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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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强原本是打算去东北找马素芹的,因为这件事,买好的火车票都退了,二强说,这种时候,自然是要与大哥站在一起,二强用力想一想,想起一句成语来,说要与大哥同仇敌“汽”。乔一成哈哈笑起来,三丽觉得大哥笑得怪吓人的,死活赖在乔一成家里住了一星期。

乔一成成了新闻界的新闻人物,冤屈地享着这突来的名气。

乔一成叫二强还是快去东北,二强最终还是没有走成。暂时是走不了了。

乔老头子不行了。

乔老头子完全不能坐起是发生在一个下午,他睡了一个短暂的午觉之后想坐起来拿夜壶解个手,却发现自己不能动弹了,活像被定在玻璃框里的标本,一个徒有其形而再不能动弹丝毫的虫子。

二强是第一个从曲阿英儿子的嘴里知道这件事的,他回去看了乔老头子。

进了堂屋便闻着一股子骚臭味,听得曲阿英唉声叹气地说:又拉在身上了,这可是今天第二回了,才洗的被子衣服还没干呢,看这又是一堆。

倒是曲阿英的儿媳妇,因为也偶尔在二强店里找她老公去,是与二强熟的,不声不响地抱了大堆的衣服被子出去,给二强端了杯茶来。

二强陪了老爸好一会儿,弄了些香蕉喂给老头,老头不能动,看来胃口还是有的,大口地急吞着,曲阿英见了,又叹气说:二强你不要再给他吃香蕉了,回头再拉了,我可真是没有力气再收拾了。

二强满肚子的气升上来,因着一张笨嘴,那气找不到合适的词语字眼来发泄,只晓得说:那总不能活生生把老头饿死。

曲阿英冷哼了一声说:我跟了你爸这么久,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我可是半点也没有刻薄过他。病了这么久,是谁日日夜夜照看,人可是要摸着良心说话。

二强更加秃了嘴。

临走时,二强偷着塞了一叠钱在老头的床下,凑着他的耳朵说:你收好这钱,别给人诳了去。想吃什么,叫曲老太的儿媳妇背着她给你买点儿,我看那个女的还是个良善的人。

三丽与四美结伴去看过老头子。两个人先跟曲阿英儿媳妇打听清了,趁着曲阿英到老乡家的那一天回老屋去的。曲阿英的儿媳妇见了她们俩来面上惭惭的。这个年青的女人生了孩子之后胖得完全走了样,银盆也似的脸上肉把眉眼挤得紧凑,满面的羞愧之色,为了自己的变形,为了不伦不类地这么住着,她诚惶诚恐的,不安极了。弄得三丽都不好意思了,拉了她说谢谢。

四美走到老头子床边,犹豫着,牙缝里挤了声爸出来,老头子转转眼珠子,看见四美,四美看那一双全无了光彩的浑浊老眼,心猛地一揪,又清清楚楚地叫了一声爸。

老头子叫了她的小名说:你倒杯水来给我喝,小四子。

四美回身兑了温水来,她不知道,这是乔老头跟她说的,最后的一句话。

一成当然知道了弟妹们回家看老爸的事,二强说,大哥你不要生气,他毕竟是我们的爸。我知道你最近心情不好,你不要再为这个事生气。

乔一成呆了一会儿说:我不生气。你说得对,毕竟是父亲。而且,而且什么,乔一成没有说出来,只留在了心里。

而且,他想,现在我可算知道了人人喊打是一种什么滋味。

这种时候,但凡有半扇断壁残垣让你靠着依着都是好的。

还好我有,乔一成想。

那么也让他有吧。

在乔老头子最后的日子里,曲阿英终于跟他把事情提了出来。

那天她好好地给乔老头子擦了身。坐在他身边,缓缓地说:大哥,你看,咱们虽说是半路夫妻,可是我待你怎么样大哥你是有数的,当然你待我也是好的。只是,大哥,你要是百年之后,我算个什么呢?我连立足落脚的地方都要没有了。

老头子喉咙里呼呼作响了半天,才说:钱都给了你。

曲阿英抓紧了他的手:我不是图钱的人,我们做了一场夫妻,到这个时候,你可不可以给我一个名份?

老头子又呼呼地喘了几声,说:我动不得了。

曲阿英说:我打听了一下,说是现在这种情况,你写个委托书,签个名字,一样可以办手续的。

老头子似乎短促地笑了一声:我是不识字的。

他要不认帐了,曲阿英一念之间怒起来,拔高了声音说:按手印你总会。

隔了许久,老头子竟然说,好。

曲阿英一时心里千万种的滋味泛在一处,滚开了一锅粥,为着自己也为着老头子,手一抖碰掉了桌子上的一面镜子,砸了无数的碎片,白炽灯下明晃晃地一小片一小片,灯影一掠,一地落泪的眼。

老头子再说了一声:后天吧。

70

这一天,乔七七又来了。

他来的时候,已经是傍晚了。这一天天气有点怪,这么个快立秋的时候,阴了一天了,到了黄昏,竟然出了满天的霞,裹着一层薄薄的浅灰的云,那云色透明,橙色的光隔了这一层薄灰,温润如琥珀。起了一阵凉风,像乔家老屋这式的旧房深院,最宜穿堂过户的风,七七一进堂屋就说了句好凉快,乔老头子带着嗓子眼儿里的呼呼声说了句:还是老屋子好吧?

七七说:好。说着便笑。

老头子又呼噜两声,突然说:你觉得好我留给你。

七七呆了一下才明白过来,慌里慌张地说:我不要。

老头子发出一声不成笑的笑,说七七你过来。

七七忽地觉得有点不祥之感,仿佛那躺在床上的人魂魄已然缓缓上升,只有一线游丝扯着一具干瘪瘪的身体。

七七一点点地蹭过去,俯身看着乔老头。

老头子的目光是散的,对不准视线,他圆睁了眼,却也只看见面前的一团灰,他伸手摸到乔七七的头,拍了两拍,咧开掉光了牙的嘴,笑了一笑,说了一句话。

像。

乔七七闻到父亲嘴里一种奇怪的味道,像是腐坏的食物混着一点铁锈味,一点腥气,热烘烘的,喷到他脸上时已经冷了,乔七七忽地想起小时候听过的鬼故事,那鬼是要爱吸生人的阳气的,莫不正是这样的吸法儿?乔七七被一股恐惧拉扯得微微向旁边一让,却被乔老头子拉住了手。

七七感到老头子一根一根地挨个儿摸着自己的手指头,又说了一声。

像。

七七把空着的手盖在父亲的手背上,爸,你睡一会儿。他说。

嗯。

老头子哼了一声。

我不走,陪着你。七七说。

七七是快十点钟才走的。

自老头子彻底瘫了以后,曲阿英一直是和女儿一起睡在原先四美的屋子里的,半夜时她会起来看一看老头子,可这一天夜里,也不知怎么的,她特别地困,眼皮上压了块石头似的,半夜里听得堂屋里有重物落地的声音,迷糊中想,可能是老头子碰翻了床边的椅子吧,随它去吧,反正他也下不了床,磕不着的。边想着,边又睡沉了。

早上她一向醒得很早,从床上坐起,头目还有点昏沉着。猛地想起夜里那一阵闷响,好像有人提了桶冰水兜头浇了她一身,她一下子全醒了,火急火燎地扯了衣服过来穿好,跌跌撞撞地拉开门,一脚跨进堂屋,就吓得魂飞魄散,好半天好半天,才拉长了声音哀嚎了一声,一屁股就坐到了地上。

曲阿英的儿子媳妇听到动静赶出来,她儿子一看情形便往里赶自家的老婆,你不要看,去看着儿子,妈别叫小妹出来!

乔老头子下半身还挂在床上,上半身却扑在床前的地上,脑袋触地,头撞破了,一地的血,厚厚地,凝住了,一汪血红的胶质似的东西,扑鼻的血腥气。

曲阿英儿子大着胆子上前一摸,人是早就冷透了。

曲阿英一直坐在地上,地上冷,屁股与大腿一片冰凉,她忘了哭,直到儿子来拉她,说妈,老头子过去了。您快着点儿,我要通知派出所,还有他们乔家人。

说着飞快跑了出去。

派出所很快来了人,一番检查,证实的确是意外死亡,可能是半夜里老头子想挪下床时却摔了下来。

老头子被抬回床上,派出所民警说,给死者穿上老衣吧,怕是迟了,人都僵透了,不好穿了。

曲阿英回里屋,打开一口小皮箱子,里头有齐齐整整的一套寿衣,从帽子到布袜,她一样一样地拿出来。有一天老头子忽地说,怕死了没有衣服,曲阿英记得自己安慰过老头子,放心,我给你备好。都用好料子,一点也不含糊的。她说到做到,果真替他准备下了一整套的衣服,曲阿英低低地说:我待你是凭良心的,衣服是用我自己的钱做的。想不到你这样狠心!

老头子手脚已然僵化,硬如玩石,裤子还好些,勉强算是套上了,可是上衣,曲阿英和他儿子完全没有办法替他穿上两只袖子,两下里错了劲,乔老头子的遗体直直地摔到床上,头磕在床栏上发出老大的砰的一声,曲阿英和她儿子都吓了一大跳,曲阿英下意识地伸手摸一摸乔老头子的脑袋,想要替他揉一揉伤处似的,手上传来的那一阵冰凉让曲阿英恍然大悟,突然地,她的眼泪哗地就下来了。

乔家的儿女们接到了消息,一个一个赶来了。

最先到的二强。二强跨进门的一瞬觉得有点奇怪,堂屋里这样地安静,二强叫了一声:爸!

曲阿英回过头来,二强看到她满面的泪。

二强看着窄床上的乔老头子,他面目略有些肿胀起来,上身的深蓝色老衣竟然是半裹在身上的。二强慢慢脱下他身上裹着的衣服,耐心地从各种角度尝试替老爸穿好这衣服。三丽与四美在这个时候也来了,王一丁过来帮着二强,两个大男人,费了好大的力气,终于把衣服替乔老头子穿妥了。

三丽立在床脚,呆看着死了的父亲,四美紧紧地挨着她,捏着她的手。

三丽想,他死了么?那么我现在是一个没有父母的人了。

四美用力地掐着姐姐的手,在她的概念里,老头子是世上这样一个顽固的存在,再可恶再下作再没有感情,他终是存在着的。她脑子里是木木的,一时怎么也想不明白,这个人是不在了。

不在了。

一成与七七,齐唯民夫妇俩是前后脚到的。

人到了差不多后,曲阿英在老头子的脸上覆上一块白布。

七七总是有点怕着一成似的,离他远远地站着。

因为堂屋里围了不少的人,七七站的那个角落,只看得见乔老头子脚上的一双雪白底黑帮子的崭新的布鞋,没穿上去,只趿在老头子的脚上。

七七想起老头子病重的那些日子,他来看他,跟他有一搭没一搭说的话,在最后的那一天,他叫他到床前,摸他的头,说了两次:像。像。

七七无声地流起泪,泪流得猛了,抽泣压不住了,从嗓子眼儿里冲出来。

乔一成听见了,非常奇怪地转头看了七七一眼。

这个与老头子最疏离的孩子,为什么会这么伤心,反倒衬得他们几个全无心肝似的。

乔一成是看上去最平静的一个。

然而其实并不。

这么许多年,他恨毒了这个老东西,他从来都觉得自己是一个孤儿的。

但是无论如何,他没有想到过要诅他死,吵得最凶时,甚至动手的时候,他也没想到过要他死。

从来没有。

这一刻乔一成忽地认识到,他与他的兄弟姊妹们,是真的,成了孤儿了。

老头子过去于他们,不过是一个父亲的名份,可是他的死,却成就了他一个父亲的实质。

屋子里那样地静,只听得七七低低的断续的几声抽泣。

丧事在乔一成来了之后有条不紊地展开了。

有件事犯了难。

乔家的几个儿女们竟然找不到乔老头子的一张近照来做遗像,三丽与四美翻箱倒柜地,把老头子那几个木箱子找了个遍,在最破最旧的箱子底夹屋里,总算找到了一张。

那是四十多年前,老头子年青时的照片。照片上,老头子不过三十岁左右。

照片早就泛黄,脆得不像话,拿在手上索索作响,似乎随时要碎成片片。乔一成小心地把照片托在手里,只看了一眼,便觉得天灵盖上一线凉气直贯下来。

他知道乔七七象谁了。

相比之下,七七的眉目更良善温软,但是那眼睛,那鼻子,微微笑着时嘴角的纹路。

漫长的岁月,有着敦厚的无情,竟然可以把一个人毁成这种样子。

乔一成的心里真是拔凉一片,那个困扰了他三十年的迷团终于散开了,迷团后面是豁然呈现的真相,这真相藏得这样久,生生隔离了他和他的亲弟弟。

也罢,乔一成想,反正现在也弥补不了了。来不及了吧。

来不及了。

殡葬馆的车来了,工作人员把遗体抬了出去。

乔一成走在最前面。

有风,忽地吹开乔老头子脸上盖着的白布,别人都没有理会,只有乔一成一人,看见了白布下,乔老头子的脸。

他伸出手去,替老头子掩上了那白布,他的指尖触到了父亲冰凉的僵硬如石头的皮肉。

这是这父子俩人最后的最私密的一次接触。

殡仪馆的车子开走了,扬起一团细灰,在窄细地巷口缓了速度,慢慢地,一寸一寸地终于挪了出去。

一下子就远了。

曲阿英这一会儿,才放声痛哭起来。

老头子两天以后火化。

乔一成带着弟妹们出来的时候,有人迎上来。

那人说:我,我开车来的,来接你们。这里叫车不大容易。

是戚成钢。

四美过于讶异,竟然失去了反应,还是三丽含暄道:多承你费心。你,现在又开出租了吗?

戚成钢巴巴结结地拉开车门,边说:啊,我把书店盘掉了。还是开出租吧。跟人家合开,我是白班。不累。

葬礼过后,四美还是跟三丽回了家。

有一个晚上,那么晚了,三丽看四美屋子里还亮着灯,走过去看,四美呆坐在床上,披了条薄绒毯在身上,她的女儿小姑娘戚巧巧早依着床里侧睡着了。

三丽说你怎么还不睡?

四美忽地问道:姐,我怎么心里老觉得有点怪。老头子,说没就没了。我最后一次去他,那个样子,好像还是可以拖得一时的,哪晓得第二天就没了。

姐,四美隔了一会儿接着说:我是听说,曲老太,那些天一直在催着老头子办了结婚手续呢。老头子好像也答应了的。怎么就说没就没了呢?

三丽的脸藏在灯光的阴影里,半晌才答:人哪,哪里说得准呢?别想了,睡吧。都过去了。

三丽长长地叹了一声,都过去了。

四美息了灯,在黑暗里睁着眼想了半夜。

不知怎么的,想起来久远久远的一件事。

老头子那个时候赌了钱回来,是习惯给自己带一份宵夜来吃的。有时是一碗辣油小馄饨,有时候是一份豆芽回卤干,有时是一个五香茶叶蛋。从来都是他一个人自己吃的,就有那么一夜,四美起夜,拖了鞋子,睡夜朦胧,小狗似地闻着香,寻到老头子的屋门前,从半掩的门向里张望一下。老头子怕是手气好,这一晚特别地和气,招了手叫四美进屋,拿小碗拨了几块回卤干叫四美吃,四美一下子喜得觉头都飞了,呼呼地吃起来,老头子冲着她笑。

四美忽然地,就想明白了。

这个自私自利的老头子,自私了一辈子,突然地,就这样,赔上了自己的老命,无私了一回。

四美在一片黑暗里突然捶打着床板压着声音,哭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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