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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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晓鸥立刻摇头否认:“不是不是,我是……他朋友。我担心他……”

“哦,抱歉,自称他女朋友的人太多了,我都分不清你们谁是谁。”严慎低头抚抚前额,似乎不胜其烦:“你有什么可担心的?他就是真的生活不能自理了,也连累不着你呀!”

算起来严慎还比严谨小半个多小时,可通身的气派却像帘子后面的西太后。在她强大的气场中,季晓鸥的气场被完全颠覆,平日混不吝的劲头一点儿都使不出来,词不达意地慌乱解释:“不是,我,那个,就是担心他,那个……”

严慎一挥手:“得,他那一堆破事儿,我才懒得听,回头你跟他说。”

季晓鸥忙不迭把严谨的手机还给她:“那我走了,明天……不是,今儿下午我再来看他。”不等严慎回答,她转身飞也似的逃出医院。

熬了一夜没睡,季晓鸥便在镜子里看到两个明显的黑眼圈。到底过了二十五,少睡几个小时就在脸上挂了幌子。她叹口气,在眼睛下面抹了点儿遮瑕膏。

中午去医院之前,她回了一趟家。父母中午都在单位吃饭,家里没人,她打开衣柜挑了几件换洗衣服,正要关上自己房间的门,忽然看见门口的衣架上挂着一件男式西服,熨得平平整整,上面还坠着洗衣店的标牌,她扒拉两下,认出这是林海鹏借给她遮挡血迹的那件衣服,被她团成一团藏在衣架下面。大概是赵亚敏帮她收拾房间时发现了,替她送到干洗店洗干净了。

季晓鸥对着衣服站了一会儿,揣测着她妈不知会如何猜想这件男式西装的来历。又回想起那天的情景,林海鹏的表现还是挺男人的,她老躲着人家实在不够光明磊落。可林海鹏会如何理解那天的混乱场面呢?愣了好久,她终于回过神来,取下西装塞进背包里。

既然是去医院,自然不好空手。幸好厨房有一锅现成的枸杞当归排骨汤,赵亚敏炖了半个晚上,被她舀了个底朝天,全部装进一只保温桶里。临到医院门口,她又买了一只果篮。就这么左手拎着保温桶,右手提着果篮,背上一只登山包,她找到住院部四层的骨外科病房。

然而护士站却无论如何都查不到严谨的名字。季晓鸥抓耳挠腮半天,忽然明白过来,严谨那种人怎么会住在普通病区?她回头问护士:“你们这儿的高干病房在哪儿?”

“高干病房?”护士愣了一下,失笑,“你说的是VIP吧?”她指点季晓鸥,去七楼东头的特需病房找找。

特需病区大门处设有门禁,需要刷卡或者坐在门口的看门人开门才能进去。季晓鸥报得出严谨的名字,可是不知道他的病房号,费了半天口舌,门口的大妈才放她进去。

严谨住的706是一间单人病房,门外的走廊上放着一溜儿花篮和大捧的花束。病房内好像酒店的套房,客厅、卧室、卫生间以及电视冰箱一应俱全。可惜严谨却无法享受这一切。他的手术伤口在背后,人不能躺,只能趴着。家里新招的保姆被严谨妈打发过来服侍他。小保姆只有十九岁,除了稍嫌土气的穿着,看上去还真是苗条水灵,带着尚未被都市污染的清纯颜色,可见老太太为这个人选的确是费了不少心思,只盼着儿子能迷途知返,藉此恢复对女人的正常审美。

那小姑娘人也机灵,对着严谨一口一个“哥哥”,叫得严谨骨酥心软,腰上绑着钢板,他不能乱动,只能伸出手,捏捏她红苹果一样的脸蛋儿,让小姑娘的脸真的红成了八月枝头摇摇欲坠的熟苹果。直到季晓鸥敲门进来,他才放开小姑娘肉乎乎长着四个“酒窝”的小手。

季晓鸥低眉顺眼,眼前的旖旎风光咬牙只当看不见,老老实实坐在床前,将保温桶里的排骨汤倒进碗里,试了试温度,双手举着捧到严谨脸前,简直是个举案齐眉的起范儿。

“你喝,专门为你熬的,当我赔罪了。”

严谨头回瞧见小媳妇儿一样的季晓鸥,颇不适应,看看碗里的汤,到底没敢张嘴:“你这是唱哪一出啊?我都不知道该怎么配合。这汤里没放耗子药吧?就算我强奸未遂,那也不至于死罪啊?”

季晓鸥回头瞥一眼小保姆,见她张着嘴看得正起劲,便拿眼睛毒毒地剜她一眼,小保姆知趣,立刻走出卧室。

眼看卧室门关上,季晓鸥这才说:“你放心,真要下药我也不会给你下耗子药,我会给你下点儿雌激素。”

严谨喃喃:“黄蜂尾上针,最毒妇人心。”抱着必死的决心喝了一口,发觉还挺好喝,便就着季晓鸥的手,一勺一勺把碗里的汤全部喝干净。

喝完了他感觉伤口没那么疼了,心情也大好了,便问季晓鸥:“你到底是怎么回事?怎么跟被人下过诅咒一样,每回我碰过你,后面都跟着一串儿倒霉事。”

季晓鸥端详他半天,慢吞吞地回答:“你还有脸问我?怎么不问问你自己?我觉得你出门没被天打雷劈已经是上帝格外眷顾你了。”

严谨委屈极了:“我做什么错事了?你用得着那么狠吗?”

季晓鸥说:“你扪心自问,你原来不是喜欢男人吗,却一直撩拨我,到底什么居心?”

严谨差点儿跳起来:“老子根正苗红的男人,谁说我喜欢男的?”

第43章

“那你跟我先解释解释,咱们第一次见面,你跟一男的纠缠不清,是怎么一回事啊?”

“那是我被人陷害了好不好?事实根本不是你看到的那样。”

“被人陷害了?呵呵呵。”季晓鸥假笑,“那你再解释解释,给湛羽家送电视机那回,你身边那男的又是怎么回事?”

“哪个男的?”严谨被问住了,一时想不起她说的是谁。

“装什么甲醇呀!就那个穿白衬衣、长得特斯文那个。”

“你说的是他呀!他呀,哈哈哈……”严谨笑得几乎捧腹,“回头我介绍你们认识,你自个儿问他去。”

正说着,一护士推门进来:“什么事儿这么高兴笑成这样?小严你小心把伤口笑崩了。”

严谨像是挺怕她,立即止住笑,叫了声“护士长”,季晓鸥赶紧站起来问好。

护士长年纪不小,瞧着有五十出头了。她一边查看点滴和伤口情况,一边笑眯眯地问严谨:“这姑娘是你对象吧?真懂事儿真贤惠呀,你好福气!”

季晓鸥没见过说话这么直接的护士长,臊得脸都红了,一时间竟不知如何回复。严谨接过话茬,一副王婆卖瓜的陶醉样儿:“漂亮吧?”

“当然漂亮。”护士长打量季晓鸥一眼,“我们北京的姑娘,和别地儿的姑娘就是不一样。”

季晓鸥倒奇怪了:“您怎么知道我是北京人?我还没说话呢!”

护士长依旧和颜悦色,并不计较她如此直接的语气:“我每天得见多少人哪?要是这都看不出来,不惹人笑话吗?我跟你们说,这北京姑娘啊,最怕人说不懂事儿,吃了亏受了气都不会使小性子,而且一旦认定了一个人,会往死里疼,小严你可甭欺负人家。”

季晓鸥频频点头,护士长的话简直说到她心里去了。严谨却叫屈:“我欺负她?她不欺负我我就烧高香了。不是因为她,我也躺不到这儿呀!”

护士长只当两人在打情骂俏,依然笑眯眯的:“这可怨不着人姑娘,是你自己不听话。”

好容易等健谈的护士长离开,季晓鸥扣上保温桶,将滴落在床头柜上的汤滴擦抹干净,接着挺直身体,将双手相叠规规矩矩摆在膝盖上,表情严肃地面对严谨:“我跟你郑重道歉,我不知道我那一脚居然能把一个钢钉踹断。我想了半夜,你要是从此生活不能自理了,我就负责你后半辈子养老。”

“嗨,你甭跟自己过不去。”严谨听得感动,觉得季晓鸥特别仗义,“多大的事儿呀,养养就好了。再说那钢钉早就该取出来了,是我一直不愿意再进手术室。”

“你确定以后不会有事儿?”

瞧着季晓鸥皮笑肉不笑的样子,严谨琢磨一会儿忽然觉得不对劲,“我要真残了你只负责养老?”

季晓鸥一本正经地点头:“对。”

严谨一腔感激化为一肚子酸水儿,长叹一声说:“我欲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啊。”

他的表情实在太夸张了,逗得季晓鸥忍不住低头笑起来。

严谨说:“你还笑?你知不知道你那一脚,不光踹断了一根合金的钉子,还把我的心踹得拔凉拔凉的。季晓鸥,你到底有没有喜欢过我?一点点喜欢都没有?”

季晓鸥不笑了,睁着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认真地看着他:“我要是一点儿都不喜欢你,能留你在店里过夜?你以为我缺心眼儿吗?”

严谨喜不自胜,以为自己真等到了铁树开花:“那我们……”

“到此为止。”

一盆冷水浇下来:“什么?”

季晓鸥说:“‘凡是不以结婚为目的的恋爱都是耍流氓’,听过这句话吧?你既然不能和我结婚,就别老撩拨我。我也是凡人,禁不起诱惑。飞到高处再啪叽摔下来,那滋味不好受,谁都不愿意尝试,我也不愿意。”

严谨纳闷儿,要不是穿着件钢背心,他早就坐起来了,此刻动弹不得,只好奋力扭转脖子,“你是不是沈开颜附体了,怎么说话也那么分裂啊?谁告诉你我不能娶你?”

“不用谁告诉我。先不管你到底喜欢男的还是喜欢女的,就说你家门槛,太高了,一般人高攀不起,我要连这点儿自知之明都没有,那就太不懂事儿了。”

严谨认为自己终于听懂了:“严慎跟你说什么了?”

“她没说什么,我自己琢磨明白的。”

“你明白个屁!你去问问,一个副军级干部在北京算什么?满大街都是!而且老头子马上就退二线了。”

“我不懂这个,也不打算懂。”季晓鸥说得干脆,“幸好咱们还没开始,各自抽身还容易。看来您也不缺人照顾,我就不在这儿碍事儿了。将来要是出院,觉得有必要让我负担医药费,请把所有单据快递给我,我给你实报实销。您保重,我走了。”

严谨叫:“你站住!季晓鸥,我叫你站住!”

季晓鸥却像没听见一样,开门扬长而去,气得严谨简直想挠墙,“这帮女人浑起来都一个样儿,有文化没文化全一样的矫情!”

医院门诊部的大门口,顺着走道有两条长长的石头台阶,上面坐满了患者和家属。季晓鸥走到此处,感觉双腿沉重,不由自主也坐下了。十一月的室外,屁股下冰凉刺骨,她却没有意识到,只觉心口空落落的,像丢了什么东西。捧着心思忖半晌,她不能承认这心口的空旷是因为严谨,而是昧着良心告诉自己,她饿了。

医院门口就有肯德基,她拿出钱包付钱的时候,看到包里那件西服。林海鹏上班的地方离这儿不远,季晓鸥此刻急需和一个活人交谈,好赶走心中的难过,尽管她绝不肯把那种怅然若失命名为“难过”。于是她给林海鹏打了电话,约他过来取衣服。

听到她的声音,林海鹏显得很意外,但他答应尽快赴约。等他赶到肯德基时,季晓鸥已经把一个全家桶干掉了大半,正在攻克一个冰激凌。林海鹏倒是见怪不怪,以前她就这样,一紧张就会失控大吃,拿食物镇压所有的不安与焦虑。

他走过去,将她手中的小勺几乎是硬夺过来扔到一边,皱着眉头说:“你怎么又来这一套?不管遇到什么事也别拿自己身体出气呀!”

季晓鸥不高兴地瞪着他,满脸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你管我呢!”

林海鹏不理她,脱了外套坐下,这才说:“我是没资格管你,可我也不能眼睁睁看着你自暴自弃,更不能任由你堕落下去。”

季晓鸥没掌住,“噗”一声,一嘴冰激凌差点儿喷在他脸上,她生生给气乐了:“你是不是刚升政法委书记啊?说谁堕落呢?谁啊?”

林海鹏不动声色地拿餐巾纸抹去前胸袖口溅落的冰激凌沫,话说得义正词严:“你自己认识不到吗?你看看你现在交往的都是什么人?那什么……MB就不说了,你怎么会和那些高干子弟混在一块儿?你知道那都是些什么人吗?吃喝嫖赌抽,没有不敢做的,人渣你懂不懂啊?”

“林先生,请你慎重评价一个你并不认识的人。人渣这俩字,原封不动还给你。”

“嗬嗬,你还挺护着他!”林海鹏冷笑,“你若是有兴趣,我有他全套的履历,从他上小学开始,看完了你就明白什么才叫人渣。”

“变态!你对一个男人那么感兴趣,打算干什么?”

林海鹏看了她一会儿,款款回答:“我都是为了你好。”

季晓鸥后悔,悔得只想抽自己一嘴巴,就算给《知音》或者《婚姻与家庭》的读者来信专栏写封长信倾诉衷肠,也比找林海鹏来散心靠谱一万倍。她从背包里取出他的西装,狠狠扔进他怀里,再次拂袖而去。

第*章 11 边缘光影

“似水流年”重新开张,装修风格迥异于其他美容院。迎门立着一架彩色玻璃屏风,上面绘着《圣经》“出埃及记”中摩西带领以色列人过红海的情景,画面上红海的万顷碧涛如刀劈一般两边分开,露出一条羊肠小道。这架别致的屏风,是开业那天严谨特意让人送来的礼物。他本人正被他妈扣在家里养伤,但他让人捎来一句话:若是不喜欢,不用退给他,就地砸了还能听个响。季晓鸥是真喜欢这架屏风,半推半就地收下了。

拐过屏风进入前厅就如同进入了热带雨林,到处都是绿色植物,叶色新鲜得似随时能滴下绿色的汁液。季晓鸥还忍痛拿出至少能放四张美容床的位置,布置了一个喝茶聊天的迷你阳光室。从临街的落地窗看进去,白色的藤制家具,拱形门洞,纯棉碎花布艺,仿佛宜家的样板间。这种山寨出来的小资情调,在一片灰扑扑的店面中脱颖而出,居然吸引了不少行人的视线。

新店一开张,客流量骤增,加上增加了身体SPA等新项目,季晓鸥被迫又新聘两个美容师。加上她自己,如今店里共六个人,人来人往,呈现出一派蒸蒸日上的趋势。同时她的事业也开辟出一片新天地,一个月里已经有好几家公司的人事部或者工会找上门来,请她去给公司里的女员工做美容讲座。这些讲座都是公司的免费福利,劳务费当然寥寥,但是给季晓鸥带来的隐性顾客群却是巨大的,以至于她都开始考虑年底是否可以再开一家分店了。

至于对面的“雪芙”美容院,不知什么时候,门头招牌上的名字换成了“伊美尔”,大概是原主人转让了店面。眼见门口又拉出开业大酬宾的横幅,季晓鸥的表现却比上次心平气和得多。经过大半年的竞争,两家各自吸引的顾客群已差不多固定,彼此虽有交集,却完全是两个不同的世界。她只管尽心做好自己,没有必要再去斗气。

身体在忙碌,脑子和心却是空的。她禁止自己去回忆和严谨相处时的任何细节。可是记忆却不听话,像是用了很久的DVD,磁头老化,固执地一遍一遍回放着以往零碎的画面,将她过去二十多年苦心建立起来的世界观和价值观彻底推倒,摧毁得一点儿渣都没剩下。就在这冷冷热热的煎熬中,她接到赵亚敏的电话。

赵亚敏说:“前些日子你偷偷回家把一锅汤喝得干干净净是怎么一回事儿?幸亏楼上老王看见你了,不然准把我吓个半死,以为家里进了贼。”

第44章

季晓鸥还和她赌气,不肯出声,赵亚敏又说:“我刚炖了老鸭雪梨汤,你回来喝吧。你那儿什么都没有,怎么吃饭?住得惯吗?还是回家吧。”

季晓鸥硬邦邦地回答:“我在这儿住得挺好的,我不回去。”

赵亚敏立刻服软:“那咱以后不说那事了行不?妈说那么多还不是为了你好?将来我和你爸都会走在你前头,到时候你连个家都没有,逢年过节的该有多孤单哪?晓鹏要是个女孩也罢了,姐俩还能互相照应,偏他又是个小子,你说妈到时候能放心走吗?”说到这儿她动了真情,“晓鸥,小时候妈亏待你太多,长大了老想补偿你,可是总补不到点儿上。你爸说咱娘俩儿八字犯冲,他哪儿知道,培养母女感情的黄金时间,我正跟他待在西藏呢!”

说得季晓鸥怪难受的,哽咽着说:“妈你别说了,今儿关了门我就回家。”

母女俩难得推心置腹交回心,都在电话中涕泪涟涟。为了讨好女儿,赵亚敏满溢的爱心最后连女儿的朋友都捎带上了:“你老早说过的那个同学的弟弟,不是要带他回家吃饭吗,怎么一直没有见人呢?”

提到湛羽,季晓鸥嗓子眼儿顿时一滞。两个多月了,无论她怎样低声下气地道歉,湛羽就是不肯见她,到了后来,索性连她的电话都不肯接了。湛羽的手机彩铃,用的是张国荣的《我》,每回电话接通,听到已逝的歌者来自另一个世界的歌声,“我就是我,是颜色不一样的烟火”,季晓鸥都心惊肉跳怀着期望等待,但她一直没有听到她期待的那声“姐姐”。

虽然湛羽不肯再和她联系,但每隔两周她依然按时去看望李美琴,顺便送去一些食物和药。可她从未在家里见到湛羽。第一次李美琴看见她说,哎哟真不巧小羽有事刚刚走;第二次看见她又说:小羽打电话说他今天加班不回来了。季晓鸥便明白湛羽刻意在回避她。

湛羽不能原谅她,李美琴对她的态度却毫无变化,显然湛羽并未说过什么。只是她对股关节手术的期盼越来越强烈,除了儿子,这个期盼已经变成她对未来生活的唯一指望。每回见了季晓鸥她都要询问,专家评估什么时候能进行呢?季晓鸥绞尽脑汁,一次次编排着不同的理由,眼见李美琴脸上的怀疑越来越深,季晓鸥再难以搪塞,一直想找合适的时机实话实说,但李美琴病情的发展没有给她这个机会。

转眼到了十二月中旬,季晓鸥是在晚上十一点多接到李美琴的电话的。她按下手机的通话键,听筒里却没人说话,只有一个模糊而遥远的声音,仿佛有人在呻吟,很久很久,季晓鸥才听到听筒里传来粗重的喘息声,有人含糊不清地说:“救命……”季晓鸥当即头皮一炸,凝神去听,接下去又没了声音。

情急之下她披上羽绒服就走,都没来得及跟父母打声招呼。站在路边拦出租车时,才发现自己脚上还趿拉着拖鞋。上了车,她先给湛羽的手机拨电话,湛羽的手机关机。打到学校,他不在宿舍。再回拨湛羽家的电话,一直忙音。她急得要命,却没有别的办法,只能拼命催出租车司机快点儿快点儿再快点儿。

司机被她催得十分不满:“姑娘,‘神六’快,要不您坐那个去?”

正在这时,季晓鸥的手机响了,接起来一听,却是爸爸季兆林打来的,追问季晓鸥干什么去。季兆林很久以前在急诊干过,经验比较丰富,听女儿语无伦次描述完状况,立刻指点她:“估计家里没人,病人已经失去意识了,你赶紧打120叫急救车。另外,要是家里真的没其他人,你还得打110,警察来了设法破门进去。”

季晓鸥混沌的意识中总算劈开一道亮光,立刻照做。等她赶到湛羽家楼下,120急救车已经到了。发现没有电梯,护工的担架便不肯上去。季晓鸥焦急,直接从钱包里取出两张百元钞票,一人一张拍在手里,两名护工这才嘟嘟囔囔地跟她上楼。

到了七楼,果然无论怎么敲门都无人答应,幸亏季兆林的提醒,没一会儿110警车也赶到了,带着开锁专家和工具一起来的。季晓鸥说明情况,取出身份证验明正身,又在一份备案文件上签了名,警察就开始动手了。

首选方案是动用撬棍。对付一般的防盗门,撬棍是快速开锁的利器。但这一次连撬了十几下,门框处的钢板都翻起来了,门锁却没有任何动静。开锁专家上前看了看,说这个防盗门,质量实在太好了,钢板比市场上常见的防盗门都厚,门锁质量也好,通常只有别墅才会采用这种级别的防盗门。

既然如此,只好采取第二方案,看看能否从邻居家翻过去。一个警察下楼侦查一番,便否认了这个方案。因为这栋楼面临拆迁,大部分住户已经搬走,晚上看过去,整栋楼里亮灯的人家寥寥无几,湛羽家上下左右的邻居都黑着灯。而且这种老式公房,没有阳台,窗与窗之间隔着将近三米的距离,即便能进入邻居家,想从距地面二十多米高的七楼翻窗进入湛家,恐怕也得消防队员或者特种警察才能做到。

到了这种地步,只能让开锁专家上手试试了。没想到专家上前捣鼓了几分钟,便说太糟糕了,防盗锁竟是双排弹子结构的B级锁,是他们最不愿意碰到的类型,并且走廊里黑漆漆的,顶灯倒是有,但没有一盏能亮,照明全靠手电筒,他可不能保证多久才能把锁打开。

大家面面相觑了一会儿,两个警察走到一边儿头碰头商量半天,说是不是该叫119带着破门的电钻上场了?可这种暴力破门的方式需要特批,不到万不得已不能动用。在此期间,季晓鸥一直尝试拨打湛羽的手机,仍然没有开机,急得她直跳脚,正自一片喧嚷,她突然想起一个自诩的开锁专家。

季晓鸥走到没人的地方,对着手机迟疑几分钟,最终说服自己,这是为了救人,即使食言而肥也得不要脸一回。一个个按键按下去,听到回铃声的那一刻,她自己都瞧不起自己:半个多月前刚跟人划清界限,就又腆着脸求上了。别人是“有困难找警察”,到了她这儿就变成“有困难找严谨”。要到这会儿,她才清醒地认识到自己究竟欠了严谨多少人情。

严谨接起了电话,他的声音很清醒,显然还没有睡觉。听季晓鸥用小心翼翼的口气问他是否好多了,他回答还行,表示允许她结结巴巴接着往下说,说说她为什么要打这个电话,为什么需要他的帮忙。

然而一阵沉默来了。沉默从季晓鸥手机的听筒中送出,在窗玻璃几乎全部碎掉的走廊里,在钻窗而入的冷风里扩散,这沉默也让季晓鸥感觉到莫名其妙的委屈,两个眼珠突然地沉浸在热泪中,她将手机从脸颊处移开,准备挂断电话。

严谨却忽然开口了:“那种锁,技术一般的需要四十到六十分钟才能打开,你让警察别放弃,尽量试着开一下,我这就过去。”

电话挂了,没有一句废话,完全不像严谨惯常的风格,倒有点儿像他的妹妹严慎。

开锁专家还在耐心地用模具一点点拨动着弹珠,一个警察为他举着手电筒,另一个终于去打电话找119联动了。季晓鸥焦躁得待不住,索性跑到楼梯拐角处站着,只有那里的窗户能看到楼下马路的动静。

十几分钟后,远处两道雪亮的车灯劈开黑暗。借着一盏孤零零路灯的光亮,季晓鸥看到一辆出租车停在楼下。一个人下车,走进了单元门。

她心中的焦躁就在这一刻仿佛突然被抚平了,在这么一个杂乱无章的晚上,变成了不可言说的期待和踏实。

严谨终于出现,却不是像以前那样三步并作两步跑上来的,而是扶着楼梯栏杆一步步走上来。腰间的固定装置还未撤除,严重妨碍到他的日常活动。

他现身的刹那,季晓鸥的心脏像是被人狠狠捏了一把,意识到她有多么不懂事,居然深夜把一个病号找来替她分忧解难。她羞愧地迎上去,想道个歉又不知道从何说起,最后吐出的是句彻底的废话:“你来了。”

严谨没有在意她的尴尬和不知所措,同样回了一句废话:“嗯,来了。”然后不用任何人招呼,自动进入状态,扶着墙以一种十分别扭的姿势蹲在开锁专家的身边。

警察自然对他的技术持非常怀疑的态度,开始没有同意他动手。严谨说:“电锯不是快来了吗?给我十分钟试试呗。”

警察这才点头,专家不情愿地让开位置,严谨接过他的工具凑近门锁。两把手电筒的光束都集中在他的脸前,在他专注的侧脸上勾出一道柔软的弧线。

七分钟后,让人目瞪口呆的场面出现了,随着咔吧咔吧一串儿干脆利落的声响,一道道锁簧应声弹开。现场所有人下意识屏住呼吸,生怕气流大了都会影响严谨的正常发挥。伴着最后一声脆响,防盗门终于打开了。门外不知何时聚集了几个闲人,大概是楼里其他坚守的住户听到异响来看热闹,在门开的一刻,甚至有人不合时宜地叫了一声好。

防盗门开了,剩下的木头房门好办,撬棍插进去,一下就解决问题。

情况果然像季兆林所预料的,李美琴昏倒在过厅里,后脑勺上都是血。从现场的痕迹看,她像是先在厨房摔倒了,后脑磕在灶台的角上,然后从厨房一路爬到门厅墙角,把电话从柜子上扯下来,才打出那个救命的电话。

李美琴被担架抬出去,人们跟着往外走。经过严谨身边时,季晓鸥犹豫片刻,忽然踮起脚,在他脸上飞快地亲了一下。

这半边脸,前后挨过季晓鸥两个嘴巴,突然接触到她花瓣一样柔软的双唇,严谨感觉像做梦一样,他捂着脸呆住了。

“季晓鸥,你没吃错药吧?”

季晓鸥也很紧张,因为嘴唇脱离大脑的控制自行其是,做了一件让她自己都害怕的事。所幸她还能回头笑一笑,敷衍严谨也敷衍自己:“你刚才的表现,帅极了!这是对你的赞赏,别想歪了啊。”

她随急救车去了医院,严谨却被留下来请到警车里。他必须得配合警察解释清楚:你为什么能有如此迅捷的开锁技术?是自学成才吗?属于哪个开锁公司的?备案了吗?是否利用该技术做过违法乱纪的事情?

李美琴进了急救室。医生的诊断结果还算令人欣慰,她脑后的外伤未伤及颅骨,只是病人身体虚弱受到惊吓,再加上轻微的失血才造成的休克,输血之后各项体征已经趋向平稳,病人的神志基本恢复,但暂时不排除脑震荡的可能,建议留院观察。

季晓鸥去地下一层交住院押金。出门的时候太着急,她并未带太多现金,只好动用信用卡。此时已是凌晨两点多,急诊楼里依然人来人往,电梯人满为患,所以她没有坐电梯,而是沿着步行楼梯从地下一层回到一层大厅。

观察室外的候诊椅上也坐满了人,季晓鸥转了一圈没有发现能落脚的地方,只好往走廊尽头的落地窗处走,那儿有一个放置消防器材的铁皮箱,可以勉强坐着歇歇腿。

她目不斜视地从人群中走过去,不经意间眼角余光似有熟悉的对象一闪而过。扭过头,发现一件卡其色的麂皮短大衣,盖在一个人的脸上。那人两条长腿伸出去老长,成了过道上最碍事的一件东西。不时有人绊在他的脚上。

这件短大衣她见过,俄式军装的款型,有腰带有肩袢,款式格外挑人,但体形好的男人穿起来也格外勾人,比如严谨,衣服一上身,肩是肩腰是腰,显得相当性感。她轻轻掀起一侧衣襟,大衣下面果然是熟人。

也不知道严谨用什么办法让警察相信了他的纯洁,终于被放行,此刻他歪着头睡得正香,周围熙熙攘攘的人声对他毫无影响。

季晓鸥默默地凝视他。一个多月在家养伤,他的人瘦了,肤色也淡了不少,从黑巧克力变成了牛奶巧克力,而两鬓和下巴上的胡须,已经钻透皮肤露出青色的须根。正是这些胡楂儿,让他的眉目间竟然显出一点儿沧桑憔悴的气质。

季晓鸥放开大衣,让它重新遮在严谨的脸上。她不能再看下去,再看下去她心里那头蠢蠢欲动的小兽就会破土而出,迎风长大,再也不会服从理智的召唤。

严谨这一觉睡得并不安稳,蒙眬中总像是在做梦,然而梦境又不是十分清晰,说梦又不是梦。等他终于清醒,已是早晨六点半。喧闹了一夜的急诊区,彻底安静下来。睁开眼睛,他第一眼看到的便是季晓鸥,侧躺在对面的椅子上,脸埋在自己臂弯里似乎睡着了。走廊有穿堂风,又是室外温度最低的清晨,她上身只穿了一件羊绒衫,在不甚舒服的睡眠中蜷成一个瑟缩的姿势,像是不胜寒冷。

严谨低头,赫然发现她那件白色的羽绒服竟然搭在自己身上。他低下头,闻到大衣领上淡到乌有的一缕香气,像是柠檬微妙清凉的味道,微妙到他可以重新闭上眼睛,在一个虚拟的氛围里延续方才睡梦中的温暖和沉溺。

季晓鸥仿佛发出一点儿模糊的声音,他抬起眼睛,她却依然维持着刚才的姿势,一动不动。他走过去,蹲下身细细地端详她。她的鼻子眼睛眉毛,都藏在衣袖下,只露出饱满润泽的双唇。浓密的栗色长发散开了,在灯光下闪烁着水一样柔顺的光泽,带着诱人深入的气息。

严谨想伸手摸一摸那诱惑的源泉,但他的手刚落在她的头发上,季晓鸥整个人就猛地跳起来,尚未脱离懵懂的眼睛,因受惊睁得又圆又大,像只走投无路的小鹿。

她警惕地瞪着他:“你干什么?”

严谨说:“哦,有只虫子,帮你捉一下。”被她两只大眼睛恶狠狠地瞪着,严谨不知为什么就觉得头皮那儿一阵阵有点儿发紧,所以他避重就轻地转移话题:“你怎么睡这儿呀?回家不好吗?”

没想到季晓鸥的新仇旧恨一下都被他这句话挑起来:“你还有脸问我?睡得跟猪一样,叫都叫不醒。要不是担心你还是个病号,我管你死活呢,早回家了!”换口气接着又说,“最近我倒了什么霉呀?三更半夜总跟救护车和医院打交道?”

严谨摸摸鼻子没说话,只笑了笑。他从季晓鸥的话里听出几分色厉内荏,还有隐藏在愤怒下面的关心与柔情。他宁愿相信这是北京女孩表达情感的特殊方式,他心甘情愿担任战争中主动熄火投诚的一方。

季晓鸥发出的飞箭碰上了严谨的橡皮盾牌,让她深感失落。她转身去了洗手间。再出来时已漱了口,洗了脸,头发在脑后扎成马尾,神清气爽地恢复了好心情。她恢复好心情的标志就是恢复了好奇心,拍拍身边的椅子,她对严谨说:“你过来,坐这儿,我有话问你。”

严谨坐下了,季晓鸥便问:“你打哪儿学会的开锁?你不会就是传说中的贼王吧?”

这下严谨不乐意了:“怎么回事?警察问完你接着问?我属于自学成才,我自学成才行不行啊?”

第45章

季晓鸥板起脸:“你是说,警察能问我就不能问吗?”

严谨再举白旗:“行行行,你能问,你当然能问!是在部队里练的,行了吧?”

“我才不信!部队让你练开锁干什么?培养你们去撬门别锁?”季晓鸥可没那么好打发。

严谨大笑,顺手搂住她的肩膀:“妹妹,你以后一定得多跟哥混混,境界就不会这么狭隘了。学开锁就一定为撬门别锁吗?”

季晓鸥没有答话,而是斜起眼睛瞟着他越界的右手。严谨装没看见,因为他能察觉到自己右手掌下的肌肉,柔软平顺,没有任何反抗的意图,于是他索性将她的右手也一并握住了。

她的手很软,握在手中软得像水。严谨侧过脸去看她的反应,却见她垂着眼帘,睫毛簌簌乱颤,脸颊上竟泛起一片红晕。严谨有瞬间的失神,他想象不出,说话那么豪放的季晓鸥,竟会在他面前脸红失措。窗外的天光渐渐明亮,他看她也看得愈发清楚。以往他鬼混的对象,都是二十出头的年轻女孩儿,正逢双十大好年华的皮肤,嫩得仿佛能掐出水来,沈开颜则是她们之中的人尖儿。然而此刻盯着季晓鸥,他感觉沈开颜她们都失了颜色。不是说她们不好,而是有此刻的季晓鸥比着,都缺少了一样东西。严谨想了半天,才能找到一个词去形容那样东西——姑且把它命名为内涵吧。而且他照样把它夸了出来。

“说真的,你是我见过的最有内涵的姑娘。”

但是季晓鸥听到“内涵”这个词,却十分不高兴:“你臊谁呢?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实在没地儿可夸了,才会说一女的有内涵。”

严谨没想到马屁拍在马腿上,但他从善如流,马上改正:“我跟别人不一样。我说的内涵,是指衣服里面,哦,不,胸罩里面。”

话音未落,季晓鸥一巴掌扇过来,被严谨眼疾手快攥住手腕:“季晓鸥,我警告你,以前是我让你,以后你再动手我就真不客气了,打疼了你可别哭啊。”

季晓鸥拼命想挣脱:“臭流氓!”

严谨自然不会让她再得逞,两人像打太极一样,揉来揉去比画半天,冷不防一抬头,他赫然发现湛羽站在不远处,两手插在裤兜里,正居高临下阴沉沉地注视着他们俩。

湛羽是清晨打开手机看到季晓鸥的短信才赶过来的。不过他并未解释为何他一夜没有开机。

季晓鸥看到湛羽,像被烙铁烫了一下,下意识想挪开几步,与严谨保持一定距离。但她刚一动,就被严谨按住,然后神色坦然地跟湛羽打招呼:“你来了。还真沉得住气嘿!”

湛羽的目光从他脸上挪到两只握在一起的手上,停了片刻,眼神儿便轻飘飘飞到了别处,冷淡地点点头。

季晓鸥说:“你妈妈已经基本没事了。待会儿八点交完班,大夫会找家属交代病情,到时候你别走远了。”

湛羽却像对待一个陌生人,眼角都不肯瞥她一下,径直走了过去。

他这种态度,季晓鸥没急,严谨急了,站起来怒喝一声:“小王八蛋,你站住!”

一见严谨额角青筋乱蹦,季晓鸥生怕这两人一言不合又打起来,赶紧拦住严谨:“你闭嘴,甭添乱了!”

严谨恨铁不成钢:“我早跟你说过,这小子是属白眼狼的,怎么都喂不熟。合着你忙活一夜,不图他一声谢谢,可这是什么态度啊?”

季晓鸥怕他的话激怒湛羽,赶着安抚:“湛羽,你别听他胡说八道。”

湛羽终于把眼珠落在她身上,冷冷地说:“你这人,怎么一点儿自知之明都没有?别在我眼前出现了行不行?我真不想再看见你!”

一阵安静过后,季晓鸥发觉自己的双手紧紧绞在一起,手指都要被绞断了。她费了好大劲才分开十指,看着他勉强笑笑:“我竟让你误会这么深,对不起。”

严谨忍不住了,撸起袖子走到湛羽跟前:“说什么呢?你小子还是不是人啊?昨晚要不是你姐及时赶到,你妈不定出什么事儿呢!”

湛羽却镇定地看着他:“哥,我对不起你。”

“哟,你还会说对不起呢,今儿太阳是打西边出来的吧?”

“哥,我知道你生我气。我懂。”

“你懂个屁!你要真明白就不会跟你姐这么犯浑!”

“哥,我真的明白,现在人人都知道我给你带了顶绿帽子,可你从不澄清。刘伟他们现在不敢动我,就因为你说过我是你的人。这个人情我记着,将来若有机会,我一定回报。你要是现在想揍我,就揍吧。狠狠揍一顿,我心里就舒服了。”

严谨是吃软不吃硬的人,湛羽这番话,完全把他说愣了,更何况他只不过是在虚张声势。腰上还绑着固定用的绷带呢,怎么跟人打架?竟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后来他一跺脚,拉起季晓鸥:“我们走!”

季晓鸥一直呆望着湛羽,神色惨然,像是三魂六魄都被湛羽方才那番话给说散了。严谨拉着她,没感觉到任何阻力,她跟着严谨一路踉踉跄跄出了医院,直到上了一辆出租车,她的神色还是怔怔的。

严谨明白她是被湛羽不通情理的言辞给伤狠了。但方才那场面,却是他愿意看到的。这两人的关系,不管以前是真姐弟还是假姐弟,至少目前来看,完全没戏了。可季晓鸥怅然若失的样子,却让他有些心疼。压抑住自己内心的窃喜,他试图安慰她:“那小子已经走火入魔了。以后别再搭理他,死活都由他去吧。”

季晓鸥额角抵着车窗玻璃,没有作声。

严谨又说:“如今湛羽就是打着不走拽着出溜儿,铁了心自己作践自己,已经没救了,你何必还为这种人操心?”

季晓鸥一闭眼睛,睫毛沾上了细碎的水珠。她说:“我不知道他这么恨我!”

严谨说:“那不正好吗?咱正好退出来,以后少管他家的闲事。”

季晓鸥扭头看了他好一会儿,忽然对出租车司机说:“师傅,麻烦您掉头,回刚才那医院。”

严谨急问:“你干什么?”

“昨天医生说,他妈妈摔这跤,跟股骨坏死有很大关系。她的股骨头颈软骨已全部断裂了,建议尽快手术。一会儿医生查房,可能还会提这件事,他什么也不懂,怎么拿主意啊?”

严谨嗐一声,简直觉得匪夷所思:“那小王八蛋把话说那么难听,你还拿热脸贴人冷屁股,这不是犯贱吗?”

话说得太难听了,季晓鸥真不爱听,狠狠瞪着他:“我就是犯贱怎么啦?碍你什么事?师傅,靠边儿停车,我要下车!”

气得严谨一挥手,也跟司机说:“停车!让她下去。”

出租车减速靠向路边,季晓鸥二话不说,推开车门就跳下去,跃进了反向的车流。严谨吓坏了,难道他说句实话就让她如此想不开吗?他也从车里钻出来,朝她大喊“季晓鸥”,可季晓鸥理都没理他,身手敏捷地穿过马路,在路对面截了辆出租车,朝医院方向疾驰而去。

李美琴住的是一间六人病房。时间太早,外面的天色还未全亮,大部分病友还在睡梦中。季晓鸥走进去,看见病房内只有李美琴的床头灯亮着,湛羽默默地坐在母亲床前。橙黄的灯光从下面投射在他的脸上,勾勒出一个单薄的剪影。

季晓鸥尽量放轻脚步,还是惊动了湛羽,他回头,看到季晓鸥,嘴唇动了动,似是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但随即嘴角向下一撇,做出一个厌倦且不耐烦的表情。

季晓鸥没理会他这个厌倦的暗示,径直走到床前,眼望着熟睡的李美琴,却对湛羽小声说了几句话。

“湛羽,不管你怎么对我,我得把话跟你说清楚。我做这事,是为了你妈,不是为了你。你可以赶我走,但我做什么你也管不着。股骨坏死的案例,我在网上查了很多资料,肯定比你知道得多,你要是还心疼你妈,就忍着点儿。”

湛羽半天没有出声,过一会儿他站起来,梗着脖子走了,还是不肯瞧季晓鸥一眼。

八点查房以后,李美琴的主治医生把湛羽和季晓鸥叫到办公室,将李美琴的情况如实相告:不仅股骨颈软骨全部撕裂,同时伴有股骨头外移。医生的建议是,转骨科病房,尽快进行股关节置换手术,术后还能维持部分运动能力,不然后果堪虞。而整个手术下来,手术费只有一万多,但假体关节很贵,国产的两万多,进口的从三万到七万不等。

季晓鸥问:“国产的和进口的有什么区别?”

医生说也没什么太大区别,功能都差不多,关键在使用年限上。人工关节的损耗很快,国产的一般在五年左右,进口的则可以维持七年到十年。他解释说:“所以原则上一般不建议55岁以下的患者置换人工关节,就是怕经历多次手术。李美琴的情况比较特别,保守治疗无效,手术指征已经足够了,你们家属要自己拿主意,主要看你们自己的经济状况。”

季晓鸥还在忙着把医生的话跟自己脑子里储存的信息一一对照,一直维持沉默的湛羽突然开口:“那就准备进口的吧。需要多少押金?”

医生看看季晓鸥,季晓鸥不知道湛羽葫芦里卖什么药,不好发表意见,医生便说:“那就换个中等价位的吧,五万和七万的差别不大。”

湛羽点头:“行!”

“这样的话,先交七万好了,多退少补。”

湛羽低下头,看着自己的脚尖儿,过了很久,似下了很大决心,他从牙缝里发出声音:“好。”

出了办公室门,湛羽一个人闷头往前走,季晓鸥顾不得他再说什么难听话,追在他身后问:“你哪儿弄那么大一笔钱?”

湛羽头也不回:“不用你管!”

季晓鸥急得拽住他的衣袖:“你可千万别做傻事!喂,你听到没有?我们一起想办法成吗?”

第46章

湛羽蓦地停下脚步,转身正对着她:“你这人怎么这么爱管闲事儿?我借行不行啊?”

季晓鸥也站住,寸步不让地回敬:“我就要管闲事儿,你能怎么着啊?借?我还不知道你?你找谁借去?你要真能借来钱,也不至于做那种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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