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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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听出了季晓鸥的声音:“小季,我跟小羽说过,家里做了你爱吃的泡菜,你怎么这么长时间也不来家拿啊?”

季晓鸥立即察觉什么地方出现了差错,她警觉起来,顺着李美琴的意思说下去:“我最近挺忙的,有时间肯定到家里去。阿姨,小羽在家吗?”

“没有啊,他不是在学校吗?”

“那他这两天回家了吗?”

“没有。他跟我说又要打工又要上学,忙!这不,我都俩周末没见着他了。”

季晓鸥心里“咯噔”一下,和李美琴扯了几句闲话,赶紧结束通话。她怕李美琴多问两句,自己会不小心说漏嘴。以她的健康状态,还是少拿没谱的事刺激她为好。

但是湛羽却好像失踪了一样。季晓鸥连着两天冒充湛羽的表姐往学校宿舍打电话,都没有找到人,同学说他还在休假,一直没有回过学校。

季晓鸥问这几天湛羽是否和学校联系过,那学生回答没有,又说你不是湛羽的表姐嘛,去医院不就能找到他了嘛。担心对方起疑心,季晓鸥不敢再打了。忐忑不安地又等几天,算着差不多一个星期过去了,湛羽还是没有任何音信。

季晓鸥没法再等了,她找个比较空闲的下午,回了一趟母校。

相比五年前季晓鸥在校的时候,L大没太多的变化。

正是吃晚饭的时间,校园小路上来来往往的学生,大多数肩上背着书包,右手拿着饭盆,左手拎着暖水壶,满面严肃、步履匆匆,直奔餐厅而去。

这天季晓鸥穿着白T恤和牛仔裤,头发扎成一把马尾,脸上干干净净没有一点儿化妆的痕迹,混在青春年少的大学女生中间,除了身高有些扎眼,一眼瞅过去,好像差别并不大。因此她顺利地混进计算机系的男生宿舍楼,门口的舍监对她没有任何身份上的怀疑。

湛羽所在的宿舍,门大开着,屋里只有一个男生盘腿坐在床上,咬牙切齿对着一台笔记本电脑,手里鼠标咔咔作响,一看就是在玩游戏。

季晓鸥敲敲门进去,连着唤了几声“同学”,那学生才把头从电脑里拔出来,抬起眼睛从眼镜片后面看着季晓鸥,神色迷茫似在魂游天外。

季晓鸥赶紧自我介绍是湛羽的表姐,刚从外地来,无法联系到表弟家,只好找到学校。

那男生的表情立刻生动起来,恍然大悟道:“你就是前两天打电话找湛羽的那女生吧?”他跳下床,热情地招呼季晓鸥坐下。

季晓鸥看一眼身后的床,靠近床沿的位置,床单一溜儿灰扑扑的痕迹,不知道多久没洗了。踌躇片刻,她还是硬着头皮坐下了。

这间男生宿舍和大部分男生宿舍一样,个人物品杂乱无章,门背后堆着垃圾,弥漫着方便面、臭袜子等各种气味混合而成的无以名状的奇怪味道。宿舍内还凌空拉着一根晒衣服的铁丝,一双刚洗过的袜子,就在季晓鸥的眼前不紧不慢地往下淌水。

季晓鸥缩回腿,将穿着匡威球鞋的双脚,下意识藏在床下。

男生走过来,一把扯下袜子,随手塞进裤兜,然后冲着季晓鸥笑一笑:“不好意思。”

季晓鸥也回他一笑:“没关系,理解。”

男生便指指季晓鸥坐着的床:“这是湛羽的床,他再不回来,就变旅馆了,这些天不管谁的老乡来,都领到这儿来过夜。脏成这样,湛羽回来肯定生气。”

季晓鸥微一皱眉,转头去打量湛羽的床铺。

这张床和其他三张床不太一样,里侧墙壁上只贴着一张课程表,还有一张从杂志上剪下的苹果公司总裁乔布斯的照片。除了这两样东西,墙上干干净净,不像其他三个男生,贴满女明星或者女模特的海报。床单明显是旧的,中间已经稀薄得透出经纬,几乎半透明,枕头也是旧的,两床被子,一床陈旧,一床簇新——簇新的那床,正是季晓鸥当初买给李美琴的。床尾搁着一块木板,上面整整齐齐码着十几本书,都是计算机方面的专业书籍。总而言之,这张床透出一股强烈的气息,提示着它的主人虽然是一个穷人家的孩子,但是自尊、自律、努力,看得季晓鸥心口一阵钻心的酸痛。

为免冷场,她努力接续话题:“湛羽在你们宿舍人缘儿还好吧?”

男生为难地抓抓头发:“怎么说呢?湛羽是我们宿舍唯一一个连续三年拿奖学金的,每回大考的时候,是他人缘儿最好的时候。”

季晓鸥忍不住笑了:“谢谢你,你真诚实。”

问到湛羽的去向,男生知道的并不比她多,但面对漂亮的学姐,他态度很热情:“要不我陪你去找辅导员?也许他有湛羽的消息。”

“不用了。”季晓鸥失望地站起身,知道再也问不出什么了,“要是他回来,麻烦你告诉他,给他姐打个电话。”

出了宿舍楼,季晓鸥沿着路边的树荫,慢慢往学校大门走。此行没有任何结果,令她心情愈加忐忑,强压下去的不祥预感再次浮上心头。

湛羽,你在哪儿?你到底干什么去了?

被季晓鸥百般惦记的湛羽,此刻正躺在一家地下旅馆里。

北京的地下旅馆,大部分利用的都是以前老居民房的地下室或者人防工程,略作清理改造后用木板隔成一个个单间,再廉价租给漂在北京的外地人。

从阳光灿烂的地面一步踏入地下室的通道,严谨眼前突然黑了片刻,像是忽然从人间坠入了未知的第四空间,几十秒后视力才适应了地下的光线。眼前迷宫一样的通道狭窄得只容一个人通过,不到2.4米的层高,严谨稍微挺直腰板头就能顶到积满灰尘的管道,通道两侧则是密密麻麻蚁巢一样的房门。整个地下室没有任何通风设施,夹杂着潮气和霉味的混浊空气令人窒息。

推开那扇单薄的房门前,严谨回头问身边的刘伟:“大伟,你确认,他要见的人是我?”

刘伟龇牙一笑,脸上的那条刀疤让他的笑容有些变形,落在严谨眼睛里就带点儿鬼鬼祟祟的意味。

他说:“谨哥,我蒙谁也不敢蒙您哪!本来这事儿吧,它挨不着我管。下面的兄弟怕出事才找到我。他住这儿已经四五天了,不吃不喝,又不肯去医院,就一个要求,一定要见您,问他找您做什么他又不肯说。我只好去问大哥,这不,大哥让我把您请来了。”

严谨瞟他一眼,刘伟的表情似笑非笑,言辞间流露出明显的暧昧,提示着他对世间一切事物的污秽理解。严谨想说什么,想了想又闭上嘴,觉得自己犯不着在这种人面前刻意澄清。三合板钉成的门扇被潮气侵蚀得变了形,他推了一把没推开,刘伟已经上前,朝着房门用力踹了一脚,伴随着劣质合页金属与金属摩擦时让人牙酸的声音,房门猛地弹开了。

门后的空间不大,只有三平米的样子,仅放得下一张单人床和一把椅子。严谨走进去,高大的身板顿时把床前那点儿可怜的空地填满了,房间里便再没有多余的地方。

刘伟没跟进去,貌似体贴地轻轻关上门。

严谨打量着四周狭窄的空间,一切都是灰蒙蒙的,连床上的被褥都似洗不净的抹布,肮脏陈旧,皱巴巴毫无起伏地平摊在床铺上,如果不是露在外面的一头黑发,根本看不出那下面还躺着一个人。

那人似乎在酣睡,方才那么大的动静都没有惊醒他。

严谨皱皱眉,整个地下空间压抑稠浊的空气着实令他难受。在这空气严重不流通的地方,居然还有人用电炉炒菜,辛辣的味道刺激得他鼻黏膜都隐隐作痛,于是他响亮地打了个喷嚏。

这声喷嚏却惊动了床上的人,被子下的身体明显弹了一下,黑发动了动,脸朝着他转了过来。

纵使严谨再见多识广、处变不惊,这一刻还是被吓了一跳,简直能听到自己下巴咣当一声砸在地板上的声音。

清秀的湛羽,俊秀的湛羽,那张讨人喜欢的漂亮脸蛋儿,竟然变得面目全非。因为出众的容貌,平日湛羽穿得再潦草,也往往出淤泥而不染,站在人群中十分抢眼,现在就什么都谈不上了。

严谨此刻面对的那张面孔,满是瘀血和血痂,肿得像个小鬼儿,眼睛和嘴巴肿得尤其厉害,嘴角和右眼角都贴着创可贴,特别是眼角,还能看到黑色缝线的痕迹。

第26章

严谨这时才意识到事情不同寻常,立刻沉静下来,低头想找个地方坐下。但房间里只有一把椅子,却暂时充当着床头柜的角色,上面放着一只碗,里面有半碗白水,旁边撂着小半块面包,已经干得变成了标本。

湛羽的脸部肌肉勉强动了动。如果这是一个笑容的话,相信它会是世界上最凄惨最难看的笑容。

严谨想抽烟,可这地方显然不合适,所以他摸出烟盒来又收回去。没办法用常规的方式定定神压压惊,他明显有些魂不守舍。

湛羽终于开口,声音微弱:“哥,谢谢你能来。”

眼见他收起刺猬一样奓起的尖刺,露出楚楚可怜的样子,又开始管自己叫“哥”,严谨摸摸下巴,不知道此时心里冒出的一股不适是不是叫作惋惜——眼睁睁看着一件精致的艺术品分崩离析、碎片四溅的惋惜。

严谨用脚尖将那把唯一的椅子勾过来,面包扔进碗里,碗放在地上,然后坐下了:两腿微分,双手放在膝盖上,腰背挺直。他自己都没有注意到,无意中坐出了一个标准的军姿——一旦遭遇陌生的环境或者不易控制的场面,他一直刻意遮掩的过去就会现出原形,出卖他十几年前的经历。

“说吧,叫我来干什么?”他的两道浓眉拧成了麻花,显得十分急躁,“说实话,甭跟我玩虚的!”

严谨这一生,只喜欢清晰明了、黑白分明的东西。就像他准星里曾经的目标,子弹呼啸而出,最终只有两个结果,正中目标或者未中目标,绝不会有暧昧模糊的第三种结局。此时他的目光瞄准湛羽,惨白的日光灯下,他的瞳孔呈现出不太纯粹的黑色,似有一种奇异的穿透力,让对面的人感觉到前额、胸口和眼皮一起承载着莫名沉重的压力。

湛羽显然无法承受这种压力,他扭过头,用力闭上眼睛,过了一会儿,有一颗硕大的泪珠顺着他的眼角缓缓滑下来,接着一颗又一颗,泪珠落得又急又快,很快变成不间断的潺潺溪流。

严谨平时最怕看人哭。无论女人的眼泪还是男人的眼泪,他都受不了。程睿敏就说过,就算平时他看见个滴水的水龙头,都会心如刀绞。所以他再开口,虽然声音依旧凶巴巴的,可是其中的色厉内荏,是个人都能听出来。

“我又没怎么着你,哭什么?你怎么跟个女的似的,动不动就抹眼泪儿,你有点儿出息行不行?”

湛羽哭得更厉害了,没有声音,可是泪水源源不断涌出来,好像开了闸的水坝,将枕头浸湿了一大块。

事已至此,严谨不好意思再出言奚落,他也没有安慰人的习惯,索性打开烟盒叼上一支烟点着。烟草的香气进入体内,温柔得像让人心醉的抚摸一样,顺着肺部向外扩散,五脏六腑瞬时妥帖。等他抽完一支烟,偶一抬头,见湛羽已经停止哭泣,正从濡湿的睫毛下偷偷看着他。

严谨把烟盒递过去:“来一支?”

湛羽迟疑一下,伸手抽了一支。严谨打着火递到他面前,他犹犹豫豫地欠起身,凑在火苗上轻吸一口。烟点着了,一缕青白色的烟雾逸出他的嘴唇,他的手指似乎有些发抖。

严谨问:“好点儿了?”

湛羽轻轻点头,随即一反常态狠狠吸了一大口,顿时被烟雾呛得咳嗽不止,已经止住的眼泪又趁机流下来。

严谨不出声,静静地靠在椅背上,把手里的火机向上抛起接住,再接住抛起,一直等湛羽把那根烟抽完,才把打火机揣回兜里:“可以说话了?”

湛羽躲在烟雾后面,不肯与他对视:“嗯。”

“找我干什么?”

“帮帮我。”湛羽声音很小,小得对面人几乎听不见,“我不想再做了。”

严谨的父亲带兵出身,大半辈子改不了的火暴脾气,一言不合便暴跳如雷。严谨小时候的性子和他爹一脉相承,爷俩儿的坏脾气如出一辙,多亏在部队几年磨炼,把他性格里的棱角打磨掉不少。可即便如此,他也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对男人如此耐心过。

那天下午,严谨以少有的耐心听完了湛羽的故事。

湛羽说:“大学第一年的学费是借的,我一进学校就开始做家教挣生活费。刚开始没经验,初高中学生带不了,只能教小学生。大一功课又紧,跑不远,只能在学校附近找生源,竞争太激烈,钱就挣不了多少。后来一个学生家长介绍我去酒吧做服务生。我去了才知道,那是一家同性酒吧。起初觉得很别扭,有时候会遇到客人骚扰,可你态度坚决点儿,他们也不能把你怎么样,时间长了就习惯了。那儿薪水不低,比别家都高,我只做前半夜,省着点儿花生活费也够了,那段时间我第一次觉得日子轻松了许多。可第一年的学费还没还清,第二年的学费又来了。暑假我去中关村找工作挣学费,没想到碰上了骗子,白干两个月没拿到一分钱工资。眼看要开学,我妈急得都要卖房子了。这时候有人跟我说,一晚上,五千,男的,问我干不干。酒吧里常能看见那些MB,挣钱花钱都跟流水一样。我想了好几天,我跟自己说,反正是卖,男的女的不都一样?那就挑价格高的吧。我就做一次,做完了辞职,谁也不会知道这件事。”

听到这里严谨插句嘴:“不是说,家庭困难的学生可以申请贷款毕业后再还吗?”

湛羽勉强笑了笑:“我不想让人知道,我们家靠低保生活。”

严谨嘁一声,表示对这种死要面子活受罪的做法极其不屑。

“其实……”湛羽看向严谨,眼睛里有无限哀怨:“情人节那天假如你不走,一切就都结束了,和我想象的一样。”

严谨愣了一下,想起酒店里那个尴尬的清晨,他语带迟疑做了回应:“你是说,我就是你第一个客人?”

湛羽点点头。

严谨抓抓头,简直哭笑不得。今年真是流年不利,瞧这乱七八糟摊上的都是什么事啊?他无奈地说:“这可不怪我,我喜欢女的,哦,只喜欢女的。这事就是个误会,你得找拉皮条那人算账去。”

湛羽看着他不说话,眼眶里泪水盈盈欲滴,令严谨马上觉得自己理亏:“好好好,是我错了!可你怎么会和刘伟打交道?你知不知道他是什么人?”

湛羽说:“你走了,答应的那笔钱我没拿到,学费还没着落,总得想办法补齐。有天刘伟来找我,说有人看上我了,让我出个价。我想除了学费,大二也该买台电脑了,省得老是蹭别人的电脑。我小心翼翼说八千,他说成交,然后就带我去了天津。”

严谨眯起眼睛:“看上你的,是‘小美人’?”

“是。”

话到这儿,不用湛羽再多说,严谨也能把后面的事情猜个八九不离十。准是事毕湛羽后悔,不想再做了,可那时形势已由不得他。黄色产业的经营和正常公司一样,除了盘踞地盘以巩固市场份额之外,明星员工的资源也很重要。湛羽人长得太过标致,觊觎他姿色的人肯定不少,不过苦于没有机会下手。湛羽自己主动下水,有人正求之不得。他一旦湿了鞋,再想上岸可就没那么容易了。如果“小美人”不想放过他,刘伟他们有的是办法挟制他。

他不动声色地点点头:“刘伟拿什么威胁你?”

“他知道我的学校和真名。”

果然不出所料,严谨重重叹口气:“我为什么要帮你?”

“为我姐。”

“什么?”

“你不是喜欢我姐吗?”湛羽一脸的无辜和坦然,“你帮我不就是帮她吗?”

“你姐?”严谨凝视他:“你说季晓鸥?她知道你……你在做这种事吗?”

这时湛羽的脸上忽然闪过一个奇怪的表情,像是如释重负地吐出一口长气,随即他垂下眼帘,摇摇头:“她不知道。”然后他咬住嘴唇,“哥,求你别跟她说,千万别跟她说。”

从暗无天日的地下回到阳光灿烂的地面,严谨伸展手臂,好好做了几个深呼吸,以吐尽胸中一腔浊气。

刘伟期期艾艾地跟在他身后,见他站住,赶紧递上一根烟。

严谨没接,沉着脸问:“KK脸上的伤是谁干的?”

“‘小美人’啊!”刘伟答得飞快,“他那人有毛病,办事时就喜欢把人往死里揍。KK这小子有点儿运气,前两次‘小美人’对他都挺客气,每回都手下留情,这次是他自己中途要跑,惹毛了‘小美人’才弄成这样。”

“你知道‘小美人’有毛病,还把人往虎口里送?”

刘伟一咧嘴:“哎哟喂,我的谨哥哎,做生意都讲究个你情我愿是不是?我从不强迫别人做不情愿的事,事前可问过KK,他同意了我才带他去见‘小美人’。挣什么钱都有风险,他入了这行就得有这个风险意识对吧?”

听他伶牙俐齿极力想撇清自己,严谨很不耐烦地一挥手,忍无可忍地斥道:“甭在我跟前抖机灵!我问你,你第一次带KK去天津,是为了‘三分之一’和‘小美人’见面那回吗?”

“是啊。”刘伟很会打蛇随棍上,瞅着严谨的脸色小心地说,“‘小美人’再不济也是天津有头有脸的人物,大哥为‘三分之一’欠他一个人情,总得回报一两分,他就好这一口儿,咱也只能投其所好是吧?”

严谨心口处像是被针尖刺了一下,不疼,但是心窝有点儿酸。他这辈子,最怕的就是欠别人人情。虽然他在心里一次次告诉自己,自强不息的例子要多少有多少,不是每个出身贫困家庭的孩子,都非要靠卖身才能活下去,湛羽落到今天这一步,是他自己选择的路,并不值得同情。可是湛羽闭着眼睛无声痛哭的样子总在他眼前挥之不去。

他停下脚步,明知自己将要把一件麻烦事揽在肩头,还是咬咬牙:“把人送医院去,找个好点儿的美容大夫,别替我省钱。”

严谨开车回家,眼睛盯着前方的路面,心里却乱哄哄的,轰隆轰隆像在过火车,一刻都不得安宁。他在考虑一件事:湛羽的事,该如何通知季晓鸥?

湛羽让他转告季晓鸥自己受伤的事,请她设法帮他给学校请假,却央求严谨别把做MB的事告诉季晓鸥,湛羽说季晓鸥若知道了,没准儿就会告诉自己妈妈,那会把她气死。

严谨见过湛羽母亲,她那病病歪歪的样子,的确经不起类似的恶性刺激。可是不告诉季晓鸥真相,这件事怎么圆得过去?

严谨犹豫着拨通季晓鸥的手机。季晓鸥很快接起来,声音喘得像拉风箱:“喂,你怎么专会挑时候打电话啊?”

第27章

严谨皱眉:“你在干什么?”

“爬楼梯。”季晓鸥边喘边说,“七楼,累死我了。”

“你在哪儿?”

“我弟弟家。嘿,你干吗?跟审犯人一样。”

“百子湾那里?”

“是啊。你问这干什么?”

没有回答季晓鸥的问题,严谨直接调转车头,“你等着,我接你去!”然后他径直挂断电话,不管季晓鸥在手机里连声“喂喂喂”以示抗议。

从南城往CBD去,正碰上晚高峰大堵车,严谨费了好大劲才杀进东三环,到达湛羽家楼下的时候,已经晚上六点半。

那条街和严谨初见时一样,依旧污水横流,人声熙攘,唯一的区别是,路边的房屋,墙面上都涂着一个斗大的“拆”字。连湛羽家那栋孤零零的七层老公房,外墙上也写着同样的“拆”字。看来这片地区也没能扛住如火如荼的房地产建设大潮,终于开始动迁了。

在周围旧砖破瓦的衬托下,严谨的路虎停在路边就显得过于触目,惹得不少路人走出好远还在回头张望。

严谨只好倒车,准备停到一个不起眼的角落去。刚挪过车屁股,就听得车后喇叭声大作,严谨紧踩一脚刹车,一辆110警车便越过他蹿到了前边,正正停在他刚腾出的位置上。

气得严谨探出头,朝刚下车的两个警察嚷:“嘿哥们儿,太过了吧?”

其中一个胖胖的警察回头向他草草敬个礼,匆匆道:“对不起啊!”然后就不再理他,快步走进了单元门。

严谨只好悻悻地缩回脑袋,将车停好,再次拨通季晓鸥的电话。这一回手机铃声响了很久都没人接,严谨正要放弃,电话忽然接通了。

比较诡异的是,电话虽然接通了,却没有人说话。严谨的耳机里只传来乱糟糟一片模糊的声音,一个男人的声音在嚷嚷什么,中间夹杂着一个女人细细的声音,时远时近,听不清在说什么。严谨瞪着手机好一会儿才恍然,准是季晓鸥给手机设置了自动接通或者误触了接通键,可她自己并没有听到手机的铃声。

他刚准备挂断,季晓鸥的声音忽然传出来,音质相当清晰:“你再胡说八道一句试试,看我敢不敢揍你?”

严谨要说话,又听到一男人的声音:“你打!你打!今儿你要是不动手你就是孙子!”

耳机里轰隆一声响,同时伴着季晓鸥的声音:“我打你怎么了?”接着就乱了套,噼里啪啦什么声音都出来了。

严谨一把拽下耳机,连车门都没顾上锁就往楼上跑。刚才那一下他听明白了,季晓鸥像是和人动了手,后面那些奇怪的动静准是两人撕打的声音,也不知道季晓鸥人吃亏没有。

他撩开两条长腿,一口气奔上七楼。如果不是害怕青天白日下过于惊世骇俗,他肯定采用另一种方式上楼——他爬楼翻窗的速度可比爬楼梯快多了。

严谨还记得湛羽家的门牌号,眼见屋门紧锁,推了两把没推开,便后退两步,拉开架势,起脚踹在门锁上。

门应声洞开,完全破坏性的,门锁处露出白生生的木头茬。那声突然的巨响,把厅里的几个人惊到了,像被人突然施了定身术,四个人八只眼睛,都直愣愣盯着站在门口的严谨,严谨也愣愣地看着他们,大家大眼瞪小眼,一时间全部手足无措。

最先反应过来的是警察,就是在楼下给严谨敬礼的那个胖警察,一个虎步跳过来,就要去锁严谨的双臂。

严谨哪儿会让他近身,身形一晃已经绕过他,以一种匪夷所思的方式迅速接近季晓鸥,一把搂住她的肩膀:“你没事吧?”

除了披头散发,季晓鸥看上去倒是好好的。呆了一会儿她才推开严谨,跺脚道:“你疯了?吃错药了?干吗踹人门啊?”

严谨说:“先甭管门,你人怎么样?”

另外一小个儿警察上来搡了严谨一下:“入室抢劫怎么着?你干什么的?”

严谨还没说话,季晓鸥对面那男人捂着半边脸跳起来:“好啊,女的当着警察的面打人,男的踹我们家房门,警察同志,警察同志,这事儿该怎么说?”

小个儿警察呵斥他:“你别说话,待会儿再说你的事。”他转向季晓鸥,语气严厉:“这人是谁?你们认识?”

季晓鸥一看事情要糟糕,赶紧赔笑:“他是我朋友。他、他、他……脑子有点儿毛病,脑子有毛病的人您知道吧,他控制不住自己……”

严谨急得要插嘴:“你才有毛病……”

季晓鸥照着他脚背狠跺一脚,让他疼得龇牙咧嘴再出不了声,一边还在跟俩警察赔笑:“这门锁啊,一会儿我们就买个新的给人换上。”

幸好这时李美琴拄着双拐从卧室慢慢挪出来。季晓鸥扶她在沙发上坐下,她揉着胸口喘了半天才说得出话来:“警察同志,这是我大侄子,我打电话让他来的。”

季晓鸥会意,立刻接上:“对对,他不知道警察叔叔已经到了,他怕他舅妈吃亏嘛。”

胖警察仔细瞅瞅严谨,嘀咕一句:“脚上功夫倒是不赖,你练过?”似乎压根儿没注意湛羽母亲所说的大侄子与季晓鸥嘴里的舅妈之间有什么逻辑错误。

见季晓鸥无恙,严谨也就息事宁人一点头:“瞎练的,让您见笑了。”

胖警察说:“既然都是亲戚,那就坐下好好把事说开了就完了,啊,甭再闹得鸡飞狗跳,左邻右舍都不安宁。”他眼睛看着严谨,“这儿就交给你了,好好劝劝你舅妈和……哦……那个……舅舅。”

严谨明白他的意思:“您放心。”

胖警察欣慰地点点头:“行了,没事我们就走了。”

那男人一听急了:“什么?你们走了?那我怎么办?我今天挨这一下怎么办?我白挨了我?哎哟哎哟,我耳朵听不见了,别是穿孔了吧?”

胖警察只当没听见,当先迈着四方步晃出门。小个儿警察看他一眼,冷冷地说:“你可以去验伤,只要你能验出个轻微伤,就可以起诉她。”

两个警察走了,严谨还如堕五里雾中不知始终呢。他打量那男人,五十岁左右,瘦,个子不高,挺端正的五官,但眼神闪烁,不知怎的就透出一股猥琐,让人望而生厌。尤其冲鼻一股隔夜的酒气,熏得人恨不能退避三舍。

严谨转头问季晓鸥:“这人怎么处理?”

季晓鸥磕巴都没打一个,不假思索地回答:“扔出去。”

那男人又蹦起来,撸起袖子凑近季晓鸥,充满酒臭的口气几乎喷在她脸上:“哪儿冒出来的独头蒜,你算哪根葱啊?这是我家,去你妈的……”

他的声音忽然顿住,像被人掐住脖子一样尖叫一声:“救命……”

是严谨揪住他的领子,像老鹰抓小鸡一样,挟起他往门外走。那男人两条腿拖在地上又踢又踹,挣扎得像一条岸边离水的鱼。无奈严谨的两根手指就像老虎钳子一样坚硬,任他使出吃奶力气,却无法撼动任何一根。

一直把他拖到楼梯口,严谨才松开手,照他后背搡了一把:“赶紧滚!再让我看见,我肯定把你揍得你妈都不认识你!”

那男人明显不吃眼前亏的样子,一瘸一拐地下了楼,同时嘴里恨恨地嚷:“行,你他妈的给我等着!看我不找人揍死你!”

听到这句恶狠狠的威胁,严谨反而笑了:“好,我就在这儿等着,你不来你是孙子!”

回到湛羽家,只有季晓鸥一个人正在打扫过厅的卫生,从沙发下扫出二十多个烟头,也不知那男人在这里盘踞了多久。

严谨问:“人呢?”

季晓鸥赶紧过去轻轻关上卧室门:“你小声点儿,她刚睡下。今儿给气得够呛。”

严谨一屁股坐到沙发上:“季晓鸥,你这唱的是哪一出啊?”

沙发不知是哪年的老古董,被他高大的身躯压得嘎吱嘎吱一片乱响,似乎随时都能散架。身下的弹簧早失去了弹性,一只只顶出来,硌得他屁股生疼。严谨咧咧嘴,硬是忍下了。

季晓鸥斜睨着他:“你呢?你怎么会在这儿出现?”

严谨嘿嘿一笑:“我有特异功能,知道你要遭难,英雄救美来了。”

季晓鸥呸一声:“英雄个屁!还把人好好的门给踹了,神经病!看你怎么修理?”

严谨挠挠后脑勺,多少有点儿尴尬。季晓鸥说得对,门总要给人修好。可那门框已经让他一脚给踹劈了,自己动手修复的可能性太小。他想了想,给他城里另一家餐厅的经理打了个电话。

第28章

那经理回答得干脆:“修门的我不认识,您要觉得行,我倒可以介绍个做防盗门的过去,直接装一新门得了。”

严谨当即同意:“这办法好,就装新门。”

等防盗门厂家上门的工夫,严谨总算弄清了事情的原委。他万万没想到,方才那男人,竟然是湛羽的生父。

“我靠!”想起湛羽楚楚可怜的小模样,他有些走神,“看来遗传基因这东西也不可靠。”

“湛羽长得像他妈妈。”

“他妈也跟他长得不像啊。”

“你见过人家年轻的时候吗?”季晓鸥抢白他。

“算了算了。”严谨呵呵笑,不想再探讨这个话题,“老倭瓜都有串秧的时候,何况是人!”

“放屁!”

“你看你看,又不讲文明礼貌了。说说,你怎么会跟你舅舅动手?”

“什么舅舅?我怎么会有这种亲戚?”提起湛羽的父亲,季晓鸥还气得咬牙切齿,“我从来没有见识过,世界上还有这么极品的渣男人!”

原来湛羽的父母当年在一个厂,七八年前一起下岗。李美琴还好,很快在医院找到一份护工的工作。湛父因为酗酒和不愿吃苦,街道给介绍了几份工作都做不长,过不了一两个月就会被辞退,沮丧之余他迷上了福利彩票。别人不过是买几张玩玩,他却跟吸毒的人染上毒瘾一样沉迷其中,天天幻想着某天能中个五百万彻底改变命运,但凡手里有点儿闲钱,不是拿去买酒,就是全部投进街角那家福利彩票站。后来发展到偷拿湛羽的学费,甚至跟亲戚朋友借钱去买彩票,借不出来了就四处骗钱。李美琴没日没夜地加班,到处借钱帮他还债。可他每回喝醉了回家都会大骂李美琴是克夫命,不然他早就发财了,甚至开始动手家暴。李美琴忍无可忍提请离婚诉讼。湛羽初二那年法院终于判离,房子和湛羽都留给了女方。

婚是离了,可湛羽父亲就没停止过对前妻的骚扰,时不时回来要钱,不给钱就借口自己没地方住,赖在厅里的沙发上死活不肯离开,每次都是李美琴多多少少拿出些钱打发走这个瘟神。哪怕前妻生病以后,每月救命买药的钱,他也照讹不误。

这回正好撞上季晓鸥,她那火药桶一样的脾气,哪儿能容得下这种事,弄明白来龙去脉,当即就气炸了肺,马上打110叫来了警察。

警察来了,湛羽父亲却在警察面前哭诉前妻当年如何不守妇道,法院判案如何不公,把李美琴气得当场背过气去。季晓鸥火冒三丈说要揍他,本来只是说说而已,没想到那人把脸伸到她面前讨打。

面对那张恬不知耻的脸,季晓鸥眼冒金星,想也不想就扬手抽了他一耳光。幸亏俩警察拦着,季晓鸥才没有吃什么亏。

听得严谨直摇头:“妹妹啊,你知道什么叫好女不跟男斗?你一女的,跟男的比,再厉害,体力也不在一个段位上,今儿要是没有警察,他一还手,你准吃大亏。”

“就他那样也算男人?他还敢还手?”季晓鸥一点儿没有意识到严谨的苦口婆心,还在嘴硬,“他要真敢动手,看我不抽死他!”

“你抽谁呀?就你那小身子骨,蚊子你都抽不死。”严谨十分无奈,“以后再跟人打架,叫上我行吗?”

季晓鸥“扑哧”一声笑了:“叫你干什么?还踹别人家房门吗?”

严谨伸手替她拢拢鬓边的乱发,笑笑说:“咱不踹门,下回改踹人窗户。”

季晓鸥一把打开他的手:“放尊重点儿,别老占我便宜!”

严谨说:“你老把尊重俩字挂在嘴边,累不累啊?要不以后我就叫你季尊重吧?”

“你去死吧你!”

装防盗门的工人来得很快。先用两块钢板修好门框,解决了暂时的门户问题,测量完房门尺寸约定三日后安装。

季晓鸥有些为难:“一共多少钱?能不能刷卡?我怕没带那么多现金。”

工人却说:“大姐,已经有人付过了。”

季晓鸥问严谨:“为什么要你买单啊?你掺和什么呀?”

严谨回答:“季尊重同志,门是我踹的,我自然要负责到底。”季晓鸥点点头:“好吧,这理由我接受。你还算个爷们儿。”

严谨却接着说下去:“不过你要想还我这份人情,我也不反对,毕竟我是为了你才踹了人家的门。你请我吃顿好饭或者喝杯好酒,咱俩就两清。”

季晓鸥撇嘴:“你愿意做梦我一点儿都不拦着!”

两个人锁好门户离开湛羽家,季晓鸥因为心里有事不想说话,闷头在前面走得飞快,严谨追在她身后:“喂喂喂,麻烦你给我点儿时间让我把车开过来好不好?”

季晓鸥猛地回头,几乎与他脸对脸,不耐烦地说:“我不想坐车。”

“为什么?”

“我现在很烦躁,看见你更烦躁!”

“为什么?到生理周期了?”

季晓鸥啐他:“滚!”

严谨追上一步,将两人的距离改为超前她半步,侧过头笑嘻嘻地说:“我说,咱说话的时候能不能文明一点儿?”

季晓鸥哼一声,斜着眼睛重新打量他。天热了,严谨只穿着一件贴身的白色马球衫,Ralph Lauren的商标清晰可见。他的肩膀方正宽厚,胸部见棱见角的肌肉,将那件T恤的线条撑得十分圆满,在肩窝处形成一个性感的旋涡,让人十分想将脑袋轻轻靠过去——季晓鸥被自己突然生出的念头吓了一跳。且不说严谨的性取向至今还是个谜,单说那样一双手臂,肌理细密,结实得铁铸一般,被这双手臂拥入怀中的滋味固然美妙,可是美妙过后呢?第一次见面时严谨的模样给她留下太深的阴影,再交往下去,更能看出这人和正人君子的距离有多遥远:私生活混乱,情场老手,男女通吃,一看就是身家丰厚出来玩的金主儿。什么样的女人才敢在脸上写着:来伤害我吧,我不在意——而义无反顾地知难而上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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