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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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晓鸥当即撂下陪练赶去赴约。她开的这辆车,就是程睿敏家的那辆旧宝来。她去年已经考取了驾照,唯一欠缺的是上路经验。跟着陪练在路上转了十几个小时,便跃跃欲试要自己上路。此刻没了陪练,一路小心翼翼,居然也毫发无伤地开到了约会地点。

第81章

在咖啡馆等她的,不止May一个人,旁边还有一位三十多岁的男士,灰西装白衬衣,气质打扮一看就是在写字楼上班的白领。

招呼季晓鸥坐下,May不好意思地说:“对不起,本来不该和你约得这么急,高阳刚从外地出差回来,是我硬把他从公司里拉出来的。因为我觉得这事比较重要,想让你们尽快见面聊聊。”她指指身边的男士,“他就是高阳,在一家公关公司工作。高阳,后面还是你来说吧。”

那位叫“高阳”的男士,便欠欠身递过一张名片:“季小姐,幸会。是这样的,我们公司最近要帮一家重要客户筹划一个比较高端的慈善拍卖晚宴,我们正在寻找合适的场地。这个场地呢,要求足够大,有特色,而且因为会有比较特别的客人参加,所以还要私密性好。May推荐了你们那家水上饭店。我很感兴趣,想去实地看看环境。不知您意下如何?”

季晓鸥低头看看名片,心脏如触电一般狂跳了几下。原来高阳所在的公司,竟是世界著名的十大公关公司之一。接着再听高阳介绍晚宴的相关情况,不但届时会有重量级的媒体全程跟拍,而且晚宴的主要赞助者之一还有明确的教会背景。这桩生意如果可以谈成,不仅给“三分之一”的东山再起注射了一针强心剂,连前段时间盛传的关于男色交易的脏名都可以顺便洗脱。

兴奋之下她连声道:“没问题没问题,欢迎高总您随时来参观。”

May却轻轻按住她的手笑道:“不能这样主动的,回头你怎么跟他谈价钱啊?这人可是出名的老奸巨猾,从来认钱不认人的。”

高阳不以为忤,反而看着May笑笑,充满了纵容。而季晓鸥突然间收获这么一个惊喜,只剩下傻笑的份儿了。

三个人约好了一起去塘沽,高阳另带了一名下属同行,May就换到季晓鸥的车上。第一次在车上载着旁人,季晓鸥多少有点儿紧张,但她也终于有合适的机会,对May好好地说声谢谢。

May却说:“你不用谢我,要谢就谢万能的上主吧。我总感觉我们的相遇像是天意。我一直都没想明白,为什么我会觉得,如果不帮你这个忙,我就会失去什么东西,会后悔一辈子。”

将“三分之一”的内部和外围环境整体考察了一遍,高阳大体上还算满意,只待回公司同上司商量,再让律师准备好合同,就可与季晓鸥就真正的合作细节敲定条件和价格。对季晓鸥来说,她本来就打算不惜代价也要做成这单生意,只要价格和细节不是太离谱,她都可以接受。

双方既已有了共识,随后的晚餐便显得主宾尽欢,季晓鸥让经理专门开了一瓶严谨的私藏白葡萄酒助兴。但她和高阳都要开车,只能让酒杯碰碰嘴唇做个意思,一瓶白葡萄酒,基本都让May和高阳的下属享用了。

May的酒量出人意料地好,半瓶酒下去才微现醉意,眼波流转间竟蕴藏着逼人的风情。坐她对面的高阳,视线一旦落在她身上,便如粘上一般轻易不肯离去。季晓鸥冷眼旁观,发觉这两人竟是一个郎有情妾无意的状态,明显高阳用情已深,May却心无旁骛。

这时候服务生来上菜,一不小心被地毯绊了一下,虽然训练有素,踉跄两下便扎稳马步,并未将手中的盘子摔出去,可是依旧撞到May的座椅,她手里那杯酒便完完整整泼在胸前。恰好May又穿了一件裸色的真丝上衣,湿透的衣料贴在前胸,里面内衣和部分乳房的形状立刻清清楚楚透了出来。

一行人顿时尴尬不已,席间几位男士的眼睛更不知该落在什么地方才好,高阳站起来,嘴张了张但没有说出话,显然仓促间也不知道该如何处理。服务生忙着道歉,季晓鸥已经站起来拉着May往办公室奔去。

季晓鸥平日出入总是一身运动服,办公室里就放了几件比较正式的衣服,以防有重要客人突然来店措手不及,此刻正好找出来应急。她把一件小西服交给May,自己又顺着楼梯一溜小跑去吧台找干净的毛巾。等她抱着一堆湿巾上来,敲敲门进去,却看见May身上依然穿着那件被酒染污的衬衣,胸前纽扣已解开了两粒,手却停在第三粒纽扣处。她正仰脸望着墙上那张三个少年的合影,脸上的表情竟也诡异地静止在某一个瞬间,仿佛突然遭遇雷击,她的灵魂刹那间不知飞往何处,留下的只是一个毫无知觉的躯壳。

季晓鸥被她那种失魂落魄的神情吓到了,放下手里的东西,刚要说话,却看见May的眼角有一颗又圆又大的泪珠,突兀地沿着脸颊滚下来,滴落在衬衣的前襟上。

季晓鸥手足无措地站住:“May姐,你怎么啦?”

May没有回头,依然痴痴地盯着照片,季晓鸥听到她用颤抖的声音问:“你是谁?你怎么会有他们的照片?”

“啊?”季晓鸥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这不是我的,是我男友挂这儿的。你……你认识他们?”

May背对着她,声音飘忽得像做梦一样:“何止认识,他一直刻在我心里。”

季晓鸥眨巴眨巴眼睛,有些怀疑她是喝醉了,一时不知该如何接话,只能顺着本能问一句:“你说的是哪一个?”

May终于转过头,泪痕尚在的脸上残留着恍惚。季晓鸥盯着她的嘴,生怕那两片柔软的嘴唇里吐出“严谨”两个字。就算不是严谨,是程睿敏的前任也够麻烦的。她去程家取车时,见过程睿敏的太太谭斌,程、谭之间那份相得益彰的知性与默契,令她十分喜欢这对夫妇。

May却说:“他姓孙。”

“哦。”季晓鸥松了口气,不是这两人就好。她扭头去看照片,看到那张英俊得不晓得像哪个明星的面庞:“长得最好看的那个?”

“是的。”

季晓鸥蓦然捂住了嘴巴。“二子”,已经去世的“二子”,在“三分之一”深具存在感的“二子”!她想起第一次在唱诗班见到May, May说她信教只是为了有朝一日能在天堂与失去的爱人重逢。这一刻季晓鸥简直不能相信,世间竟然还有这样的巧合。

因为过度震惊,她开口时都有点儿结巴:“你……和他……你们……”

“是的。”也许真的醉得深了,May的脸颊红红的,“我离开乌克兰的时候,把所有的照片都烧掉了,这么多年了,有时在梦里看见他,离我那么近,清清楚楚,每一根眉毛都看得清,可睁开眼睛,再回忆他的样子,却越来越模糊,我居然没有留下一张他的照片,连一张他的照片都没有……”

她试图走得离照片更近一些,脚下却踉跄了一步,季晓鸥赶紧搀住她,犹自听到她的喃喃自语:“他让我忘掉他,往前走。可是怎么可能?我怎么可能忘了他?……”

季晓鸥察言观色,没敢胡乱接腔,只能小心地托着她的手臂:“May姐,你醉了,我让高总送你回去。”

这顿晚餐,因May突然情绪低落而匆匆结束,高阳几人要赶回北京。

季晓鸥送他们出门。将May扶进高阳的车里,她凑近了低声道:“May姐,那张照片,我替你翻拍一张。”看一眼前座的高阳,她将声音压得更低,“你放心,不会让他知道的。”

May转过头来,灯影下却眼神清明,似乎并无醉态。她笑了笑:“谢谢你,我想我不需要了,有些人记在心里就可以了。我会过得好好的,因为我知道这是他希望我去做的。”

车开走了。季晓鸥目送他们逐渐消失在无边的夜色里,四月的春风卷着饱满的水汽,撩起她额前的头发。一些人在经历,一些人在失去,原来世间心里有故事的人,很多很多。而每一个心里有故事的人,似乎都经历过同样的孤独与无助。眼里布满绝望,心中却又充满了新生的希望。

她在“三分之一”的舷梯前站了很久很久,直到收到一条May的短信:亲爱的姐妹,我终于明白神为什么会安排我与你相遇。感谢你。我会尽力帮助你,上帝也会保佑你心想事成。

那天晚上,季晓鸥没有回北京,就在办公室的床上凑合了一夜。半夜醒了再睡不着,她打开桌上的电脑连上网络,却看到一个意外的消息:检察院已对12·29杀人碎尸案做出了起诉决定。

她对着发布这条消息的微博呆看了很久很久,始终没有勇气点开下面的评论看一看。她已经好久不敢上网了,但也能猜到那下面一万多条评论都是什么内容,那些让人无法承载的来自陌生人的愤怒或者恶意。

第*章 21 我想为你放弃一切

周律师将检察院的起诉通知书放在严谨的面前。

严谨没有拿起来,只是低头就着桌面看了一会儿,然后在送达回执上草草签了字,轻轻反推回去。周律师伸手按住,两人彼此沉默地对峙。头顶的日光灯冷冷地照下来,严谨腕间的手铐反射着亮光,触目地闪了一下。

最终严谨先开了口:“就这样了?”

周律师说:“你应该明白,这是必然结果。”

严谨干笑一声:“必然的结果,不应该是真凶落网吗?”

周律师低下头,避开他犀利的眼神,沉吟了一会儿才说:“你的家人正在争取被害人家属的谅解书,如果拿到那个,或许你能等到你想等的那一天。”

原本表情淡然的严谨一下激动起来:“谅解什么?我没有杀人,要什么谅解?周律师,我没有杀人,我不接受这种有罪辩护方式。你知道我做过军人,在我这儿,子弹命中目标叫成功,没有就是失败,不会有折中的路线。”

周律师摆摆手,示意他冷静:“开庭还有一段日子,你可以再考虑考虑。我建议你做出决定的时候,不仅考虑自己,更要考虑你的家人。”

严谨不说话,头疼似的扶住额头,半天没有出声。

周律师开始收拾东西:“你好好想想,等我下次来,告诉我你的决定。”

严谨抬起头,不过是瞬间的工夫,他的眉梢眼角就像是突然老了几岁:“周律师,能借我支笔吗?”

“你想写什么?”

“给家人交代几件事。您放心,不会有明令禁止的内容。”

周律师犹豫片刻,还是取出纸和笔递给他。

大概好久没有用笔写字了,严谨握着签字笔,笔尖在纸上抖了半天,都没有落下去。他咬着笔头愣了一会儿,终于开始一笔一画地写下去。

周律师侧头去看,原以为他要写给父母,没想到抬头却是“晓鸥”两个字。周律师轻轻抬抬眉毛,十分不以为然。

严谨头顶像长着眼睛,一边写一边说:“你是不知道,有些事我只能交给她,交给我们家就全白瞎了。”

拿着严谨这封信,严慎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最后叹了口气:“唉,傻得让人无话可说。”

第82章

她拿起手边的电话,拨通了季晓鸥的手机。

季晓鸥此刻正在天津回北京的路上。她停在路边接了电话,严慎的要求让她皱起眉头,“我还有很多事要处理,不方便往西边去,有什么事不能电话里说,或者就近找个地方见面?”

严慎却说:“是我妈想见你,我的面子你不给,老人的面子总得给吧?”

季晓鸥犹豫了一下:“好,我过去。”

季晓鸥赶到严家,严慎和保姆正用轮椅推着母亲在院子里晒太阳。严谨母亲已经脱离了危险期,但是恢复并不是很好,不仅失去了语言功能,而且左半边身子无法动弹。看到季晓鸥出现,她的情绪忽然激动起来,啊啊叫了几声,似乎认得她。

严慎在母亲膝前蹲下,握住她的手,“妈,你看,这就是我哥的女朋友。很漂亮是吧?家庭也很好,父母都是医生,我哥这回是认真的。您一定得尽快好起来,他们还指着您将来给他们带孩子呢!”

老太太又啊啊了几声,用能够活动的右手焦急地拍打着严慎的手背。严慎便朝季晓鸥招招手:“来!”

季晓鸥踌躇片刻,还是走过去,也蹲在轮椅前。严慎将她的手放进母亲的手心。

老太太歪着一侧颈部,眼睛看着季晓鸥,打量了半天,随即把手伸进膝盖的毛毯下面,哆哆嗦嗦地找着什么。严慎替她掀起毛毯,拿出一个手掌大的红木盒子。

“是这个吗?”

严谨妈点点头。严慎打开木盒,里面露出一个通体翠绿的玉镯。

“给她吗?”严慎指指季晓鸥,一脸不情愿的表情。

严谨妈再点点头。

“这……”季晓鸥一下子慌了神。让她假装女朋友安慰一下老人没问题,可严谨妈这是拿准儿媳的待遇待她,但她和严谨之间,还什么承诺都没有呢。

她站起来往后退:“阿姨,这不合适,还是等严谨回来再说吧。”

严谨妈啊啊几声,显得很不高兴。

严慎赶紧把季晓鸥拉回来,用一种哄小孩儿的口吻柔声道:“妈,人家还是小姑娘,害臊呢。您看着,我帮您给她戴上。”

她紧紧攥着季晓鸥的手腕,暗暗使劲握了几下示意她别动。

季晓鸥只好站着,由着她把玉镯套上自己的手腕。那玉镯绿得如一湾春水,一看就价值不菲。

严慎拉起季晓鸥的手,展示给母亲看。严谨妈点点头,对女儿,对季晓鸥都吃力地笑了笑。虽然这个只有一半的笑容看上去十分诡异,但是季晓鸥却能感觉到其中的欢欣与如释重负。

严慎朝一边的保姆使使眼色,让她马上过去吸引老太太的注意力,然后扯着季晓鸥迅速离开。

两人走到不远处的凉棚下。季晓鸥一边走一边将玉镯撸下来,交给严慎:“你收好吧。”

严慎并没有客气,小心地接过来放回木盒,将盒盖盖上,随后讪讪地说:“这是我姥姥留给我妈的传家宝……”

季晓鸥不客气地打断她:“我明白,你不用解释。”

严慎的脸上有一丝恼怒一闪而过,但她很快控制住了,拿起石桌上的一个文件袋:“这是让你来家里的主要目的。我哥已经把‘三分之一’转换法人的手续都办好了,这里面是所有公证材料,什么时候你有时间,周律师那边会派人跟你去趟工商所,然后,‘三分之一’就是你的了,恭喜!”

季晓鸥打开文件袋,将文件抽出一半看了看,又推回去收好。抬起头望着严慎,她笑了笑:“你这种态度真的让我很困惑。我不知道是什么原因,让你对跟你不是一个阶层的人有这么深的成见。你是严谨的妹妹,那就是我姐,我愿意尊重你,可是我必须告诉你,接受‘三分之一’,我不是图这份财产,而是为了严谨,为了帮他保住一个对朋友对兄弟的承诺。他回来那一天,就是‘三分之一’物归原主那一天,请你放心!”

严慎挑起眉毛:“好的,希望有机会证明是我错了。”她取出一张对折的A4纸,“这是我哥刚从里面送出来的,给你的,我当然还是希望你别辜负他的信任。”

季晓鸥原本镇定的表情顿时消失了,接过那张纸时手指都在发抖,她展开对折的部分,扑面而来的果然是严谨那张牙舞爪的笔迹。

晓鸥:

废话不提,有几件事交代,务必帮我完成。

第一,之前北京看守所有个叫马林的死刑犯,请你帮我给他父子俩买块墓地,把爷爷送进养老院。

第二,替我去看看湛羽的妈妈,有什么需要一定满足她,另外阻止严慎逼她签谅解书,我不需要这样的谅解书。

第三,将来“三分之一”如果有盈余,帮我设立一个基金,帮助家庭有困难的学生完成学业,能帮几个是几个。

第四,保险柜里那份遗书,如果我被执行了,把它交给我父母。这些天我想了很多,你说得对,我用最不合适的方式,糟践了从部队回来的这十年。那份遗书是我在部队最后一次执行任务前写的,假如那一次真的光荣了,其实是最好的结束。就让他们当作这十年,从来没有我这个人。

晓鸥,回头找个正经男朋友,好好跟他过日子。不用担心我,比这更难挨的日子我都挨过。忘了我。就这样吧,再见。

严谨

季晓鸥看得手簌簌地抖,抖得那张纸哗啦哗啦响。从这些简洁的字句中,她已经看出了诀别的意思。

她把食指塞进嘴里,用力咬下去,指间锥心的疼痛传进大脑,这才勉强让自己镇静下来。将A4纸珍重地放进文件袋,她抬起头:“你有湛羽妈妈的地址或者联系方式?”

“所有资料都在周律师那儿,包括那个小杀人犯叫什么马林的。”

季晓鸥点点头:“谢谢,再见!”

严慎却笑着说:“不用急着走嘛,还有件事儿我刚忘了告诉你。你知道吗?湛家到现在共收了社会捐款三百多万,一分钱都没落到他妈妈手里。他爸爸和你那个前男友,因为分赃不均,现在各自雇了枪手在网上对骂,你可以上网看看,甭提多热闹了。”

季晓鸥看着她:“这跟我有什么关系?”

严慎说:“回答你的问题啊。你不是问我,为什么会对不是一个阶层的人有成见吗?这不是成见,这是事实。”

季晓鸥冷笑一声:“我必须纠正你,这不是事实,这是你戴了有色眼镜以后的严重偏执。”

说完,她就扭头逃一样地离开,走出好远还气得胸口起伏不定。假如不是为了严谨,她完全没有必要,也无论如何不会接受这样的羞辱。

从周律师那儿得到湛羽母亲李美琴的地址,季晓鸥费了好大劲才找到她现在住的地方。那是一处位于南城的平房,大杂院里大概住着七八户人家。院子中间横空拉着几根铁丝,搭满了衣服和被子,她得从那些花花绿绿的内衣下面穿过去,才能到达正房的走廊。院子里的环境,虽然杂物甚多,所幸还算干净。

李美琴住在东边一间厢房里,季晓鸥站在门口,举起手犹豫了很久,才终于用手指在门上轻轻敲了敲。门里有人应了一声,接着是轮椅在青砖地上滚过的声音。门开了,季晓鸥见到的,是一个前额鬓角头发雪白的李美琴。

李美琴仰着头,眼神是落在来人的身上,可是季晓鸥感觉到她并没有认出自己,因为她脸上的肌肉没有任何波动。假如她认出了自己,不会如此平静。林海鹏既然在这个家里出没过,以他的脾气,不会不把季晓鸥和严谨的关系告诉给这家人。

季晓鸥仔细地观察她,然后明白了原因。李美琴的眼睛已经看不清前面的东西了。

“阿姨。”她怯怯地出了声,“我是季晓鸥。”

她预备着李美琴发怒,让她滚出去,可是李美琴只是嘴角抽动了一下,然后挪动轮椅往屋子里走:“进来吧,外面风大。”

季晓鸥跟进去。她没敢往椅子上坐,只敢离李美琴远远地站着,打量着这房间里简陋的一切。房间里家具简单,只有一张床、一个简易衣柜、几把椅子,靠窗还有一张半旧的书桌,上面放着锅碗瓢盆。房间虽然局促,但是通风和日照都比原来的房子好,四壁刷得雪白,还能闻到淡淡的石灰水味道。一张镶有黑纱的湛羽遗照挂在五斗橱的上面,橱柜上除了供着香炉和两盘水果,还有一个四四方方的布包裹。从尺寸上目测,应该是一个骨灰盒。

季晓鸥仰头看着照片,清秀的少年亦安静地望着她,那些细节渐渐模糊的回忆,在这一刻都翻涌而来。她放下手袋,走到五斗橱前,点起一炷香插进香炉,低头默默祈祷了一会儿。

当她做这些事的时候,李美琴挪到了床边,费力地歪着身子,在床褥下面四处摸索,像在找什么东西。季晓鸥走过去:“阿姨,你找什么我帮你好吗?”

李美琴坐直身体,朝她招招手:“小季,你过来。”

季晓鸥走近两步,在她面前蹲下,将手放在她的膝盖上:“阿姨,我在这儿。”

李美琴摸索着握住她的手,将一张硬硬的卡片放在她手心里:“这张卡你拿走吧。”

季晓鸥低下头,自己手里放着的,竟是一张银行借记卡。

第83章

“这……这是什么?”

“卡里有十八万,是上次住院,你们拿过来的,拿走吧,我不需要。”

“可是,这钱是给你做手术用的。”

李美琴脸上现出一丝凄凉的微笑:“那时候我拼命想活下去,是为了小羽。小羽都不在了,我活着还有什么盼头?我不需要钱,钱不是什么好东西。如果不是为了钱,小羽也不会走上那条路。拿走吧!小季,以后你也别再来了。”

“阿姨……”

“小季,我知道你是个好姑娘,可是看见你,我就想起那个凶手。这张卡我怕丢了,怕被小羽爸爸找到,所以藏在褥子下面,每天晚上,它都像块烙铁一样,烧得我睡不着。一想起这些钱是害了小羽那个畜生给的,我就恨不能把它剪得粉碎。走吧,小季,带着这张卡走吧,别再让我看见你!”

“阿姨你听我说,这里面绝对有误会。严谨不会害小羽,他不是坏人,他干不出那种事……”

“我的眼睛虽然快要瞎了,可我的心没有瞎。”李美琴打断她的话,“我要等着,我要睁着眼睛,亲眼看着凶手被执行死刑。”她的眼睛缺乏神采,却闪动着异样的光芒。她的声调并不高,语速也很慢,可是一个字一个字吐出来,每一个字都似附着刻骨的仇恨。

那张银行卡被季晓鸥紧紧攥在手心里,四边像刀刃一样,简直要切进皮肉。她慢慢站起身,点点头:“好,找到真凶以前,我不会再来。”

那天的天气很好,室外春阳和煦,花木葱茏。季晓鸥坐进驾驶座,却觉得周身寒冷,手指冰凉。握着方向盘的手指收紧了,关节指甲全泛了白。她一动不动地坐了好久,才从手袋里摸出手机,找到May的电话号码拨了出去。

“May姐,麻烦你帮我演场戏好吗?我认识的人里,只有你最适合扮演白富美,请你帮我定时给她捐助一笔钱。”

May安静地听她说完原委,然后说:“可以,这场戏我可以帮你演,但是她如今了无生趣,你确认她会接受一个陌生人的捐赠和资助吗?”

季晓鸥斟酌了一下用词,才回答:“有句话,我知道说出来可能很不合适,如果冒犯到你,请原谅。May姐,你当初是怎么走过最难受的那段日子的,请用同样的方式帮帮她。”

May在电话那头沉默良久,然后说:“好。”

当季晓鸥回到“三分之一”,拨动保险柜号码盘的数字“040812”时,她又想起了May。其实她对May的故事充满了好奇,但是她能看出来,对May来说,那恐怕是一处今生无法碰触的伤痛,任何试图揭开旧日伤痕的举动,都显得过于残忍。有些人会把痛苦当作生命中的一部分收在心里,否则他们自己都会怀疑自己是否爱过。她也想过,假如遇到同样的事会如何?她想了很长时间,觉得自己仍然会像奶奶去世时一样,歇斯底里地发泄完心中的悲伤,便站起来擦干眼泪再尽可能快乐地活下去。绝不会把自己埋在往事里不肯自拔。人不能永远活在记忆里,你总要和过去告别,向未来前进。

季晓鸥在塘沽整整待了一个星期没有回北京。和高阳公司的协议已经签订,价格给得还算公道,但她必须保证一个星期后的慈善晚宴完全符合对方的要求。

她要做的事情很多,从海鲜进货、酒水购买一直到厨房配菜,每一个细节都亲自盯着,生怕照顾不周出点儿什么纰漏。又因为高阳告诉她,靠May帮忙,晚宴的最后一个节目,临时改为教会唱诗班的演出。季晓鸥站在一层的大堂里,怎么看都觉得店内原来豪华冰冷的装饰,带着都市纸醉金迷的奢侈味道,与圣洁的宗教气氛严重不符。于是她紧急联络了一家窗帘供应商,以加急的速度生产出一批欧式布幔。

到了正日子那天,布幔一悬挂起来,一层大厅的格调顿时改头换面,让所有人都大吃一惊。柔软的布幔遮挡住线条冷硬的镜面与罗马柱,雪白的桌布上陈设着黑色的枝形烛台,大厅的灯光被调暗了,烛台上竖着婴儿手臂粗的蜡烛,烛光闪烁,将黑暗与光明的界限变得模糊,整个店堂仿佛幽深华丽的宫殿。尤其到了唱诗班的节目,跳跃的烛光映照着女孩子们光滑的脸庞,风琴声悠扬动听,歌声婉约悲悯,柔软如丝绒,摩挲着黑色的夜晚,摩挲着那些在都市中被磨炼得坚硬无比的神经。几乎所有人都放下了手中的酒杯或者手机,这歌声有种奇特的感召力,让他们恍惚地以为自己似乎丢失了什么。这份失去无以名状,一下一下仿佛把人的心都掏空了。

季晓鸥在这一刻悄悄退了出去,一个人慢慢爬上了顶层的甲板。海面上风很大,撩起她的长裙,黑色的剪影像一面飘扬的旗帜。大厅的歌声隐隐约约传来,仿佛是来自云层深处的声音,缥缈深远。

“严谨,你看到了吗?”她对着北京的方向喃喃自语,“我做成了!‘三分之一’的生意一定会恢复,你放心。上帝不会抛弃我们,你也一定不能放弃,我相信一定会有真凶落网还你清白的一天。”

这个晚上过去之后,一度式微的“三分之一”竟然真的奇迹般恢复了活力。参加慈善晚宴的客人包括不少大公司的高层,也有政府机关的官员。“三分之一”别致的氛围,以及菜肴的精致新鲜,给他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由此口口相传,上次男色公关传闻的影响便逐渐消退。虽然相比鼎盛期时每天的流水还有些差距,但是比起前段时间的凄风苦雨,已完全是冰火两重天了。欠了员工两个月的工资,终于偿还清了,季晓鸥手中也终于有了正常的流动资金。犹如卸下紧箍咒,她浑身都轻快起来。下面她要集中精力对付的,还是富隆公司的那件官司。富隆的起诉开庭在即,她必须在严谨的案子开庭之前把此事解决掉,她想在法庭上见到严谨时,踏踏实实地对他说一句“放心”。

对付“富隆”公司的方法,是她自己冥思苦想许久,灵光一现间得到的。为此程睿敏夫妇还专门开车来了一趟天津。因为程睿敏的妻子谭斌,有一位大学同窗在质监局工作,夫妻俩请他在“三分之一”吃了顿饭,并介绍给季晓鸥认识。

有了这位质监局的中层领导做后盾,季晓鸥放心大胆地去实施自己的计划了。

“富隆”公司除了长期给几家海鲜餐厅定时供货,在市内最大的海鲜批发市场也设有固定摊位,针对的主要是小型餐厅和市民散客。这一天,市场上来了一个顾客,挨着摊位询问价格,查看水产的鲜活程度,最后他停在了“富隆”的摊位前。富隆的摊主察言观色,听到一口东北口音,便知是外地人。待攀谈一会儿,这人自我介绍说刚在天津市区开了一家饭店,主营海鲜,正在寻找合适可靠的水产商长期合作。摊主以为遇到了潜在的大主顾,赶紧递上印有公司名字的名片,将富隆的海鲜品种和质量吹得天花乱坠。那人也就频频点头,最后现场买了几千元的海蟹、鲜虾和扇贝,又交代说三天后会再来上货,这才带着半车的海鲜离开市场。

三天之后,这个人再没有在市场出现过,但是收到质量举报的质监局和农业局的联合检查小组却出动了,凭着一纸甲醛与丁香酚严重超标的检验报告,查封了“富隆”在批发市场的摊位。

用福尔马林保鲜,用丁香油水门汀延长水产的存活时间,在海鲜市场简直就是公开的行业秘密,“富隆”公司的老板陈富隆一听始末就明白自己是被人给坑了。他理所当然地认为暗箭来自同行,正在四处打听到底是谁出卖了自己,焦头烂额地找人疏通质监局关系时,季晓鸥出现了。

依然在那家广式茶楼,桌子上全是餐具,她只好将一份刚刚打印出来的起诉申请书轻轻地放在陈富隆的膝盖上。那上面白纸黑字写着“三分之一”起诉“富隆”公司供应的海鲜产品不符合国家食品标准,要求赔偿“三分之一”一切损失。

陈富隆低头看了一会儿,等看明白了纸上的内容,他姿势没变,只把眼睛挑起来瞪着季晓鸥:“是你干的?”

“没错。”

陈富隆将申请书重重地拍到油腻的桌面上:“你他妈活腻味了?你想干什么?”

“跟你谈条件。”季晓鸥并没有被他眼中的凶光吓住,而是不紧不慢地回答,“陈叔,咱明人不说暗话,我这么做也没别的意思,就是想告诉您,我的反起诉立案以后,咱两家的两个案子就拧在一起了,我这个案子不判,您这个案子也不会结束。但是这种质量官司,不用我提醒,您大概也知道,不打个一年半载的它扯不完。您要愿意耗着呢我也不反对,不过这事要是上了报纸,我倒没什么,就是换家供应商的问题,可是您的富隆,就不好说了吧?李国强再厉害,就算他能控制整个海鲜批发市场的价格,可他不能强迫其他餐厅从一家质量有问题的批发商那儿进货。他开饭店不为挣钱,只为洗钱,就凭他名下那两家半死不活的海鲜餐馆,您觉得能养活您公司里那么多兄弟吗?我打听了一下,您和他也不是至交,何必要做这枉死鬼呢?”

陈富隆一把把那张纸拂到了地上,随之应声落地的,还有七八个碗碟。有一只汤碗砸在季晓鸥的脚边,摔得粉碎,汤汁溅得她一裤脚都是。但季晓鸥也只是缩缩脚,依旧神色镇静,并未有丝毫惧怕的表示。

陈富隆扯扯衣服领子,表情还很狰狞,声调倒意外地降了下来:“你想谈什么条件?”

季晓鸥笑了笑,知道他理清形势开始服软了,于是坐正身体:“第一,撤诉。第二,我们签份还款协议,五个月之内我负责还清你的欠款。”

陈富隆冷笑一声:“我撤诉了你就能还钱?当我三岁孩子,哄谁呀?”

“就您说过的,欠债还钱,天经地义。我还要在塘沽这地面上混呢,不会拿自己的名誉开玩笑。五个月,从下个月开始,每月五分之一,九月底还清。协议生效的日期,从您撤诉的时间开始。您若愿意庭外和解呢,我们马上就可以签这个协议,您若执意打官司,那也没关系,我全程奉陪。”

陈富隆盯着她看了半晌,“你拿什么让我相信你?”

季晓鸥从皮包里取出一份红皮的房产证,打开来把正文那一页朝向他:“这是我名下的一套房产,位于北京四环内的繁华地段,市值三百五十万,我们可以去做抵押公证,假如到时我不能按时还钱,房子就是你的。”

陈富隆接过房产证,仔细辨别了一下真伪,又扔还给她:“那质监局那边呢?”

“我负责帮您疏通关系,只要您下批货保证甲醛和丁香酚低于质检标准。”

陈富隆不出声了,只把一条腿架在另一条腿上,眼望着季晓鸥,不停地抖动着垫在下面的那条腿,抖得椅子一直响。季晓鸥知道他在思考,在权衡利弊,也就不动声色地耐心等待。

陈富隆终于放下腿,一拍桌子:“成交!”

季晓鸥朝他伸出手:“陈叔,您是明白人,又打扰您早餐了,抱歉!”

陈富隆看都没看那只伸到面前的手,只是磨了磨牙,站起来朝门口走过去,一边走一边喊:“买单!”

季晓鸥第二次看着他的背影从人群中穿过,以同样的姿势从门口消失,略有些得意地笑了。解决了陈富隆,就等于把“小美人”卡住“三分之一”的那只黑手挪开了。只要“三分之一”的生意一直维持目前的状态,她就不怕他再暗中使坏。

自我陶醉了一会儿,她从牛仔裤的后兜里掏出几次嗡嗡作响的手机,低头看了一眼。然后这一眼,却让她脸色大变。

短信是美容店的一名顾客,也是方妮娅的邻居发来的:小季,妮娅跳楼了。16层。

季晓鸥眼前一黑,手机砰一声落在地上。路过的服务员捡起,交还到她手里,她机械地握紧手机,连声谢谢都忘了说,站起来拔腿就往外跑。

高速路上,一直开车小心谨慎的季晓鸥,第一次把车速提到了每小时120公里。她想起最后一次见到方妮娅的情景,渐渐眼角有泪泛上来。

她把车开进方妮娅家的小区,离得老远就看见她家院门敞开着,门口停满了车,其中还有两辆扎眼的警车。

季晓鸥停好车走下来,却在方家的门口犹豫地停下了脚步。隔着院子她都能听到客厅传来的撕心裂肺的哭喊声。她按住胸口,不敢再往里走了,只觉心口处一阵阵犯恶心,背上全是冷汗,太阳穴里像有个小锤子在不停地敲打,砰砰砰……

她闭上眼睛,有些纳闷这突如其来的恐惧与厌恶来自何处。直到有人在她肩膀上轻轻拍了一下。

“小季,你怎么啦?”季晓鸥回头,身后站着给她发短信的那位邻居。

“你脸色怎么这么难看?到我家来喝口水吧。”她挽起季晓鸥的手臂。

“为什么会出这种事儿?妮娅姐不是有保姆一直看着吗?她从什么地方的十六层跳下来的?”季晓鸥手捧一杯热茶,却依旧像身处冷库一样打着摆子。

“她家原来不是有个旧房子吗?现在空着。”邻居叹了口气,“夜里她趁着保姆和她老公都睡了,自己开车跑到那儿去,就……就跳下去了。什么话也没留下。听说是因为严重的忧郁症。警察查了半天,结论也是自杀。”

从邻居家出来,季晓鸥回到车上,一个人傻坐了半晌,一遍遍回想着和方妮娅最后一次见面的细节。最后她打开工具盒,取出那张餐巾纸,摊在膝头细看。

方妮娅留下的这个号码,究竟代表什么意思?电话号码?十个数字,手机号码与固定号码都不可能。银行卡号?她跟方妮娅无亲无故,她留个银行卡号给她干什么?

季晓鸥仰起头冥思苦想,试图将自己代入方妮娅的生活,她的生活圈子里究竟还有什么东西和数字有关呢?身份证号码?社会保险号码?上网密码?微信号?QQ号?QQ……等等,她一下捧起餐巾纸,仔细看数字以外的那两个圆圈,两个圆虽然画得歪歪扭扭,那两个小尾巴并不明显,可是从笔画的顿挫来看,它们的确是存在的!

第84章

季晓鸥耳边像听到一声炸雷,有几十秒的时间她忘了自己身在何处。等回过神,她扔下餐巾纸,挂挡,踩油门,小“宝来”呼一声冲了出去。

回到公寓楼下,她停好车,一溜小跑上了电梯,又从电梯一路跑进家门,喘着气打开了电脑,登录QQ,输进那十位数字,开始搜寻。

网络慢得她心焦,其实搜寻时长不过十几秒,她却感觉像几年一样漫长。QQ的小窗口终于出现了搜寻结果。她凑上去定睛一看,心脏差点儿从嗓子眼儿跳出来。按这个号码搜出来的ID昵称,叫作“上帝的弃儿”。

上帝的弃儿?一年前生日的时候,她和湛羽在泰国餐馆吃饭,她记得湛羽曾亲口说过,他就是一个上帝的弃儿。

上帝啊!季晓鸥从椅子上霍地站了起来。这个号码难道就是湛羽的QQ号?

她简单的思维一下子没办法接受如此复杂与诡异的事实。她要仔细想一想才能明白,为什么方妮娅要在临终前特意把湛羽的QQ号留给她。难道方妮娅是想告诉她,这个QQ号里有什么重要的秘密?如果这个数字是有意义的,说明当时方妮娅其实神志清醒,所有的疯狂举动很可能都是假的,目的只是为了引开保姆的注意力,将餐巾纸交给她。那么她又为什么要装疯呢?

季晓鸥定定神,退出自己的QQ,回到登录页面,重新输入这个疑似湛羽的QQ号,然后用湛羽的生日试了下密码,被系统拒绝了,密码错误。这在她的意料之中。撑着额头想了想,她转去这个ID的QQ空间。空间竟然没有加密,还留有为数不多的几篇日志。她从最下面随便点开一篇开始看。

3月16日晴

原来世界上真的还残留着美好的女性。姐姐这个称呼,叫起来这么美。

4月8日阴雨

脏。恶心。接过那笔钱时,恨不能一把火烧掉,把我自己也烧掉,世界就干净了。姐姐,你是这世界上最后一缕阳光。

5月14日晴

她最终不知道。幸好她不知道,他没告诉她。姐姐,我开始讨厌你,因为我讨厌我自己,在你面前我总是更加讨厌我自己。

6月5日多云

姐姐,我很害怕,我不知道能不能逃过这一劫,我觉得我要死了。以前我不怕死,死是解脱。可看着你,我害怕死。因为我将去的另一个世界,一定没有你。

6月19日大雨

最恨的人居然帮了我。恨,因为他对姐姐的企图,因为他们这种人生下来就什么都有,而我,一无所有。

9月25日晴

明天是你的生日。我多想跟你面对面说这句话。姐姐,我爱你!我想给你一切,可我一无所有,我想为你放弃一切,可我又没有什么可放弃。

9月26日多云

原来如此。都是假的。在她眼里,我脏、贱、臭,什么都不是。曾经无比信赖的铠甲,翻卷起来,变成一把刀捅进心脏。梦醒了。那就这样吧。

空间日志到此为止,再没有下文。

季晓鸥发现支撑自己分量的那根脊骨软了下去。现在她整个人瘫坐在椅子里。毋庸置疑,这个号码和ID的主人,就是湛羽。她在为自己的迟钝而难过,那寥寥几段日志,每一个字都带着尖利的刺痛,令她感觉如万箭穿心。在去年那个生日之前,在湛羽的真实身份揭穿之前,她认为他好看、脆弱、干净,需要呵护与关爱,那个生日之后,她认为他自暴自弃、自甘堕落,不值得同情与帮助。她想了那么多,可从来没有想过,这个孩子竟然会爱上她。假如她能早点儿察觉他的心意,假如那个晚上她说的话没有那么伤人,假如她能再多点儿关心与耐心,他的命运会不会因此改写?

她伸出双手捂在脸上。手指是冰凉的,脸颊却是滚烫的。过去的一切如决堤的洪水,冲破了记忆的闸门,一点一滴地清晰起来。而自己就像一叶惊涛骇浪中的小舟,被命运的激流拍打得粉身碎骨。她没有力气站起来,更没有力气流眼泪了。只剩下一个念头盘桓她的心头:方妮娅的死是不是和湛羽被害有关系?

她一定要设法找到真相。这一次不仅仅是为了严谨,也为了湛羽。

季晓鸥上网搜了一个强力破解密码的软件装在电脑上。可是黑客这行当,并不是人人都能做的,她努力了两个小时,只能承认自己在这方面没有天分,要想破解密码,必须找专业人士帮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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