姑娘”什么时候来,见那小子都搪塞,一双贼溜溜的小眼睛还四处乱转,还时不常偷偷给谁递个眼色,便已经察觉到了不对,再一看越走越荒的路,心里便明白了大半。

只是他生性内敛,察觉到了也并不声张,周以棠先是默不作声地跟着黑虎他们走了一段,忽然抬起眼睛,直直地盯着黑虎,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地问道:“你们是不是都很讨厌我?”

此时距离跟小伙伴约好了放狗的地方,已不过百十来丈,黑虎正在暗暗摩拳擦掌,准备看热闹,骤然听此一问,不由得愣了片刻,茫然道:“啊?”

旁边一帮猴孩子忙互相挤眉弄眼,有两个坏小子不动声色地靠近周以棠身后,冲黑虎做了个“他想跑”的口型。

黑虎眼珠转了转,呲出一口豁牙,假笑道:“那怎么会?你是不是不想跟我们一起玩啦?”

周以棠略低着头,听着山间掠过的风声,小小的男孩可能是模仿大人模仿得多了,身上居然奇异地带上了某种沉静而忧郁气息,等山风一声拖得长长的呜咽暂歇,他才不惊不怒地对黑虎说道:“我从小出趟门都要受限制,不曾同一般年纪的朋友一起玩过,初来乍到,武功也才刚开始学,有时候想和你们说话,都不知该说些什么,并不是有意怠慢。”

黑虎油滑地笑道:“知道啦,你是大官家的少爷嘛。”

“我不是少爷,我爹娘都死了。”周以棠轻轻地说道,黑虎一怔,便听他又道,“我从四岁开蒙至今,每天都是天不亮就得起,先同一圈长辈请安问好,再去跟先生读书,午间送走先生,休息片刻,下午还要做他留下的功课,写上一打大字,晚上我爹回来,便唤我去,考校一天学了什么,再看过功课,稍有怠慢,便要拿来戒尺,在手心上打三板,接着要面壁思过、自省其身半个时辰,反省完,便已经是深夜里。除非白天功课写得一丝不苟,晚上才能免去‘思过’的一段,能有小半个时辰的光景,可惜时辰已经太晚,不方便再去打扰别人,多半也只是自己鼓捣虫鸟一类……”

他一番话叫每天吃饱了就是玩的众孩童听得目瞪口呆,一时面面相觑,不知该接些什么话。在一片短暂的静谧中,周以棠已经听见了不远处某种动物“呼哧呼哧”急促的喘息声。

“我一直想什么时候我也能像别人家的孩子一样,白天成群结队地去玩,晚上回去也不会被拎去面壁……现在总算达成所愿,我爹却没了。”他脚步微顿,神色却不变,不慌不忙地接上了自己的话音,“难得你们肯叫我出来,就算只是戏耍于我,我也还是很开心的。”

他话音没落,只听“嗷呜”一声,原来是牵着狗的那位听见他后半句话,以为阴谋败露,心一慌、手一松,不小心提前将狗放了出来。

“盛装打扮”过的大狗足有小马驹大小,顶着一脑袋被熊孩子们闹得花红柳绿的乱毛,欢天喜地地便朝着主人黑虎狂奔了过来,一伙猴孩子们没料到这变故,都忘了佯装惊慌。没有他们一哄而散地嗷嗷乱叫制造恐慌,一时间气氛居然有点奇异的尴尬,众人都傻呆呆地看着狂奔而至的“怪兽”。

刚好这天晚上月色不错,跑近了一看,便能看清那“怪兽”摇出了花的大尾巴,非但不吓人,反而有点滑稽。

大狗转眼间奔到黑虎面前,一屁股坐在地上,吐出长舌头,谄媚地等着人和它玩。

周以棠感兴趣道:“你家的狗?”

黑虎木然道:“……哦。”

周以棠饶有兴致地打量它片刻,问道:“让摸吗?”

黑虎:“……”

便见那“柔柔弱弱”的小书生上前两步,试探着摸了摸大狗的头,大狗扬起脖子“嗷嗷”叫了两声,亲热地伸出舌头舔他的手腕。

半夜三更,李瑾容偷偷把李徵的“兵器库房”恢复原状,又冲鼻涕王弟弟伸出一只手,勒令道:“拿出来!”

李二郎撇撇嘴,磨磨蹭蹭地将他藏在手里的一只小蛇形的南疆小笛子交了出来,就在这时,忽听院外传来一阵熟悉的狗叫声,李瑾容一回头,李二郎忙趁机将那支小笛子揣了起来。

只听院外窸窣片刻,墙头上露出个小脑袋,捏着鼻子小声地朝院里喊:“李老大!李老大!”

李瑾容道:“这呢,什么事?”

黑虎没料到她恰好在门口,被她突然出声吓了一跳,“哎哟”一声从墙头上栽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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