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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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国建睡在他旁边,这时凑近了低声问道:“谨哥,您是犯了什么事儿进来的?”

他挨得太近,一股夹带着烟臭的口气直扑在严谨脸上,严谨立刻转开头,言简意赅地说了两个字:“杀人!”

这两个字如同最好的胶水,立即封住了李国建的嘴巴,他的脸猛一抽搐,扯开被子躺下去,压低声音吼一声:“都他妈睡觉!”

监室里其他人陆陆续续重新躺下,室内渐渐响起高高低低节奏各异的呼噜声。严谨躺在刚腾出来的铺板上。身下的木板还是热的,保留着上一个人的体温。耳边除了彻夜的呼噜声,还有磨牙声,放屁声,以及说梦话的声音,幸亏是冬天,监室内的气味还不是特别难闻。门口的位置虽然宽敞,但有一盏彻夜长明的日光灯正好照在脸上,他的失眠症果然害他一夜无眠。

他平躺了几个小时,没有翻身,因为一翻身势必引起连锁反应,整个监室都要随着他一起翻身。他就这样睁着双眼,将几小时前和办案警察的谈话反复回想,却没有理出一个头绪,来说服自己为什么会落入如此倒霉的境地。

看守所的起床时间是清晨六点,周围的人一窝蜂似的爬起来,叠好被褥,然后盘腿在铺板上坐好,等李国建几个人洗漱完,才能一个挨一个上厕所,漱口、洗脸。在这里是不允许使用正常牙刷的,因为牙刷的长柄磨尖以后也能成为自残或者伤人的工具。

一屋十七八个人,只有严谨没有动弹。整晚只能一动不动地躺着,既不能翻身也不能挪动,他刚做过手术的脊椎又开始隐隐作痛。此刻铺板清空,正好换个姿势安抚一下僵硬的腰背。组长李国建不说话,其他人更不敢吱声,任由他一个人大剌剌地躺在铺板上。

直到早饭打好,李国建亲手端起一碗送到他身边:“谨哥,吃饭了。”严谨这才懒洋洋地睁开眼睛看了一眼,所谓早饭,不过是一碗稀汤寡水的薄粥,一个拳头大小的馒头,再加一份咸菜,那咸菜黑乎乎的,带着一股陈年的臭味。他只看了一眼,便厌恶地转过头去,挥挥手说:“拿走拿走,这玩意儿是给人吃的吗?”

李国建赔笑说:“早饭只能凑合,等开中饭了,咱从食堂小灶加几个菜。”

严谨用力一拍铺板坐起来,仿佛是为吐出胸腔中一股闷气,他对着空气骂了一声:“虎落平阳,×他妈的!”

李国建没有接话。看上去他多少有点儿怕严谨。严谨之前的积威只是一方面,另一方面,甭说是监室里负责带组的号头了,连带组的警察都怕自己组里有未来的重刑犯,尤其是因为杀人嫌疑被关进来的。这种人需要格外费心看管。假如不慎激怒了他们,在拘留期间就可能破罐子破摔做出过激之事。对他们来说,杀人的刑期已到极限,不会因为过激行为有任何影响,但绝对会影响警察本人的业绩,所以一般对这些人的要求,从警察到号头都会尽量满足。

严谨对看守所里这些潜规则心知肚明,所以坦然地朝他伸出手:“有烟吗?”

“有有有。”李国建一迭声地说,爬上铺板,从被子下面摸出一包烟,一包在看守所外面卖两块多的烟,“这儿只有这个卖,哥您就凑合抽吧,在这里面咱只能将就,没法儿讲究。”

严谨干熬了一夜,早已顾不上挑剔烟的牌子了,拿过来点上,先贪婪地吸了一大口,这才满意地吐口气,想起来问问李国建的情况:“你又是怎么回事?怎么折进来的?”

李国建叹口气:“嗐,别提了!跟大伟他们在钱柜,为一妞儿和一外地傻×打起来了,110来了,别人没事,拘几天都放了,就从我身上搜出一把改装过的霰弹枪,得,私藏武器,就这么进来了。”

他嘴里提到的“大伟”,就是湛羽出事之后跑得无影无踪的刘伟。严谨心里一动,假装不经意地问他:“刘伟跑了你知道吗?”

李国建愕然张大嘴:“大伟跑了?跑哪儿去了?”

严谨摇摇头:“不知道。”

“大哥知道吗?”

“你大哥也躲起来了。”

李国建一拍大腿:“我就知道,这小子早晚得出事。我早跟大哥说过,他手太黑,迟早会捅出大娄子连累大哥,可大哥不听,瞧瞧,事儿来了吧?”

听话里的意思,他是刘伟潜逃之前进的看守所,对此事并不知情,严谨立刻失去和他攀谈的兴趣,又躺倒在铺上吞云吐雾,连着抽了四五根烟才过瘾罢手。

吃完早饭,是例行的学习时间,也就是大家坐在铺板上背《看守所条例》的时间。除了李国建几个人可以在地板上随意走动,其他人必须一动不动地坐在铺板上。其中只有一个例外,自然还是严谨。

在度过应激期最初的愤怒与焦虑后,生理需求便重新占了上风。他感觉又困又乏,可是又睡不着,主要是因为饿,饿得肠胃火烧火燎,饿得眼冒金星。算上昨晚的十二个小时,他已经八十四个小时没有好好吃东西了。可在看守所,不到饭点儿还真找不到可以果腹的食物。人要有过这样的经历才会明白,能够随心所欲自由自在地吃东西,也是一种幸福。此刻他只能躺在通铺上,一边度时如年等待午饭的时间,一边算计着何时才能离开看守所。按照他的估计,专案组上午八点半上班,十点之前应该就把他被刑拘的消息通知家属了。家里若找人协调,再走走必要的程序,最早也得傍晚时分才能出去了。

午饭时李国建居然弄来一碗红烧排骨,据说是从食堂的干部灶搞来的。严谨见肉大喜,拍着他的肩膀赞道:“好兄弟,回头一定跟你大哥说,好好提携你。”

李国建说:“提携我可不敢想,您若出去了能给大哥捎个话儿,让他找找关系,等我庭审时能减个一年半载的,我就给您老烧高香了。”

下午的放风时间,严谨没有出去,想抓紧时间打个盹儿,刚迷糊着要睡过去,听见铁门一阵响,有人在门外喊:“0382号。”

严谨一个激灵,像豹子一样蹿了起来。这是他一直在等待的声音,但没想到会来得这么早,谢天谢地,他终于要离开这个鬼地方了!

门打开,一个干警站在门外,对他说:“出来,有人要见你。”

严谨赶紧整整衣服,将上衣和裤子上的皱纹都抹平了,跟在他身后穿过一道道铁门往外走。走着走着,他发现方向不对:“喂喂喂哥们儿,咱们不是出去吗?怎么往办公室的方向去了?”

干警回头看他一眼:“你对这儿倒门儿清!进来几回了?谁告诉你要出去?是我们所长要见你。”

严谨皱皱眉,纠结了一下又放开了。也许是出去前有些话要跟他私下说,或者有些必要的手续要办,这也合乎情理。

然而在所长办公室,等着他的不仅有看守所的所长,还有市局专案组的一个警察。所长对他十分客气,专门用待客的茶杯沏了清茶相待,但他说话的内容却是严谨不爱听的。

他说:“专案组的同志说了,案子尚未查明,估计你还得在这儿待上一段时间。缺什么需要什么,都可以告诉带组的干部,也可以让他们转告我。如果想换监室呢,也可以提要求,我们会考虑。”

严谨一听就火了,噌一下站起来。嘴张了张,可是没发出声音,又直挺挺地坐了下去。几乎就在怒气喷薄而出的瞬间,他控制住了自己。严谨脾气暴躁,可是并不莽撞,而且极识时务,明白自己假如还需在看守所里待下去,这火气就万万不能冲着所长去。他在沙发上坐直了,双手扶着膝盖,眼望前方,正是军姿里标准的正襟危坐。为了咽下过度的失望,用力过度的牙咬肌,给他的脸颊上添了一个奇怪的棱角。

专案组派来的警察,是一个年轻的警察,严谨从没有见过。他从头至尾没有说话,见严谨坐下了,方取出一个没有封口的白信封,说是替首长转交。

严谨接过信封,将边边角角都捏了一遍,确认里面只有一页薄薄的信纸,才抽出内瓤。纸上只有八个字,笔画大开大合,严谨认得出是父亲的笔迹。

那八个字是:相信政府,安心配合。

严谨盯着这八个字,来来回回看了很久,也不明白这八个字到底传递了什么信息。是让他安心,相信一定会没事,还是告诫他谨识时务一切小心?对父亲的为人,严谨再熟悉不过。官场浸淫几十年,几次沉浮,什么场面都见识过,他才不会仅为显示自己的高风亮节而写一句废话。但有一件事严谨非常清楚,那就是今晚他还得留在看守所,肯定是出不去了。

如果说回监室的路上,他还对明天抱有一丝希望,但回到监室,带组的一位姓王的警官特意过来聊了几句,告诉他家里给他在大账上存了三万块钱,让他缺什么就买点儿什么,有什么需求及时告诉当班的干警。严谨的心才如同落入冬日结冰的湖水里,彻底凉了。一下给他送这么多钱,明摆着是想告诉他,短期内他是无法离开看守所了,至少刑事拘留规定的七天上限,他是跑不掉了。

进看守所的第二个夜晚,严谨脑后枕着自己的外套,身上盖着看守所超市里新买的被子,依旧睁着眼睛失眠了一夜。之前他发誓再不愿看见专案组那几张脸,现在他却盼着明天专案组就能来提审他,至少能知道外面如今究竟是什么情形,而不像现在这样被倒扣在一个闷葫芦里。最让他焦虑的一件事,就是父亲写给他的那封信,他想不明白,明明是冤假错案,怎么连他父亲都插不进来,要靠一封没头没尾的信给他传递信息?外面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他沉下心,将进来前那七十二小时的讯问一点点抽丝剥茧,慢慢地将警方问话的逻辑理出一个头绪,居然整理出一个与专案组的证据链十分相似的推论,在黎明到来的时候,他完全明白了自己即将面临的不利处境。

但有一点严谨始终没有想透,那就是警察的证据,其实都建立在一个关键的假设基础上,即湛羽进入他家以后,再没有离开。如果这个基础被证明是伪假设,那么其他相关证据就都站不住脚了。事实是湛羽的确离开了,可是小区门口的监控镜头却没有拍下他离开的画面,问题到底出在什么地方了?难道湛羽会插翅飞出去或者像土行孙一样土遁不成?

这一夜他也想起了季晓鸥,不知她的重感冒是否痊愈了?假如她知道他被当作湛羽被害的嫌疑人,她会怎么想?会相信他是无辜的吗?

季晓鸥一直在恼怒,恼怒严谨莫名其妙突然消失。她跟他吵架归吵架,真遇到难事第一反应还是找他,可是两人自从小年那天在电话里吵了一架之后,她就再也联系不上严谨。打他的手机,一连几天都是“您拨打的用户已关机”。她很气恼,以为严谨是生她的气才故意让她找不到他,心里骂了几百遍“小家子气”,打算忙完湛羽的后事再跟他算账。

腊月二十六,是民间传统“洗福禄”的日子,也是已经择定的湛羽的告别追悼会和火化的日子。两天前湛羽的父亲接到专案组通知,已锁定犯罪嫌疑人,在冷柜里躺了一个多月的湛羽,终于可以落葬为安。

按风俗,年前逝去的人必须年前办完后事,因此即使时间仓促,季晓鸥又病得头昏眼花,还是强打着精神四处张罗,买寿衣,租灵堂,请乐队,订骨灰盒,订花圈,预定大巴车……她从未独自办理过丧事,做梦都想不到老北京的人家办丧事,繁文缛节竟这么多,花钱也和流水一样,买墓地的事还未提上议程,她就已经花出去三万多,难怪人说现代人连死都死不起了。在这些旁枝末节的压力下,该有的悲痛反而退缩到忙乱后面去了。

好容易撑到二十六这天,季晓鸥起床就觉得头疼得似被扎进一根钢针,胸口更像压着一块巨石喘不上气,照照镜子,两个焦黑的眼圈,足可以媲美国宝。赵亚敏看她脸色实在难看,又咳嗽得厉害,上班前叮嘱她,哪儿也别去了,赶紧去医院照个胸片,有必要就尽快输液消炎。

季晓鸥满口答应,等赵亚敏走了还是挣扎着换了衣服,赶去位于八宝山的殡仪馆。今天是和湛羽做最后的告别,她不能不去。

季晓鸥原以为追悼会来的人不会太多,亲友加上老师同学不会超过四十人,所以只定了一个中型的灵堂。路上堵车,她赶到殡仪馆时,比预定时间晚了二十多分钟。一踏进灵堂,她被屋里黑压压的人头给吓坏了。只能容纳五十人的地方,起码挤进去一百多人,还有不少扛着长枪大炮的媒体记者。

她没有见识过这样的场面,一时间竟蒙了,站在门口被人推来搡去,好半天才反应过来,抓住一个面目陌生的男人问:“请问,您是不是走错灵堂了?”

那男人指着灵堂正中的黑白照片:“怎么会?就是为湛羽来的呀!”

“那您是他什么人?”

那男人上下看她一眼,不客气地问:“你又是他什么人?”

第54章

“我是他姐姐。”

“哎哟,”男人的表情一下端肃起来,“对不起,我也是从网上看到今天开追悼会,特意过来送送。”

季晓鸥用手点着前面的人群:“那些都是网友吗?”

“应该是。”

“那些记者又是怎么知道消息的?”

那男人看她一眼:“你不怎么上网吧?这案子现如今闹多大了啊,他们大概也是从网上看到的。”

得到答案,季晓鸥顾不上再跟他啰唆,奋力分开人群,找到今天作为家属代表主持大局的湛羽小姑。显然她也为眼前乌泱乌泱的局面摸不着头绪,寒冬腊月竟出了一脑门细汗,平日的泼辣消失了一半。

“小季,”她惊慌地问,“这是怎么啦?怎么来这么多人?”

季晓鸥拍着她的背安慰:“姑姑,您别管那些人,就按昨天咱们商量好的顺序来,该干什么干什么。”

季晓鸥这会儿可没想到,待会儿还有更意外的事在等着她们。湛羽的老师代表学校致慰问辞,刚对着写好的稿子念了个开头,便被打断,灵堂门口一阵骚动,接着人群中间自动分开一条道路,有人一溜儿小跑冲进来:“市局领导来看望家属了!家属呢?快快快,快过来!”

因为老北京有白发人不送黑发人的风俗,湛羽父母没有跟来殡仪馆。在场的湛家亲属都没有料到半空里会横插进来这么一幕。这些人平时也就是嘴硬,自诩生在皇城根儿下见多识广,真遇到大场面反而怯场,彼此面面相觑,完全不知如何应付,一个两个全往后出溜儿。

季晓鸥情急之下忘了自己的身份,从来宾站的位置挤过来,将小姑推到亲属队列的第一位站好,再把其他亲属按照亲疏关系重新做了排列,一通忙活之后,领导们来了,原来气氛肃穆的灵堂忽然变得像《新闻联播》现场,湛羽小姑一脸茫然地跟他们握手,走在最前面的领导紧紧握着她的手,语声沉痛:“我们早该来了,来晚了啊!请相信我们,相信我们的公安干警,一定会以事实为依据,以法律为准绳,公正处理,严惩凶手。”

湛羽小姑今天穿了一身簇新的黑色衣服,她本来就五官端正,此刻在此起彼伏的闪光灯下,热泪纵横,亦紧紧握着对方的手,声情并茂,用词极度得体:“感谢党,感谢国家,感谢政府,感谢领导的关心!”表现跟电视上经常出现的那种情绪稳定的正常家属一般无二。

季晓鸥十分诧异,这才想起她下岗之前据说也是工厂的工会干部,难怪对官样文章如此熟悉,非常时刻才能超水平发挥。

待领导旁边的人送上慰问金,她的眼泪流得更急,连声嘟囔:“谢谢、谢谢,谢谢政府……”

季晓鸥不想再看这装腔作势的场面,不明白哪怕是正常的姑侄之情,怎么一进入官方的媒体宣传套路,就变得如此假模假式?她扭过头,正对上湛羽的大幅照片。湛羽的嘴角微微提起,带着不易察觉的嘲谑之意。似乎今天这所有的仪式与场面,都与他毫无关系,他也在嘲笑人间这荒唐可笑的一幕。

几位领导一离开灵堂,媒体跟着撤走了大半,估计都是冲着明日头版“市局党政领导亲切慰问‘12·29’被害人家属”之类的新闻才来的。这些人一走,灵堂里清静许多。

终于到了最后向遗体告别的环节,亲友同学们自动站成两排,绕着死者缓慢走过。这一圈走过去,湛羽将被推进焚尸炉,灰飞烟灭,从此与他的父母亲人阴阳相隔,再不得相见。灵堂里回荡着哀乐声,也回荡着呜咽声和痛哭声。

季晓鸥慢慢走过去,眼泪止不住流下来。湛羽躺在玻璃罩里,躺在鲜花丛中,从头到脚蒙着白布。季晓鸥曾想掀开白布与他做最后的告别,但被殡仪馆的化妆师婉言劝止了。他说:“姑娘,你还是记得他生前的样子吧。他若有知觉,也不会愿意被你们看到如今的模样。”季晓鸥完全明白他的意思,所以只是隔着白布最后一次摸了摸湛羽的头顶,冰冷的感觉像针尖儿一样刺入她的手心。

想起第一次与湛羽相见,那个地铁里让她一心一意惊艳的青葱少年,就这样冰冷地离去,永不重逢,季晓鸥像是又回到了奶奶火化那一日,心中的悲苦如同砸碎了的玻璃碴儿,划开每一条神经的外壳,将深入骨髓的锐痛长久地留在她的身体里。但她知道,此刻再多的伤痛,都如同隔着一层坚韧的皮革,因为心里还未完全接受逝者的离世。最大的伤痛将在日后,在每一个不经意的瞬间,骤然想起他生前的点点滴滴,明白今生缘分已尽、来世再不相见的悲伤,才是伤人至深的利器。

承载湛羽的灵床在极其缓慢地下降,将从灵堂降进底层的焚化间,所有人都默默地注视着,因为最后的时刻到了,这一眼之后,将是今生今世永远的诀别。

哀乐停了,终于安静下来的房间,却有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呼蓦然穿透灵堂:“小羽……”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冲进灵堂。

季晓鸥这一惊非同小可,简直魂飞魄散,急怒之下哑着嗓子喝了一声:“拦住她!”可是灵堂内的人似乎都被方才那声惨呼吓住,一时间竟无一人动手阻拦,眼睁睁地看着李美琴踉踉跄跄扑到灵床上,死死抓住灵床的边沿,就要往灵床上爬,一边爬一边哭号:“儿子,妈来晚了,让妈看看你,以后再也看不见你了,小羽啊……”

灵床的框架剧烈摇晃着,发出吱吱嘎嘎的噪音。站在旁边的殡仪馆司仪想把她拉下来,可她腾出一只手就给了他一巴掌。对方冷不防挨了一耳光,大怒,要还手,旁边的亲戚赶紧去拦,双方立刻扭打在一起。而站在前面的人怕祸及自身,急着往后退,后面的人担心错过热闹拼命往前挤,灵堂内顿时乱成了一锅粥。

季晓鸥悔得跺脚,只想给自己一个嘴巴,对刚才没有要求关门清场后悔莫及。不让李美琴参加今天的告别仪式,是昨天晚上大部分亲戚都同意的决定。所以今儿一早出发时,特意留下两位娘家的亲戚在家照看她。但没想到她还是赶来了。此刻就怕李美琴顺手掀起白布单——她只知道湛羽死了,被人害了,却不知道他死得那么惨,被人连捅数刀,刀刀致命,且死无全尸。所有人都将这个消息瞒着李美琴,没人敢和她当面谈起这件事,也没人敢去看看湛羽最后的样子。季晓鸥无法想象白布单一旦撩起,下面会是一个什么样的场景?她只怕李美琴会当场疯掉。

她想赶紧过去,可是周围太乱,她逆着人流而动,一跤绊在某个人的腿上,一下子失去平衡倒了下去,摔在地板上。顾不得查看一下火烧火燎的膝盖,她爬起来拨开前面的人挤进去,终于抱住了李美琴。

“阿姨、阿姨、阿姨,你别这样。”

“美琴,你这样不行啊,会惊着孩子的。”

她和小姑合力搂着李美琴往门口走,两个人都在哭,边哭边劝,“咱们出去,出去再说好吗?”同时向殡仪馆的工作人员示意,让他们赶快把灵床弄走。

李美琴却爆发出一声更加尖利的哭号:“小羽啊,你不在了妈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啊?小羽你把妈一起带走吧!”凄厉的回音激荡在季晓鸥的耳边,她顷刻就失去了听觉。这一瞬间,李美琴的力气忽然大得惊人,居然接连甩开季晓鸥和小姑,再次扑到了灵床上。工作人员见多了这样生离死别的场面,甚是不耐烦,毫不吝惜地用力掰开她的手指。她被搡倒在地,两个男人上来,将她架了起来。李美琴拼命挣扎,两条久无力气的腿竟又踢又踹,嘴里发生“嘶嘶”的声音,嘴角全是白沫,状如疯妇。她一直被架出了灵堂,才被放下来。毕竟身体有病,刚才那场大闹,已经彻底耗尽她的体力,完全委顿下来,整个人瘫在地上,语声微弱。

“小羽,你不是说要给妈买套有电梯的房子,让妈想什么时候出门就什么时候出门吗?妈等着呢,一直等着呢,你想让妈等多少年哪,多少年妈才能再见到你……”

灵床终于降下去了,从人们的视线中消失了,落在下面的一辆推车上,被推进了一条长长的走廊,每个人最终都要独自走过的一段最寂寞的路。

季晓鸥快步走出了灵堂,她以为自己会再次痛哭。可是,没有。她的眼泪像是坏了的水龙头,硬生生停了,眼球也异乎寻常地干涩。透过走廊的窗户,她看到室外干枯的槐树枝,春天的时候,那里必是一片葱绿。可树叶落了终有再回来的时候,一个活生生的人走了,此生却再不可相见。这个乱糟糟的结尾和漫长的人生相比,简直简陋仓促得让人难以置信。泪水终于慢慢分泌出来,浮在眼球表面,像一个放大镜,于是她看到了一生中尺寸最大的落日,在树丛的上方缓缓而行,暗红的光芒晕染了半个天际。在这瑰丽的背景之上,焚化炉高大的烟囱里,不绝冒出缕缕青烟,不知是谁的灵魂飘向天际。

她情不自禁双膝跪地,握紧双手喃喃祈祷:“神啊,求你垂顾他,怜悯他,原宥他一切的过错,接纳他于永光之中,愿他的灵魂能够在你的带领下,在神的国度中得到永生、平安和喜乐。也求你安慰他的母亲,帮助她在这个时刻,从亲人离去的悲伤痛苦中得到平静,直到那一日再相见。”

季晓鸥没有和湛家的亲戚们一起坐大巴回城。仪式一结束,她就听见有人抱怨,声音不大不小,恰好能让她听见:灵堂太简陋,仪式太简单,花圈太轻巧……所以对这帮人,她只望此生再不相见。唯一挂心的就是李美琴。其他人的悲伤或真或假,出了殡仪馆恐怕就会消失大半,真正痛苦,且会一直痛苦下去的,只有李美琴,她怕她撑不过这一关。可这会儿她也顾不上李美琴了,她得先顾自己的命。仪式一结束,她就觉体力不支,耳边嗡嗡直响,似乎随时都能栽倒在地昏死过去。强打精神等祭奠完毕,该烧的全都一把火烧得干净,众人扶着李美琴去等湛羽的骨灰,闲杂人等也都散得差不多了,她终于能够脱身。

回城的路上几乎没有出租车,大过年的,极少有司机愿意来殡仪馆火葬场这样晦气的地方。路边黑车倒是停了不少,一问价钱季晓鸥便放弃了,几乎是正常打车的三倍。她直奔不远处的公交车站,登上一辆进城的公交车。

始发站乘客不多,她在倒数第二排找个位置坐下,为的是避免待会儿让座的可能,这会儿她一丁点儿学雷锋的体力都没有了。

车启动,她闭上眼睛靠着车窗休息。已经连续五六天,每天的睡眠时间都不超过五个小时,再加上重感冒,没过一会儿便觉得倦意排山倒海一般席卷而来。似乎有人在她身边坐下,和她搭话,叫她的名字。季晓鸥想睁开眼睛,可是眼皮却似变得有千斤重,竟无法从浓重的睡意中挣脱出来,恍惚间像是打了一个盹儿,也就几十秒左右,她就看见湛羽站在眼前,穿着她送他的那件红黑相间的菱形格毛衣,笑容满面地向她挥挥手。

季晓鸥蓦然惊醒,睁开眼睛看清周围的环境,看清自己身处一辆四处漏风的城郊公交车上,忙不迭又闭上了。方才那一幕,像极了一个定格的画面,如此逼近,如此清晰,连湛羽脸上每一处微小的细节都清清楚楚。现实中的湛羽,笑起来总带着一丝抹不去的苦涩,而梦中的湛羽却笑得极其灿烂舒展,仿佛摆脱了人生的一切挣扎和束缚,而不是与青春美丽和亲人的生死永诀。

她的眼眶再次发热,眼泪在里面滚来滚去。她觉得湛羽肯托梦给她,一定是为了表示他的谅解和宽容,不再计较她那些过分的话。就在泪珠将落未落之际,有人在她肩膀上轻轻拍了一下:“晓鸥。”

季晓鸥转过脸,透过模糊的泪眼看清身边的人。身边人长着一张白净的脸,头发上抹了大量发蜡,用小梳子在脑门上方梳理出细致的纹路,再加上脖子上的深蓝色方格围巾,很有一百年前的民国气质。季晓鸥被他的形象激得打了个寒战,竟然彻底清醒了。

“林海鹏,你怎么会在这儿?”

林海鹏说:“我一直就在你身后。你没有看见我罢了。”

“差点儿都认不出你了。”季晓鸥皱眉看着他,“打扮成这样,快跟当年上海滩吃软饭的白相人有一比了。”

林海鹏叹气:“你说话别那么夸张好吗?给人留点儿面子。其实你也一样,看你那脸色,青白青白的,一点儿红润都没有,跟吸毒的一样。”

季晓鸥白他一眼:“你才吸毒呢。”

林海鹏笑笑:“中气这么充足,看来没事,我还担心你生病了。”

这话说得季晓鸥有点儿不好意思,她的嘴虽然毒,可不是不知好歹的人。属于没话找话的性质,她问林海鹏:“年根儿底下,你不准备点儿年货赶紧买票回家,来这里做什么?”

林海鹏说:“看看热闹。网上炒那么热闹,不来看看实在可惜了。”

季晓鸥转过脸,上上下下又仔细看了他几眼,“看热闹?来殡仪馆看热闹?有病啊你?”

“病没有,好奇心有。”林海鹏不理她的刻薄,答得不卑不亢,“自己前女友认识的两个男人,一个做MB的被人杀了,一个官二代成了杀人嫌疑犯,这热闹可不是每天都能碰到的。”

季晓鸥这一刻只觉得脑筋出奇地迟钝,把他的话在脑子里来来回回过了几遍,依旧没有明白其中的意思:“你乱七八糟说什么呢?前女友?请问您说的是否区区在下?”

“是啊,除了你还能有谁啊?”林海鹏面对她,镜片后面的眼睛里跳跃着兴奋的光点,“我跟你说过吧,那些高干子弟没什么好东西,吃喝嫖赌吸,没有不敢做的,你当时还不爱听,甩手走了。怎么样,我说得没错吧?这位官二代连杀人都干了,大丈夫冲冠一怒为红颜是佳话,可他为一男的而且为一MB算什么呢?”

季晓鸥听得愈发糊涂:“你说谁呢?严谨?”

“不是他是谁?”

“林海鹏!”季晓鸥勃然大怒,她的声音哑了,可气势还在,“害湛羽的是个皮条客,这人跑了,公安局还在找他。你当我面儿胡说八道,不怕我抽你?”

这回轮到林海鹏吃惊了,他盯着季晓鸥看了一会儿,像是突然明白过来,哑然失笑:“你不知道凶手已经被抓住了吗?晓鸥,你有多久没上网了?”

“一个星期。”季晓鸥睁圆了眼睛,“怎么着?”

第55章

“那就难怪了。”林海鹏一向矜持,连笑容都像是用直尺和圆规规划好的尺寸与弧度,此刻却笑得似失去控制,他低头摆弄了一会儿手机,然后递给季晓鸥,“你看看吧。”

他用的是一个最新型号的iPhone手机,季晓鸥不想接,可是目光直接被屏幕上的内容给勾住了。林海鹏只是用百度搜索了“严谨”和“碎尸案”两个关键词,整整一个网页上都是题目相同的一条新闻,“12·29碎尸案:嚣张的官二代身后是权力骄横”,显然是被短时间内大量转载的结果。

季晓鸥的心脏仿佛跳漏了一拍。这几天她早出晚归,又不习惯手机上网,果然像是漏掉了重要事件。她拿过手机,点开其中一条,只看了几行,尤其是看到严谨作为“12·29碎尸案”的杀人嫌疑犯已被刑事拘留这几句,她的手就哆嗦起来。写文章的人网名叫“正义使者”,文笔极好,用娴熟煽情的文字,描绘了一个嚣张跋扈的高干子弟,求而不得因爱生恨,最后杀人碎尸的故事,细节详细,仿佛整个过程都是执笔人亲眼所见。而被害人湛羽为延续学业和赡养父母,被迫卖身的经历则被描述得催人泪下,文章作者对网民的心态把握极准,完全知道何时该煽情,何时该义愤,特别强调说如此多的警察高层为一个官二代遮掩,至今未作正式逮捕,这不是疯狂,是权力对这个世界的极度蔑视,最终水到渠成升华为一个结论:一切皆因体制不公,才会造成贫家子弟求助无门上升无路,官二代却凭借财富和权力资源对社会公共准则和法律底线进行肆意地破坏和践踏。此结论俨然与现时积郁难收的民意融为一体,因而催生了网络上滚雪球一样的疯狂转发和评论。

季晓鸥并没有看进去多少,最前面几行字充填在她的胸臆间,已经让她呼吸困难。只觉得周围一切声音都突然放大了,汽车发动机的轰鸣仿佛是重型坦克碾过地面,周围乘客的说话声如同高频的分贝冲击着耳膜,她自己心脏的搏动也像擂鼓一般。

原来严谨一直没有跟她联系,是因为进了看守所。

原来杀害湛羽的,竟是严谨?杀人后残忍分尸的,竟是严谨!

可能吗?怎么可能?他怎么可能做出这种事?他不是一直在帮湛羽吗,为什么最后要做这种事?为什么?

神啊,我知我一切的境遇和经历,都是你试炼我的工具,要使我藉以获益。可这样的试炼却让我内心充满疑惧与黑暗。神啊,我知你会体谅我的软弱,但我依然求你,求你赐我足够的智慧,让我能够看清人性中最黑暗的地方!

第*章 14 人不是我杀的

季晓鸥回家就病倒了,高烧,烧得满嘴胡话,连夜被父母送进医院,急诊医生一听前胸后背,满肺水泡音,得,肺炎,立刻收治住院。

季晓鸥有生以来第一次在医院过了一个惨淡的春节。病房内外空落落的,大概除非万不得已必须留医的病症,其余人都回家过年了。初二那天她退了烧,喝下一碗小米粥,终于有力气坐起来了。对前来探视的父母,她提出的第一个要求就是:“爸,你的笔记本电脑借我用用。”

眼见女儿开始痊愈,赵亚敏提到嗓子眼儿的一颗心总算复了原位,收敛多日的本性又露出原形,将一摞丧葬费的账单扔在季晓鸥面前——这是她帮季晓鸥洗衣服时发现的,开始了例行的家庭教育时间。

“我说节前怎么天天见不到你的人影儿,原来在忙这个呢!这是谁呀?人死了还得你出钱?我要哪天没了你有这孝心吗?啊?二十九那天小云找我,说大家都等着工资红包回家过年,我一查你银行的账,好嘛,敢情一分钱没有,敢情都拿去给外人充大方了!最后还得我贴钱给她们几个发了工资。你说说,别人家的儿女过春节都几千几万地孝敬父母,我养你图什么呢?我这辈子欠你的吗?”

季兆林当然明白是怎么回事,虽然认为季晓鸥有点儿犯傻,但既答应了女儿要严守秘密,他就不能出尔反尔毁了慈父的形象,只好苦劝妻子:“好了好了,晓鸥还病着呢,你少说两句。”

季晓鸥自知理亏,当初冲动之下答应为湛羽的丧事出钱,的确没有考虑美容店的正常支出。所以她低着头,任凭母亲喋喋不休,只装作什么都没有听见,专心用电脑搜寻湛羽案的信息。季兆林的电脑用的是无线网卡上网,速度十分缓慢,打开一个网页需几十秒,或者根本就打不开,季晓鸥的躁性子被磨得火苗乱窜。

赵亚敏坐了一会儿,见季晓鸥始终蔫蔫的,对她的话左耳朵进右耳朵出,体谅女儿大病初愈,她终于网开一面,跟着季兆林回家去了。临走前不忘强行收走笔记本电脑,叮嘱她少看电脑多休息。

病房内又只剩下季晓鸥一人,她合眼躺了一会儿,心烦意乱地坐起来,给方妮娅打了个电话,求她带几份最近几天的报纸来。

方妮娅一个多小时后才赶到,背着一个硕大的黑色软皮包,里面不仅有报纸、杂志、水果和零食,她还将自己的iPad也带到病房。见到她,季晓鸥才似见到真正的亲人,被她的细心体贴感动得无言以对。但方妮娅的情绪却不是很高,脸色黄黄的像生过一场大病,眼睛下面有明显的眼袋,眼泡微肿,像是昨晚哭过。

季晓鸥伸出手指揉揉她的眉头:“怎么啦?怎么大过年的一点儿喜兴气儿都没有?是不是你公公婆婆来过年,跟他们吵架了?”

方妮娅摇头:“不是。是件特别恶心的事儿,恶心得我都不知道怎么说,你先别问,等我心情好点儿再告诉你。”

季晓鸥便拍拍她的手背:“好的,妮娅姐。”

方妮娅低头抽了抽鼻子,忽然又说:“湛羽的事,我刚在网上看到。看了他的照片,我才知道他叫湛羽。那么好看一小孩儿,怎么命那么背呀?”

季晓鸥本来斜倚在枕头上,听到这句话,上半身弹簧一样挺直了:“网上现在说什么?”

“说什么的都有,全乱了,我一句两句还真说不清楚。晓鸥,怎么连你都被扯进去了?虽然他们没点名,可那些背景,一看就是你。”

季晓鸥怔了一下:“说我什么?”

“说你和严谨,说你和湛羽,嗐,我还是别转述了,你自己上网看去吧。你也真够倒霉的,怎么搅进这种烂事儿里去?湛羽就甭提了,我跟你说过吧,这孩子一身都是故事,复杂着呢,你还不信,怎么样,我没说错吧?”

季晓鸥扯扯嘴角,苦笑一下,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还有那严谨,如今网上他的照片到处都是,从他爷爷辈儿算起,三代家世都被人肉搜索出来了,你说说,凭他的身家和条件,甭管男人还是女人,他想要什么人弄不到手啊?怎么就那么死心眼儿非湛羽不行?杀人也就算了,还碎尸!你说说,是不是他们性取向不一样的人,思维方式也和咱们不一样啊?”

季晓鸥还是没有说话,只是疲倦地闭上眼睛。

“晓鸥,你怎么啦?”

季晓鸥开口,声音里透着无限疲惫:“我有点儿累了。”

方妮娅知趣地站起身:“我正好还有点儿事,就不陪你了,iPad你先拿着用,要想上网,出门随便找个有Wifi的地方就行。不过你看的时候可悠着点儿,千万别上火。网络就那样,什么鸟都有,不上网你都不知道世界上还有那么多傻×和变态。”

等方妮娅离开,季晓鸥抱着iPad,趁着当班的护士不注意,溜出了病房,在医院附近找到一家肯德基。正值春节,人很少,她点了一杯热红茶和一份薯条,找了个角落坐下。她此行的主要目的是为了蹭店里的免费Wifi。

由于春节,网络的访问量比平常少得多,但季晓鸥还是很容易就在常去的大型论坛里找到了几个她想找的帖子。其中最热的一个帖子,题目是“12·29碎尸案的真相”,因一度首页置顶,点击数达到几十万,评论更是马上就突破一万条。她打开原帖,仅仅浏览了二十多页,便实在看不下去了,啪一声将iPad反扣在桌面上,只觉齿根一阵阵发酸,是刚才因紧张将牙齿咬得过紧。

对于热点事件,网上的评论总是呈现出泥沙俱下的鲜明特征。以前遇到类似的事情,才不管正方反方谁对谁错,只图看个热闹,一旦同样的遭遇降临在自己身边,面对那些不负责任的言论,甚或言辞恶毒的人身攻击,季晓鸥才明白什么叫网络暴力,什么叫切肤之痛。

在那些热帖里,湛羽在同性酒吧做男公关的身份被彻底揭穿,有人甚至上传了他在“别告诉妈妈”酒吧里和同性客人调笑亲热的照片。照片中的湛羽风流轻佻,将春节假期前他的同学为他塑造出的自强不息的大学生形象彻底粉碎。于是那照片下跟随的一片评论,那些感觉被利用被骗取了同情心的网友,几乎都是破口大骂,用词之脏简直让人目不忍视。

至于严谨,在这个帖子里,强大的人肉搜索将他扒得更加彻底。不仅他本人的信息被完全披露,连他父亲的名字与官职都被公开。在那些支离破碎的信息拼凑下,他俨然一个现代版的高衙内:巧取豪夺,贪赃枉法,好色贪杯,人格扭曲。

而在由网民自行演绎的被害人与杀人嫌疑犯纠葛不清的情感剧里,季晓鸥亦有份出演。一个自称知情人的ID中间现身,将她拖进泥潭。这个ID的名字也叫“正义使者”,和季晓鸥在林海鹏手机上看到的那篇文章的作者像是一个人。在他的描述里,季晓鸥被称为J女士,是一个脚踩两只船既拜金又好色的女人,毫无羞耻地游走在老少两个男人之间。于是顺理成章地,网友开骂便直奔了下半身和生殖器而去,字里行间都似带着刻骨的仇恨,还有人叫嚣着要人肉搜索她,贴她的照片出来示众。

面对如此荒唐的指责和攻击,季晓鸥被气得手脚冰凉,她不知道这个网名叫作“正义使者”的人到底和她有什么冤仇,要如此编造故事诋毁她?她控制不住地冲动,想要登录上去澄清真相,可是敲下一大段文字之后,需要按发送键的那一刻,她又犹豫了。将近十年厮混网络的经验,让她明白,在网上没有讲道理的地方,这种事只会越描越黑。她说得越多,暴露的个人信息也会越多,怕只怕引火烧身,像以前的类似案例一样,最终的局面会完全失控:当事人的现实世界被摧毁得一败涂地,而网络上那些唯恐天下不乱的ID,换个网名就能抹去过往一切痕迹,像初生的婴儿一般纯洁无比地重新来过。

在怒火中烧的同时,也有份恐惧渐渐盘踞在她的心头。这几天躺在病床上,回忆起和严谨相识后的点点滴滴,她不能相信像严谨那样简单直接、面冷心热的人,能做出如此灭绝人性的举动,即使对湛羽最后出现在严谨住处这件事始终耿耿于怀,她也不能在严谨与杀人凶手间画上等号。看到有人在帖子中频频质问,为何公安局迟迟不能对严谨实施正式逮捕,是不是因为他的父亲是军职干部,所以官官相护?再联想年前从林海鹏手机上看到的那篇网文,她感觉这些看似松散的网络言论中,似有一股明显的引导倾向,要把湛羽案与司法黑幕强行捆绑,仿佛要故意强化社会对官二代这个群体的仇恨,将严谨作为官二代的典型推向舆论旋涡。假如她的感觉正确,那么又是谁,或者说是什么力量要处心积虑地置他于死地?

季晓鸥呆坐了很久,脑子里像一锅煮开的水,反复煎熬着那些扎人心肺的字眼儿。在她的脑海深处,有一个令人烦恼的印象,有一个说不出的迷迷糊糊的疙瘩。她认为是严谨的被捕使自己感觉烦恼,因为这种意料之外发生的祸事总是会让人感到心烦意乱的。眼瞅着窗外天色已暗,怕护士发现了责怪,她返回了病房,心里却始终充满一种莫名其妙的不安。

那一夜她翻来覆去,无论如何也睡不着。自从火化那天在梦中见到湛羽告别,再加上几天的高烧和昏睡,不管她是否情愿,他的影子就如同渐渐褪色的剪纸,在她心中终是一天天淡了下去。可是严谨不会。只要闭上眼睛,就能看到严谨。起初只是局部和平面,他桀骜不驯的短发、浓黑的眉毛、挺拔的鼻梁、棱角分明的嘴唇,那些局部渐渐合并起来,有了弧度和轮廓,最终合成一张熟悉却又陌生的脸。

黑暗中她看着他,迎着他深黑发亮的眼睛,一遍一遍地问:“你到底有没有杀湛羽?”

但每次他都不回答,嘴唇抿得紧紧的,黑色的瞳孔里只有哀伤和痛楚。

熬到两点,她爬起来找护士要安眠药,结果被值班护士训斥了两句,并被赶回病房,然后她几乎睁着眼睛失眠到天亮。

是夜同样失眠的,还有看守所内的严谨。他也是有生以来第一次在看守所内度过一个难忘的春节。

除夕那天,恰好是他刑事拘留七天期满的时间,一大早他就被带出监室,所有人都以为他要被放出去了,他自己也认为终于熬到头了,和所有人郑重告别,将在看守所内买的被褥、鞋、烟和其他乱七八糟的东西,都留给同室的犯人,自己披着那件没有纽扣的外套,一身轻松迈出了铁门。然而这一次,他依旧没能走出看守所的大门,而是被带到了提审室,签署了一份逮捕证。

严谨对着那份逮捕证看了很久,忽然觉得这一出戏的情节完全没有逻辑,荒唐得可笑,太可笑了!太可笑了!但笑是无论如何笑不出来的。

他知道,刑事案件的逮捕证并不是随意签发的,需要市局和检察院两级批准。他的逮捕能被批准,证明专案组已经找到了关键性的证据。可现实中他根本没有杀过人,有什么证据能让检察院同意批捕?

过去的七天,专案组没有任何人同他接触,送逮捕证的,也是两位素未谋面的年轻刑警。无论严谨如何发怒如何咆哮,两人都是一般无二的面无表情,任他随意发泄。

严谨感受到从未经历过的巨大压力,哪怕十几年前的生存训练,他一个人在四面荒野无水无粮无救援的状态下都未经历过的恐惧。从他进了看守所,就被与外界严密隔离,至今也不知道外面究竟发生了什么。他像是被扔进一个巨大的黑洞,所有的声音所有的努力都被吸收得干干净净,听不到一点儿回应。他第一次意识到在强大的国家机器面前,个人的力量有多么渺小,无论你是什么人,无论你曾有过什么背景,都会在这面铜墙铁壁前被撞得粉碎。

想通这点,他终于冷静下来,顺从地在逮捕证上签上自己的名字,然后问:“我什么时候可以见律师?”

刑警冷冰冰地回答:“能见的时候自会通知你。”

都以为再不会见到严谨了,他原样返回让同监室的人大吃一惊,好像见到了外星人。尤其是李国建,眼神发直,嘴张得几乎能塞下一个双黄蛋。严谨上去抽了他后脑勺一下:“犯什么傻?是老子回来了。”

“谨哥,怎么回事?您不是说要回家过年了吗?”

“爷没那福气,这回是正式逮捕。不过你们这帮小子有福,又能跟着吃大户了。”

第56章

李国建挠挠后脑勺,尴尬地笑了两声,没有接话。

严谨刑事拘留的这七天里,除了家人来送过三万块钱,还有一些得知消息的朋友,也陆陆续续地来过看守所,人肯定见不到,他们就留钱。严谨人缘好,来看他的人很多,不过三天工夫,他个人账户里的余额就达到了上限三十万元,没法儿再往里充钱了,可送钱的人还是源源不断,看守所不得不通知严谨的家人,将他账户里的钱提走一部分。这边刚提走,那边又有新钱涌入。所以在过去的几天里,严谨所在的六号监室,每个人都在帮严谨花钱。虽然看守所里能花钱的地方也不多,除了那个小超市。小超市里货物品种有限,但香烟、方便面和火腿肠是管够的,袋装烤鸭之类的用来改善一下伙食的食物也是足够的。每天早、中、晚三顿饭,都会有人替严谨把干部食堂的饭菜送过来,他吃不完的东西,监室里的所有人,只要乖乖不闹事,都能分到一些打打牙祭。这对一天三顿吃的都是看守所缺盐少油的正常伙食的人来说,简直比春节联欢晚会还要令人期待。带组的干警也对他特别客气,比他刚进来的时候客气多了,显然是外边有人专门打点过了。短短七天,严谨就成为六号监室里名副其实的老大,李国建反而沦落成他的跟班。

看到严谨返回六号监室,不少人打心眼儿里长出了一口气。这口气里包含的不仅是对物质享受的期待,还有对严谨本人的信任。他虽然是以杀人嫌疑的罪名进来的,可是为人处世没有一丝暴戾之气,只要不跟他捣蛋,他对监室里所有人都一视同仁,而且他来了之后,也不许李国建他们再对任何人实施体罚,更不能欺负新进来的嫌犯。

其他人心里暗暗高兴,严谨心里却有点儿堵得难受。歪在大铺上抽了几根烟,他渐渐缓过劲儿来,开始接受自己目前的处境。从最坏处往好里看,批捕之后他就可以见委托律师了,也可以和家人通信了,不管怎样都好过如今的处境。

想明白了,他的脸色便阴转多云,几乎打结的眉毛也舒展了。见他颜色稍霁,李国建趁机凑上前,压低声音说:“谨哥,问你件事儿。”

“说。”

“您真的杀人了吗?”

严谨看他一眼:“你觉得呢?”

“我不相信。”

“那不就结了?”严谨苦笑一声,“我也不相信。”

“家里给找律师了吗?”

严谨摇头:“不知道。待这儿七天,外边的消息一点儿都进不来。”

李国建便说:“嗯,那批捕也好,总算能见到律师了。谨哥您可得往宽里想,真的假不了,假的也真不了。”

严谨嗐一声:“你不用安慰我,老子不怵这个。我问你,从批捕到一审,大概得多长时间?”

“不好说,看案子了。短的一两个月,长的两年都有。你看四号监室,有一个经济案的,公安局递交的案件材料,被检察院驳回两次了,既不能判又不放人,这都两年多了,还押着呢。”

严谨不出声了,半闭眼睛拿手摸着下巴和腮帮上的胡子,摸了好半天,李国建都怀疑他睡着了,他却突然睁开眼睛:“哪儿能搞个剃须刀来?这整天胡子拉碴的太影响哥们儿形象了。”

李国建笑了:“谨哥,这儿又没有花姑娘,您打扮得再好看也没人看呀。”

严谨脸一拉:“你怎么这么多话?”

李国建赶紧赔笑:“行行行,我这就想办法去。”

一旦明白得在这个环境里学会随遇而安,严谨身体中的乐观主义者基因就开始占上风。他必须得找点儿乐子打发时间,才能把每一个焦虑的日子延续下去。他坐起来,看了看左右。这会儿正是上午学习的时间,大家都按照李国建的指示,盘腿坐在大铺上,大部分人都闭着眼睛,说是默背《看守所条例》,其实是在打盹补觉。只有严谨正前方的地板上,靠墙坐着一个十八九岁的男孩儿,正捧着一本厚厚的书看得入神。按说看守所里是不允许看书的,唯一的例外是法律书籍。严谨伸手把那本书取过来,果然是本《法律大全》。

面对男孩儿惶恐不安的眼睛,他合上书在手心里拍了拍:“看得明白吗?”

男孩儿声音低得像蚊子哼哼:“看不太懂。”

“那你看什么呢?”

“看看我能判几年。”

“你犯什么事了?说说,我帮你看看会怎么判。”

严谨来了兴趣。这孩子是头天晚上后半夜被送进六号监室的,当时干警只说给他换个监室,半夜没人肯起来为他腾地方,他没地儿睡觉,就在墙角蹲了一夜。都还没来得及问问他是因为什么原因进来的,为什么换监室。

这会儿男孩儿脑袋低得都快钻到铺板下面去了:“我杀了我妈。”

“什么?”

“我杀了我妈。”

“你亲妈?”

“嗯。”

他的声音比刚才大,不仅严谨,连邻近几个人都听明白了。即使这些人都不是良善之辈,都属于严谨眼中的人类渣滓,也被这句话给惊呆了。

严谨盯着他,一时间竟无法错开目光。男孩儿空心穿件不合身的旧棉袄,下面是条破旧的警服裤子,裤腿过长,卷了好几折。棉袄太厚,监室里暖气太好,热得他大敞衣领,露出两块营养不良的嶙峋锁骨。再看看男孩儿从破袄袖子里伸出来的两根细细的手腕,严谨不能相信,这样细弱的一双手,竟然有杀人的力气!

“为什么要杀你妈?”他抑制不住自己的好奇心。

好奇的不仅是他一个人,李国建几个人都围上来追问:“对呀,为什么杀你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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