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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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卫星干巴巴地想咽口唾沫,可喉咙发紧咽不下去,噎得他一抻脖子:“严子,你弄死我也是这答案。我给了他两百万和一张机票,让他去广东暂避,可他根本就没坐那趟航班,不知道跑哪儿去了。从春节前到现在,他已经两个月没跟我联系了。”

严谨盯着他,冯卫星的无奈像是真的,并无说谎的征兆,他缓缓放开手,“那你为什么也躲起来?你在躲谁?”

“‘小美人’。”

“你俩不是一直在合作吗?”

“做生意,总免不了谈崩的时候。”

严谨定定地望着冯卫星。粼粼的波光映在冯卫星的脸上,跳动的光影把那张脸渲染成了一张沟壑起伏的面具。仿佛望见撒旦突然睁开的双眼,他一下子清醒了。

从前天晚上到二十分钟前,他一直在盼着两人见面的这一刻,以为只要见到冯卫星,就能找到刘伟,就能洗清自己杀人的嫌疑。到这会儿他才彻底明白了。原来,一直都是他判断错误。

严谨垂下手臂,只觉满嘴发苦,不知是否方才那支烟的原因,他心怀希望而来,此刻却满腔失望。

他苦笑了一下,站起来向门口走去。

冯卫星却在背后问:“你……下一步打算去哪儿?哥在几个国家都有兄弟,要人要钱都一句话的事。”

“我哪儿也不去。”

“那你……”

“去公安局,自首。”

“兄弟你真的疯了?你这么回去他们还不往死里整你?”

严谨脚步未停:“爱谁谁吧。”

“小十三!”冯卫星在背后喊了一声他十几年前的绰号,严谨恍惚一下,双脚顿时钉在当地。这一声喊,仿佛穿透了岁月,他听到耳朵深处呼呼的风声,那是藏在枝叶间等待目标出现时,耳边绵延不绝的松涛林海的声音。他慢慢地转过身。

冯卫星远远地看着他:“十三,对不起。”

严谨宽谅地笑笑,拉开了大门,并不揭露他那言不由衷的道歉。

“你得找个人看住你那家‘三分之一’,你那店的经理可不怎么可靠。‘小美人’看上的东西,不会轻易放手的。”

严谨脚步没停下,可是对冯卫星说的每一个字都听得清清楚楚。

那辆旧本田还在离别墅不远的地方等他。严谨一上车就对司机说:“问问‘三分之一’是怎么回事?”

司机拨手机,电话通了,他随即切换成免提通话,扬声器里传出店经理的声音。听着两个人的对话,严谨的脸色越听越阴沉。原来十几天之前,天津一家挺有影响力的晚报登了一篇新闻,晚报记者以服务生身份卧底‘三分之一’半个月,揭开了天津一个最大的男性色情交易场所的秘密。随后本地电视台跟进,连续三天的追踪报道,搞得“三分之一”被公安局和税务局联合查封。最终虽因查无实据,缴纳一笔罚款之后得以重新开张,但生意却一落千丈,曾经门庭若市的著名海鲜餐厅,如今门可罗雀。

严谨只是听着,一直没有作声。司机挂了电话,从后视镜里瞥了一眼,见他脸色沉得如能滴下水一般,便小心翼翼道:“要不,我明天跑一趟天津?”

严谨这才摇摇头:“有人成心捣乱,想趁着我不能管事的时候把“三分之一”挖走,你去了也没用。”

“那……那怎么办?”

涉及“三分之一”的命运,严谨的脸上现出真实的焦虑。在京城餐饮行业,不少人都知道严谨名下拥有京津地区四家有名的餐厅,但他对餐厅的日常经营管理并不怎么上心,基本上都交给了餐厅经理去打理。他的座右铭是:让专业的人专心去做专业的事。所以其他三家,包括“有间咖啡厅”,一两个月他才会偶尔出现一趟。只有“三分之一”,若无特殊客人光顾,他每星期至少定期巡查一次。旁人不解,只知他甚为看重“三分之一”的生意,唯有身边几个最贴心的人,才知道“三分之一”对于他的意义。

严谨凝望着窗外的夜色,高速两侧的路灯,时明时暗地映进他的眼睛,经过汽车的车灯间或照亮他的脸,随即那光便会消失,阴影重新回到他脸上。他沉默了许久,最终简短地回答:“我来处理。”

店堂里那具老式的座钟,早已敲过了十二响。季晓鸥坐在电脑前不停刷新着网页。虽然昨晚一夜无眠,以至于整个白天身体都酸软无力,但此刻她还是了无睡意。

严谨从看守所逃出的消息,自下午对社会公开以后,网上的言论就如炸了窝一般,尤其是“湛羽之父”的微博,于16:34分贴出一条十分简单的文字,就七个字:“究竟是逃还是放?”等季晓鸥晚上八点左右看到这条微博时,该微博的评论已经高达三万条,转发量更是恐怖,已超过六位数字。她大致翻了翻评论和转发,和其他类似事件一样,评论的内容逃不出几种类型:骂政府的,骂体制的、骂警察的、然后,骂严谨的、骂严家老老少少的。

满屏的谩骂和诅咒,每一个字都像一颗小小的炸弹,轰炸着她的眼球。季晓鸥按着心口,那个地方像压着一块千斤巨石,令她难以呼吸。从湛羽案曝光,无论是网民还是严家和湛家的人,在这件事里都有自己鲜明的立场,恐怕没有人像她一样左右为难,无论偏向哪一边都会觉得对不起另一边。她关了电脑上床睡觉去,谁知躺下无眠的感觉更是难受,心脏跳得又快又重,她两手冰凉地互握着,在黑暗里睁大眼睛等待着什么。起初她没有弄明白自己究竟在等什么,及至终于想明白了,她霍地坐了起来。

她竟在潜意识中相信严谨还会回来,所以她在等着他出现。

喧闹了一天的小区,和进入梦乡中的人们一起,沉入了最深的静寂,只有门外马路上偶尔一辆车经过,暂时打破这午夜的寂静。

季晓鸥将脸埋在膝盖中,试图制止自己的胡思乱想。她维持着这个姿势,直到听到一声清脆的“啪嗒”。声音如此清晰,仿佛是从她的耳膜深处传出来一样。她受惊似的仰起脸,周围仍然一室黑暗,并无一丝异常。

她想躺下去,身体却不听使唤,仿佛体内另有一股神秘的力量操纵着她的手臂,一把拉开了窗帘。

刮了一天的黄风,刮得室外的温度一天内降了十度,却送来一个晴朗的夜空。透过那小小的北窗看出去,窗外深邃的晴空仿佛成了一口井,窗台上方挂着两盆茂盛的吊兰,藤蔓盘绕,织成了一张绿色的网。她拨开这层网,便看见窗外五六米远的地方,站着一个人。安静的黑色的剪影,有一点红色的火光忽明忽灭。

像被人迎面捶了一拳,季晓鸥对自己的眼泪毫无预感。她不敢想象严谨真的还能再次出现在眼前,泪水突然就流出来了。她胡乱抓起一件大衣披在睡衣上开门跑出去,一路连眼睛都不敢眨一下,生怕眼泪会在他面前失控一样地崩泻。

严谨站在窗外的时候,一直没有看见屋里有灯光,他以为季晓鸥已经回家了。满心的失落化作唇边被吹得七零八落的青烟。听到脚步声他猛地回头,竟意外看到季晓鸥在视野中出现,并且朝着他跑过来。他手里的烟在惊愕中落了地。

季晓鸥站在离他几步远的地方,两人静静地对望了一会儿,她突然纵身扑进他的怀里。严谨仿佛被吓住了,迟疑半天,才张开手臂试探着轻轻搂住她。不知是因为冷还是激动,她的身体不停在发抖,牙齿咯咯作响。那声音让严谨心疼,他情不自禁收紧了双臂。季晓鸥明显瘦了,原来就纤细的腰身,愈加不盈一握,那种几个月来已经陌生的温热柔软的感受,令他的眼眶开始酸胀,但他依然保持着对周围环境的警惕,俯首低声道:“我们进去再说。”

两人的眼睛此刻相距不到十厘米的距离,严谨瞬间看清了她脸上的泪水。他愣了一下,一弯腰,居然将她一把横抱起来。

在双脚离地的瞬间,季晓鸥有片刻的错觉,仿佛过去两个月发生的一切,都是一场噩梦,她睁开眼睛,时光依旧驻留在年初的那场大雪中。

严谨将她抱进房间放在床上,拉过被子遮住她裸露的小腿。季晓鸥依然拢着双肩不停地发抖。他轻轻掰开她的手臂,拉开羽绒服的拉链,把她冻得冰凉的双手焐进自己怀里。

季晓鸥一直低着头,严谨看不见她的脸,只能看见一颗又一颗硕大的水珠砸在被子上,又悄无声息地洇进去,消失得无影无踪。他伸出手,想替她抹抹眼泪,冷不防她抓住他的手,将自己的脸埋进他的手心。

严谨感受到手心的濡湿,听到她断断续续的声音像是从一个深深的洞里传出来:“要是……这些事……这些事都没有发生过……没有发生过该多好……”

严谨看着她,却意外地笑了:“说什么傻话呢?你看看我,我从来就不做梦。不管发生了什么事,都得老老实实去面对是不是?”

季晓鸥所有的小动作一下静止了。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放开严谨的双手,左右开弓抹去眼泪,再抬起头,脸上的神情已经恢复镇静。要到这会儿她才意识到自己披头散发形象不佳。掀开被子下了床,睡裙的下摆只能遮到大腿的中部,她两条光溜溜的长腿便肆无忌惮地裸露在严谨的眼前。

严谨的眼睛一下便挪不开了。他笑嘻嘻地说:“在看守所两个月,眼睛里看见的都是男的,我怀疑那里面连耗子都是公的,你穿成这样在我眼前晃,不是逼我犯错误吗?”

季晓鸥原本还有点儿害羞,让他如此一说,反而坦然了,拿起一身运动服大大方方光着两条腿从他面前走过。在卫生间里,她就着冷水洗了个脸,十指如飞理顺长发编成辫子。等她穿好衣服再走出来,脸上虽然没有任何化妆品,却是粉白粉白的娇艳,如盛极绽放的桃花,让严谨有片刻失神。

她坐在严谨身边,握起他的左手,将那手背贴在自己的脸颊上:“你找到要找的人了?”

严谨没有立即回答,反而用可以活动的右手取出一盒烟,叼起一根问道:“可以吗?”

季晓鸥一直很讨厌人抽烟,即使她喜欢看严谨抽烟的样子,那也仅限于室外。室内一旦有人抽烟,尤其是她这个到处都是棉织物的美容店,臭烟油的味道恐怕半个月都不会散掉。但她扭头看了看严谨,他的脸上居然罕见地出现烦恼的痕迹。两人对视片刻,方才那个问题的答案她已了然在心。

她从他手里接过打火机,按着了送到他眼前,让他就着她的手点着烟,看着他深深地吸了一口,又慢慢地吐出来,才问道:“那……那你还回去吗?”

“回哪儿?”

“看守所。”

“回,当然回。”

“可是……”

严谨立刻按住她的嘴:“别说,千万别说出来!你一说这话,我要真跑了,你就不仅是包庇,还是教唆犯罪明白吗?我要想跑,太容易了。可我要真是跑了,不仅我们家老头儿老太太要倒霉,恐怕你也得受牵连。别把警察想那么傻,他们只是反应慢,等他们反应过来顺着根儿往后捋,总会捋到你这儿的。”

季晓鸥嘴被捂着出不了声,只能用大眼睛一眼一眼地瞟着他。

第68章

“不过你别害怕,只要我回去了,就绝不会有人再找你麻烦。”

“我没害怕!”季晓鸥终于在他手掌的覆盖下发出声音,“如果我害怕,昨晚不会留下你。”

严谨的手从她嘴边挪开,手指轻抚着她的脸颊:“谢谢你,证明我眼神毒辣没信错人。晓鸥,有件事我要托付你。”

“你说。”

“还记得‘三分之一’吗?”

“当然记得。”季晓鸥点头,“想忘记也没那么容易。我头回看见那么金碧辉煌的鸭店,印象深刻。”

严谨轻笑一声:“行,这会儿还能讲得出笑话儿,真不错,随我!”

“就甭往自己脸上贴金了,我都替你害臊。什么事,接着说!”

“很简单,等我回了看守所,你去见见我们家老头儿老太太,跟他们说,我在里面管不了那么多,‘有间咖啡厅’和其他几家店都随他们处置,想留着想卖了,随他们便,只有‘三分之一’,绝对绝对不能动。”

“为什么?为什么单单留下‘三分之一’?”季晓鸥凝视着他,这一刻她明白了他此行的真正目的。她想知道“三分之一”到底特别到什么程度,能让他回去自首之前冒着危险专门再来一趟“似水流年”。

严谨吸口烟,“讲个故事给你听吧。”

“说吧。”

“从前啊,有三个傻小子结拜,三个人跪在地上磕头,说不求同年同月生只求同年同月死。他们以为磕了头,以后就真的可以同生共死了。后来,很多年过去,三个中的一个先走了,另一个在他走前都不敢去见他,以为不亲眼看着他走,就可以假装他还活着。这么些年了,他连他的电话号码都没删掉,每回换新手机,都把那个号码认认真真输进去,假装他一直都在,假装他一直都在电话那头好好活着……”

严谨仰起脸看着天花板。刚装修过的天花板上纯净无瑕,没有任何值得看的东西。但他仰着脖子看了好长时间。季晓鸥看到的,却是他忽然泛起红晕的眼眶。

“所以那家店叫三分之一,因为少了其中一个?”

“是的。”

“那个一直没有删电话的人,就是你?”

“是的。”

“那活着的两个中的另一个,是睿敏哥?”

“是的。”

季晓鸥垂下头想了想,勉强一笑:“一个兄弟情深的感人故事,让你讲得这么烂,你真不是一个会讲故事的人。”

严谨摸摸她的辫子,“如果以后有机会,我会从头到尾好好讲给你听,可现在没时间了。你听着,这是件重要的事,不管以后我能不能出来,‘三分之一’我都打算交给你,回头我写份正式的委托书给你,你替我把它经营下去。”

季晓鸥吓了一跳:“交给我?我从来没做过饭店生意,那么大一个店你交给我?你是不是还在发烧说胡话呢?”

严谨摇摇头:“没办法,矮子里面拔大个儿吧。我们家那几口子都在体制内被惯坏了,没有一个适合做生意的人。”

“那睿敏哥呢?你为什么不委托给睿敏哥?”

“他?”严谨笑笑,“他读书太多了,早就把人读傻了。他那套在外企里混混还可以,到了社会上真的混不开。”

“那你就相信我吗?”

严谨捧起她的脸端详着,从极近的距离注视着她的眼睛:“人只有倒霉的时候才能看明白很多事,谁真心谁假意,我心里通透着呢。”

季晓鸥也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眼球上渐渐泛起一层潮湿的水雾,严谨一旦离开,日后山高水远,吉凶未卜,谁也不知道会不会是生离死别。

“你什么时候走?”

“现在。”

“可是,现在外面很黑,也很冷。”

“没关系,我找个派出所进去,随便蹲一夜,明儿一早就回看守所了。”

“好的,我等你,我知道你一定会回来!”

严谨的浓眉微妙地抬了一下:“要是我真被判了死刑,还肯相信我?”

“是的,我会一直相信你。”季晓鸥的双唇紧紧地抿着,几乎抿成了一条直线,她的脸上,此刻是一种认命似的冷峻,“可是,我绝不会让你被判死刑。我会向上帝祈祷,我愿意拿我现在的一切做代价,去证明你的清白。”

这一刻窗外的风刮得愈来愈紧,仿佛整个世界都在翻天覆地地摇晃,越发衬托出室内脆弱的静谧与封闭。严谨安静地看了她几十秒,然后张开手臂,“来,到我这儿来。”

严谨只是想拥抱她。但是她真的靠近了,他又被她身上的味道搞得不知所措。不是香水,也不是沐浴露,而是一种干净的体香,闻上去就像新鲜的牛奶开始发酵前的味道,甜香中犹自带一丝淡淡的酸,十分醉人。

他终于将自己的嘴唇压到她的嘴唇上,即使隔着许多层的衣物,他也能感觉到怀里那玲珑有致的年轻肉体。她的身体起初略有一丝僵硬与谨慎,但是慢慢地,变得柔软而顺服,刚才还保留的一些矜持也化为乌有。

他用力地吻着她,像要将她揉碎了嵌入自己身体一般用力地抱着她,旧日那些不可启齿的肉体快乐在他体内被调动出来,引诱着他想要通过一条陌生的秘径去往极乐世界。

两个人倒在床上,季晓鸥闭上眼睛,身体颤抖着,心怦怦跳个不停。她能清楚地感受到严谨身体的变化,那仿佛着了火一样的渴望,似乎每一寸肌肤都化作了释放激情的器官。她让自己放松,告诉自己不管发生什么事,都必须听其自然。任何疑虑和理智也改变不了这一刻灵魂与肉体的共同欢愉。山高水远,吉凶未卜,所以也像是一场生离死别。

但是突然地,严谨推开她,从床上弹起来,冲进了卫生间。

季晓鸥躺在床上,眼神茫然,不知道这突然凌乱的意外到底是为了什么。直到听到卫生间里传来哗哗的流水声,她站起来,将散乱的衣襟整理好,轻轻推开卫生间的门,里面的情景让她因吃惊而驻足。

严谨正把整个脑袋伸在洗手池的水龙头下,任凭冰凉的冷水哗哗地浇在头顶。

季晓鸥靠着门框看了一会儿,终于明白了他在做什么。他是企图用冷水浇灭心头的欲火,将两情缱绻的节奏生生打断。

她的脸上现出一个无奈的微笑:“至于吗?”

严谨关掉水龙头,拿起洗手池边的毛巾擦擦脸,对着镜子里的自己,他回答:“我不能碰你。”

“为什么?”

“因为我知道,你们女人挺奇怪的,男人的感情都是上过床就淡,女人正好反过来,一次以身相许,就会一直念念不忘。”

“你是想说,我俩今天若是真的发生什么,我会一直记得你?”

“对,一直。”

“那又怎么样?”

严谨转过身,又恢复了他一贯吊儿郎当的表情:“你别多心啊。其实我就觉得吧,咱俩都认识多久了,能放倒你太不容易了,所以绝不能稀里糊涂地完事儿,总要找个长点儿的不受人打扰的时间段,特别从容特别尽兴地享受一下这个过程。”

季晓鸥一直看着他,想说话但没插进去,及至听到最后,她忽然笑了一下,随即一言不发,转身就离开了卫生间。

严谨追出去,却看见她坐在床边,正拿着他留下的打火机,凑在嘴上点烟。烟点着了,她深吸了一大口,无师自通地吐出长长一道青烟,姿势娴熟,仿佛这个动作已做过千遍万遍。

严谨坐在她身边,有心找些话来说,却不知如何开口才能化解这突如其来的冷场。

“说点儿什么吧。”季晓鸥并不想让两人之间的尴尬存留太长的时间。

“说什么呢?”

第69章

“说说……说说你在特种部队时的事儿吧。”

严谨把脸转开,看着窗外的灯光透过窗帘顶部硬挤进来,在天花板上散成一把光亮的扇子,季晓鸥那张白净的脸庞便清清楚楚地浮在这一线微光之上。他不能面对着这张脸说出那个“不”字。

那些在记忆里盘桓不去的故事,他从未对任何人说起过。不说的原因,一是因为“纪律”,说多了就泄密,说一半留一半则吊人胃口,太不厚道;二是因为有些事,未曾经历便永远不会相信,不如不说。那些时候吃过的苦,比如长途拉练被绑在吉普车后面拖着跑,大腿两侧被磨得血肉模糊,脱内裤就是连皮带血一块儿往下撕拉;在江水里练习武装泅渡,手指尖的皮肤被泡得轻轻一撸就能褪下一层皮;野外的生存训练,真的像当年红军过草地一样,弹尽粮绝之后将皮带煮了喝汤。第一次执行任务时,命中目标后大脑一片空白,回到驻地什么时候想起来什么时候哭一场,整个人都要崩溃,却无人同情,并不会像电视剧中演的那样,收获很多人的安慰,而是需要面对战友的鄙视与冷漠。这些故事,若说给现在的这些朋友听,只会被他们形容成“傻帽”而大加嘲笑,绝不会理解那时候他穿着便衣走在大街上,看着身边匆匆而过的行人,感觉自己像共和国保护神一样隐秘的骄傲,更不会明白何谓真正的刻骨铭心,何谓不计代价的奉献。

季晓鸥等了片刻,不见他回应,便道:“你不愿意提就算了。对不起,当我刚才什么也没说。”

严谨咳嗽一声:“不是不愿意提,而是真没什么可说的。你想听点儿什么?”

“我想听的,你肯定不愿意说。严谨,我想问问你,你哭过吗?就是从……从直升机上摔下来那次,被医生判定站不起来的时候,你哭过吗?”

“严慎这家伙……她怎么什么都跟你说呀?你俩拜把子了吗?”

“认真回答,别转移话题!”

“真想听吗?”严谨叹口气,“我说了你都不一定相信。我这一辈子吧,哭的次数不多,但也不少。而且我一哭起来,就会没完没了持续很长时间。不过,当你经历过真正的撕心裂肺以后,有些事儿就不算事儿了。”

“能说说吗?你过去的故事……”

“过去的故事?特种部队吗?”

“是的。”

严谨笑了一声,说:“我知道你喜欢看特种部队的电视剧,可是我告诉你,真正的特种兵,没你想象的那么酷,也不是电视上演得那么浪漫。上了战场只有两种人,死人和活人,绝不会有神人。面临生死的时候,只有杀与被杀,没有那么多废话。你真不适合听这个,太暴力了。”

季晓鸥迟疑片刻:“那……你刚才说的撕心裂肺呢?适合我听吗?”

严谨又沉默了半晌,沉默到季晓鸥以为自己又问了一个极其不合适的问题,他却意外地开口了。

“有一次执行任务,因为我太大意,犯了一个特别低级的失误,搭档的副射手受伤。我背着他往撤离点撤退,他趴在我背上说,妈的我还没有碰过女人呢,这么死了太亏了。一帮兄弟里,只有我碰过女人,我怕他睡过去,不停地跟他说话,跟他说女人到底什么样儿,直到他血流干了,闭上眼睛……牺牲的时候,他刚过完二十岁的生日。后来回了北京,我吃喝嫖赌无恶不作,就是觉得那些战友,他们太亏了,活得太亏了!我得替他们活回来。”

季晓鸥侧过身。灯光晦暗,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她伸出手,轻轻抚摸着他的脸。她的手指在他的脸颊上移动,像滑过粗粝的岩石。粗硬的胡楂儿扎痛了她的手指,也刺痛了她的心。

她说:“替他们活回来,有很多种方式,可你选了最坏的一种。”

严谨听到这句话,却是垂下眼帘笑了,笑过之后又是一叹,摸摸了她的头发:“你不懂,以后如果有机会,我慢慢讲给你听。”

季晓鸥听懂了他语气中的潜台词,知道再不舍也留不住他了。她抬起头,告诉自己一定要笑一笑,望着严谨,虽然眼泪在眼眶中打转,但她依然努力翘起嘴角,将上下两排白牙都露了出来。

“好,我等你回来。”

她勇敢的微笑让严谨眼眶发热,伸出手拍了拍她的后脑勺。这一拍,却把季晓鸥眼眶里强忍的泪水拍了出来。几颗大泪珠一路滚下来,滚过她的脸颊,又顺着鼻翼流下去,渗进她的嘴角。

严谨猜想那眼泪的滋味一定又酸又苦,这一刻他真想就此带着她远走高飞,至于什么去国离家,什么流离失所,什么有家难回,都等尽情享受过这丰润双唇间的温柔甜蜜之后再说。但是,他此刻能做的,只是收拢自己的心思,拉上外套的拉链。他打算站起来。

就在这时,前台的电话铃突然响了起来。

电话放置在南面靠近大门处的桌子上。平日怕惊到顾客,季晓鸥刻意把铃声调到了最低。但白天听起来轻柔动听的声音,在万籁俱寂的深夜,穿过黑沉沉的店堂,却十分瘆人,仿佛午夜凶铃。季晓鸥心里忽然有了种不祥的预感,似乎有什么祸事将要降临。她握住严谨的手,手心里汗津津地全是冷汗。

严谨只是惊了一下,随即便镇静下来。

“没事儿!”他对季晓鸥说,“去接吧,没准儿是那种有小孩儿哭女人尖叫的骚扰电话呢,可别被吓着。”

季晓鸥忍不住哆嗦了一下,他拉住她的手:“我陪你过去?”

季晓鸥却摇摇头,放开他的手,鼓起勇气走出去。

美容店朝向马路的一面,所有的玻璃窗都遮盖着厚厚的丝绒窗帘,整个房间里暗得伸手不见五指,只有电话上的来电显示灯,忽明忽灭间照亮了周围一小团区域。

季晓鸥摸索着走到前台,犹豫几次,都没有拿起话筒。说不出什么原因,她就是不想接这个电话,但电话铃声却执着而坚定,锲而不舍地一直响着。她将手搭在话筒柄上,手指便能感觉到电话内部持续而微弱的震动,仿佛电流一般直接透过手臂传递到了心脏,她的心脏在扑通扑通乱跳。

冷不丁有只手从她肩头越过,提起话筒放在她的耳边。她猛地回头,手的主人竟是严谨,他终究是不放心,跟着她过来。多年的训练,让他一旦提起脚跟走路,偌大的个子和体重就像失去了地心引力的影响,变得像猫一样无声无息。她的脸颊不小心蹭到了严谨的下巴上,虽然被他粗硬的胡楂儿刺痛,却找到了足够的安全感。心跳终于平静下来,她长吸一口气,对着话筒喂了一声,电话里没有人应答,但是她听到一种奇怪的动静,似乎有人对着听筒在大口地调整呼吸,呼哧呼哧的声音,简直就像来自她的耳朵根下面。她的身体抖了一下,忍不住向后退了半步。严谨的手臂伸过来,绕至她的胸前,紧紧搂住她。来自后背处的体温,给了她勇气再次出声。

“喂?你是谁?请你说话!”

电话中一片静默,连呼吸的声音都消失了。季晓鸥的心头忽然松动下来,也许真如严谨所言,这是一个无聊的午夜骚扰电话。她将话筒从耳边移开,刚要放回座机,电话里忽然传出一个声音,一个男人的声音。

“你是季晓鸥?”

“我是。你……”

“跟他说,让他赶快走!”

“喂……”

听筒里嘟嘟嘟一阵响,电话被粗暴地挂断了。

季晓鸥捧着话筒,像是捧着一块滚烫的生铁。整个身体却像处于冰山之巅,关节完全是僵硬的。刚才的声音,醇厚圆润,是那个令人听过一次便难以忘怀的声音。即使他不肯说出名字,她也知道他是谁。

严谨从她手中取过话筒,轻轻扣在座机上,然后轻声问道:“是谁?”

“许胖子。”

严谨平静的声音忽然起了波澜:“谁?”

“许子哥。”

“他说什么?”

“他……他……他让你快走!”

黑暗中季晓鸥听到严谨的呼吸声蓦然变得急促,她害怕起来:“他什么意思?没事儿吧?”

严谨没有回答,沉默地站了片刻,他拉起季晓鸥就往后面的卧室走去。

卧室里只开着床头一盏小灯,朦胧的光影把人的五官修出奇怪的轮廓。严谨一直走到床边,坐下,然后拍拍身边的位置,对季晓鸥说:“来,你也坐下。”

季晓鸥站着没动。严谨拉过她,让她坐在自己的大腿上,然后缓缓解开她上衣的拉链。季晓鸥不知他要做什么,怔怔地盯着他的手,看着他将自己的上衣慢慢地脱下。屋里的温度还是有点儿低,她方才图快图省事,运动服里面直接套着那件无领无袖的绵绸睡衣,多余的下摆都掖在裤腰内。眼看着肩膊上一层鸡皮疙瘩清清楚楚浮了起来。严谨的手落在了她的肩膀和手臂上,轻轻地游移着,指尖下似充满了怜惜。

季晓鸥按住他的手:“严谨,这不是好时候……”

严谨好像没有听见,冷不防地,他推开季晓鸥,扬起手,狠狠扇了她一个耳光。

季晓鸥耳膜深处“轰”一声响,尚未反应过来,忽觉两个肩膀关节处一阵剧痛,眼前一黑,人已被脸朝下压在床上,双臂更是被反剪在身后。接着听到“刺啦”一声裂帛响,背后一凉,上身那件睡衣已被撕裂,上半身便整个暴露在空气中。她皮肤的底子真是白,后背细腻的肌肤在床头灯昏黄的光晕里如一块晶莹的羊脂玉。

季晓鸥一下子惊慌失措起来,声音都岔了:“你疯了?”

严谨却没有出声,只是用力摁住她的后脑和背部。季晓鸥的脸被压在枕头中,呼吸渐渐困难,求生的本能让她开始拼命挣扎。她的上身几乎不能动,稍微一动肩膀处便是撕裂一般的剧痛,她只能使出全部余力蹬踹着两条腿,但是没有用。严谨的力气大得让她绝望。一口气进不去出不来,她的意识开始一阵一阵地模糊。就在她以为自己即将小命休矣的时候,严谨的手忽然松开了。

一阵清新的空气透入,她一边大口呼吸一边不自觉地哽咽,大难逃生之后,哭泣似乎是人类的本能,不知什么时候,眼泪竟然不知不觉糊了一脸,将她散乱的长发一缕一缕地粘在脸上。

头顶上方响起严谨的声音,语气却是出奇地温柔:“晓鸥,我要用这件睡衣把你捆起来,我会捆得比较紧,待会儿两只胳膊会很疼,然后会麻木,不过你别怕,很快就会有人替你解开,解开以后你记得马上活血,不会有任何问题。”

季晓鸥感觉到有什么东西把自己的两只手腕紧紧绑在一起。果然如他所言,火烧火燎的感觉从手腕处开始,一点点向小臂蔓延。她忍着剧痛,奋力想扭转上半身:“你到底……”

她想问严谨你到底是人是鬼?但这句话她没能说完,一团布迅速塞进她的嘴里,然后她的运动裤被脱下扔到一边,下身只剩下一条内裤。两只脚踝则和床头的立柱绑扎在一起,让她的双腿完全失去了活动能力。季晓鸥想出声,但那团布死死顶住她的舌头,只能发出呜呜的声音。挣扎中她看到严谨站起来,在房间各处来回巡视着。

第70章

电脑桌上放着那个装有钞票的信封,他拿起来揣进衣兜。床头小茶几上有个细长的盛满水的玻璃花瓶,里面插着几枝含苞待放的百合,他顺手扫到地板上,花瓶应声粉碎,水花四溅,有一两滴水甚至溅落到季晓鸥的脸上。满床被褥凌乱,挣扎反抗的痕迹模仿得不能更逼真,被子被踢到了床边,其中一半拖在地上,他特意来回走了几趟,在白色碎花的被罩上留下几个明显的脏脚印。

做完这一切,他走到床边蹲下来,四目交投,季晓鸥黑白分明的眼睛透过头发的间隙望着他,恐惧、疑惑和委屈都汇聚在她的眼神中。严谨那一巴掌太重了,此刻她半张脸都肿了起来,四条醒目的手指印,如同浮雕一样嵌在白皙的底色上,唇边有一点点尚未干涸的血迹,不知是挨打时牙齿碰到了舌头,还是嘴角被震裂了。

严谨伸出手,似乎想摸摸她的脸,却在她的眼前停住了。那只打人的手,曾经可以在一分钟之内连续扣动四百七十次扳机,此刻看起来却变得如此陌生。他这辈子都没有打过女人,这是第一次,打的还是他心爱的女人。

“对不起!”他满怀愧疚地开口:“不知道什么地方出了差错,还是连累了你。”

季晓鸥艰难地抬起头,望着严谨的眼睛,她明白了一切。忘记了皮肉中所有的剧痛和苦楚,她开始感觉自己在往下坠落,越坠越深,越坠越黑。

“晓鸥,好好替我看着‘三分之一’,回头等老头儿老太太继承了遗产,就可以把所有权转让给你。”

这简直就像是交代遗言了,季晓鸥想骂他“混蛋”,可是脸上的肌肉都不再听她使唤,她也管不住大颗大颗的泪珠汹涌地渗出来。

“‘三分之一’的办公室里,有一个保险柜,‘三分之一’所有的账本与资料都在里面。保险柜的密码是040812,是我那个兄弟去世的日子。真忘了也不要紧,你去问程小幺,他一定记着那个日子……”

严谨的声音蓦然止住了,这时不仅是他,连季晓鸥都听到了大门外隐隐传来车辆刹车制动的声音,不知有多少辆车停在门外。

严谨站起身:“待会儿无论什么场面,你都别出声。回头警察问你,你一定咬死了是我胁迫你,千万别犯傻!你保不了我,警察也不会相信你,犯不着两人都折进去。”

后面的场面十分混乱,季晓鸥几天后回想当时的情景,依然觉得记忆支离破碎。她只记得两声巨响,房门被大力踹开,几只强力电筒将房间照得雪亮,手臂上撕裂似的疼痛已经延伸到肩膀,她难以抬头,只能以眼角的余光扫到无数穿着皮靴的双脚在眼前飞速移动,晃得她眼花。事后她才知道那是一些防暴警察。因为顾虑到严谨的前特种兵身份,出动的几乎都是特警中的精英。但整个抓捕过程却出乎意料地顺利,严谨只是微弱反抗了几下,就被按在地板上铐上了手铐,束手就擒。

当他被带走时,季晓鸥终于艰难地把脸掉了个方向。她看见了严谨。他背铐着双臂,被人从地板上拖起来,几个黑洞洞的枪口正对着他的头部。他满头满脸都是血——那些粗暴的靴子,不仅踢破了头顶的皮肉,还在他右眼皮上划开一道口子,喷涌而出的鲜血糊住了他的视线,让他再也看不清眼前的一切。

临走之前严谨回过头,对着季晓鸥的方向,脸上肌肉牵动一下。由于双臂被反铐,这个动作的代价,是整个背部如同被砍了一刀一样难以忍受的剧痛。但他还是拼命扭过了头。旁人看到的只是污血狼藉之下一个狰狞的表情,但季晓鸥看到的,却是满心说不出的叮咛,以及不必说出来的歉意和安慰。

后来有女警帮季晓鸥解开手脚的捆绑,把她扶起来,穿上长裤和外套。简单的检查之后,证明身上没有严重外伤,她被带上一辆警车。

季晓鸥坐在后座的正中,深垂着头,眼睛只盯着自己手腕上两道暗红的新鲜瘀痕。两个身穿藏蓝色制服的女警,一左一右地夹着她。前座除了司机,还有一名男警察坐在副驾驶座上,没有人跟她说话,他们之间也互不交谈。就在这狭窄空间中令人窒息的沉默里,她的记忆把方才严谨说过的话以及他的表情,一句一句,一点一点,准确无误地回放给她看。

她闭上眼睛,眼中无泪,只有心中一团火烧得她口干舌燥。

季晓鸥被带进一间没有窗户的房间。很小,八平米不到,头顶一盏日光灯被四面白墙反射,光线过剩,映照得房间内每一个人的脸色都白里泛青。

她坐在一张椅子上,这是一张陈旧不堪的靠背木椅,映衬着长桌对面两把轻便的黑色皮面靠背椅,一坐下去便能让人变得被动和劣势。

季晓鸥把手压在大腿下面,为的是控制双手不由自主地颤抖。被捆绑过的手臂尚未完全回血,酸麻不堪,像爬满了蚂蚁,但知觉的恢复已从指尖渐渐开始。她能感觉到椅子面朝上的部分手感粗糙,布满了一道道划痕。是那些窘迫不安的手干的,什么事都干得出来的手,肮脏的指甲抠划着椅面,同时伴随着一张张嘴里吐出的谎言和狡辩。她不知道身下这张椅子,曾经坐过多少盗窃、杀人、抢劫、强奸以及贩毒的嫌疑者,也不知道这上面会不会再添上自己的划痕。

有两人推门进来,年轻的穿着警服,娃娃脸上是故作成熟的严肃;年纪大的穿着便装,黑而瘦,长相极其普通,却长着一双精光四射仿佛洞悉一切的眼睛。

“我姓赵,赵庭辉。”

问讯就是这样开始的,以“12·29”专案组的刑警赵庭辉的自我介绍作为开始,语气温和得出乎季晓鸥的意料。她抬起头,在赵庭辉的脸上没看到多余的表情,却在那个年轻警察的眼神中看到了毫不掩饰的怜惜。

跟着警察离开美容店时,季晓鸥在门口的大镜子前看到了自己的形象:长发散乱,半边脸惨白,半边脸浮肿,嘴唇毫无血色,像涂过那种苍白色的唇膏,即使如此狼狈,但一个年轻女性的柔美本质却是无法掩盖的。她不确认这个警察是否去过现场,是否见识过她玉体横陈的狼狈模样,但他的眼神,迅速唤醒了她的性别意识,也让她明白严谨为什么会刻意布置一个好似强暴的现场。他太了解男人了,那种场面会快速刺激男人的肾上腺素分泌,最大限度地榨取一个男性怜香惜玉的同情心,从而让他对真相的判断倾向于对她有利的一面。无论什么人见到这衣衫褴褛狼狈不堪的女孩儿,大概都会心生怜悯,愿意相信她的无辜,而不会特意为难她。

明白了这一点,她立刻调整好自己的情绪和定位,细声细气地开口:“赵警官。”

“以前你认识严谨吗?”

“认识。”

“怎么认识的?”

“在一家酒店认识的,他追我一段时间,我没答应。”

“然后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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