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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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祖望的老爸原先开了个剃头铺子,乔祖望很小就在里面帮忙,一解放,小剃头铺就成了合作社性质,乔祖望快出师的时候,一场大火把铺子烧了个精光,乔祖望往外跑的时候被砸烂了左脚的一个腿趾头,由此算做残疾人,因祸得福,进了福利工厂。

吴姨的话越来越不好听,二强腼着脸,也不走也不答话。

邻居们来圆场:算了算了,快跟吴姨来说声恭喜,吴姨给你们拿包喜糖,回家去吧。

吴姨的口气也软下来:算了算了,我也只是说说好玩,哪能真跟小孩子计较,来拿糖吃。

乔一成却在这里一阵风似地卷了进来,扯了二强,二强又扯上三丽,三丽又扯了四美,四个孩子活象串在一起的一串蚂蚱似地,跑出了小院。

乔一成把弟妹拉回家,一个人脸上贴烧饼似地贴了一记耳光。

乔家的这几个孩子,这一下子可算是出了名了。

日子久了,乔一成也好,二强三丽四美也好,邻居们也好,好象都忘记了,乔家原本不是四个孩子,而是五个。

那最小的,寄养在二姨家的乔七七,乔祖望也就是在每个月二姨上门要生活费的时候才会想起来。

那小孩子有一岁多了,依然出奇地漂亮,却瘦成了一个大头宝宝,细脖子快要支不住脑袋似的,那脑袋因此就微微有点歪,大而圆的眼睛,目光总是低垂着,偶尔刷地抬起来看人,活象易受惊吓的小兔子。

他大表哥齐唯民也是初中生了,极心痛这个小弟弟,乔七七也特别粘他,乔七七开口讲话时发的第一个音不是爸,也不是妈,是哥,听起来象是打了一个嗝,齐唯民却高兴得不得了。

这些日子,这个小孩子老常闹肚子,二姨父带他去看过一回医生,好象效果也不明显,吃了药好了,药吃完了没两天还拉,二姨说,医生不是说了不是菌痢,那就不要紧,别老往医院跑,用老法子治治就好。

于是把米炒熟了做了糊米茶喂他喝。

这一天象往常一样,乔七七一看见齐唯民放学回来就跑过来抱住他的腿,拿刚长出的细牙咬他厚的劳动布裤,咬出一小片湿来。

齐唯民抱起小表弟,却闻见弟弟身上有些恶臭,拉开小家伙的裤子一看,兜的屎布上糊了一块屎迹,都快干了。

齐唯民赶紧给小家伙收拾,也不过是十来岁的孩子,做得很细心,手又轻。

齐唯民对二姨说:“妈,小七还在拉呢。弄脏了。”

二姨说:“脏也没办法,一天给洗了好几回了,屎布都还没干,我也没办法,医院也去了,土办法也试了,冤枉钱花了不少,也不见效,也许是肠子还没长好,等大一点就好了吧。”

齐唯民不好再说什么,替弟弟弄干净就抱他到一边去哄着。忽然看到桌上放着的七七的奶瓶奶嘴,奶嘴上一块黄迹子,奶瓶口一也有一圈粘腻。

齐唯民说:“妈,那个......我看书上说,小娃娃的餐具要洗得干净,最好用热水烫煮......”

二姨说:“我怎么没洗?不是洗过了。一天也烫过一次。”

齐唯民说:“其实要用过一次烫一次......”

二姨重重地扔下菜盆:“烧热水不要煤的呀,到老虎灶打开水也要钱的。你一个男娃家的,不要这么婆妈。”

齐唯民再不敢说什么,却每天细心地记得帮小表弟用热水烫煮奶瓶奶嘴,过了两个星期,乔七七的拉肚子不治而愈。

二姨父为这事儿跟二姨吵了一架,两个人言语里把陈年的旧事也抖了片言只字出来,足有两三天互不理睬。

过后,二姨跑到乔祖望面前去,提出,菜呀米呀的都涨了价,乔七七的身体也不好,每个月是不是该加点生活费。

还有,那笔医疗费,能不能一次性还完?家里老二老三全上学了,花销大。不然,真的,怕是带不了这孩子了。

2008-8-18 18:33:00 未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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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册:2006年8月30日复制本帖地址,传给好友  第 9 楼

8

乔一成从来没有象现在这样深刻地认识到,钱是这样好的一样东西。

他每个月从爸爸那里领来十块钱,后来涨到十五块,薄薄的三张五块钱纸票子,他要靠着它们带着弟妹过一个月。现在,还要添上一个小的。

欠着二姨的那笔钱,乔祖望说了,真是没办法一下子还清,二姨也真的把乔七七给抱回来了。可没半天,齐唯民又赶过来把小七抱走了。第二天二姨又把小七送回来,因为是周末,不上课,齐唯民来得更快,跟他妈是前后脚,说什么也要把小七抱回去,二姨气得差得扬了巴掌打下去。

乔一成倒有点对齐唯民刮目相看,这家伙还真是喜欢小娃娃,他那两个弟妹就是他抱大的,看来长大了能当个男保育员。

最后还是二姨软下心来,可是再三叮嘱乔一成,提醒他爸赶紧还钱。

乔一成留二姨母子俩吃饭。

齐唯民抱着乔七七坐在屋檐下晒太阳,阳光黄黄儿的,有气无力地照在他们身上,这才初冬,已显出了八九分的严寒气势,今年冬天想必不好过。

乔一成看着他的小弟弟乔七七坐在齐唯民的膝上,晃着他的小腿儿,好象齐唯民的膝盖是天底下最舒适的地方。他身上穿的是一件改过的旧薄棉衣,领子可能有点儿硬,他时不时转着他的细脖子,这孩子有点招风耳朵,脸瘦得巴掌大,两只耳朵倒肉头头地支楞着。

齐唯民掰了手上的鸡蛋糕喂到他嘴里。那种鸡蛋糕是用白底红色图案的纸包着的,油浸出来,纸变得透明,有的时候,会吃到碎的蛋壳,是那个年头比较高级的点心了。

齐唯民细心地喂着那个小家伙,间或会说:呀,小牙咬我!逗得乔七七咯咯地笑。

乔一成忽地气不打一处来,冲上去质问齐唯民:一边喂他一边逗他笑,你想噎死他呀?

齐唯民被他突来的怒气吓了一跳,却没有生气,说:是的哦,吃东西的时候不能笑。

二姨出来看到他们,气哼哼地说:买这个给他个小人头吃,我看你是零用钱多了烧的!

齐唯民受了妈的骂,也只是好脾气地笑笑。

乔一成想,自己可不能做这样的软柿子,一个人要是没有命摊上好爹妈,再做了软柿子总有一天是要被人捏咕死的。

乔七七听见二姨的吼声,就把小脸藏在他大表哥的怀里,乔一成有点心酸,凑过去捏了一下他肉肉的耳朵。

这个小家伙,比他更可怜,他好歹跟妈过了十二年,小家伙连妈长得什么样都没有看清。

齐唯民看二姨走进屋去,小声地对乔一成说:“不要怪我妈,最近我奶奶生了病,看病花了不少的钱,她心里也急。其实不是真的想丢下小七不管。”

乔祖望不还二姨的钱,二姨三天两头上门来,多半也找不到乔祖望,乔一成只好用生活费还二姨。这下子,连买菜买米都快没有钱了。

乔一成知道他爸在哪儿赌钱,可是也知道找他也没有用。

乔一成想了好几个晚上,翻来复去地想,终于下了决心。

只有这一个法子了,不断了他那个根,他永远不会想到自己的儿子女儿们。

于是十四岁的少年乔一成做了这辈子第一件勇敢的事儿。

他跑到派出所,对警察说:有人偷偷赌博,你们抓不抓?

当天晚上,警察真的把乔祖望一伙偷偷赌钱的人给抓走了。

乔祖望跟他的难兄难弟们一起坐在派出所禁闭室冰冷的地上,一边懊恼一边想不明白,他们赌了这么久,藏在张老四家小院最里一进的屋子里,这样小心,大热天都关着窗,窗上挂着厚帘子,桌上垫毯子,怎么就叫警察知道了呢,除非是家里人自己告发的。

乔祖望是在值夜班的警察闲聊中了解到原来是自己大儿子告发他们的。

乔祖望一伙人给关了两天,罚了点钱,最后给放了出来。

乔祖望觉得在局子里呆了两天,身上臭得简直象是掉进了茅坑,一回家就烧了大桶的水,痛痛快快地洗了个澡。

乔一成心里忐忑不安,巴结地帮爸爸烧水拎水倒水,巴结地替爸拿好干净的换洗衣服,偷眼观察爸爸的神情,好象还算平静,估计是不知道吧。

乔祖望洗了澡,又吞下一大碗炒饭后,把大儿子叫到自己卧室,咣地关上了门,解下自己的帆布裤带。

乔一成绝望地想:完了。

乔祖望半句话也没有,扬起裤带对着乔一成劈头盖脸地抽下去。

乔一成死死地抱紧脑袋,把整个脊背与屁股亮给爸爸。

如果不让他出气,他不会甘心的,背不要紧,旧夹衣虽然薄,多少能护着点儿,屁股上肉多,挨两下也不要紧,脑子打坏了就不能上学了。乔一成对自己在这样的时刻依然能保持这样的冷静也很奇怪。

裤带带着轻微的呼啸声打在背上,要过几秒种那尖厉的痛才会沿着脊梁骨传到四肢,再传到心尖上,乔一成也不喊痛也不求饶,只跳得象一只青蛙,在不大的屋子里转圈儿,一会儿就累了,可是不敢停下来,一停下来,裤带在身上落实了,会更痛。

乔一成记忆里上一回挨打已隔了很久,乔祖望并不经常打小孩,就算扬起手来,没打两下子,也有妈妈会赶过来护着。

乔祖望扬起的裤带狠狠地扫过乔一成大腿根儿,乔一成只穿着两层单裤,这一下子,太厉害,乔一成尖叫一声,叫得乔祖望也吓住了,停了呼呼地喘气。

这一下子,打散了乔一成心里所有的关于如何将伤害与疼痛减到最小的算计,他蜷缩在爸爸的脚下,几乎蜷成了一个圆,开始痛哭。

二强带着两个妹妹一直在堂屋里,听得见爸爸屋子里传来的裤带打在肉体上的叭叭声,人跑过来跑过去的杂乱无章的脚步声,忽地听到大哥痛极的叫声与哭声,二强吓得一把拉了三丽与四美,象地震那会儿一样钻到八仙桌下躲起来。

三丽嘤嘤地哭起来,四美是吓得连哭都忘了,二强一手一个护着自己的妹妹们,其实他也吓了个半死,总觉得那呼呼作响的裤带随时可能落在自己的身上,想出去看一下,爬出桌子的时候磕了头,半刻功夫就肿出了一个包来,又退回了八仙桌底下。

这一个晚上,乔一成没有回屋带着弟弟妹妹们睡觉。

第二天,乔二强和妹妹们也没有找到他们的大哥。

乔一成不见了。

乔二强倒也不急,他想,到学校总能找到哥,哥不会不去上学的。

直到在学校也没有找到大哥,他才慌起来。

乔祖望也慌了,才十来岁,虽是男孩子,出了事也不得了,听说大桥桥洞下面有死人,是睡到半夜不声不响地在梦里头被人弄死了的。

乔祖望真的跑到长江大桥桥洞下去找了一回,没有找到,乔二强领着妹妹也跑出去找。

二姨和二姨父知道了,也过来帮着找,还说最好是报个警,再到居委会汇报一下,大家一起帮忙会好找些。乔祖望觉得有理。

一伙人足足找了两天,最终是齐唯民想起来一处地方,带着乔二强兄妹,抱上乔七七,几人个摸过去一看,乔一成果然在。

那是一处工地,离乔家挺远,齐唯民和同学一起去玩的时候,碰到过乔一成,他和他的同学们到了星期天也爱上那儿去玩。

工地上堆放着许多水泥管子,一个挨着一个,一个连着一个,迷宫似的,有孩子抱了稻草在里面搭了个小窝子,权当做玩打游击游戏时好人的根据地。

乔一成就趴在那草窝子上,由得齐唯民带着二强他们叫着他的名字,不肯出来。

水泥管子里黑洞洞的,一端顶着墙,另一端的入口处横着另一个管子,只留下窄小的一个空间,天知道乔一成是怎么钻了进去的。

三丽与四美蹲在那窄的空当处叫着:哥,哥。二强把妹妹们扒拉开,把胳膊伸进去想把他哥拽出来,可是没够着。

这个时候,奇怪的事发生了,那个一直站在旁边的两岁的小不点乔七七,忽然趴下来,象一只小小狗一样地,从那小空当里钻了进去。

乔一成趴在那里,听着弟妹与齐唯民的叫声,浑身痛得散开了一样,眼泪流出来,落到草上,刺得脸生痛,可是就是倔得不动。

他不想出去,不想看见任何人。

忽然有只暖乎乎的小小的手摸上了乔一成的耳朵,吓了乔一成一跳,可是这手太暖了,是几乎没冻死的乔一成这两天里接触到的,最温暖的东西。

乔一成抬起半个身子,正正地对上了乔七七的小脸。

小七的眼睛在暗暗的水泥管子里是那样的亮,乔一成看不清他的脸,只觉得他在笑。

小七果然在笑,咯咯的,也许他以前这是一场很好玩的游戏。他把脸朝着哥哥凑过去,嘴巴里波波地吐着,口水全喷到了乔一成的脸上。

三丽也爬了进来,可是只进来了半个身子,地方太小,挤不进来了。

齐唯民在外面和二强一起喊:乔一成,你出来吧,哥你出来吧。

乔一成慢慢地钻出来,手脚快冻僵了,行动很迟缓。

他看见他的弟弟妹妹们,他们也一个个眼巴巴地看着他,就象几只绝望的灰败的小牲口。

只有乔七七在笑。唔咩唔咩地不知在说什么。他说话挺晚,也不清楚。

最后是齐唯民把乔一成背回家的,他比乔一成略高一点,但是要结实得多。乔二强抱着乔七七跟在后面,乔七七不太习惯自己亲二哥的怀抱,扭动挣扎想下来,一边咬着小拳头,涂了二强一脸的口水。

乔一成回家后病了一场,在床上躺了两天,人瘦了一圈。

这一场病也算是有点收获。

第一个收获是,二姨来看他时,给他做了许久没有吃过的糖心蛋,而且做了两回。

第二,在他生病的这段时间,乔二强开始负责做三顿饭了,倒还象模象样的,他自己也不亦乐乎,看来竟是很有当一个厨子的潜力。

第三个,也是最大的收获。

乔祖望不赌了,每晚回家睡。

他们的生活费也涨到了每个月二十块。

二姨那边乔七七的生活费也涨了两块钱。虽然乔祖望抱怨说,现在他一发工资两下里一给钱,口袋马上空了,一个一个全是讨债鬼,可是,日子到底好过些了。

乔一成再回到学校,坐在课堂里上课的时候,冬天来了。

这个冬天果然很冷。

乔一成神情冷冷地,理直气壮地跟爸爸提出,家里要装取暖的炉子。

乔祖望买来了白铁皮,二姨夫替他们敲敲焊焊,做成了几条细长的管子,装在煤炉上。

这一个冬天,乔家堂屋不冷,偶尔还会飘出烤山芋的香味来。绵白的烟,从伸出窗来一小截的细管烟囱里飘出来,散进冬天淡青的天空里。

9

乔一成大不敬地想,人家说的,狗改不了吃屎,大约说的就是自己爸爸这样的人。

被拘留了两天罚了点钱之后,乔祖望消停了一段日子。

他迷上了泡澡堂子。

离他们家不远,原本就有一家澡堂,最早,叫莲花池,文革时改成工农兵澡堂,现在,改了个新名字叫又新,重新开业前装修了一下。

说是装修,其实不过是重贴了白磁砖,原本的水泥地全换上了防滑的小红砖,原先油漆斑驳的衣物柜新刷成了淡绿色,有淋浴,也有大池子。价钱由原先的一毛钱涨到了三毛。

乔祖望几乎每天晚上花上三毛钱在里面耗上一整晚,泡得通体舒坦了,喝点茶水,买一小碟水萝卜,听人聊,也跟人聊,然后在窄小的床位上直接睡过去。就这样,结交了三朋四友,日子过得滋润得很,脸色竟然不似先前的灰暗,神情间也平和了一些。

那些朋友闲聊时听说乔祖望身为五个孩子的爸,老婆又不在了,居然还这样清闲,言语间都羡慕得很。又新浴池也许是最早恢复修脚搓背业务的澡堂,乔祖望当然地赶了时髦,享受了一回又一回。

可是,到底还是烦了。

天越来越热,澡堂子快呆不住了,热,闷,那时候也没有空调,只有高大屋顶上几个大的风扇,呼呼地猛转着,拖拉机似地轰响,吹出来的,都是热乎乎的风,身上的毛巾被也盖不住了,潮湿的,一股子沤出来的怪味儿。

这样闷热的夏天,让乔祖望心底那一点不安份又蠢动起来。

那一年,流行一幅年历画儿,画儿上,一个美女,高耸的发髻,齿白唇红,翘着兰花指,成一个数字“三”状,澡堂子的墙上就贴着一张。大家都说,这个手势,意思是,没有三千块,别想娶我进门!于是大家跟乔祖望开玩笑,一个媳妇要三千块,乔家三个儿子,得准备万把块钱才成!

不要紧,有人说,他家还有两个女娃呢,嫁一个女儿收三千块财礼,嫁两个女儿就是六千,再添上些,够三个儿子讨老婆的。

又有人笑说,哪里够,你们没想,乔哥哥(哥哥这两个字要用南京话念:guoguo)又不老,说不准哪天碰上合适的,他自己也讨一个老婆,那还得三两千的。

有人贼贼地说:也是,万一老婆再带两个儿子过来,那就更不得了。那是戴着草帽亲嘴儿,差老大截子啦!

乔祖望又笑又骂,说,讨什么老婆,儿子女儿,我养他们大,到十八岁,就跟外国人似地,全踢出去!我还管他们讨老婆嫁人!

三朋四友说:外国人不给儿子讨老婆吗?

乔祖望说:我们邻居,是海员,走南闯北,几个外国都去了,他说的,人家外国人,小娃都只养到十八岁,就什么也不管了,一分钱也不给,省心得很。

三朋四友们说:那是外国人心肠很,我们中国人是做不出来的,别说儿子女儿,连孙子孙女儿都是要管到底的。

又说,就算以后中国人也发展到不管儿子女儿,孙子孙女儿,多挣两个钱,把自己的日子过舒服一点总是好的。

乔祖望深以为然。

他觉得自己这辈子,太亏了!缺嘴,缺穿,连南京城都没有出过,坐个三轮车还要盘算半天,活得真是不值!

于是他打算弄点钱,跟在澡堂里认识的朋友一起,做点儿生意。

听说,南方,有人开始热火朝天地做起了生意,发得厉害,有人在海边趁着涨潮的时候搂点发菜,就能卖个好价钱,简直地就是无本万利!

可是,到哪里弄点钱呢?

乔祖望想起了家里的一件东西。

当天晚上他就翻箱倒柜地,把那个东西找了出来。

东西是乔一成妈的,用细格布裹得好好的,年头久了,那布都闷了,一扯就一个洞,然而,里面的东西,是不怕老的,年代越久,只有越值钱,乔祖望想。

他把东西拿着走出卧室的时候,迎头撞上了大儿子乔一成。

乔一成站在那儿看着他,刚才他在里屋里叮叮咚咚地找东西想必这孩子也听见了。

乔一成盯着他爸看。

一成的睫毛短而稀疏,越发显得目光凛凛,没遮没拦的,直刺向乔祖望的脸皮,简直好象要在上面戳一个洞出来。

乔祖望发现,自从上次那事之后,自己竟然怵了这个孩子,这算什么事!天底下哪有老子怕儿子的道理!

乔祖望拿了那样东西托给那个朋友,算是生意的本钱,朋友满口应承,马上就去南方进货,也弄它一点海鲜过来卖卖,他还写了张收据给乔祖望。

乔祖望的发财美梦并没有做多久,很快,那个朋友就说,生意赔了。

那东西,因为换了钱做生意,也不可能拿回来了。那朋友说,几个合伙的人,就数他自己赔得最惨,反正大家当初都是说好的,有利大家分,赔了也算大家的,但自己终归是有良心的人,还退你一百块钱,你拿着吧。

乔祖望拿了那一百块钱,一个晚上之后,才明白过来,自己有可能给人骗了。再去找那个朋友,找不着了,有人说他又去了南方,铁了心要在那边发财,几年以内是不会回来的了。

这可真是,狗改不了吃屎,狗改不了吃屎!乔一成恨恨地想着。

这事儿,还是叫二姨他们知道了。

这一回竟然是二姨父齐志强跑了来,关上门,跟乔祖望好一顿吵。

乔一成听见二姨父齐志强喝问乔祖望,怎么能动那个东西,那是淑英的东西,说好了叫不要动,将来留给两个女儿一人一只的。你凭什么动那个!

淑英就是乔一成妈的名字。

乔祖望说,那付镯子是你家给淑英的不假,可是她带着它嫁到我们家,那镯子就姓乔了,不跟你姓齐了,你要搞清爽!再说,你们家过去也不是高门大户住公馆的,老实说那付镯子也就是地摊货色,能卖个百十来块钱算是不错了!还好意思当传家宝传给女儿!

齐志强气得发抖:值不值钱是一回事,那是当年我妈给淑英的,淑英不在了,好歹给孩子们留个纪念,你,你怎么能......

乔祖望倒笑了:给孩子留纪念还是给你自己留纪念,这么舍不得当初你就干脆娶了她呀!吃着碗里看着锅里,挂着姐姐又惦记着妹妹!亏得是新社会了,由不得你三妻四妾,不然你还真当自己是皇帝,连锅端,两个都弄回家!

齐志强是老实人,气得只知道捏紧拳头喘气不知道反驳,半晌才磕绊着说:你,你,你还好意思说!你这个趁人之危的混帐东西!要不是你,要不是你......

乔一成偷偷地缩回自己与弟妹们的卧室,手攥得紧,指甲掐得手心生痛。

原来真是这样!他想!

难怪二姨父从部队上复员以后就常跑到自家来,难怪二姨跟妈两个有时会别别扭扭的,难怪邻居们风言风语,难怪啊!

其实乔七七长得也不象齐志强,但是人家不是说了,私生子总是异常漂亮的。这种漂亮真是邪恶,乔一成这样认为。

少年乔一成自以为解开了家里的一个秘密,坐实了自己以往的一些怀疑,自此,他看着那小小的乔七七那张与他及他的兄弟姐妹们都不大相象的漂亮脸蛋,更加地厌恶起来。

只是,他要等好多年以后才明白,原来,一切完全不是他想的那么回事。

乔一成心里这个因为误会而结成的疙瘩,隔膜了他和乔七七,许多许多年。

日子流水一样地过去,乔一成进了正式的中学。

很一般的中学。

而只比他大两个月的表兄齐唯民却进了一所很不错的中学。

这与成绩无关,那时候,中学不需要考,就近分配。

齐唯民家属于那所好中学的学区,乔一成家隔了两条街,就被划了出去。

乔一成一直耿耿于怀。

凭什么齐唯民就有那样的好运气?那个家伙,比自己优秀在哪里?从外形到内理,无不象一只土豆,还是象老话说的,笨蛋总是最有福气?

尽管学校不让人满意,好在,乔一成进的是这所不怎么样的学校里一个快班,老师都还不错,教学认真,也颇有水平。

乔一成学习依然十分刻苦,深得老师们的喜爱。

其实他并不算十分聪明,可是他的勤奋足以弥补他智力上的那一点点欠缺,他没有钱买参考书和复习材料,就整本整本地抄书,很快,乔一成近视了,戴上了最普通的一付黑边的眼镜,被乔祖望唠叨了一顿,说是配眼镜费钱,又不是大知识分子家出来的,学人家人模狗样地戴眼镜!

乔一成只冷冷地横了他一眼。

乔一成为自己近视而欢欣鼓舞,他只想好好地存钱,以便在过年时重新配一付眼镜,象当年的文老师戴的那种细边的眼镜。

他觉得他总有一天会从这个家,这个破学校,这个泥塘一样的环境里跳出去的。

会的。

老师们都挺心疼这个孩子,语文老师尤其喜欢他,有一回,看他抄书抄得晚了,还把给自己女儿买的蛋糕分了一小块给他。

那不是一块普通的鸡蛋糕,那是一块奶--油--蛋--糕!

厚厚白白的一层人造奶油,甜到腻味,可是对乔一成,却是难得的美味。

他三口两口就吞进了肚子。

吃完了,乔一成才想起,这是头一回,他有好吃的,没有想到留一点给弟弟妹妹。

头一回,乔一成自私了。

他隐隐地觉得,自私有自私的快乐,所有的,都归了你一个人,饱满,富足,没有跟你抢,没有人在一旁眼巴巴地看着你,那一种混合着罪恶感的满足,让乔一成有点愧,有点怕。

乔一成的妹妹们也都上了学。

大妹妹三丽性子有点儿象乔一成,文静,挺懂事儿,成绩相当不错,不用人操心,她还分担了不少的家务事,上粮站打个油买个面,买瓶酱油换瓶醋,洗洗她自己跟妹妹四美的小衣服什么的,做的有模有样,乔一成很喜欢这个妹妹,总觉得她将来会学好,会成为一个跟这四邻街坊家的女孩子都不一样的姑娘。

乔二强与乔四美就完全是另外一回事儿了。

这两个孩子也挺象,好玩,脑子不灵光,没心没肺,傻不拉叽的,在学校的成绩是马尾串豆腐,乔二强已经是留了两级了,至今才上三年级,乔四美一年级,眼着着也要留级了。

乔一成成了他们的家长,替他们补功课,替他们去开家长会,替他们去领老师的批评,替他们丢人现眼。

乔二强近来迷上了一件事。

看电视!

邻居牛家爸爸是个海员,手里很有几个钱,虽然经年累月地不在家,可是一回来就家里就添上好多好东西,这一回,他带回来一个神奇的物什。

一台九寸的黑白电视机!

安好电视机的头一个晚上,牛家堂屋就挤了一屋子的人,惊叹声此起彼伏,所有的眼睛都盯着那小小的屏幕,没有人能搞明白,为什么活生生的人就这样被关在了小小的一方玻璃后面,吹拉弹唱,悲欢离合。

二强看上了瘾,每天功课也不做,死赖在牛家直看到人家撵人,还拉上小妹妹四美一块儿看,两块牛皮糖似地天天贴在牛家,乔一成很说了他几回,叫他不要太皮厚,不懂得看人家的脸色,可是没办法,这个东西实在对乔二强有太大的吸引力,乔一成没办法,就随他去了。

还好二妹妹三丽听话,天天跟在乔一成身边老实老实地做功课看书,乔一成很安慰。

就在这个时候,家里又出了件大事。

就出在乔一成这个乖妹妹乔三丽身上。2008-8-27 10:45:00 淡然

等级:蒙面侠

文章:2370

积分:38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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