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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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了。”那人说,“被大卸八块,惨极了!”

严谨一时没有反应过来,正在吸溜面条的嘴停止得颇为古怪,没有被咬断的面条又落回碗里:“谁死了?”

“就那个叫什么KK的小MB。哎,谨哥,不是说,那小男孩原来跟着你吗?”

严谨没有回答,扔下筷子呆坐一会儿,站起来走了。

回家的路上,他买了一份报纸,停在路边看完那条短短的新闻,抽掉几根烟,他给冯卫星打了个电话,但是冯卫星常用的那个手机却关机了。再换一个跟冯卫星关系很近的朋友,朋友说,他也找不到冯卫星了,似乎刘伟一跑,冯也跟着销声匿迹,所有的联系方式都无效,不知道躲哪儿去了。

接到严谨的电话时,季晓鸥正在湛羽家。

湛家不大的屋子里站满了人,只有李美琴在床上躺着,什么话也不说。

从确认湛羽的死讯,李美琴的表现就不太正常。她一直不知道儿子失踪之事,是湛羽的同学看到报纸上的认尸公示,觉得有点儿像没有请假就擅自离校八天的湛羽,于是报告了辅导员。湛羽于十二月二十四日下午离开宿舍,走时换了一身新衣服,其中就包括警方提到的那件红黑格毛衣,从此再也没有回来。消息汇报到系里,学校几经查证,最终报警。

因为担心李美琴的身体承受不住过多的刺激,她娘家的亲戚找到刚从医院出来的湛羽父亲,去公安局认尸并做了DNA检测。

湛羽父亲红着眼睛从公安局回来,把一份《死亡证明》摆在李美琴的面前。她一滴眼泪也没有掉,直愣愣地盯着那张纸,盯了有十几分钟,然后她拂掉那张纸,像拂掉一粒尘埃,她躺下去,睁着眼睛,变成了一具毫无知觉的行尸走肉。三四天了,她没有吃过一口东西,水是别人用勺子强喂进去的,勉强维持着她日渐衰落的生命迹象。

季晓鸥在湛家待了一会儿,发现满屋子的远亲近戚,却没有一个思路清晰能真正做事的人。案子未结,湛羽还在殡仪馆的冷冻柜里,暂时不能火化,可他的身后事还是要准备的。但他父亲躲在角落里,一直闷头喝酒,间或落两滴眼泪,问他什么都说不清楚不知道,而那些七大姑八大姨,七嘴八舌主意特别多,一旦问起后事如何处理,却全都变成了锯嘴的葫芦,谁也不肯多说话。季晓鸥困惑了好久,才从那些拐弯抹角的话里琢磨出他们真正的意思。湛家现在已是一个烂摊子,湛父喝酒喝得白痴一样,而且他的经济状况什么样大家都清楚,李美琴的精神状态短时间内无法复原,这些人恐怕都是担心说多错多,一旦拿了主意,就得出钱。可说这些人不愿管事吧,他们又对另一件事特别感兴趣,就是湛家的拆迁费究竟能拿到多少。

季晓鸥心中的悲痛,被她此番见识到的世事凉薄碾磨成了彻底的麻木。她站在室内唯一的窗前,将窗扇打开一条小缝儿,让室外清新的冷风冷却她内心的燥热。理清自己的思绪,她把看上去最靠谱的湛羽小姑拉到一边,说湛羽头七已过,无论如何也得把他的身后事料理一下,钱不管多少她都可以出,但不管湛家还是李家,必须有人出来主事。湛羽是有父母有亲戚的人,直系血亲不出头,她一个外人不能上赶着往前扑。情归情,理归理,北京人把这个分得很清楚。

她自觉话说得并无不妥,未料到小姑冷笑一声,两条文得细细的长眉扬起来,对她说:“对呀,你一外人,掺和什么呀?老湛家的事,我们自己会处理。再说,美琴现在又不是没钱。你出钱?图什么呀?难道也看上她这套房子了?”

噎得季晓鸥哑口无言,她尴尬地站了一会儿,放眼一看满屋都是湛家的亲戚,显得她孤立而多余。她一跺脚出了门。

本来想去趟社区医院,因为李美琴现在的状态不能听之任之,至少需要输点儿葡萄糖。但她刚走出房门,迎头碰上两个男孩,手里捧着大捧的白菊花,穿着打扮一看就是学生,大概是湛羽的同学。

她低着头侧身让路,其中一个大男孩却叫了一声:“师姐。”

季晓鸥抬起眼睛,眼熟,肯定见过,可想不起来在哪儿认识的。

那男孩说:“我和湛羽一个宿舍,夏天的时候你不是去过我们宿舍吗?”

季晓鸥这才恍然,原来他就是那个在宿舍接待过她的男生。她点点头算是招呼,和他擦身而过。等她下了楼,正跟路人打听社区医院的地址,那男生小跑着从楼道里追下来:“师姐师姐您等等!”

男生一直跑到她跟前,摘下眼镜,用力揉了揉哭得微红的眼睛:“聊会儿可以吗?有件事,我觉得挺奇怪的,想问问你。”

“说吧。”

“湛羽一直是我们宿舍花钱最俭省的。从几个月前开始,忽然间就像是变了个人,衣服都是名牌,还新买了手机和笔记本电脑。他说是他爸爸做生意发了财,可我刚才看了,他们家可不像是发了财的样子。”

季晓鸥定睛看了他一会儿,问他:“你到底想说什么?”

男生赶紧摇头:“你别误会,师姐。我就是觉得,这事跟他被害有没有关系啊?警察来过学校,把他的东西都取走了,可这都半个多月了,不但案子没有一点儿进展,公安局更是连句话都没有,你觉得会不会因为湛羽家没什么背景,他们不太上心?”

季晓鸥叹口气:“这事儿真没法儿说,都是无权无势的人,只能人家说什么听什么。”

男生也叹口气:“要能帮帮他就好了。说真的,湛羽在时,我们关系也不是特别好,可他走了,回想起以前,我觉得好多事儿都对不起他,现在想想真后悔。”

第50章

季晓鸥看着这大男孩,有些微的感动:“人已去了,就别多想了。从现在开始,对你身边的人好一些吧。人生在世,大千世界,能和你有缘同住一室的,也就那么几个人。”

男生点点头:“我回去和同学们商量,一定要帮他。报上还说家属情绪稳定,你看看阿姨那样,那是情绪稳定的样子吗?师姐,您瞧好儿!”

男生上楼,季晓鸥站在路边发了会儿呆,一时间竟忘了接下去自己究竟想去做什么。就是这时候,严谨的电话打过来了。

她接起电话,他第一句话就是:“湛羽的事我知道了,我担心你,你没事儿吧?”

她想说没事,但乍听到严谨的声音,不知为何特别想哭,而且最终没有控制住自己,真的哭了。

“我后悔死了……要不是我中途放弃,也许不会这样……”她自己都不知道在电话里究竟了些说什么,只记得这个电话的通话时间很长,她说了很多,抽泣声使句子断裂无数次。

严谨听她在电话里哭得上气不接下气,那声音刺激得他心尖肝尖都随着颤动不已。最后他说:“你在哪儿呢?我这就过去!”

等了很久,他才听到回答:“湛羽家楼下。”

严谨开车过去。季晓鸥站在楼下等他,等得整个人变成了“望眼欲穿”四个字。一夜工夫,她仿佛缩水一样瘦了一圈,脸本来就小,如今只剩下一双眼睛和一张嘴,一件黑色的羽绒服更是衬得她脸色惨白。

严谨走过去,二话不说就伸出手,将人紧紧搂进自己怀里。他的动作很猛,几乎是粗暴的,季晓鸥的鼻尖一下撞在他的肩膀上,撞得她眼前一黑,鼻梁酸痛,忍了很久的眼泪又乘机流了下来。

“冷静,你先冷静。人已经死了,事儿已经出了,你还跟自己过不去有什么意思?”他抱着她说,“再说这事儿跟你没关系,一点儿关系都没有!”

她一边流泪一边挣扎,却被抱得更紧。整个肩背都被他的双臂像铁箍一样环住,力量大得令她简直无法喘息。他的嘴唇落在她的额上,擦来擦去似乎在寻找一个妥善停留的位置,粗硬的胡楂儿扎得她皮肤刺痛。吻落在她的眼皮上,同时落下的还有热烘烘的男人气息,混合着清洁的肥皂与烟草的味道——这么多年了,严谨洗澡时依然延续着部队的习惯,只用一种古老的上海硼酸药皂,粗糙实在的一大块,带点儿药物的清凉芳香,和医生身上的来苏水气味极其相似,那种从小就让她安心的味道。

季晓鸥忽然安静下来,头悄悄地垂下来,只将冰凉湿润的脸贴在他的肩头。

严谨一下一下抚摸着她的背。季晓鸥的羽绒服里是毛衣和保暖内衣,隔着许多层的障碍物,他依旧能准确无误地感觉到她后背肩胛骨的轮廓。他用他感觉灵敏的手指,曾于十多年前在黑暗里无数次仅靠着触觉拼装他心爱的狙击步枪的手指,一寸一寸抚摸着她的后背,将了解和安慰都试图传递过去。

他说:“我跟你说过,只要你需要,不论什么时候,我随叫随到。只要你需要我的地方,我一定会出现。”

季晓鸥没有睁开眼睛,也没有说话,但她的后颈能感受到他气息的吹拂,让她有紧紧拥抱眼前人的冲动。她知道有些爱情会绽放在人生的最幽暗之处,但萌动于悲伤如泉涌爆发的时刻,却是她始料未及。什么官二代,什么门第悬殊,什么花花公子,什么始乱终弃,爱谁谁去吧,死就死一回,没什么了不起。

天色愈加阴郁,入冬后的第二场雪,静悄悄地酝酿了几天,在这一刻突然飘落。起初是微小的雪粒,渐渐地,雪片越来越大,越来越密,仿佛久积的委屈突然爆发,像海水一般汹涌,能够淹没一切,能够揭开一切藏头露尾的秘密。

严谨载着季晓鸥,冒雪来到附近的社区医院。两人坐在长椅上等值班医生。因为冷,或者心情的波动,季晓鸥一直打哆嗦,牙齿上下磕碰的声音,连坐在身旁的严谨都能清清楚楚地听到。

他出门,在路边的小超市买了一瓶二两装的红星二锅头揣在怀里,焐热了才取出来,拧开瓶盖递给季晓鸥,“喝吧,喝两口就不抖了。”

季晓鸥接过来,闭着眼睛仰头就是一大口,不够,再喝一口,一团火落入胃中,效果立现,打摆子马上停止。

“好多了吧?这种事儿我有经验。几口小二下去,什么问题都没了。”

季晓鸥并没有闲聊的兴致,酒瓶还给严谨,她说:“我总觉得自己还在噩梦里,一直不相信这是真的。最后一次在医院见他,好像还是昨天的事,我闭上眼睛就能看见他最后的样子。我一直跟自己说,噩梦有时候也会像真的一样,可最终会醒的,只要有人推推我,告诉我这只是个噩梦……”她把脸转到一边,眼角又有泪花闪烁。

严谨将酒瓶揣回兜里,双手上上下下把一张脸揉搓了无数遍,内心交战激烈,不知是否能把湛羽最后一晚的情景告诉她。犹豫半天,他决定只告诉她部分真相。他担心季晓鸥一旦知道那晚的真相,在湛羽明确示警的情况下,他居然见死不救,恐怕下面的局面就不是她再扇他一嘴巴那么简单的事了。

想到此,他期期艾艾地开口:“我知道是谁干的。”

季晓鸥浑身一抖,蓦然抬起头:“你说什么?”

“我大概知道是谁干的。”

季晓鸥伸手一把抓住他的小臂:“谁?谁?”

“一个拉皮条的,叫刘伟。”

季晓鸥的指甲几乎掐进他的肉里:“为什么?他为什么要害湛羽?”

“湛羽上了他的女友。”

季晓鸥眼神绝望:“那就值得杀人吗?还要这样灭绝人性地碎尸?”

“个人价值观不一样,也许他觉得值。”

“他在哪儿?你跟警察说了吗?”

“一听到风声他跑了,我正差人到处找他呢。”

季晓鸥手指用力:“为什么不报警?”

严谨被掐得龇牙咧嘴,吸着冷气道:“我刚说了,正差人找他呢。我都找不到,你以为警察就找得到吗?”

季晓鸥死死盯着他,看了他好久,慢慢放开手说:“坦白说,我相信警察胜过相信你。”

这话让严谨实在伤心。每次面临信任他还是信任他人时,季晓鸥选择的都不是他。她不能像其他姑娘一样给他足够的崇拜和情爱也就罢了,可她连这么一丁点儿的信任都吝啬给他。他点点头,带着一点儿绝望后的赌气:“行,我去公安局,这就去。不过你可想好了,湛羽的学校和父母不一定知道他做过什么事,警察一介入,就全部公开了,以后都知道他做过MB,他父母在亲戚朋友面前还怎么做人?”

他说的的确是个问题。季晓鸥不能确认,已经濒临崩溃边缘的李美琴,还能不能再接受同样沉重的打击?她闭上眼睛想了半天,轻轻叹口气:“公安局正在调查他的社会关系,就算你不说,他们顺藤摸瓜,迟早也会知道这一点对不对?”

严谨也想了想,相当认真地回答:“理论上是这样的。”

“对不起。”季晓鸥说,“请把你知道的告诉警察,等抓到凶手破案的那天,我给你补偿。”

严谨一下打起精神:“你怎么补偿我?”

季晓鸥脱下手套,将手放在他的手心里:“这一切虽然很糟,却让我看明白,拿不确定的未来牺牲现在的快乐,是件多傻的事儿!我们谁也不会知道,自己会在哪一天以哪种方式结束,对吧?”

她说得认真,严谨却听得糊涂,可今天不比往日,非常时刻他没敢犯贫,只是握起她的手,将手心贴在自己的脸上来回摩挲着。医院走廊上时有病人和护士走过,季晓鸥想把手抽回来,严谨却握紧了不放,两个人较了一会儿力,季晓鸥先放弃了,任凭他把自己的右手包裹在他的手掌里。

值班医生直到十一点多才现身,听完季晓鸥的要求便一直摇头,说这会儿就他一个值班医生,不能出诊。季晓鸥赔着笑脸继续央求,一旁严谨听得不耐烦起来,推开季晓鸥对医生说:“那就麻烦你给开点儿葡萄糖和镇静剂吧,小老百姓命贱,不敢劳您大驾。”

季晓鸥急得推他:“你胡扯什么呀?就算开了药你会打点滴吗?”

严谨一甩手:“你怎么知道我不会?”

拿着药出了社区医院,严谨又开车带着季晓鸥去附近的药店买了药棉、碘酊、胶布、绷带、止血带,以及一次性输液器。

抱着这一堆东西,季晓鸥还是半信半疑:“我说,你到底行不行啊?”

严谨回答得简单:“我练过。”

“你练这个干吗?你在活人身上操作过吗?”

严谨再次不耐烦:“你怎么这么啰唆?这事儿有多难啊?我告诉你,就是‘心稳手稳’四个字。这四个字对我那还不是小菜一碟吗?”

湛家十几个亲戚,严谨只见过湛羽的父母,还是在一种非常尴尬的场合下见过。可他天生具有一种我行我素的稳定气场,在十几双陌生人半信半疑的目光逼视下,他也能保持一切行为合理正常。

输液瓶倒挂在床头支撑蚊帐的竹竿上,季晓鸥目不转睛地盯着他排出输液管中的气体,卷起李美琴的衣袖,像一个真正的护士那样,扎止血带,啪啪拍打着她干瘦的手背,好让血管凸起,再娴熟地消毒,针尖斜面向上斜斜刺入皮肤,这一刹那季晓鸥紧张得几乎屏出呼吸,片刻的凝滞之后,回血室内迅速涌入鲜红的血液,然后输液瓶里的液体开始一滴滴流下。

严谨居然一针搞定了!

用胶布固定针头,调节好输液的速度,他走到门外的走廊上抽烟,季晓鸥追出来,几乎满腔仰慕地问他:“严谨,这世上还有你不会做的事情吗?”

严谨喷出一口烟,淡淡地回答:“当然有。”

“什么?”

“生孩子。”

第51章

因为镇静剂的作用,李美琴终于闭上眼睛昏睡过去。季晓鸥暂时松了口气,两人这才离开湛家。

其时已是傍晚,雪小了,但依然纷纷扬扬阻碍着司机的视线。恶劣的天气再次让北京城出现全城大拥堵,严谨费了两个多小时才将季晓鸥送到小区门口。季晓鸥撩起围巾,对着后视镜抹净眼角残留的泪痕,低声说句“我走了”,并未对他有任何亲热的表示,就径直推开门跳下去。

严谨眼巴巴望着她的背影,觉得她就这么走开,一点儿温情脉脉的意思都没有,实在太伤自尊了,忍不住喊了一声:“季晓鸥!”

季晓鸥转身:“干什么?”

“过来。”

季晓鸥不明所以地踩着雪走回去。

严谨跳下车等着她。她深一脚浅一脚走近,尚未来得及出声,已被他一把搂住,横空抱了起来,接着眼前一黑,嘴唇便被严严实实堵上了。在天旋地转的瞬间,她还抓紧时间担心了一下:让家里老太太看到可就糟了。然而这一瞬间的思考只是她脑海中残余的最后一线灵光,随后她所有的思绪都变成一片空白。

灼热、混乱、缠绵、窒息……无数种相互矛盾的感觉,在同一时刻互相纠缠,她似第一次感受到一个心心相印的亲吻竟如此令人沉醉。她觉得自己的脖子和舌头都要断了,却不敢松手,生怕对方就这样离去。

严谨吻了很久,反反复复,依依不舍,对他来说,这一刻着实来之不易,他等了太久。直到自己的舌头也快要麻木了,他才松开手,将她放在地上。

季晓鸥再豪放,也是个女孩,一时间竟臊得不敢抬头。几片雪花落在她的眉毛和睫毛上,频频闪动的睫毛尖,如夏日翩然的蝴蝶,蝴蝶的翅膀下面,是她哭得微肿的眼睛。已滑到舌尖儿的俏皮话又退了回去,严谨沉默地帮她抹去头脸上的积雪,十分正经地叮嘱:“回去洗个澡赶快休息,什么都别想。”

“嗯。”

“明后两天我尽快去一趟公安局,你放心,凶手一定会落网的。”

“好。”

严谨依依不舍地放开她的手,“走吧。”

季晓鸥在纷扬的雪花中往前走,走了几步又停下,转过身静静地望着他。严谨朝她挥挥手,示意外面雪大,让她赶紧回家。

季晓鸥家住的那栋楼,离小区大门很近,严谨可以看着她打开单元门,走进去。随后楼梯间里的声控灯一盏一盏亮起来,隔着漫天的白雪,像一格格半融的水果糖,透出腻人的暖意。

就在当天夜里,互联网上号称全球华人家园的著名论坛上,出现了一个帖子,题目是“穷人的孩子只能死不瞑目吗”,帖子中提到了“12·29碎尸案”被害人的情况,提到了警方的不作为。虽然透露的信息并不多,但因涉及公权,恰到好处地勾起了网民同仇敌忾的兴趣,使已趋向沉寂的碎尸案新闻,再次暴露在公众的视野当中。连续两天,这个帖子一直被顶在首页,该论坛网民的人肉搜索能力,一向强大得众所周知,于是被害人真实的姓名、就读的学校、过往历史、家庭状况,如同七巧板的碎片,一点点地被拼凑起来。展现在人们眼前的,是这样一个让人怜惜的自强不息的大学生:单亲家庭,母亲下岗且患疾病不能自理,家中一贫如洗,入不敷出,甚至付不起他的学费。然而穷人的孩子早当家,正是自知家境贫寒,他比一般人更加努力。当别人还在被窝里熟睡的时候,他早已在校园里迎着寒风朗读英语;当别人逛街购物玩游戏时,他却在勤工俭学做兼职,挣回自己的学费和生活费;在如此艰辛的求学生涯里,他连续三年获得学业优秀奖学金。这样一个品学兼优的优秀大学生,为何竟遭此毒手?杀人凶手到底是谁?警察为破案做了什么努力?尤其当有人将湛羽学生档案中的黑白照片上传到网上时,少年单纯清秀的面庞,将网民的同情之心引爆到极点,舆论几乎一边倒地转向对警察不作为的谴责。

这个论坛的影响力相当浩大,当晚便引起网络大范围关注,这个帖子被转得到处都是,几家门户网站的首页也出现了相应的新闻,第二天又波及平媒,一家本市报纸做了跟踪调查,接着便有更多的报纸跟进,与网络遥相呼应。第四天,警方终于召开了媒体通报会,宣布已成立“12·29”命案专案组,由市局主管刑侦的副局长亲自担任专案组组长,以便调动各警种打集中歼灭战,限期破案,以平民愤。

虽说专案组由副局长亲自挂帅,但是真正负责案件具体工作的,却是市局刑侦总队某支队一名叫赵庭辉的老刑警。许志群陪严谨去市局反映湛羽失踪前的情况,出于对他身份的尊重,也可能是对他提供线索的重视,刑侦总队的队长亲自出面接待,并且取出只为贵客准备的香片待客。但他实在是太忙了,话刚说了个头,就被一个电话叫走了。

“对不住。”他连连道歉,“副市长要听几个案子的汇报,兄弟少陪了。”

接替他继续谈话的,就是刑警赵庭辉。赵庭辉还不到五十岁,面容却显得比实际年龄苍老得多,肤色黧黑的脸上全是褶子,两道浓眉压得极低,黑眼珠躲在上眼皮的皱褶后面,总像是一副没有睡醒的样子。但只要他抬起眼睛,就像武侠小说的武林高手,被他盯着的人,就能感觉到两道爆射的精光。

在严谨说话的过程中,他没有任何评论,只是耷拉着眼皮,听严谨将湛羽平安夜那晚在自己住处的所言所行和盘托出,还有湛羽和刘伟结怨的前因后果。最后他只问了一句话:“你认为他离开你那儿之后,还会去哪里?”

严谨说:“回学校吧?那会儿都十二点多了,平安夜的节目该完的都差不多完了,他还能去哪儿?”

赵庭辉点点头,站起身:“严先生,我代表局长和队长,感谢您的帮助和配合。”

这就是委婉的逐客令,打算送客了。严谨和许志群只好也站起来,和他握手告别,离开队长的办公室。

严谨觉得自个儿反映的线索很重要,很可能是破案的关键,却没有受到意想中的重视,特别是赵庭辉不阴不阳不凉不热的态度,让他觉得尤其不爽。

许志群安慰他:“老赵这人就这脾气,特轴,爱认死理儿,而且对谁都这样。要不怎么混这么多年都混不上去,都快退了还是一个普通刑警呢?你甭跟他一般见识。”

要在很长时间以后,严谨偶尔回忆起这一天,回想此刻心境,当时他如果知道,自己的名字也在专案组列出的重点嫌疑人名单上,他还会不会走进这间办公室?

后来半个多月的时间,每次握着季晓鸥的小手,严谨总感觉像做梦一样,有苦尽甘来的错觉。唯一遗憾的是,那段日子季晓鸥几乎钻进了牛角尖,一直认为湛羽的被害和自己有关系,十几天都没有见过她露出笑模样,更不可能给他亲近芳泽的机会了。他只能老老实实地做她的车夫和保镖,跟着她东奔西走处理湛家的事。

这一年的春节特别冷,比往年都冷。一月二十六日,腊月二十三,小年。按照北方过年的习俗,从小年开始,春节便已正式拉开序幕。

严谨妈一大早就起床盯着阿姨拌饺子馅。严谨自小喜欢吃羊肉大葱馅的水饺,为他好的这一口,哪怕她一闻见羊肉的膻味就犯恶心,家里每回包饺子还是要单给严谨做一些羊肉大葱馅的。

严谨早早就开车回到父母家,中午十二点,远远近近的鞭炮声已经响起,他也带着外甥乐乐在院门外放了一串鞭炮,其间还忙里偷闲给季晓鸥打了个电话,问她在做什么,这两天是否方便来家里吃顿饭,季晓鸥先撕心裂肺咳嗽了好一阵子,才开口说公安局已经完成法医勘验,湛羽的遗体交予家属办理后事,她正在殡仪馆和人落实追悼会的细节。

严谨说:“别跟我扯这个,不爱听!说说你是怎么回事?你原来的嗓子虽然比不上林志玲,但和陈好也不相上下,现在怎么变成周迅了?”

季晓鸥咳嗽着回答:“重感冒,上呼吸道感染。”

“那你为什么不回家休息?”严谨因为心疼,简直气不打一处来。电话那头的季晓鸥赶紧把手机从耳边挪开,隔得老远还能听到他的咆哮声:“湛家的人都死绝了吗?怎么把你个病人给支到火葬场去?”

“你知道什么!”季晓鸥当即也怒了,“你知道不知道,湛羽他妈并没有做手术!她一知道手术费用需要自付,而且一次手术只能保持五年的效果,就说什么都不肯做手术了,说要把钱给湛羽留着,给他将来买房子结婚用。湛羽他爸现在跟个废人差不多,他妈到现在都不肯接受现实,一直恍恍惚惚的,他们家那几个亲戚都知道她现在有钱了,买一个三百块钱的花圈都敢报八百块。我要不在那儿守着,那点儿准备手术的钱,最后得全让人骗光。”

“你行,地球离了你季晓鸥就不转了!”严谨急得嚷,“那是别人家的事,你天天事儿妈似的盯着,累不累?你一点儿年纪,怎么就跟胡同儿里的大爷大妈一个毛病啊?”

“严谨!”季晓鸥哑着嗓子说,“你怎么不去死一死啊?”

严谨说:“我死了你有什么好处?我死了你不就成小寡妇了?”

话音未落,手机里便传来嘟嘟两声响,然后没了任何声音。显然季晓鸥一怒之下挂了电话。

严谨站在原地愣了半天,不明白开始好好的,自己也是想劝她病了多休息,为什么最后又演变成一拍两散的局面?一回这样,两回这样,回回都这样,两个人到底谁有毛病?

直到乐乐用小手抓他的裤腿:“舅舅、舅舅,姥姥喊我们回去吃饺子。”他才无奈地叹口气,将乐乐一把举起来,放在自己的肩头,“走,回家吃饺子去!”

饺子下锅,严谨妈守在厨房亲自点水,严慎负责给每个人面前的小碟儿里倒上醋和香油,又取出一瓶五粮液,斟满每一个酒盅,严家其余的老少爷儿们都已洗了手准备入席,正在这时候,两个衣着普通面目模糊的人走进严家的四合院。

迎着严家上上下下惊疑的目光,他们自我介绍说是便衣警察,态度和蔼客气,说仅仅是奉命请严谨跟着走一趟,谈一些问题,惊扰了首长的家宴实在抱歉。

严谨真讨厌这两人出现得十分不是时候,但当着父亲的面,他没敢犯浑,只问他们哪儿的,凭什么要他走一趟?两个便衣就地取出盖着市公安局大红印章的《拘传证》,至于为什么事,说暂时无可奉告,到了便知道了。

等严谨妈一路小跑追出院门,严谨已经上了一辆挂着公安牌照的吉普车,早就走得无影无踪了。

一顿筹备许久的家宴,却吃得鸦雀无声,无滋无味,连最能闹腾的乐乐,都乖乖地坐在妈妈身边,一边往嘴里扒拉饺子,一边偷眼瞧着铁色铁青的姥爷。

勉强吃了三四个饺子,严谨父亲扔下筷子站起来,对老伴儿和女儿女婿说:“谁也不许为他说话,更不许给任何人打电话。这混账总是自作聪明,他不是总喜欢打擦边球嘛,让他吃一回苦头也好。”

那个时候,无论是严谨家人还是严谨自己,都以为被拘传的原因,来自严谨生意上的纰漏,谁也没有料到,两天后,严家接到的通知却是:作为“12·29特大杀人碎尸案”的重要嫌疑人,严谨已被依法刑事拘留。

一段感情

若没有经历过生活的琐碎

没有经历过现实的磨难

没有被磨光爱情原本的样子

第52章

爱,就停在它最美好最纯粹的那一刻

自己爱过的美好的那个人

从来都没有变过

比起世间太多被时间和现实摧毁的感情

这样也不算太差

第*章 13 最后的告别

即使走进刑侦队的询问室,严谨也没有弄明白他被拘传的真正原因是什么。两位便衣对他十分客气,可是守口如瓶,无论严谨如何逼问,他们的回答只有一个:快到了,到了你就知道了。害得严谨把自己最近一年多的行踪仔仔细细回想了一遍,自觉并没有做过什么违法乱纪的事情。除非是多年前和俄罗斯做边贸生意时,基于某些原因,不得不铤而走险踩在法律边缘上做的那些事被人咬出来了。

他坐在询问室里,开始没有人理他。后来有个穿制服的干警进来,给他送了一杯茶。严谨怒气冲冲地诘问:“怎么回事?有没有个能说话的,告诉我到底什么事?”

那干警让他少安毋躁,说大家都在开会,等会议结束了,自会有人来见他。

严谨又等了半个多小时,终于听到门锁打开的声音。他一回头,就看见两个警察推门进来,其中一位个子不高肤色极深,正是前几天见过的那位刑警——赵庭辉。

严谨心头顿时一松,明白今天的拘传和早年做过的那些事没有关系。此刻他的耐心已被磨到尽头,可态度还保持着虚伪的诚恳:“你们还想了解刘伟什么情况,尽管跟我说呀,我特愿意配合你们,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这是我尽一个公民义务的光荣时刻。可你们也太不够意思了吧,大年二十三,当着我父母的面,居然弄一张《拘传证》来?你们也不想想,要是惊着老人家怎么办?”

赵庭辉慢腾腾绕过他面前的桌子,在椅子上坐下来,然后开口:“请你来,并不是为了刘伟。”

“不是因为刘伟?那我就不明白了,你们找我干什么?”

“我们为什么找你,你心里应该很明白吧?”

“对不起,我真不明白。这辈子我就没干过违法的事儿,树叶儿掉下来都怕砸了头,老实巴交一守法良民。”

“你会明白的。”赵庭辉面对面审视着他的脸,嘴角虽挂着一丝笑意,可是目光灼灼,看得人后背冒汗,“我们会让你明白的。”

诚如赵庭辉所言,严谨的确明白了,只不过他的明白,发生在三个小时之后。

在那间没有窗户的房间里,当他察觉警方绕着圈儿反复套问他在去年十二月二十四日夜晚的行踪,反复追问他何时、何地、和谁在一起、都说了什么、做了什么时,他终于意识到,原来警方认为,他和湛羽被杀案有关。

意识到这一点,他的第一感觉不是愤怒,而是可笑。他问赵庭辉:“赵警官,你们是怎么把我跟这个案子连起来的?就因为我说过刘伟有杀人嫌疑吗?”

赵庭辉默不作声地看了他半晌,然后取出一个小塑料袋,示意旁边的年轻警察,拿到严谨跟前去,让他好好看一看。

塑料袋里封存着一个银黑色的金属物件,四厘米见方,表面镌刻着橄榄枝的花纹,还有“都彭”的醒目标志。

严谨惊得呆住了。这个东西他太熟悉了,就是他在去年二月十四日生日那天,在酒店丢失的那个打火机。他做梦也不会想到,将近一年之后,竟会在警察手里看到它。火机的底部,有三个模糊的字母:M-a-y,像是被人用指甲或者其他尖锐物体划出来的。可以确认它正是他当初遍寻不着的那只打火机,如假包换。

他抬起头:“你们从哪儿找到它的?”

赵庭辉没有回答问题,而是反问他:“认识它吗?”

“认识。”严谨回答得坦荡,“一个朋友留给我的遗物,去年年初不小心弄丢了。可是,它怎么会落到你们手里?”

赵庭辉示意年轻警察收回打火机,然后说:“这个我倒可以告诉你。是我们在抛尸现场的死者遗物里发现的。”

“什么?”严谨像听到一声惊雷,“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赵庭辉笑了笑。今天的审讯中,他第一次露出笑容:“为什么你会觉得不可能呢?”

从知道湛羽出事,严谨就一直认定,他的死,与刘伟有很大的关系。

按照刘伟以前的做事风格,此番就算不涉及女人,他想干掉湛羽的念头肯定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从湛羽仗着严谨的庇护,在酒吧街日渐嚣张,不再把他放在眼里的时候,他大概就已经有了这样的打算。而湛羽的被害,应该发生在平安夜离开自己的住处之后。所以这些日子,他安排了人一直在寻找刘伟的下落。

但在公安机关的调查材料中,此案的犯罪嫌疑人及其犯罪动机却有另一个截然不同的版本。

由于没有找到湛羽的手机,警察对犯罪嫌疑人的排查,首先是从湛羽常用的手机号码通话记录开始的。他在被害前半个月通话记录里的每一个号码,都被一一调查,可是并未有太大收获,因为那些号码大都是他的同学。最终一个北京市的固定电话号码引起警方的关注,因为它来自一个特别的酒吧,一个同性酒吧,酒吧的名字更加特别,叫作“别告诉妈妈”。顺藤摸瓜查下去,湛羽在色情酒吧从事特殊行业的事实一下子暴露在警方面前。这个事实如此令人震惊,完全颠覆了由父母、师长和同学描述的那个循规蹈矩的好学生形象。

至于那个在死者衣物中发现的打火机,警方走访这家酒吧时,被多人指认是湛羽的随身之物,湛羽生前经常对人提起,打火机是严谨第一次见面时送他的信物。有严谨的名字罩着,很多人有所忌惮不敢对他太过分,因此这个打火机便成了他在酒吧街的护身符。就这样,打火机的原主人严谨进入公安机关的视线,成为重点嫌疑人之一。

发觉警察拘传的真正目的之后,严谨不肯再回答任何问题,被逼问急了,他会问:“我有沉默的权利吗?有吗?”

就这样整整僵持了七十二个小时。专案组几个人实施车轮战术,轮番讯问也被拖得疲惫不堪,更别提三天三夜无眠无休的严谨,到了最后,即使他是铁打的意志,也濒临崩溃的边缘。

对一般的案子来说,审到这种地步时就应该暂时放人了。但对“12·29”专案组来说,鉴于案情重大,证据又相对齐全,即使犯罪嫌疑人的口供为零,也绝对不能让他回去。于是申请刑事拘留便成了必然之事。

最终在《刑事拘留证》上签字的时候,严谨依然不敢相信,不相信这种只会出现在影视剧中的狗血情节会发生在自己身上。他怀疑过去七十二小时的经历只是场不近情理的荒唐噩梦,是老天看他过得太舒服才跟他开的一个黑色玩笑。但是寻常的噩梦,只要他睁开眼睛就能醒来,这场噩梦,则不知要持续多久。

严谨并不知道,自“12·29”专案组成立,虽然时间不长,但根据侦查调查的结果和一应证人的证言,专案组已经掌握了大量的证据。最关键的几条对他十分不利:第一,去年十二月二十四日夜晚,公寓的保安及对门的邻居都亲眼看见,湛羽进入严谨的家;第二,对门、楼下的邻居均可以证实,当晚严谨家里似乎发生过激烈的冲突,并有疑似挣扎、打斗和家具翻倒的动静;第三,根据对被害人遗体的技术勘验,推断死者湛羽的被害时间为十二月二十四日至十二月二十五日之间,而湛羽自二十四日当晚进入严谨家之后,再也没有在别处出现过,直到十二月二十九日,拾荒人发现尸体碎块。关于第三点,警察还调出严谨所住小区当晚的监控录像,的确可以看到湛羽进入小区的镜头,却找不到他离开小区的画面,这是一个最关键的证据。至于作案动机,通过一系列对严谨社会关系的调查,很多人可以证明,他与被害人长期保持不正当关系,最近因被害人从事非法色情生意,两人关系急剧恶化,因此不排除因情杀人的可能。

侦查机关的证据看上去确凿充分,并且证据链相对完整,逻辑严密,严谨实际上已经陷入了百口莫辩的境地。

对于看守所,严谨并不陌生。十几岁时因打架斗殴,已经几进几出。但那时他走进看守所铁门时,心里是笃定的,因为他知道很快,最多在这里待一个晚上,就会有人出面把他“捞”出去。但是这一回事涉杀人嫌疑,他心里十分清楚,除非他父亲亲自出面,否则取保候审的可能性几乎为零。

他被连夜送进看守所,跟着押送的专案组警察跨过警戒线,按照程序脱光衣服,体检、留指纹,再重新穿上衬衣、外套、裤子和袜子,跟着看守所的警察走向光线阴暗的深处。

此刻的他,与方才站在警戒线之后的他,已不再相同:牛仔裤上的拉锁被扯掉,外套上的铜纽扣一个不剩,原来钉扣子的地方,现在是一个个小小的黑洞,皮靴被没收了,因为里面有钢板,而按照看守所的规定,嫌疑人所有的衣物上都不允许有铁制的物体存在。他就这样披着外套,要害部位洞开,光脚踏在冰凉的水泥地上,跟着警察穿过好几道铁门,最终站在了最后一道铁门外面。而铁门里面,就是他在看守所的第一站,刑拘组的监室。从这里,他从有名有姓的公民严谨,变成了0382号。

那是深夜,监室铁门被拉开时,发出刺耳的巨大声响,室内正在熟睡的人们都被惊醒,接二连三地爬起来,连隔壁监室都有人从狭小的探视口伸出头来,上下打量着严谨。

严谨听到警察对监室内的某个人说:“给你们送个新人。他的案件特殊,你给我看好了!”

一个粗粝的嗓音道:“他怎么不在过渡号待七天,直接给送这儿来了?”

警察不耐烦的声音:“跟你说了,他的案子特别大。我告诉你啊,不要碰他!你们惹不起!”接着他在严谨背上推了一把,“0382,喊报告,进去!”

严谨一步迈进监室,并没有按要求喊声报告。警察狠狠地瞪他一眼,却没为难他,咣当一声关上铁门。外面门锁一阵乱响,他的脚步声伴着“看什么看都滚回去睡觉”的呵斥声,渐渐远去,身后留下的,是一个由盗窃、抢劫、强奸、杀人等各种各样犯罪嫌疑人组成的世界。

严谨笔直地站在铁门边,冷冷地打量着里面的一切。二十多平米的房间内,其实就是一条大通铺再加上过道,房间尽头是一平米左右的卫生间,大通铺上睡满了人,人挤人人挨人,除了靠门几个人睡得稍微宽敞点儿,留给大多数人的位置,连平躺的可能都没有,只能头脚相错侧着睡,更别提翻身了。这会儿一屋十几个人都歪歪斜斜坐起来,直勾勾的目光肆无忌惮地落在他脸上,层层叠叠,让他感觉脸皮上像被糊上了一层厚厚的糨糊。

他知道,不管他愿不愿意,他都要和这些人在同一个监室里待上一段时间。如果他运气好,七天以后,刑事拘留期限一到,专案组若不能以足够的证据逮捕他,就只能放了他。运气不好,专案组申请延长刑事拘留期限,他就要这里待上三十七天——严谨不相信自己的运气会背到真有正式逮捕那一天。

“喂,新来的!”方才和警察对话的那个人盘腿坐在通铺上发话了,“你叫什么名字?犯什么案子进来的?”声音不大,可是很凶。

严谨看都懒得看他一眼,把通铺上一件棉衣扒拉开,一屁股坐在铺板上:“哪位兄弟挤挤,给哥们儿腾个地方?”

盘腿而坐的那位立刻变了脸色,“去,给他松松骨!”

通铺上当即跳下来三个人,把严谨挤在了正中间。虽然摆出严阵以待的架势,但是他们对严谨将近一米九的身高和结实的肌肉还是有所忌惮,三人都恶狠狠地瞪着他,可没有一个人上前。

严谨转过身,对通铺上的人说:“你最好躺下睡觉,甭招爷动手,也给你几个兄弟留点儿活路。”

这一瞬间,他从背对大门转向面对大门,从门口射进来的灯光正好照在他的脸上。而那人脸上被怒火烧变形的五官,像被速冻了一般顷刻凝固,仰起头仔细打量半天,他犹豫着开口:“你……您……您是谨哥?”

严谨愣了一下,没想到在这里还能碰到熟人,他低头留意了一下那人的长相,四方脸,眉眼很凶,肯定在哪儿见过,可叫不上名字。

第53章

那人从铺上蹦下来,兴奋得满面红光,“真的是你呀,谨哥!我叫李国建,那回跟着大哥在‘三分之一’吃饭,我见过您。”

严谨这才恍然,原来此人是冯卫星的手下,心中深觉世界太小。但也略觉庆幸。他明白号子里的规矩,进来的新人都要先给下马威的,他虽然不怕,可是真打起架来也麻烦,万一伤了人,惹怒了干警不好收拾。这叫李国建的看起来像是这个监室带组的老大,即所谓的“号头”,既然和“号头”认识,下马威这一关看来是可以免了。

李国建果然对其他人说:“这是我大哥的兄弟,如今就是我大哥,你们谁让他不高兴,就是让我不高兴,听见没有?”接着朝睡他旁边的那人用力踹了一脚,“你小子怎么一点儿眼色都没有?滚那边儿睡去,给大哥让个宽敞地方。”

严谨赶紧拦着:“别,我今晚肯定睡不着,有个地方能放平了躺着就行。明天的事明天再说。”他说这话,是因为心里还存着万一的念想。明天白天他被刑事拘留的消息就应该通知到家属了,要是家里动作快,明晚也许就不用在看守所过夜了。

他虽然话说得客气,可靠近监门处,还是为他腾出将近五十厘米宽的一处地方。严谨只好和衣躺下了,表示非常领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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