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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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失踪很久的刘伟,在广东顺德下面一个市里意外被收捕了。这个刘伟,就是让严谨不惜代价从看守所跑出去都要寻找的刘伟。

刘伟在广东隐姓埋名生活了将近半年,因为酒后斗殴被刑拘,接着就被警方查出了假身份。他很快被广东警方押解到北京,专案组连夜进行了突击审讯。虽然审讯的最终结果排除了他在湛羽案中的嫌疑,但是当专案组将季晓鸥生前拍下的黑衣人照片交给他辨认时,他却认出他曾帮这个人拉过皮条,因为这个人的挑剔和难缠,让他过了这么久依然有印象。而拉皮条的对象,就是湛羽,当年的KK。

第88章

审讯中的这个重大收获,令整个专案组都振奋起来,湛羽和季晓鸥的两个案子终于有了确定证据关联起来。拖延了将近半年的碎尸案,也终于有望结案了。

由于出入酒吧和夜总会的嫖客,一般都不会使用真名,但刘伟记得他在去年的十月份和那个人通过一次电话。于是刘伟十月份的手机记录被调取出来,一百多个通话号码被一一排查,最后的嫌疑锁定到了一个人身上。一个从来没有进入过警方视线的人身上。

方妮娅的丈夫——陈建国。

所谓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一周之后,“12·29杀人碎尸案”以及“4·21西餐厅杀人案”宣布全案告破。随之关联的另一起自杀事件也被重新定性为他杀,凶手皆为同一个人——陈建国。

陈建国,这个在亲人、邻居和朋友眼中瘦削、寡言、沉静、努力的好丈夫、好女婿、好搭档,不知让多少人跌破了眼镜。

他对自己犯下的连环杀人罪行供认不讳,并交代了全部作案细节。在他的指认下,警方在市内多处地点,起获大量被埋藏遗弃的物证,并且搜查了他以妹妹名义买下的一套公寓。那套公寓许久没有人居住,虽然已经过仔细的清洗,但警方还是在那套公寓卫生间的墙上和地板上找到数处喷溅型血迹,经DNA检测,确定此处即为湛羽遇害现场。这套公寓,就和严谨的住处同在一个小区。那么当初警方取证时,为什么监控录像中只有湛羽进入小区的画面而没有他离开小区的镜头,这个问题终于有了答案。因为湛羽从严谨家里离开后,并没有再往别处去,而是拐进了仅仅相隔三栋楼的另一套公寓。

提到杀人的动机,陈建国交代说,他自青春期开始便知自己是一个同性恋者,但他身为家庭长子,妹妹以辍学打工为代价让他上完了大学和研究生,他肩负着全家的希望,自然不可能为所欲为,只能逆着心意娶了方妮娅。直到功成名就,他觉得可以做点儿出格的事情为自己活一回了。就在这时候,他碰到了湛羽。他对湛羽是一见钟情,很快就情深至无法自拔,对湛羽几乎是百依百顺,但是湛羽却对他若即若离,背着他与其他人依然有肌肤之亲,他都忍下了。直到最后一夜,去年十二月二十四的平安夜,两人彻底翻脸。

当时湛羽家正面临拆迁,湛羽想尽快买套房子带母亲远离父亲的勒索,但是到手的拆迁款离他的要求还差将近三十万。就在那一夜,他离开严谨以后去见陈建国,以公开对方性取向为由索要三十万。深觉一腔真情被玩弄的陈建国,怨怒之下失去理智,失手将湛羽杀死。这之后他冷静地分尸、抛尸、销毁掩埋其他证物,沉着老练得不像一个新手。那套公寓,从此他再也没有进去过。

而方妮娅的被害,完全源于一个意外。家中的旧房出租一直由陈建国打理,方妮娅从未插过手。但是因为季晓鸥的需要,方妮娅从他的书房中找到租房合同,与中介联系提前退租,中介却告诉她,他们的系统里现在已经没有这套房子的资料。起了疑心的方妮娅取了房门钥匙直接杀到旧房处,却无意中看见陈建国和一个年轻男人抱在一起的身影。她这才明白,为什么她数次发现过他外遇的迹象,却总也找不到那个第三者。因为那个第三者根本不是女人,而是男人。方妮娅愤怒归愤怒,但并没有失去理智,她悄悄地回了家,找了律师开始做离婚的准备。律师教她尽量先找到陈建国外遇的证据,甭管外遇者是男是女。就这样,她趁他不在家的时候,取下他电脑的硬盘,找人破解了他的QQ,并恢复了已被删除的全部聊天记录。在这些记录中,她震惊地看到了湛羽的照片。拿着这份可以当作上庭证据的厚厚文件,她找陈建国摊牌,或者他净身出户留下全部财产,或者她把所有资料交给警察。

面对威胁的陈建国再次起了杀机,利用药物让方妮娅失去行动能力以后,他伪造自杀现场,用鼻饲管令她服下了大量的安眠药,但因为保姆发现得早被救了回来。方妮娅苏醒以后意识到自己面对的已经是一个失去常性的杀人恶魔,她装作精神失常令陈建国失去了警惕性,并且找机会将QQ号交给了季晓鸥。只是可惜,季晓鸥一直没有参透其中的玄机。她等了几天不见救援,实在心急难耐,趁着陈建国和保姆熟睡的时候逃出家门,却被陈建国撞破,挟持到了旧房子里。在那里,她被从十六层的阳台上推了下去。

至于季晓鸥,那天晚上他去赴约,身上带了一张银行卡,也藏着一把手术刀,假装谈条件,实际上是想认准了人再找机会灭口。但他万万没有想到,竟会碰到季晓鸥。从季晓鸥看到他时那一脸的震惊与愤怒,他明白自己暴露了,一时间情绪失控便直奔底层的洗手间而去,那里有他事先看好的逃生路线。可是季晓鸥却跟了过去。她问他:为什么?他们都是你曾经爱过的人,为什么?

很多天以后,人民法院刑事法庭对此案做出一审判决:陈建国犯故意杀人罪,判处死刑立即执行。记者去采访他,也问了同样的问题:为什么?为什么你对他人的生命如此轻贱?为什么?

陈建国却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望着窗外说:终于能睡个好觉了。

就在陈建国被正式逮捕那一天,严谨终于离开看守所获得自由。

原定的释放时间是上午十点,但他却在凌晨五点半被一辆遮盖得严严实实的囚车送出了看守所,送进了市区。因为看守所门外此刻蹲守着大量闻讯而来的媒体,所以看守所不得不采用声东击西的办法跟记者们捉迷藏。

就在五环的入口处,严谨走下囚车。

天下着雨,他打开车门,夹杂着泥土芬芳的湿润气息一下子灌满鼻腔肺部,隔离带外的桃杏开得累累垂垂,让人顿时萌生出微醺一般的惬意。

他看到路边停着两辆熟悉的车,程睿敏和严慎各撑着一把雨伞站在车前。他们的微笑在他看来比春天的细雨与微风更加动人。

他走过去,嗓子里有轻微的哽咽:“小幺!严慎!”

严慎扔掉了雨伞,一下扑进他的怀里,抱住他开始痛哭。他轻轻拍打着妹妹的背:“你这个丫头,哭什么呀?从小就这样,高兴也哭,不高兴也哭,都孩儿妈了,你能不能长点儿出息啊?”

严慎捶他的肩膀,破涕为笑:“从小就是埋汰我,你就不能说句好听的?”

看到旁边的程睿敏,严谨推开严慎,过去给了他一个大大的拥抱。

严谨说:“兄弟,我就说了,像我这样的,从来都是祸害遗千年,我不会扔下你一个人。”

程睿敏笑笑,却笑得难以舒展,仿佛有沉重的心事压在心头。拍打着严谨的后背,他低声说:“到我车上来吧,我有事跟你说。”

“没问题。”严谨放开他,自己拉开车门,又环视了一下四周,“哎,季晓鸥呢?这么大的日子,她居然不来接我?太不像话了!”

严慎和程睿敏交换了一个眼神,程睿敏微微点头,将严谨推进后座,“你先进去,我慢慢跟你说。”

严谨坐进车里,才发现开车的是谭斌。他皱起眉头:“小幺,我妹妹肚子里可是怀着你程家的种,你怎么一点儿都不知道心疼媳妇儿,让她给你当司机?”

谭斌回头笑笑:“我才六个月,利索着呢,没你想的那么不中用。”

程睿敏这时钻进来,坐在严谨的旁边,对谭斌说:“媳妇儿,快开车吧,别待会儿那些媒体醒过味儿来,再追上来就麻烦大了。”

谭斌答应一声,车轻快地驶上五环,一路朝着市区CBD而去。她听到身后程睿敏压得低低的说话声,也听到纸张窸窸窣窣的摩擦声,是程睿敏交给严谨一封信。她不敢回头,只是从后视镜里悄悄地张望一下。映入眼帘的是一张惨白的脸,眼睛里没有焦点,恍如灵魂已经出窍。她移开视线,不忍再看下去。直到快进四环,程睿敏忽然对她说:“谭斌,路边有麦当劳,你去吃点儿早餐吧,再买两杯咖啡回来。”

谭斌答应着,在路边找到停车位停好车,头也不回地推开车门出去了。

等她吃完简单的早餐,提着几杯咖啡走回来,却隔着车窗看见严谨靠在程睿敏的肩头,双手将一张信纸遮在脸上。而那信纸的中间,有一块湿润的阴影,正在越扩越大。

谭斌不敢开车门,更不敢进去,只是呆呆地望着两人。她从来没有看见过男人无声的痛哭,所以不知道突然见到竟会令人如此震撼。车窗内的程睿敏抬起头,两人的视线纠结在一起,皆是百感交集的模样,最后程睿敏撩起自己的风衣,挡在严谨的头上。

雨下得渐渐急了,路上有了积水,雨丝落在地上,泛起一个又一个的水泡。碧桃的花瓣在急雨中凋落,红白粉绛,落英缤纷,带着难以挽留的遗憾顺水而去。

季晓鸥被葬在西山一个风景秀丽的墓园里。

严谨蹲下身,将一束白玫瑰放在她的墓碑前。他知道自己来晚了。明知道晚了,却还要来。因为他居然还希冀着会有奇迹发生,仿佛见不到她的墓碑,她已经离开这件事就不是事实。如今终于面对着她,他听到自己心脏跳动的声音,跳到疼痛,像是被活生生绞碎了。

这时,他听到一个女人的声音问他:“你是严谨?”

严谨抬起头,看到一个身穿白衬衣的清秀女郎正低头望着他。

“你是严谨?”她再次问道。

“是的。您是?”

她将藏在身后的手伸出来,手里握着一束小小的野花,花瓣上还带着晶莹的露珠。她将野花挨着那束白玫瑰放好,然后对严谨说:“我是晓鸥的朋友,专门在这儿等你。她曾托付给我一件事,我要离开中国了,所以把它再交还给你。”她取出一张银行卡,放在严谨的手心里,“交给你了,为她接着做下去。”

严谨托着那张卡,尽管满心迷惑,但这个女郎身上有股奇特的气息,让他一时间语塞,竟不知从何说起。

白衣女郎站起身,年轻的外表,声音中却有着千帆过尽的沧桑:“其实我来这里,是想跟你说句话。一段感情,若没有经历过生活的琐碎,没有经历过现实的磨难,没有被磨光爱情原本的样子,爱,就停在它最美好最纯粹的那一刻,让你一辈子都不会忘记,自己爱过的美好的那个人,从来都没有变过。其实这样,比起世间太多被时间和现实摧毁的感情,也不算太差。”

她离开了,衣履翩然的背影消失在花间的小径上,仿佛她从来没有出现过。

已是傍晚时分,天边的晚霞烧成一片彤云。严谨蹲在墓前,心里什么也没有想,只是看着,看霞光一点儿一点儿地明亮,又一点儿一点儿地黯淡,看着成群的飞鸟掠过低矮的树丛回归巢穴,看着晴朗的天空从蔚蓝变成了深蓝,又从深蓝变成了墨黑。天还是从前的天,世界却不再是从前的世界,人也不再是从前的人。

他取出季晓鸥最后留给他的那封信。那封信现在皱巴巴的,上面蓝色的字迹被晕染得模糊一片,好多地方都看不清了,可是他清清楚楚地记得每一个字。

严谨:

你还好吗?

首先我要告诉你一件事。其实这件事等落实了再告诉你更好,可是我实在忍不住,也许等这封信交到你手里的时候,一切都已尘埃落定。因为,很可能我已经为你找到真凶了,你很快就能恢复清白,恢复自由身,回到我们身边来。你安心等着好消息吧。

你之前让我做的事,跟你交代一下。

第一,马林的爷爷已送进养老院,马林父子俩已入土为安。

第二,湛羽的妈妈现在不肯接受我,但我找了个姐姐替我照顾她。至于谅解书一事,我不想听你的,假如最终必须上庭,我只听周律师的。

第三,基金一事,申请建立程序繁杂,正在进行中。你来负责给它起个名字好吗?“三分之一”的赢利,你完全不用担心,我很能干,替你解决了很多麻烦。我办事,你放心。只是你出来以后要好好感谢我,为它我简直操碎了心。

然后,是我们俩之间的事。这一年多的遭遇,让我看明白很多事。原来生命中并没有永远的相聚,也没有永远的别离。我们付出过的感情、珍惜过的相遇、曾经拥抱着以为可以永远在一起的人,有一天终于还是会失去,还是要无奈地说一声再会。我不想等到那一天才发现,我们爱得比自己以为的要深许多。所以,即使你的家庭、你的妹妹,将来会成为我人生路上的荆棘,我也不会轻易放弃你。

此时窗外正是雨后的午夜,新生的绿叶滴着水,风把玉兰的香味送给路人,而我领到的那一份暗香,已足够用来想念你。亲爱的,我想告诉你:我如丧失一切,还有上帝,我若迷失上帝,还能再找到你。

我在等你,等你回来。

晓鸥

每一次打开这封信,他的手就像现在这样微微地发抖。重复了无数次,梦里梦外都经过了,依然会发抖。他想起一年前第一次见到她,她走在他的前面,回头来朝他启齿一笑。他看了她一眼,很长很长的一眼,为她美好的身材和炫目的笑容而惊艳。她那时候很美,他连她当时头发的式样,身上穿的衣服都记得清清楚楚。她走过来告诉他,他的前门拉链开了,他为她漂亮的五官里唯有嘴巴过大而惋惜,可他从来没有告诉过她,她咧开嘴露出白牙大笑的时候,有多么美,她的笑容就像是刚睡醒的孩子。

第89章

严谨到现在都记得她那时的笑。他抬起头,睫毛上不知何时沾上了水珠,让他一眼看出去,无论什么,树丛、孤鸟、弯月、群星……看什么,什么都带着泪。

——〈全文完〉

第22张 番外 结局 永远有多远——三剑客的青春往事

三班的班主任阎青总是说,高一(3)班有两匹害群之马。

一匹是严谨,体育特招生,篮球打得非常好,却一直不求上进,从进了高中的大门,成绩就总在倒数几名里徘徊,而且仗着人高马大,什么事都敢出头,打架惹事,顽劣不堪,让人头疼。但是这小孩儿实诚,没那么多歪心眼。

最让阎青头疼的,其实是另一匹劣马——孙嘉遇。

孙嘉遇和严谨不太一样。他是正经考进来的,成绩虽然总在班级十五名左右晃荡,可人长得干净漂亮,又挺会来事儿,所以颇得几个女老师的欢心。比如教数学的陈芳老师,尽管屡屡恨铁不成钢,却总是不忍对他求全责备。但是阎青私下一提到孙嘉遇,就气得牙痒痒。照他的说法,这学生就是一典型的“蔫儿坏”,甭看平时不显山不露水的,可班里一旦捅了什么娄子,你去调查吧,后面一准儿少不了他的撺掇。

陈芳老师便替阎青总结:“拿大白话儿说,这孩子就是个狗头军师,对吧?”

阎青恨恨地回答:“对,这小子就是一狗头军师。”想了想又补充,“您看过《沙家浜》吧?严谨要是像胡传魁,孙嘉遇就是那刁德一!”

这句话惹来其他老师一阵哄笑,陈芳嗔怪道:“小阎,你这有点儿过了,哪儿有这么说自己学生的?”

阎青哼一声,绷紧脸收拾自己的课本和教案,一时没有接话。

旁边一老师笑完忽然想起一件正事:“哎,我说阎老师,给你提个醒儿,你们班那个尖子生,叫程睿敏是吧,最近你得多留点儿意。”

“啊?”阎青一下上了心,都走到办公室门口了,又拐回来,“他怎么了?”

这个程睿敏,是班里的学习委员,成绩拔尖,人懂事,又听话,简直就是照着阎青心里理想学生打造出来的模子,唯一的缺点,就是性格有点儿孤僻,不大合群。不过阎青觉得,学生嘛,只要学习成绩优秀,其他的都可以忽略不计。听到这得意弟子仿佛也有了什么不好的苗头,阎青难免心惊,接着追问一句:“他怎么了?”

“早恋。”那老师说。

“不能吧,这孩子多老实啊!”阎青一点儿都不愿意相信。

“嗨,我也就提醒你一下,(2)班的刘蓓,就是天天穿得像花蝴蝶一样的那个女生,你留意一下这俩人。”

“什么?”提到刘蓓,阎青立刻信了七八成。身高一米六八的刘蓓,在高一年级实在太扎眼了。这个年纪的女生,因为学校对学生仪容近乎苛刻的要求,同样的校服一上身,再清秀的孩子看上去都像个土豆,混在一起难以分出甲乙丙丁,可穿在刘蓓身上,硬是比其他人好看。这样的效果,自然归功于她模特一样的两条长腿,还有酷似电影明星宁静一般的长相。

急怒之下,他拔腿就往外走,“这帮臭小子,没一个是省油的灯。”

什么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什么冲冠一怒为红颜,其实说来说去说的都是一件事,男人自古难过美人关。阎青可真不想自己最喜欢的学生也毁在这件事上。

他只顾着大踏步往高一年级的教室方向走,压根儿没听见那老师追在后面叫:“哎哎哎,小阎老师,您可千万别上火,教育学生也要讲究点儿方式方法。”

那年阎青老师刚满三十岁,正是要热情有热情,要精力有精力的年纪。除了担任(3)班的班主任,他还同时兼任(3)班和(5)班的英语老师。阎青的眉眼,乍看上去有点儿像当年正走红的四大天王之一——香港的歌星黎明,因此他在女生中的人缘极好。但在男生堆里的口碑,就不那么好听了。男生们私下叫他“阎王爷”,无其他原因,只因阎青的教学方式实在太狠了点儿,尤其是对男生。

学校的早自习,每天清晨七点二十到七点五十,一三五语文,二四六英语,冬夏无阻。

这天是周二,早自习过后正好连着两节英语课。七点二十五分,阎青背着手在门外站了会儿,对门里面咿咿呀呀的读书声感到十分满意,这表示他一直强调的令行禁止执行得不错,符合他一贯的教学宗旨:班主任在和不在都应该一个样。

于是阎青满意地走上讲台,并不说话,只咳嗽一声,眼神威严地在全班同学的脑袋上方扫视一遍。

班主任那深具威慑功能的目光,探照灯一样刷刷扫过,不少学生显然感觉到那眼神的压力,抬起头偷偷打量着阎青,读书声霎时小了很多。唯有来自后排一个阴阳怪气的声音,依然抑扬顿挫地在教室里回荡:“They did not pay any attention.In the end, I could not bear it.I turned round again……”

有学生开始趴在桌子上哧哧地笑,阎青的瞳孔立刻收缩成两把雪亮的小匕首,怒目射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那个声音毫不畏惧,最后一句“I can’t hear a word”,在阎青强自压抑的怒气里,还是极其敬业、字正腔圆地收尾,元音饱满辅音清晰,完全符合阎青一向强调的发音原则,只是语气里带着太过明显的挑衅。

阎青苦心营造的凝重气氛被彻底破坏,学生们纷纷回头,拍桌子递小话,边笑边偷看阎青的脸色。

高一(3)班共有五十四人,七排座位,一排男生一排女生,每排八人,因为男多女少,所以最后一排只有六个男生。阎青心里的两匹害群之马——孙嘉遇和严谨,就都坐在最后一排。那有早恋嫌疑的好学生程睿敏,也坐在最后一排。

而方才那个声音的主人,就是严谨。

说起严谨这个学生,虽然拿起书本就头疼,却有一个长处无人能及,他在语言方面具有惊人的天赋,模仿起各省方言惟妙惟肖,年前新年晚会上一首《恋曲1990》更是震慑了全校师生,让不少人都以为是罗大佑原声再现。

阎青深吸一口气,慢慢走下讲台,一直走到倒数第二排的位置,才允许自己的声音在喉咙胸腔里开始共鸣,“严谨,站起来!”

他太明白他这帮学生了,就是想惹急了他看他发怒的样子。他要是真的落进他们的圈套,才真是枉为人师,多吃这十几年的白米。

严谨扭过脖子看看他的老师,态度还是很恭谨的,听话地站起身:“是,阎老师。”

阎青背着手绕到他的身后,淡淡问道:“你想干什么?”

“我?没想干什么,背课文啊!”严谨对答如流,显然早有准备。

阎青的眼睛眯了眯,冷笑一声,心说还跟我玩心眼儿呢小子?我开始做老师的时候你还穿开裆裤满地乱爬呢!于是他表面上不动声色地点点头:“背课文?好啊,好事儿啊,老师成全你。今儿早自习,你就站着背吧,背不完后面还有一节课。”

这下严谨不干了,大声问:“阎老师,你这是变相体罚。凭什么?我做错什么了?”

阎青回头笑笑,笑得最后一排几个男生全都毛骨悚然。他们不怕阎青发脾气,就怕他这种笑,他这么一笑,就意味着没什么好事儿,不定什么人要倒霉了。

阎青说:“你要觉得一节课时间太短,还有第二节 课。”

严谨大怒,粗口几乎脱口而出,却被中途截断了,有人在他的小腿胫骨上狠踢了一脚,疼得他差点儿叫出声,一回头,见同桌孙嘉遇正冲他做手势,示意他闭嘴。

严谨虽然喜欢在班上充老大,可他只服一个人,就是孙嘉遇,在他面前,严谨总是服服帖帖地没办法撒欢儿。此刻孙嘉遇既然让他噤声,他就只好委屈地站着翻开课本,有一搭没一搭地瞟两眼。

阎青回到讲台上,清清嗓子宣布:“把书都合上,统一放在左上角,每人拿出一张白纸。”

讲台下面顿时传来一片低低的哀叹声。学生们照他的要求收起课本,课桌盖噼里啪啦开合的声音大得夸张,借机宣泄着他们心中的不满。

因为阎青阎老师又要听写生词了。

三天两头听写单词,动不动就罚抄单词几十遍,学生的反感阎青不是不知道,但他认为,想学好英语单词量是基础,这是提高英语成绩的最有效手段,现在反感,将来他们就知道感激老师的严格了,阎青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妥。

严谨对阎青的话充耳不闻,正撅着屁股趴在课桌上,借着前排同学脊背的掩护,兴致勃勃修炼周伯通的左右互搏之术,忽然感觉衣袖被人拉了拉。他低下头,就见孙嘉遇手心朝上放在桌面上,手心用钢笔写着四个字:要求坐下。

严谨看看阎青,后者正用目光快速扫描着一排排桌面。他略微犹豫一下便明白了孙嘉遇的意思,迅速举起右手。

阎青一时间没有注意到他,精神完全集中在最后排靠窗处的程睿敏身上。程睿敏正侧头看着窗外,神色恍惚,脸上的表情分明就是一副魂游天外的样子。

严谨只好提高声音叫一声:“老师!”

阎青回过头,硬邦邦地问:“什么事?”

“桌子太低,写字儿够不着,我能先坐下吗?”

阎青上下打量他几眼,相比严谨的长胳膊长腿,课桌的尺寸的确小了点儿,他的嘴唇刚动了动,还没有开口,严谨已经“扑通”一声坐下了,没有一丝迟疑,然后从课桌抽屉里摸出一顶棒球帽扣在脑袋上。

阎青看不惯:“严谨你出什么洋相,教室里戴什么帽子?”

严谨咳嗽两声,又装模作样擤擤鼻涕,瓮声瓮气地回答:“我感冒了。”

第90章

阎青一时找不出什么破绽,只好狠狠剜他一眼,没再说话。

孙嘉遇趴在课桌上,低着头拼命忍笑,直到阎青刀子一样的目光朝他扫过来,他才赶紧假模假样坐直身体,一脸正经地望向阎青,双手却在课桌上向严谨悄悄比出两个“V”字,严谨的报答是从课桌下狠狠给了他一拳。

两人这点儿小动作哪儿瞒得过阎青,但他没顾上搭理他们,因为早自习很快就要结束了。所以他暂时放过这两个淘气包,把英语课代表叫到讲台前,代替他念课后生词的中文翻译,而他自己,就背着手从教室前踱到教室后,为的是防止有人作弊打小抄。

阎青自己做学生的时候,也有过不少作弊的损招。自从当了老师之后,才明白以前作弊的行为有多可笑,因为老师在台上居高临下什么都看得一清二楚,认真答题的人和搞小动作的人往往是泾渭分明的。以阎青过去和现在的经验为作弊做个总结,那就是作弊手段是次要的,关键是心理素质,一定要淡定,完全淡定,尤其要真心地告诉自己——我没抄……没抄……没抄……

可惜,能做得到的学生凤毛麟角,再怎么镇定,还是会有蛛丝马迹落在反抄经验丰富的老师眼里。

按说教室后排一向是测验考试作弊的重灾区,今天却安静得异常,也正常得异常。阎青来回走了两趟,看到的都是规规矩矩低头写字的身影,他觉得这未免有些太反常了,而事有反常即为妖,这点他深信不疑。

再走两趟,阎青的注意力锁定在严谨的棒球帽上。过了一会儿,整间教室都回荡着阎青愤怒的吼声:“严谨,你给我站到讲台上去!”

于是高一(3)班目瞪口呆的学生们,眼睁睁看着阎青和严谨一路撕扯着到了讲台前。阎青的目标很明确,就是严谨头上的棒球帽,严谨则拼命挣扎,死死按着不肯松手。

阎青个儿没严谨高,力气也拼不过他正青春年少的学生,可他这回显然是被气得狠了,攥着严谨外套的衣襟,嘴唇哆嗦着说不出一整句囫囵话,一时间脸都白了。

严谨平日一向是天不怕地不怕,但这天班主任失态的模样,不知为什么就让他有点儿心虚,他看着阎青,不知所措地松开手。

那顶棒球帽被翻过来,在全班同学面前亮相,原来帽檐上粘满写得密密麻麻的小纸条,全是这次要默写的单词。

阎青把帽子摔在讲台上,终于缓过一口气来,望着严谨讥讽地问:“你翻白眼翻的,不怕把你那六条眼肌累成肌肉劳损?”

学生们里有反应极快的,已经哈哈笑出声,又过了片刻教室里叽叽嘎嘎笑成一片。这个作弊的招儿还真算得上新鲜,至少以前没人试验过。

阎青一掌拍在讲桌上,震得桌角的粉笔盒都跳了起来:“笑什么笑?你们有这个聪明劲儿,为什么不肯用在正道上?孙嘉遇!”

这声“孙嘉遇”太过突然,正笑得欢畅的孙嘉遇吓了一跳,笑声戛然而止。

“你也上来!”阎青瞪着他冷笑,“上来,让同学们都开开眼!”孙嘉遇磨磨蹭蹭走上去,脸上竭力做出满不在乎的表情。

“裤腿撩起来!”

孙嘉遇心头怦怦直跳,却梗起脖子,色厉内荏地反问:“干什么?”

阎青根本就懒得跟他啰唆,上前一把撩起他的牛仔裤腿,沿着袜子插了一圈的小抄便彻底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他是在跷起二郎腿大抄特抄的时候太肆无忌惮,掩护没有做好,被阎青发现了。

“看见没有?看见没有?”阎青气得直喘粗气,再次大力拍了一下讲桌,粉笔灰顿时飞扬而起,“好……好……算你们行……我天天给你们强调单词的重要性,你们就这么对付?你们这是对付谁呢?对付我?值得吗?你们这辈子是为了谁活着,为我?为你们父母还是为你们自己?啊?”

班主任大发脾气,学生们吓得不敢出声,都仰起脸惴惴地望着他,孙嘉遇则抿了抿嘴,把脸转向窗外,教室里一时寂静得让人难堪。

阎青注视着讲台下一张张年轻饱满的小脸,那些或者茫然或者无动于衷的表情,忽然间令他心灰意冷。他垂下眼睛镇定了一会儿,再仰起脸时已经彻底冷静,对两个耷拉着脑袋的学生说:“你们两个站讲台上默写,其他同学我们继续。”

连抓了两个现行,这一次没人再敢虎口拔牙,都老老实实的,或者低头写字,或者抓耳挠腮。

晚自习时批改过的单词测验被发回来了,课代表同时带回阎青的命令:“错一个词的,第一单元所有生词每个抄十遍,错两个的,每个抄二十遍……错十个的,每个抄一百遍……以下类同,明天一早检查。”

这番话换来一片哀鸣之声。严谨旁边一个叫许志群的男生,凑过去搂住严谨的肩膀,按着他的脑袋威胁道:“都是被你连累的,老子不活了,跟你同归于尽!错了十一个,每个抄一百一十遍,今天晚上不用睡觉了。”

严谨一边挣扎一边笑:“少来,那会儿你抄得不也挺欢实?你运气好,没让‘阎王爷’抓个正着。跟你说,老子更惨,一共错了二十六个。”

许志群嘿嘿笑起来,终于放了手,忽然想起另外一个人来,回头问他:“孙嘉遇,你错了几个?”

孙嘉遇下巴颏儿搁在手臂上,正歪头假寐,长长的睫毛颤了两颤,却只装作没听见。早晨丢人现眼一回,搞得他一天都蔫蔫的没有精神。何况因为昨晚贪看电视剧,没有按时复习当天的功课,所以他的成绩不比严谨好多少,一共错了十八个。第一单元九十多个生词,每个抄写一百八十遍,合起来可就是一万六千遍!

“你别装睡了!”严谨用力扒拉他的脑袋,“说说,怎么办?‘阎王爷’今儿真邪行,好像疯了,咱还真抄呀?”

“一个字都不抄!”孙嘉遇睁开眼睛,懒洋洋地坐起来,“他这么做,就是体罚,赤裸裸的体罚,上次抄得我手都快废了。我们现在的时间很宝贵,不能浪费在没有价值的事情上。如果我们再次屈服,就是在助长他的歪风邪气。”

“靠!”严谨抓起一本书就扔了过去,“叫你嘴硬!早上你说的,他肯定不会发现,结果呢?”

“你给我滚蛋!”孙嘉遇毫不客气地把书扔回去,正中严谨的脑门,“要不是你太笨,他怎么会发现?还他妈的把我也连累了!”

严谨摸着脑门抽口凉气,扑上去压在他身上,用胳膊勒住他的脖子笑骂:“嘿,还来劲了不是?你敢再说一遍?我只要稍微使点儿劲,你这小脖梗就得咔吧一声折了。”

孙嘉遇在下面挣扎着叫许志群的外号:“胖子,你干吗呢?还不赶紧灭了他?”

许志群哈哈笑着扑上去,将两个人都压在身下。他一百八十斤的体重一压上去,最下面的孙嘉遇差点儿窒息了。几个人正笑闹成一团,冷不防窗边的程睿敏站起来,一脸厌恶地说:“你们能不能出去闹?你们不想学习别人还要学习呢。”

“哟哟哟哟哟哟,”严谨从许志群的身下抽身站起来,嬉皮笑脸地打量着他说,“什么人嗑瓜子嗑出你个臭仁儿来?找抽呢吧,敢管爷的闲事?”

严谨在班里一贯骄横,不少招惹过他的人都吃过他的苦头,所以除了后排几个死党,其他同学对他一向敬而远之。程睿敏是这学期才调到最后一排来,跟这几个男生的脾气性格都格格不入。他最讨厌严谨,严谨自然也更讨厌他。

九十年代初的北京,少男少女最流行的服饰是短夹克萝卜裤再加旅游鞋,时髦与否的标志,和裤子前襟处的褶子有莫大关系,褶子越多越时髦,最夸张的款式,在裤子里面塞只鸡可能都看不出来,学校里一时间几乎人人都是这样的打扮。只有程睿敏与众不同,除了必须穿校服的日子,他一直穿着规规矩矩的衬衣西裤,黑色软皮鞋擦得干干净净,冬天时便在衬衣外套上深色羊毛衫,雪白的领子翻出来,外面则是一件深灰色的厚呢大衣。相比其他同学裹得像包子一样严实的羽绒服,他永远都是个异数。

严谨老觉得程睿敏就是个不懂时尚的小土包子,不知道著名的Beyond乐队,不明白什么是hip-hop,也不会玩街机,再加上程睿敏说话时偶尔会带点儿不易察觉的南方口音,就更有理由让他鄙视这个只懂埋头学习的书呆子。

他以为程睿敏吃不住恐吓,一句话就得被吓退回去,没想到程睿敏毫不示弱,站在比自己高一头的严谨面前,目光坚定地看着他:“现在是晚自习时间,你们不想学习请出去,别影响其他同学。你们这么做叫没有公德知道吗?”

严谨被说得恼羞成怒,气冲冲地撸起袖子:“你是不是真的皮痒欠揍啊?想我揍死你?”

程睿敏眼神一冷:“你试试!”

“噢噢噢,哥们儿走一个嘿!”旁边观战的学生开始起哄,教室里响起此起彼伏的口哨声。说起来程睿敏虽然是学习委员,又是老师们的宠儿,但是因为性格过于孤傲,在男生中的人缘不是特别好。可他居然敢去挑战班里的小霸王严谨,大家都觉得挺惊奇的,倒是要看看谁能压谁一头。

“严谨!”眼见形势要失控,孙嘉遇赶紧蹿过来挡在两人中间,“算了算了,你当心人家告到班主任那儿去,回家你又吃不了兜着走。”

“去他妈的!我怕他个兔崽子告状?”严谨依然嘴硬,却像被人掐住七寸,气势不由自主弱下去。要说这世上还真有他怕的东西,就是他爸书房里挂着的那根马鞭,据说是解放时四野开进北京时期的文物。

“对不起啊!”终于稳住了严谨,孙嘉遇回头冲程睿敏笑笑。

程睿敏扭头看看他,眼神里饱含着冷淡和鄙视,然后不声不响地坐下,翻开课本和作业本,再也没有看他们一眼。

这个轻蔑到露骨的表情让严谨十六岁的心灵深受伤害,气得鼻子都要歪了,以至于过了很长时间他依旧耿耿于怀,见到程睿敏就想上手揍他。那天的放学路上,他便对着死党们抱怨了一路:“要不是你们拦着,我准揍得他满地找牙!”

严谨大哥既然表示愤慨,几个小弟自然责无旁贷地附和,唯有孙嘉遇嘿嘿笑了两声,继续不紧不慢地蹬着车,一边哼着流行歌曲,并不接他的话茬。直到在中山公园门前分手,才拍着严谨的肩膀说一句:“你那法子太笨,那叫引火烧身懂不懂?瞧我的,怎么让他生不如死。咱们回见。”

被算计中的程睿敏对此却一无所知,他在晚自习后被数学老师陈芳留了下来。这样的小灶最近经常开,因为再过半个月,就要开始奥数选拔赛了。

陈芳和阎青的脾气完全相反,什么时候都是和风细雨不急不躁,虽然她从来没有板脸发过脾气,在学生中的威信却挺高,甚至学生们有个少年维特的小烦恼也愿意和她谈一谈。

师生两人在高一年级办公室完成当天的功课,陈芳用热水烫了个苹果交给程睿敏,叮嘱他吃完再走,别在路上顶着凉气吃了胃痛。

程睿敏的母亲常年驻外,他自小跟着外公长大,所以对来自女性的呵护总有一种特殊的依恋。抱着那个硕大的红富士,他近乎珍惜地小口小口啃着,下意识想把这温馨的时刻刻意拉长。这倒正中陈芳下怀,她正好也想找个机会和程睿敏聊一聊。她对中学生早恋的态度,并不像阎青那样深恶痛绝,可是程睿敏这样的好学生,如果因为这种事分心影响了学习,实在让人可惜。

陈芳在心里斟酌了一下词句,才小心翼翼地问:“程睿敏,听说你最近和二班的刘蓓关系挺好?”

程睿敏似乎被噎了一下,赶紧咽下嘴里的苹果,抬头看着陈芳,那双眼睛黑白分明清澈如水,让陈芳不由分说就软了心肠,立刻补上一句:“我就是听说,随便问问。”

程睿敏错开目光,犹豫片刻才回答:“陈老师,我没做过坏事。”

如此直接,反而让陈芳难以继续,她笑笑说:“老师相信你。老师也是从你们这个年龄过来的,很理解你们,可你们年纪太小,很多事都没有定型,这人生的路长着呢,以后的变化有多大你现在根本想象不出来。该专心学习的时候分心去做别的事,将来你一定会为现在浪费的时间后悔。”

“我没有浪费时间,也没有耽误学习。”半天,程睿敏又憋出一句话。

第91章

“程睿敏,”虽然陈芳已经把声音尽量放得温和,但语气中多少还是带着点儿责备的分量,因为她不明白程睿敏的抵触情绪为什么这么大。“老师相信你,希望你别让老师失望。”

程睿敏垂下脑袋沉默不语,只拿手指紧紧抠着那半个苹果,掐得苹果表皮上出现了几个深深的指甲印。

“程睿敏?”陈芳疑惑地叫他。

程睿敏还是低着头,过了一会儿,一大滴温热的水珠滴答落下来,砸在他的手背上。

陈芳吃了一惊,也吓了一跳:“你说说你,你可是个男孩儿啊,老师又没说什么重话,你哭什么呀?”

水珠落得更急,几乎连成一条线。

陈芳一时间简直哭笑不得,这个学生心思一直比较重她是知道的,小小年纪通身上下就带着点儿拒人千里的淡漠,可她没想到这孩子竟如此禁不起批评。她满怀挫败地取过自己的毛巾,“好了好了,知道错了就好,擦擦眼泪,让其他同学看见多丢人哪!”

程睿敏却一把推开她的手,站起身就离开了办公室,那没吃完的半个苹果,就留在他刚才坐过的椅子上。

程睿敏出了办公室,就直奔水房而去。仲春的夜晚,温度依然很低,水龙头里流出的水冰凉刺骨。当他重新抬起头,满脸淋漓的水迹,早已分不清何处是水,何处是泪。

水滴流入眼睛,热辣辣地生疼,他抬手去抹,身边却有人拽拽他的袖子,递过来一条叠得整整齐齐的手绢——嫩黄色的,隐隐散发着淡淡的花露水味儿。拿着手绢的手,细白纤直,手背上却有四个圆圆的“酒窝”,一只属于同龄女生的手。

程睿敏低头看看,没有伸手去接,而是转身走了。

他走出很远,寂静的走廊上只能听得到他自己的脚步声,身后的人并没有追上来。虽然在意料之中,但他的心中却无端地黯然一下,耳边仿佛听到一声微弱的叹息。

教室后面的车棚,此刻空荡荡的,昏黄的白炽灯冷清清地照下来,仿佛一束舞台上的追光,笼罩着程睿敏那辆孤零零的自行车。

他开了车锁,正要骑上去,却感觉车轮不太对劲。弯下腰一看,前后两个轮胎居然都瘪瘪的,已经一点儿气都没有了。他蹲下身,借着灯光仔细瞅了瞅,发现前后轮胎上的气鼻儿皆是空的,两个气门芯都被人拔掉了。

一向懂事礼貌的好学生,也忍不住爆了粗话:“他妈的!”

互拔气门芯一直都是男生间互相报复的最常见手段,此事发生得频繁,又屡禁不止,为了方便学生,学校只好在传达室常年都备着气门芯和打气筒。

程睿敏忍着气将自行车推到大门口,向传达室的大爷借了气筒,装好新气门芯,呼哧呼哧打了半天,车轮依然瘪瘪的不见鼓起,换了前轮,又呼哧呼哧打半天,额头上都累出了一层薄汗,依旧多少空气进去,多少空气出来。最后他直起身,束手无策地愣在当地。

传达室大爷被他的动静惊动,撩起门帘走了出来,按按车胎,经验老到地下了结论:“前后胎恐怕都被扎了,去补胎吧。”

校门口倒是常年有一个修自行车的摊位,但只是白天出摊。程睿敏没有办法,只能将自行车重新推回车棚锁好,准备乘夜班公交车回家。

他沿着校园小径往大门走,没走多远,便听见身后有叮当叮当的车铃声,他以为自己挡了别人的路,就往路边让了让。那辆红色的女式自行车却在他的身后急刹车,车上的人偏腿儿跳了下来。

“程睿敏,你站住!”一个女生的声音。

程睿敏站住了,语气冷淡:“刘蓓,这么晚了你怎么还没回家?”

那叫刘蓓的女生回答:“不是为了等你吗?”

静默了片刻,程睿敏将双手插进外套的兜里,又开始往前走,一边走一边说:“谢谢,以后别再等我了。”

刘蓓轻笑了一声:“程睿敏,你天天这么装累不累呀?我要不等你,你今儿打算走路回家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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