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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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人在雨里走得袅袅婷婷,男人把大部分雨伞覆盖在她一侧,两个人走到房檐下,男人收拢雨伞,为她拉拉外套,再顺手拂去她刘海上的水珠。一系列动作细心而温柔,呵护之心溢于言表,在阴翳的雨幕背景前,好像在上演一场偶像剧,令旁观者荡气回肠。

季晓鸥则看得上下嘴唇啪嗒一声分开,半天合不上嘴。

等女人转过头,露出一张五官紧凑的小包子脸,季晓鸥更吃惊了,这毫不惧冷视死如归的女人,竟是方妮娅。

季晓鸥还在猜测男人的身份,方妮娅已经叽叽喳喳地推门进来,“亲爱的,亲爱的,宝贝儿,你在哪儿呢?今儿怎么这么冷清啊?”

季晓鸥赶紧迎上去:“妮娅姐,你不是去香港了吗?什么时候回来的?”

方妮娅一阵风似的卷过来,疯疯癫癫地抱住季晓鸥,左右开弓亲她的脸颊:“蜜糖,心肝儿,亲爱的宝贝儿,亲爱的姑娘,我想死你了!”

季晓鸥赶紧躲闪:“姐,你饶了我吧。”

方妮娅格格笑着放开她,转向门边的男人,嗲声道:“老公,过来过来,这就是我经常跟你提起的,这儿的老板娘,季晓鸥。”

那被方妮娅称作老公的男人,个子不高,五官平淡,长着一张让人过目即忘的脸,唯一给季晓鸥留下印象的,是他的大脑门——人至中年发际线后退,那个脑门更显得触目。见季晓鸥瞧他,他只是冲季晓鸥点点头,神色十分矜持,脸上连点儿笑模样都没有,浑身上下透着股拒人千里的冷漠劲儿。

季晓鸥便把微笑也降低到最微弱的地步,仅仅一声礼貌的问候:“您好。”

方妮娅过去拉她老公:“你进来呀!站门口干什么呀?”

季晓鸥还没有说什么,有人先冷冷地开了口:“请你们换鞋再进来好吗?”

季晓鸥一扭头,见湛羽拎着拖把站她身后,望着满地的湿脚印,一脸愠怒,嘴抿成了一条直线。她赶紧圆场:“没事没事,擦擦就好了。妮娅姐,你们先坐。”

方妮娅却怔怔盯着湛羽,问:“他是……?”

季晓鸥说:“我弟弟。”

湛羽却抢着答:“钟点工。”一字字咬得特别清楚。

方妮娅一撇嘴:“哟,钟点工也这么厉害?”

湛羽瞪着她:“钟点工也有职业尊严!”

方妮娅忽然拿手指掩住嘴,扑哧笑了:“哎哟,这么漂亮这么有个性的钟点工,季晓鸥,你从哪个家政公司挖来的,也给姐介绍一个吧。喂——小伙子,你们有没有买一送一的服务呀?”

眼见湛羽的脸彻底黑了下来,季晓鸥赶紧从他手里抢过拖把,推着他说:“去帮我把厨房热水器打开,快点儿,一会儿要用。”

湛羽扔下拖把,扭脸走了。季晓鸥则赔笑着对方妮娅夫妇说:“我弟弟不懂事儿,你们千万别介意啊!”

方妮娅噘起嘴抱怨,“你这个弟弟怎么有点儿二百五啊?一个玩笑都开不起!”

季晓鸥说:“小孩儿,你甭跟他一般见识。”

方妮娅又去晃着丈夫的手臂,“你瞅晓鸥的弟弟眼熟不眼熟?我怎么觉得这么熟呢?他是不是像一个演员,叫乔……乔什么来着?哎,我怎么突然记不起来了?叫什么呢?”

她的丈夫却眼望着前方,神情凝滞,好像没有听到她的声音。

“老公?老公?”

方妮娅的丈夫沉默着,从她手心里抽出自己的手臂,推开店门走出去。

“哎哎,陈建国,你给我站住!”方妮娅追到店外,叉着腰拦住他的去路:“你发什么神经啊?什么时候来接我?”

他站住了,抬起头,又变成温柔体贴的模范丈夫,“六点,我准时到。”

方妮娅指指自己的脸颊。他抬起眼睛,似乎是观察了一下四周,蜻蜓点水般在她腮帮上吻了一下。

季晓鸥抿起嘴笑笑,背转身回避。

直到躺在美容床上,脸上糊着面膜,方妮娅还在为丈夫的态度耿耿于怀:“好好的突然就犯神经病,你说我刚才做错什么了,他那么对我?”

“知足吧姐姐!”季晓鸥一边为她做手膜一边安慰,“你知道市面上如今都是些什么货色?你老公那样的男人,事业成功,又体贴专情,一切以老婆为重,北京城掘地三尺也难凑齐一个巴掌,你运气多好啊!”

“我运气好?”方妮娅睁开眼睛,打量季晓鸥一会儿,忽然笑了,笑容里却带着几分勉强和苦涩,“妞儿,姐跟你说句心里话,婚姻这事儿吧,你可千万别为了那双鞋的牌子委屈了脚,哪怕它挂着普拉达或者爱马仕的牌子,你也别信,一定把脚放进去试试,牌子是给别人看的,舒不舒服只有自己的脚知道。千万别人前风光,回家脱了鞋满脚血泡。”

季晓鸥笑一声没接腔,她知道方妮娅一直瞧不上丈夫,总是叫他凤凰男。方妮娅说过,当年她根本看不起丈夫陈建国,木讷、寡言,一穷二白一小外科医生,只知道埋头工作,一点儿不懂吃喝玩乐。是她父母替她挑中并一力促成的,说他将来必有出息,出嫁时还陪送了他们一套两居室的房子。等陈建国从医院辞职自己开了家医疗器械进出口公司,方妮娅的父亲还帮了不少忙,这两年陈建国才能羽翼渐丰,生意越做越大,他们的家也从当初那套一百平米的两居室,搬进了独立的豪华别墅。

眼看着方妮娅的出手越来越大方,但她的脾气也越来越古怪。以前只是有点儿轻微的神经质,现在却变得越来越尖酸刻薄。每回她来店里,几个美容师都敬而远之,只好劳驾季晓鸥亲自出马。

季晓鸥屡屡自嘲,自己不仅是美容师,还常常兼任心理医生的角色。不仅方妮娅,其他客人似乎也愿意把她当作倾诉的对象,倾诉内容包括婆媳矛盾、夫妻关系、恋爱心得,甚至还有办公室暧昧和婚外出轨。或许她们觉得季晓鸥离自己的生活圈子很远,说给她听无害无伤。但是听多了纠结的故事,季晓鸥觉得自己都快有心理障碍了,恨不能在店里显眼处挂一牌子,上面写上“陪聊100美金每小时”,以杜绝这种情绪垃圾的倾泻。

在轻柔手势的催眠下,方妮娅终于累了,双眼微闭呼吸渐沉,好像睡着了。季晓鸥怕她着凉,刚想给她加床毯子,冷不防方妮娅忽然坐起来说:“我想起来了,难怪你弟弟看着眼熟,我见过他。”

“是吗?”季晓鸥扶她肩膀让她躺下,“见过就见过,你也用不着一惊一乍的呀!”

方妮娅仰起脸,似在苦苦思索,接着摇摇头:“不对,怎么可能呢?季晓鸥,你弟弟到底做什么的?”

“学生。他还能做什么?”

“那就是我记错了?”方妮娅显得极其困惑,“你还记得今年情人节,咱俩在酒店电梯里遇到你那个开路虎的胡军,他对面不是还有一人吗?”

“嗯,怎么啦?”

第19章

“那人跟你弟弟长得真像。”说到这里,方妮娅突然意识到自己的话说得极不妥当,赶紧找补,“我是说,都挺漂亮的。”

“我没看见。”季晓鸥皱起眉头,颇有点儿不高兴,“不过,有你这么做比较的吗?那什么人,跟湛羽能比吗?”

方妮娅赔笑:“得,姐说错了,对不起对不起。不过那么漂亮的孩子,真的让人过目难忘。”

季晓鸥更不高兴了:“甭找补了,越描越黑。”

“是是是。”方妮娅不敢再说话,闭上眼睛装睡,没一会儿也就真的睡着了。

季晓鸥这才喘口气,给她盖上毯子,揉着酸痛的手腕起来寻找湛羽。

店后挨着厨房有间小北屋,以日式的推拉门和前边店面隔离开,平时就是个仓库,季晓鸥又置了一张床、一张小书桌和一台电脑,防着天气不好或者关店太晚无法回家的时候暂住一宿。

她找到湛羽时,湛羽正趴在电脑桌前,脑袋枕着手臂,似乎睡着了。

被季晓鸥的脚步声惊动,他霍地坐直身体,触目一张煞白的脸,吓坏了季晓鸥:“你怎么啦湛羽?”

湛羽脸色雪白,眼圈却围着一抹粉红,眼睛睁得很大,但目光散乱,只有眼神深处一点微亮,像寒潭中的两块碎冰,又冷又硬地放着光。

季晓鸥伸手摸他的额头,温度不高,却摸到一手冷汗。

“你不舒服?”她着急地问。

湛羽似乎打了个寒战,推开她的手想站起来,试了一下没有成功,又软绵绵地趴回去,声音微弱:“有点儿恶心。”

“你又吃坏肚子了?你中午都吃什么了?”

湛羽摇头:“没吃。”

“那你早上吃什么了?”

湛羽还是摇头:“没吃。”

季晓鸥瞪着他:“你从早上到现在一点儿东西都没吃?”

“昨儿晚上也没吃。”

“什么?”季晓鸥立刻就怒了,“你干什么去了?干什么也不能不吃饭哪!是不是网吧玩游戏玩上瘾了?你说话呀!”

湛羽不出声,憋了半天终于吐出两个字:“加班。”

季晓鸥的怒气一下减去几分,可因为心疼还是生气:“我说湛羽,什么工作值得你这么拼命?你想当劳模也得先掂量掂量你那点儿小身子骨儿呀!”

湛羽仰起脸看着她,无力地笑笑:“我回学校就吃。”

季晓鸥没理他,转身去了厨房,过一会儿端一碗卧了两个鸡蛋的方便面出来,放在湛羽面前。店里还有客人,她不能多说,只把筷子递到湛羽手里叮嘱:“今儿什么都别干了,吃完你去床上睡会儿再回学校。”

等季晓鸥送走方妮娅再次进来时,湛羽已经悄悄从后门走了,面条一筷子未动。她的运动服被叠得整整齐齐放在床边。上面放着一张纸条,写着:“姐,我先回学校了,下次来如果天晴帮你擦灯箱。”这孩子居然又换回他自己湿透的上衣。想象他在湿冷的雨雾中冻得哆哆嗦嗦的样子,季晓鸥觉得窗外的雨声,每一下都似直接敲在她的心口上,一下一下地疼。她由衷地有种责任感,感觉自己有责任为这个家庭这个孩子做点儿什么了。

那天她在博客中写道:

有时候我很想问上帝,对这个世界上的贫穷、饥饿、疾病和不公,你怎么能袖手旁观、毫不作为呢?但我又怕上帝也许会问我同样的问题。我肯定没有拯救世界的能力,但我至少可以伸出手去挽救我能够触及的部分。

晚上回家,季晓鸥就问父亲,股骨进口关节的替换手术大概需要多少钱。季兆林说手术费至少需要准备五万。患者手术以后,如状态不好可能需要更换进口药物,另外术后患者需要长期卧床恢复,需要护工或保姆二十四小时照顾,这部分费用也要考虑。

于是季晓鸥将李美琴的病情和现状整理一下,写了个帖子贴在一个人流量挺大的著名BBS上,询问这种状况是否有渠道可以申请医疗救助。

很快就有人回帖,除了对重见SARS几个字表示震惊之外,大部分都劝她别白费劲,有人拿身边的例子现身说法,说就算申请被批准了,像红十字会之类的慈善救助也是杯水车薪,一次性给你八百或一千的困难补助,能解决什么问题啊?

季晓鸥不死心,再接着回帖询问是否可以申请其他的民间慈善基金。这回有人质疑了,说北京市政府对非因公感染的非典后遗症患者也有免费医疗的政策,为什么不去指定医院登记?又说季晓鸥这帖子有骗钱的嫌疑。

看到这条回帖,季晓鸥如抓住一根救命稻草,也顾不得和那人理论,关上网页就去打电话。

因为怕赵亚敏啰唆,她没敢找父母,而是找到父亲带的住院医生小高大夫帮忙。恩师的女儿求助,小高大夫不敢怠慢,连忙找在定点医院工作的同学打探消息,半个多小时后就回了电话。

然而小高大夫带来的信息却让季晓鸥极度失望。

原来非因公感染的后遗症患者,要得到免费医疗是有标准的,症状必须严重到一定程度才能达标。患者登记以后,需由专家不定期进行评估,判断是否达到免费医疗的标准。而那条线是相当苛刻的,北京市至今也不过一百多非因公感染的患者接受免费医疗。总而言之,以李美琴目前的状况,可以先登记,通过评估的希望不是没有,但几率相当小,而且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进行评估。

季晓鸥放下电话,满面沮丧,坐在沙发上半天没有出声。方才那点儿兴奋涌起的燥热,瞬间冷下去,她一筹莫展,这件心事只能暂时搁下,以后另想办法。

一星期后湛羽再来“似水流年”,脸上的外伤已经恢复,和季晓鸥有说有笑,看不出任何情绪上的异常。他果然兑现诺言,从隔壁五金店借来一架梯子,将梯头往门上一靠,拎块抹布便爬上去。

灯箱上“似水流年”四个大字,从开店之初就再没有仔细擦洗过,此刻尘满面鬓满霜。灯箱挂在离地四五米的高度,铝合金梯子极其单薄,勉强支撑着湛羽的体重,在风中摇摇晃晃,让人不由为他捏把汗。帮他扶梯子的小妹一声惊叫,吓得季晓鸥脸都白了,急忙跟客人说声抱歉,张着两只沾满按摩膏的手跑出去。

“湛羽,你小心!”她仰起头叫。

“没事儿!”他低下头冲她笑。

暮春的阳光直射下来,他的身后是雨后湛蓝的天空和上午十点的阳光。他的笑容和牙齿一样晃眼,仿佛平静的湖面涌起了波澜,晃得让季晓鸥感觉到微弱的眩晕。

湛羽最终没有完成任务,擦到一半,不小心被暗处一块凸起的铁皮划破了手指,季晓鸥说什么也不许他再干了,强迫他从梯子上爬下来。

用创可贴包好伤口,湛羽想回学校。季晓鸥让他别走,等她忙完这阵还有事找他。没想到季晓鸥这一忙,一直忙到午饭时间才能抽出空来。后面的房间里,湛羽正用她的电脑跟人在QQ上聊天,见她进来,赶紧关了QQ站起来,神色颇有些不安。似乎害怕季晓鸥责备他,没经允许就使用她的电脑。

季晓鸥倒是毫不介意,从书桌下取出两个手提纸袋,放在他面前。

“你今天应该回家去吧?顺路带给你妈。”

一只纸袋里全是一包一包的中药,湛羽扭头望向季晓鸥,脸上写着一个明白的问号。

“大概一个月的量,改善股骨坏死的。”季晓鸥解释,“我妈给介绍的老中医,你妈不方便出门,我就去开了点儿药,先吃着试试,看看有用没用。另外告诉你妈一声,安心调养,把身体调理好了才能做手术。至于关节手术的费用,一定会有办法的,千万不能着急。”

湛羽嗯一声,又去看另一只纸袋。

另一只纸袋里,是一件灰绿色的防雨风衣和两套崭新的衣服:格子衬衣,羊毛背心,棉布休闲裤,都是最保险最正常的学生装扮。

季晓鸥说:“咱们学校的老师太保守了,所以没敢给你买太时尚的,就怕哪位瞧你不顺眼,直接让你挂科。”

湛羽沉默了。他把目光慢慢从季晓鸥脸上挪开,去看自己的手,然后开始揉搓受伤指头上创可贴的边缘。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慢吞吞地说:“谢谢!”

“不喜欢这些衣服?”

“不是。”他说,“我在心算,这回还要再给姐打多少小时的工。”

季晓鸥乐起来,连声音都是笑的:“嗯,我要是买你一辈子的时间,可以给个打包的优惠价吗?”

没有一点儿征兆,湛羽忽然脸红。一点红晕从颧骨泛起,越扩越大,一直到达耳根,最后把耳廓都烧得通红。

季晓鸥怔住,不知道自己一句玩笑话竟有如此威慑力。想一想,对着一个年纪比自己小六七岁的男孩儿,这种近似轻薄的言辞,的确造次了,颇有吃人豆腐的嫌疑。

她仰起脸,因为尴尬,也感觉脸皮热辣辣地似在发烧。

湛羽当然没有再为这两套衣服给季晓鸥打工。第九次打工完毕,象征性地还完上次所欠的医疗费,季晓鸥便宣布已经两清,双方不再是债权人和债务人的关系。

第20章

湛羽反问她:“那我们是什么关系?”

季晓鸥认真地回答:“你是我弟,我是你姐。”

湛羽的眼神暗了暗,低声咕哝一句:“我才不做你弟弟呢。”

声音太小,季晓鸥没听明白,自去忙别的事了。湛羽的目光追着她的身影,安静地看了好半天,然后他不声不响地离开,没有向季晓鸥告辞。

这边湛羽前脚刚走,后脚就有电话找季晓鸥,原来是她爸爸季兆林。

季兆林说家里新买台液晶电视,原来那台旧康佳,问季晓鸥是否有地方处理,否则就卖给收旧电器的了。

想起湛羽家那台二十多年前的旧电视,季晓鸥赶紧说:“给我留着,给我留着。”

季兆林说,要就赶紧拉走,不然晚上新电视进门没地方放。

季晓鸥满口答应,放下电话她却咬着手指头犯了难。她怎么把电视机弄到湛羽家去呢?打辆出租车吧,出租车司机不一定爱拉这活儿,找搬家公司吧,一台电视机,又犯不着,求朋友吧,这会儿大部分人都在上班,而且一般的家用轿车,后备厢里能否塞下电视机的箱子还不一定。

翻开手机的名片夹,她一个一个看过去,终于看到一个人,一个车里足够放台电视机,而且不用上班的人。

严谨。

算起来严谨已经很久没有找过她了。季晓鸥认为他终于厌倦了这场注定没有结果的游戏,所以撤退了。但是两人毕竟算得上熟人了,找他帮个忙应该还是可以的。

严谨这段时间过得很快乐,快乐得几乎把季晓鸥忘掉。因为分别将近一年的发小儿程睿敏回北京了,和他一起回来的,还有他的未婚妻,谭斌。

程、谭两人回国第一件事,就是去民政局领了结婚证,没办任何仪式便了结终身大事。接下去程睿敏筹备注册自己的新公司,而谭斌在国内申请到一个新职位,婚假结束忙着走马上任,家里便经常剩下程睿敏一个人。如此一来,严谨的吃饭问题有了着落。前些年夜夜笙歌,山珍海味胡吃海塞,整个儿吃伤了,导致他对外面的饮食逐渐起了厌恶之心,对家常便饭反而情有独钟。严谨妈当然希望他经常回家吃饭,可是每次回去,严谨都要被迫接受一堆相亲的要求,相比之下,他宁可赖在兄弟家里蹭饭。

程睿敏在国外待了一年,从前不食人间烟火的精英气质消失殆尽,居然练就一手不错的厨艺,几个拿手的家常菜,土豆烧牛肉、葱姜炒蟹之类的,连严谨这种对食物百般挑剔的人,都吃得赞不绝口。照他的说法,程睿敏之前多少年一直都在云里飘着,如今总算接了地气,多少有点儿活人气儿了。

不过饱餐之余,他也对自己兄弟的未来表示焦虑:“小幺,你就这么甘心做家庭妇男了?你们家谭斌可不是省油的灯,你就不怕她甩了你?”

“真有这样的事,天要下雨、娘要嫁人,就随她去吧。”程睿敏说得轻描淡写。

严谨顿时起了疑心:“你们的关系,已经有问题了吧?”

“没有。”

严谨才不相信:“咱俩认识二十年了,你撅撅尾巴我就知道你拉什么屎。你们要是没毛病,我严字儿倒过来写。”

程睿敏被逼得没办法,只得再透露一点儿:“谭斌说,感情上我索取过多,让她心理负担太重。我则觉得她为人处世为自己考虑得太多,为别人考虑太少,两个人都有问题,都在调整。”

“什么什么?”严谨大惊,迅速抓住了主要信息,“谭斌什么意思?嫌你累赘是不是?”

程睿敏笑笑:“我们夫妻俩的事,你一未婚人士就不要掺和了,你不懂。”

“嘿——”

“真的,先把你自己的问题解决了,再管别人的闲事儿吧!至少让妈少为你操点儿心。”

类似话题总会戳到严谨的心窝子上,提起来他就有无数感慨:“我也想啊,兄弟。恨不能明天就带媳妇儿和一大胖小子给咱妈看。可这事儿吧,真不赖我。主要是现在的姑娘太现实了!那小算盘,一个个打得叭叭响,算计得让人害怕。”

“好姑娘总是有的。”

“可我碰不着啊。”

“你自己不想碰罢了。”

严谨皱眉,然后若有所悟地点头:“你说得对。每次想往深里发展发展关系,我都会想起老二,我想要是有天我也落到那种地步,究竟有没有人能不离不弃跟着我?”

程睿敏沉默,然后轻轻叹口气:“要求太高了。严谨,你这样的要求,简直是在挑战人性的底线。”

“什么人性不人性的我不清楚,我就清楚一条,能做我老婆的,不管遇到什么事都得跟我一条心。做不到,那就算了。需要钱,我给,只要让我高兴。再多的,对不起,没了!”

程睿敏摇头,“这么多年你一直这样,遇到喜欢的女孩只会用钱砸。你也不反思一下,想想为什么你的钱砸出去了,人还是留不下?”

严谨打了个大哈欠:“用钱砸都留不下,还能用什么?难道用你们知识分子说的那什么爱情吗?甭逗乐了!”

“你这种人,就是不撞南墙不回头……”

这话严谨特别不爱听,他哈哈乐了:“程小幺,我怎么觉得你说话越来越像你媳妇了?谭斌调教得你越来越出息了!”

程睿敏如此厚道的人都被激出脾气,站起身扔下他进了书房。

严谨笑着追到书房门口:“不抽烟,不喝酒,再不好色,你说你这一辈子活得什么劲?”

程睿敏将书房门砰一声关上了。

严谨提起拳头砸门:“程睿敏,我提醒你件事,阁下的驾照正在年检,待会儿可甭蹭我的车。”

程睿敏在里面不紧不慢地回他:“我也提醒你,幸好世界上还有样东西,它叫出租车。”

季晓鸥的电话打过来时,严谨正开车载着程睿敏堵在东四环上。接完电话他对程睿敏说:“兄弟,对不住,哥得重色轻友一回,先办完美女的事,再送你回去,反正你老婆天天加班,不回家吃饭。”

程睿敏回答:“你重色轻友也不是一回两回,劳驾就别拿谭斌做借口了。”

虽然严谨去过季晓鸥家,轻车熟路,但因为堵车也花了将近一个小时。

一进小区,他就看到季晓鸥站在路边最明显的位置。暮春的太阳虽不炎热,可太阳地里站上个把小时,也会被晒得头晕眼花。季晓鸥白白净净一张脸,此刻像蒸熟的螃蟹一样红彤彤冒着细汗,令她的姿色大打折扣。

严谨刹车,嘴里嘀咕:“这丫头是不是缺心眼儿呀?怎么不找个凉快地儿待着?”他有点儿不高兴,本来是想在兄弟面前炫耀一下,但现在显然无法达到目的了。

程睿敏带笑瞅他一眼,没有说话。

严谨连蹦带跳地蹿下车,一个劲儿道歉:“堵得厉害,对不起啊,东西呢?”

季晓鸥瞧着他,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有气无力地踢了一脚身边的大纸箱。

其实堵了一路也晒了一路,严谨的情况不比她好多少。脑门鼻尖都是汗,一件范思哲的白底棉布衬衣,袖子一直挽到胳膊肘,下摆一半掖在牛仔裤里一半落在外面,前襟背后一道一道全是褶子,两千多的衣服被他穿成了一块揉得稀皱的抹布。这要换了其他人,肯定一副邋遢落拓样,可严谨一向自我感觉甚好,再狼狈的外表也不会影响他英雄救美时的倜傥风姿。

“交给我了,你先上车。”他气宇轩昂地吩咐。

季晓鸥没动地方,神色有点儿焦虑,“真是不好意思,我想再求你件事儿行吗?”

她的声音比平时柔软,严谨十分受用,豪迈地一挥手,“说!”

“上回你送我去的那个地方,百子湾那栋楼,还记得吗?”

“就那个要拆迁的,垃圾场一样的地方?”

“对。”

严谨想了想:“还行,应该能摸过去。”

“店里有点儿急事,我得回去,没法儿跟你过去。这个电视,麻烦你帮我送到那栋楼下好吗?我弟弟会在那儿接着。”

严谨这才知道季晓鸥脚边纸箱里装的,是台电视机。估量一下尺寸和重量,他出手了,像拎一个没有分量的纸包一样,轻轻巧巧撂在后备厢里。

第21章

然后他拉开后车门,“上车,我先送你回店里。”

季晓鸥晃眼间见前座还坐着一人,隔着遮阳膜看不真切。她退后一步:“不了,你有朋友在,不能再麻烦你。”

“顺路呗,有什么麻烦不麻烦的?”严谨想搂季晓鸥的肩膀,被季晓鸥闪身躲过了。

“不用了,谢谢你!”她坚持。

严谨无可奈何,“真不给我这个面子?”

“抱歉,回头我好好谢你。”

“好吧。”严谨见好就收,并不纠缠,只是觉得一腔春水付之东流怪遗憾的,“那边接头的是谁?”

“我弟弟。”

“他叫什么?”

“湛羽。湛江的湛,羽毛的羽。”

严谨点头:“接头暗号呢?”

“我把你车的型号和车牌号都告诉他了,他会在路边等你。”

严谨做了个OK的手势,锁了后备厢上车。就在他转身上车的工夫,靠近季晓鸥这一侧的车窗缓缓降下来。

那是个清秀的男人,黑框眼镜,雪白的立领衬衣干净时尚,年纪似乎比严谨年轻几岁,却比严谨稳重成熟得多。他在打量季晓鸥,眼神含蓄而礼貌,并不让人感觉冒犯。这种温文儒雅的气质,在季晓鸥的生活圈里极其少见,她忍不住多看了几眼。见季晓鸥看他,那男人朝季晓鸥笑了一笑,他有一副柔和的五官,因而那微笑的边缘便如同初夏的晚风,柔软而模糊,被季晓鸥点滴不漏地完全接收。

车走远了,季晓鸥还站在原地发呆。方才透过后车窗,能清楚地看到车内两人的举动。严谨拍他的肩膀,胡噜他的头发,甚至掐着他的下巴说了几句话,两人的关系瞧上去好得不同寻常。

这一幕却让季晓鸥感觉十分愤慨:都说这年头条件稍微好点儿的男人,要么早就有了女朋友,要么早就有了男朋友,现实证明此言不虚。比如刚才那位,虽然戴副眼镜,但丝毫不影响卖相,从姿色到气质都出类拔萃。还有严谨,尽管总是一股流氓腔,可是单论外表,无论如何也算得上高大英俊。这样条件出众的两个男人,却偏偏都好男风这一口儿,相比京城超过五十万的大龄未婚女群落,简直是惊人的资源浪费。

季晓鸥在观察程睿敏,程睿敏也在后视镜里观察她。直到季晓鸥的身影从视野中消失,程睿敏才收回目光。

他问严谨:“这是你的新女朋友?”

“还不算。”

“什么意思?”

“没上手。”严谨答得坦率。

程睿敏做恍然状:“难怪你任劳任怨。”

“那是。”严谨一点儿不觉得丢人,反而沾沾自得,“对我妈都没这么孝顺过。”

程睿敏迅速转开脸,他真不好意思当着严谨的面大笑。

甭看严谨平日吊儿郎当,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了解他的人都知道,那全是假象,实际上他的观察力如同摄像机,记忆力堪比复印机,方向感则可以媲美卫星定位仪。几乎一丝不差,他精确地沿着与季晓鸥上一次的行进路线,准确地停在那栋孤零零的旧楼下。

路边有人跑过来,轻轻敲了敲车窗玻璃。

严谨笑嘻嘻地推开车门,和那人打了个照面,一张白皙秀气的脸蛋蓦然跃入视线,他像被雷劈了一样定住,笑容凝固在脸上。

对方显然对眼前的情景也没有任何心理准备,呆住了。屏息片刻,他嗫嚅开口:“谨哥,怎么是你?”

“怎么又是你?你叫湛羽?你不是叫KK吗?”严谨盯着他,惊异中夹杂着不屑,“怎么走哪儿老子都能看见你?你他妈的怎么就阴魂不散呢?”

湛羽不敢看他,迅速垂下眼帘,睫毛尖颤巍巍的,似乎充满了不安。

“季晓鸥是你姐姐?”

“嗯。”

“亲姐姐?”

“不是。”

“表姐?”

湛羽犹豫一会儿,摇摇头:“也不是。”

严谨毫无预兆地拉下脸,仿佛谁欠了他几万块钱,一言不发走到车后,将后备厢里的纸箱拖出来,砰一声扔在湛羽面前。

湛羽吓一跳,下意识后退了几步,立定了再挑起眼睛,他脸上胆怯的神色忽然消失了,又变回那天在“三分之一”大骂“×你大爷”的那个KK。但他没像上回一样破口大骂,而是用他乌黑的眼珠恶狠狠地瞪着严谨。

严谨烦躁:“瞪什么瞪,想我揍你?”

湛羽狠狠回他一个白眼,抱起纸箱往楼里走。纸箱的尺寸和重量,衬得他的身形特别单薄,摇摇晃晃没走几步,便重重放下,换个角度再度抱起,走不了几步又放下。

严谨吊着脸,冷眼瞅了一会儿,实在看不下去,回头跟程睿敏说:“你先找个地方停车,等我一会儿。”

他大步走过去,一把推开湛羽,抓起纸箱扛在肩上,没好气地说:“小白脸儿就是不成事,前面带路。”

和季晓鸥头次上门一样,严谨也被这个家庭一贫如洗的窘况给震惊了。他扛着箱子立在狭窄的过厅里,强烈感觉到自身存在的突兀。那些年代久远的家具和电器,让他恍然回到了八十年代。可就算三十年前,无论严谨的父母如何坚定不移地继承艰苦朴素的革命传统,家里总是四白落地,干净敞亮。眼前的一切,已经超出了严谨的生活经验,他回头看看湛羽。湛羽站在门边,眼睛转向别处,脸上的表情一片木然。李美琴被惊动,拄着双拐从卧室挪出来,混浊的视线转向这个贸然闯入的陌生人,完全是戒备的神气——严谨的衣着、严谨的气质、严谨的姿态,那种因环境优越而滋生出的自得和舒展,都如同来自另一个世界,和周围环境格格不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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