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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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道理你都懂,难道你四伯不懂!”孙老侯爷笑道,“你啊,要好好动劝脑筋才行去把令宽叫进来吧!”

五夫人有些郁闷地走了。

那个一直弯着腰静默地立在老侯爷床头的长随这才抬起头来:“侯爷…这件事,您看是不要再等等看…七少爷年纪还小…”

“不用了!”孙老侯爷摇了摇头,“文无第一,武无第二。那些士子们分不出个一二三四五来,就只好论资排辈。我们行伍出身的可不一样。一拳打过去,谁赢谁输,一目了然。谁的拳头硬,就服谁。想当初,徐令宜要不是要身好武艺,又怎么能那么快就把军营里的那帮老油条给镇停顿了呢?你以为他们真的是怕他永平侯的身份?既然我们家诜哥儿迟迟早早要走这条路,还不如早点谋划一番。总比临阵磨枪要好啊!何况徐家在军中还有那么大一个摊子,徐令宜不能就这样丢下来不管吧?”孙老侯爷说着,眼睛幽幽地盯了头顶蓝绿色六棱纹的承尘,声音渐渐低沉下去,“西边,已经安稳了有十年了吧…皇上如今年富力强,自然没事…可再过十年呢?那个时候,谨哥儿也该有十五、六岁了吧?”

长随身子一震:“侯爷…”

“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孙老侯爷笑了笑,“徐令宜,可不是那种盯着脚尖过日子的人。你要是不信,我们就走着瞧好了!”

没几天,诜哥儿就趾高气扬回到了荷花里。

他指了身边一个身材魁梧的大汗,看了微跛的庞师傅一眼,笑道:“这是杨师傅。我外祖父赏我的。从今天起,我就开始跟着他习内家功夫了。”

谨哥儿的下巴都快要掉下来了。

回去挥舞着拳头对十一娘道:“我是哥哥,还比不过他,岂不让人笑死了…”原来早上起床的时候都会在被子里赖一会的,现在不等红纹去叫就自己起了床。

一个人成功与否,很大程度在于他是否有一颗坚韧不拔的心。

十一娘觉得这是个好机会。

她每天早上陪着谨哥儿起床,陪着他打坐。过年的时候,更是谢绝了一切的宴请,不管家里是唱堂会还是请春客,十一娘去打个招呼就回来,从不多留片刻,维持着原来的做息时间。

这对谨哥儿的触动很大。最重要的是,通过这段时间的刻苦练习,他不管是外家功夫还是在内家功夫都有了一点点的门道。这让谨哥儿突然感觉到了一种超越了自我的快乐,变得更自信。无形中认同了十一娘灌输给他“坚持,就能获得成功”想法。

第六百四十五章

十一娘看着儿子又恢复了原来的活泼,放下心来,开始忙碌着过年的事。

祭了灶王,扫了尘,换了新桃符,把祖宗的景像都拿出了供了,大年三十的晚上放爆竹,吃年夜饭了,她和徐令宜这家那家的年,又去赴春宴,直到正月初十二才消停了些。

十娘的嗣子、茂国公王承祖突然来拜访她。

十一娘有些奇怪。

大太太死后的第二年,王太夫人就病逝了。十娘请了王太夫人的一个陪房帮她处理家里的庶务、亲戚间红白喜事的走动,她则门庭紧闭,带着王承祖过起了几乎是与世隔绝的孀居生活。除了过年的时候让那位帮她处理家里庶务的陪房陪着王承祖到亲戚家拜个年之外,平时就把王承祖拘在家里读书、写字。据说为了这件事,王承祖的生父、生母好几次上门和十娘理论,说十娘把好好的一个孩子教得呆头呆脑的,连亲戚都不认识了,更别说精通人情世故了。还说十娘这不是在养孩子,是在养个傀儡。

十娘一句话也没说,直接小厮、粗使的婆子把人给打走了。依旧如故地把王承祖拘在家里。

这年还没有过完,王承祖来干什么?而且往年王承祖过来,也只是在外院给徐令宜拜个年就走。从来没有求见过她。

“让他进来吧!”

十一娘说着,脑海里浮现出王承祖小时候那清秀漂亮的脸庞来。

他和谆哥儿一样大,七年过去了,应该长成小伙子了。不知道容貌有没有什么变化。

思忖间,她看到琥珀带了个穿着茜红色步步高升杭绸袍子的高个少年走了进为。

灵活的双眼,白皙的皮肤,与十一娘印象中那个孩童的影子很快就重合在了一起。

“茂国公?”

“不敢当姨母这样的称呼。”王承祖恭敬地给十一娘行了大礼,“早就应该来给姨娘问安的。只是家母孀居,不便常来常往,还请姨娘多多谅解。”

这是那个所谓呆头呆脑、不懂人情事故的人吗?

照她看来,这个王承祖可比被人手把手教出来的徐嗣谆都会说话、行事。

“你母亲还好吧?”十一娘让琥珀端了太师椅给王承祖坐。

“母亲这些年一直抱恙。”王承祖稚嫩的脸上露出几分与年纪不相符的悲伤,目光却有些兴奋,让他的悲伤少了一份真诚,“我年纪小,也帮不上什么帮。只好每个月初一、十五帮母亲在菩萨面前上香祈福,求菩萨保佑母亲能早日清泰平安”说完,问起谨哥儿来,“我还是去年过年的时候在大厅给姨父问安的时候见过一面。六表弟应该又长高了吧?眼看着要过年了,先生应该早已回乡了,怎么不见六表弟啊?”

十一娘不喜欢王承祖,觉得这个孩子机敏有余,真诚不足。

“你六表弟在武堂习武呢!”她简单的应了一句,立刻转入了话题,“你今天来,可有什么要紧的事?”

“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事!”王承祖脸色微红,道,“母亲为我订下了正月二十八的婚期,我特意来给姨母送喜帖的。”

十一娘错愕,半晌才回过神来。

哪里自己给自己送喜贴的!

而且还直接送到她面前来的。

茂国公府再怎么落魄,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该有的规矩还应该有的…

“姨母我也知道,这样有些失礼。只是我有些年没有见到姨母了,怕姨母和我生分,就厚着脸皮来见您了!”王承祖有些坐立不安地道,“这件事,母亲原本是有交待的。让老管家把贴子送到就行了。可我想着,母亲平时和姨母走动的少,婚期又定在正月间,正是家里忙的时候。要是有要紧的事不能去喝喜酒,母亲还不知道怎样伤心难过呢”说着,眼睛一红,“我原本是不想说的…母亲她,母亲她,入了秋天就开始咳血了…要不然,也不会这么早就为我订下了婚期…”

十一娘大吃一惊:“你母亲咳血?可请大夫看了?大夫怎么说?现在怎样了?”

王承祖见她一句接着一句,神色微微一松,道:“已经请了大夫,大夫说,这是陈年的旧疾了,只能慢慢养着。现在时好时坏的。前些日子天气冷,咳得整夜整夜睡不着。这几天天气暖和些了,又好了很多。”

十一娘沉默了好一会,让琥珀去拿了两瓶川贝枇杷膏给他:“带回去给你母亲。咳得厉害了,也能润润嗓子!”

王承祖千恩万谢,和十一娘说了会话,就起身告辞了。

待令宜回来,十一娘把这件事说给他听:“你收到茂国公府的喜帖了吗?不是说把孩子拘在家里读书、写字吗?我怎么看着这孩子比我们家那些跑江湖的管事还来事啊!”

“没有!”徐令宜笑道,“这孩子一向都挺机灵的,也没有听说过他在外面惹事生非,想必天生如此吧”又道,“知道娶的是谁家的千金吗?”

只顾着想十娘的事去了,竟然把这件事给忘了。

不过,也许是因为她从来没有放在心上吧!

“我没有仔细地问。”十一娘笑道,“过两天宋妈妈随着一起去送礼,到时候让她帮着打听打听就是了。”

徐令宜估计也只是随口问问,和她说了几句闲话,歇下不提。

过了几天,宋妈妈去茂国公府送礼回来。

“听说新娘子是茂国公生母那边的一个什么亲戚。”宋妈妈道,“十姨想给茂国公提前,那边立刻急巴巴的塞了这个人过来。十姨倒是想也没想,立刻就应该了听说,因为这件事,如今茂国公的生母和生父人都精神了不少!”

明明知道王承祖的生父、生母要算计她,她却毫不在乎。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勇气呢?还是无知者无畏的坦然呢?

十一娘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她的病怎样了?”

“奴婢看不出来!”宋妈妈拒实以告,“我去给十姨问安的时候,十姨正坐在临窗的大炕前抄《地藏经》。冷冷清清的,看不出有什么不妥的地方!”

十娘一惯好强,就算是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也不会让随随便便就让人看出破绽来。

“知道了你下去歇了吧!”十一娘端了茶。

宋妈妈却犹豫了片刻,说了句“我听说四姨那边,也是茂国公亲自去下的喜帖”这才退了下去。

十娘一个也不想去打扰,王承祖却生怕别人不去…茂国公府安安静静地过了这么多年,突然间有了风起云涌的味道!

不过,这毕竟是十娘的生活,别人不好说什么。

到了二十八那天,十一娘去喝喜酒。

王家的客人不多,除了王家的那些旁支,就是十娘的亲戚,王琳那边只送了礼,没有来人。十娘借口孀居,没有出面。里里外外的事都由银瓶忙活。

看见十一娘,她眼睛一红,将十一娘迎到了厅堂的坐下。

五娘带着孩子去登州过年,还没有回来,四娘和罗三奶奶早来了。罗三奶奶还好说一点,四娘见了她不免有些尴尬。大家打了个招呼,得到消息的王承祖赶了过来。

“十一姨,您可来了!”他说着,嗔怪银瓶道:“怎么把十一姨安置到这里坐?还不去跟母亲通禀一声。”说着,就要搀了十一娘去见十娘。

银瓶露出为难之色:“国公爷,夫人说了,她不见客…”

“十一姨是客吗?”没等银瓶的话说完,王承祖已不悦地道,“母亲不见别人,难道十一姨来了也不见?你直管去通禀好了…”

“国公爷…”银瓶站在那里,一副手足无措的样子。

“不用了!”十一娘也不想为难自己,“你母亲喜欢清静,我这里坐坐就行了!”

王承祖也不勉强,陪十一娘坐下,笑盈盈地和她们说着话。一会问十一娘徐嗣谆什么时候成亲;一会儿问四娘的次子余立今年下不下场考秀才;一会问起罗三奶奶罗三爷的生意做得怎样──罗三爷连着下了几次考场,最后一次,竟然昏倒在了考场里,二老爷和二太太看着这不是个事,只好打消了让他走仕途的念头,帮三爷盘了间铺子,做起了笔墨生意。决不冷落任何一个人,显得十分的殷勤,以至于坐在一旁的王家亲戚有人笑道:“爷亲有叔,娘亲有舅。你这是有了舅娘不要婶婶!”

王承祖也不生气,笑道:“我是母亲带大了,自然亲娘了!”

好像要极力弥补十娘和罗家众人的关系。四娘和十一娘还好说,罗三奶奶心里就十分的亮敞。待新娘子进了门,她留在王家和王家的亲戚斗牌,十一娘和四娘则各自打道回府,第二次又去送了见面礼。

王承祖和罗三爷渐渐亲近起来。

没几日,罗三奶奶带了一匣子徽墨来看十一娘:“都是自家铺子里的东西,姑奶奶千万别嫌弃。”

“怎么会嫌弃,正是用得着的。”十一娘让琥珀收了,把罗三奶奶迎到宴息处喝茶,“三嫂今天怎么有空到这里来坐坐?铺子里的生意还好吧?”

“挺好的!”罗三爷在家里从来没有挺直过腰杆说话,以至于罗三奶奶也跟着有点木头木脑的。她了点头,道,“我今天来,是受我们三爷托,有件事要和姑奶奶商量。”

十一娘做出聆听的样子。

罗三奶奶道:“我们家三爷的意思是,如今茂国公已经成家了,十姑奶奶又是孀居,家里有的事多有不便。不如把家交给茂国公来当算了这样一来,十姑奶奶也可以安安心心礼佛了!”

第六百四十六章

十一娘望着目含殷切的罗三奶奶,不知道是该笑还是该怒。

她竟然帮着王承祖和十娘挣夺管家的权利。

这个王承祖也真是敢想,窜着自己的舅舅出面帮着打压自己的母亲。

想到这些,十一娘不由打了个寒颤。

他先是亲自给罗家的众人下喜帖,借此缓和了罗家与他的关系;然后在利用婚礼极尽殷勤地招待十娘的娘家人,达到他与罗家众人交往的目的。现在,图穷匕见。

如果他不是这么心急,如果他不是挑了在家里没有说话权的罗三爷,又会是一番怎样的景象。

十娘,简单就是养了匹中山狠。

而罗三爷和罗三奶奶帮着王承祖摇旗呐喊,更是让人不屑。

“这倒奇了!”十一娘毫不客气地道,“十姐孀居,行事方便不方便,王家的人都没有说什么,怎么三哥一副大包大揽的模样,竟然管到了人家茂国公府去了!”

罗三奶奶微愣。

她住在燕京,十娘和十一娘的关系如何,别人不知道,她却看得十分清楚。这次茂国公陪了小心请三爷喝酒,又暗示如果三爷能当着罗家的几位舅舅、姨母先开口提这事,他就拿出一千两银子做酬谢,她这才想到找十一娘…她没指望十一娘帮忙,只要十一娘能保持沉默…亲戚里面,十一娘的地位最高。只要她不明确表示反对,她就有把握去说服罗家的其他人。要知道,当年大太太的死可是与十娘脱不了干系的。

没想到十一娘竟然说出这样一番话来。

“十一姑奶奶有所不知。”罗三奶奶忙道:“是前两天茂国公遇到我们家三爷,说起家里的一些琐事…”

“茂国公是做侄儿的,年纪轻,没经过什么事,家长里短的,有什么不快之处跟舅舅、舅母说,那是看重你们,也是看重十姐这个做母亲的。”十一娘懒得和这种人多说,没等她的话说完,就笑着打断了她的话,“三哥和三嫂是长辈,应该从中劝和才是,怎么能三言两语的,反而让十姐把管家的事交到茂国公手里。茂国公才刚成亲。知道的,说三哥这个做舅舅的心疼妹妹主持中馈辛苦,想让茂国公早点支应门庭,是为了王家好;不知道,还以为是十姐做了什么大恶不赦之事,连娘家的兄弟都看不下去了,让她不要再掺合国公府的事了…”

这帽子扣大了。

罗三奶奶心里不由暗暗后悔。

早知道这样,就应该先去商量四姑奶奶。不管怎么说,四姑奶奶和三爷是一母同胞的,怎么也不会看着三爷吃亏。

“我们三爷绝对没有这个意思。”她的神色变得十分尴尬,“是茂国公说起十一姑奶奶这些年事的不容易,我们三爷这才起了这样的心思…”

“这就是三哥和三嫂的不是了。”十一娘一点面子也没给他们留,毫不客气地道,“别说我是做姨母,轮不到我说话。就是王家看在亲戚一场的份上请我去商量,也要问问大哥的意思才行。哪有做舅舅的不问清红不过,我觉得茂国公年纪还小,十姐这么多年来管理国公侯的庶务、中馈,一直妥妥当当的。没听说过因为孀居的缘故出什么纰漏。为这个就把家交给还没有弱冠的茂国公来打理,是不是太急燥了些。”

态度非常的明确。

然后端了茶。

罗三奶奶脸红得能滴出血来。哪里还能坐得住。立刻就起身告辞了。

十一娘直摇头。吩咐琥珀:“你去趟四姐那里,把三嫂和我说的话一五一十地全告诉她──他们是一个房头的,有什么事,还是由她出面好一些。”又写了封信让琥珀送到弓弦胡同罗振兴处。

琥珀恭敬地应“是”,犹豫道:“那十姨那里?”

“你也去跟她说一声吧!”十一娘淡然地道,“我们之间的关系是一回事,可遇到这样的事,怎么也要跟她提个醒。至于她信不信,听不听,怎么做,那就是她的事了!”

琥珀应声而去。

四娘那边当即就写了一封道谢的信和几匹上好的尺头让琥珀带过来,算是对十一娘道谢。而十娘听见琥珀是奉了十一娘之命去见她,根本就不见琥珀。

琥珀没有办法,只好把这件事隐晦地跟银瓶说了。

银瓶大惊失色,让金莲陪琥珀坐了,自己又去禀了一道,结果十娘还是没有见琥珀。

“算了!”十一娘觉得现在的十娘不仅古怪,而且荒诞。她长透了口气,“我该做的都做了,问心无惭就行了!”

琥珀苦笑。

十一娘暂时把这件事抛到了脑后,忙着将各屋冬季的陈设收起来摆上春季的陈设、按例发放春裳,置办夏装…忙完,已是二月下旬,又要开始准备三月三的宴请了。

“我们到流芳坞过三月三好了!”太夫人道,“要是天气好,我们就去划船。要是天气不好,坐在流芳坞的凉亭里听春雨,也是件极雅致的事。”

自那年三月三十一娘将林大奶奶、周夫人等年纪轻的妇人请到妍春亭“野餐”后,太夫人就一直掂记着。

“好啊!”十一娘觉得每天都坐在点春堂听戏,时间一长,再好也没有了新意,“那我们就在流芳坞设宴好了。”说完,请教太夫人,“您看,我们要不要请两个说鼓的女先生进府来说说鼓?算是应个喜庆的景儿。只是不知道燕京哪位女先生的鼓说的最好?三月三那天能不能来?”

正说着,琥珀神色有些慌张地走了进来。见十一娘和太夫人在说话,她不敢打岔,满脸焦灼地立在那里,显得很是不安。

太夫人知道她是十一娘面前最得力的,也素知她沉稳,看着就叫了她:“出了什么事?你直管禀来就是!”

琥珀忙上前给太夫人行了礼,急急地道:“茂国公府的十姨突然去逝了。侯爷特意让奴婢来禀夫人一声。”

茂国公府的十姨…

十一娘过了片刻才反应过来。

“是什么时候的事?”她听见自己的声音有些尖锐,“谁来报的丧?报丧的人在哪里?”

“有没有弄错?”太夫人是不相信,“她这么年轻,怎么说走就走了?”老人家想到那年的三月三,十娘容颜明媚,笑容飞扬,在一群温顺卑谦的女子中,如夏日的阳光般明亮…不禁语气怅然,“是怎么去的?可留下什么话?”

“奴婢不十分清楚。”琥珀轻声道,“来信报的是茂国公府的一个婆子,奴婢已经带过来了…”

十一娘和十娘是同房的姊妹,接礼,十一娘应该参加她的小殓礼。正式报丧,是在小殓礼过后。因此王家派了婆子来先通知十一娘。

琥珀的话音刚落,太夫人已道:“快让她进来快让她进来!”

她转身带了个婆子进来。

“太太是今天早上丑时去的。”那婆子说话的时候,目光有些闪烁,“今天一早我们家国公爷就派奴婢来给夫人报丧了。我们家太太卧病已经有很多年了,国公爷成亲之前就一直说不行了,可每次都挺过来了。国公爷还以为这次太太也会没事,侍疾的时候熬不住了,趴在床边打了个盹,太太就…”那婆子落了几滴泪,“我们国公爷哭得死去活来,全靠安神香才能歇一会…”

“这孩子!”太夫人很是感慨地长吁了口气,对十一娘道,“那你就快过去看看吧!今天晚上要是不方便,你就留在那边吧!谨哥儿有我呢!”

十一娘道了谢,带着琥珀去了茂国公府。

茂国公府已经挂了白幔,仆妇们的腰间也扎上了白麻布,灵堂虽然还没有搭,但布置灵堂的桌围子、红白拜垫、花盆和灵人都已准好了,有不懂事的小孩子围着灵人看。

“动作到挺快的!”琥珀扶十一娘下了马车,评价道。

十一娘却是心中一动。

今天丑时去的,她辰正得到的消息,现在不过巳初…王家好像早就准备好了,只等着十娘咽气似的。

念头一起,十一娘狠狠地摇了摇着,告诫自己别胡思乱想。

王承祖迎了过来。

他双目红肿,神色憔悴,白色的丧衣皱巴巴的,人像隔夜的菜,给人焉焉的感觉。

“十一姨母,您可来了!”他蹲在十一娘面前,眼泪唰唰地落了下来,“我成了没娘的孩子,以后还请姨母把我当成自己亲生的一样…让我也有母亲可孝顺!”

十一娘只是瞥了他一眼,沉声道:“带我去见见你母亲!”

“是!”王承祖一副虚弱的样子,由旁边的人扶着站了起来,带着十一娘去了正屋。

王承祖新娶的媳妇一身孝,眼睛红红地陪着个妇人坐着。

看见十一娘进来,大家都站了起来。

十一娘看见了王承祖的生母。

他的生母见十一娘望着她,低下了头。

十一娘脚步不停,去了内室。

内室正中放着张黑漆太平床,铺了蓝色宁绸,躺着个穿着了红青色寿衣的女子。

修长的眉,宽宽的额头,高挺的鼻梁…不是十娘还是谁?

她乌黑的头发整整齐齐地梳成了个牡丹髻,戴了赤金的头面,画了淡淡的妆,虽然瘦,看上去却面色红润,神色安祥,像睡熟了一般。

十一娘愣住。

第六百四十七章

面色红润,是化了妆的效果,可神色安祥,却不是靠化妆就能达到的。

十一娘心里虽然有些发寒,但还是忍不住睁大了眼睛仔细地看了两眼。

可是活着的时候常常皱着眉,十娘眉间有两道很深地褶纹。此刻舒展开来,表情显得非常放松。偏偏嘴角像含着一丝笑意似的。让人怎么看,怎么觉得有些诡异。

十一娘只觉得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有人请她到一旁临窗的大炕上坐:“…太太是半夜去的,银瓶姑娘和金莲姑娘帮着淋的浴。”声音低沉而凝重。

十一娘不由抬头望过去。

是个面生的妇人,三十来岁的年纪,穿着靓蓝色飞花褙子,皮肤白皙,相貌端正,插两根莲花头的簪子,看上去干净利索。

那妇人见她打量。低声道:“奴婢当家的是府里的大管事,太太去了,银瓶姑娘怕那些小丫鬟手脚不利索,就让奴婢帮着在这里帮着给诸位夫人斟个茶,跑跑腿。”

看样子,十娘用的这种大总管也是个精明能干的人。

原来站在临窗大炕旁的人纷纷避让,还有人拿起大炕上的坐垫殷勤拍了拍。

十一娘只当没有看见,坐下来问管事家的:“怎么没看见银瓶和金莲?”

妇人眼睛微红,低声道:“银瓶姑娘和我们家那口子去典卖‘寿产’了,金莲姑娘在帐房坐阵,支付办差的各种费用。”

十一娘很是吃惊:“寿产?”

有些富户老年人不愿意让儿女们花钱发送自己,会在晚年的时间置办一些田地或是房产“寿产”,活着的时候那些产业的收益可以用做自己的体己银子,死的时候变卖了用于治丧的费用。十娘年纪轻轻的,出嫁的时候并没有多少陪嫁,怎么会有寿产?

管事家的就看了屋里的神色各异的女眷一眼,态度恭敬声音却有些响亮地道:“是太夫人活着的时候给太太置办的。那年国公爷生辰的时候曾当着全族的人说过,后来又到官府里去过了明路的。现在太太不在了,这产业自然要卖了给太太发丧!”

竟然是王家太夫人帮十娘置办的!

十一娘愕然。

王家的那些女眷大多数都低下头去,也有面露不屑要上前争辩的,被王承祖的生母一把拉住。

“银瓶姑娘也太急了些。”王承祖的生母神色有些尴尬地看了十一娘一眼,道,“太太抚养了国公爷一场,难道国公爷还舍不得银子给太太送葬不成?国公爷的意思是说,与其要卖寿产帮太太治丧,还不如由国公爷拿出银子来给太太治丧,太太的那些寿产,就留着做太太的祭田好了。这样,四季香火也可以请专人供奉…”

“这既然是太夫人留下来的话。”管事家冷冷地望着王承祖的生母,“也是太太的嘱咐,我们这些做下人的,不敢违背。”竟然没有一丝惧意地顶了过去。

“你…”王承祖的生母额头青筋直冒,睃着十一娘,强忍着把到嘴边的话咽了下去。

十一娘却是暗暗吃惊。

十娘去逝后,这些仆妇以后会在王承祖手下讨生活。王承祖的生母虽然言不正名不顺,到底有血缘关系,说话行事又打着王承祖的名义,这些管事、丫鬟不可能不给她几份面子。可看管事家的这态度,为了十娘的利益,完全和王承祖的生母撕破了脸似的。难道王承祖和十娘之间的关系非常紧张?所以从前事事遵从十娘的管事知道自己在这个家里待不下去了,索性破罐子破摔了?

思忖间,四娘来了。

“妹妹,你年纪轻轻的,想不到就这样走了!”她进门就用帕子捂着脸哭了起来,“过年的时候你来送年节礼的时候都好好的,没想到我们姊妹就这样天人永隔了…都怪我,当时没有好好地问问你的病…”

十娘已经有八、九年没和她们见过面了,不知情的人听了四娘这口气,还以为她们姊妹间多亲热呢!

十一娘汗颜。

王家的女眷们却都松了口气。

四娘竟然只说这些场面话,那她们只要场面上过得去了,这事也就算完了。

她们七嘴八舌地上前劝着四娘。

外面传来一阵声响,披麻带孝的银瓶出现在了众人的眼前。

“银瓶姑娘!”管事家的脸上露出惊喜之色,她快步迎了上去,“两位姨母都来了…”若有所指地道。

银瓶三步并作两步上前给四娘和十一娘请了安。直身道:“太太的寿产卖了三千两银子。其中一千两二百两置办了副上好的紫檩木棺材,一千百两‘请经’、一百两‘讲烧活’,一百两‘讲杠’,一百两请了扬纸钱的…”

四娘和十一娘很是惊讶。

她们两个都是主持中馈的。请经,是指请和尚、道士来念经。八百两请经,最少也可以请九九八十一个和尚、道士念上七七十四九天;烧活,是指到冥衣铺子里去订制纸糊的冥器。三百两…最少也能拉几十马车回来…

两人不由面面相觑。

王承祖的生母几乎要闭过气去。

当着四娘,她又不敢说什么,牙齿咬得噔吱直响,问银瓶:“姑娘这样的安排,可跟国公爷说了?”

“管事去禀的时候,两位舅爷和永平侯爷都在场。”银瓶盯着王承祖生母的眼睛,“国公爷也说好!”

话说到了这里,十一娘和四娘要是还看不明白王承祖和银瓶她们在争什么,那就是个棒槌了。

中午坐席的时候,四娘悄悄对十一娘道:“十妹这边既然安排的井井有条的,我看,明天我就不过来了。你姐夫要到工部任侍郎了,家里还有一大堆事要做。等十妹出殡的时候,我再来烧炷香好了!”

这件事,徐令宜曾跟十一娘说过。说去年夏天,浙江一带大涝,很多河堤被冲垮,良田被淹。皇上有意让余怡清管河道上的事。这是个美差、肥差,也是容易出事的差事。余怡清颇有些犹豫。

“这样说来,四姐夫已经决定去工部了?”

四娘点头,叹气道:“你四姐夫说,皇恩不可违。我只盼着他能平平安安地把这三年应付过去!”

两人说着话,琥珀进来:“夫人,舅老爷找您!”

十一娘有些奇怪,朝着四娘点了点头,跟着琥珀出了花厅。

他穿了件淡蓝色的杭绸直裰,背手站在院子中央。

春日正午的阳光透过嫩绿色的叶子照在他的身上,让他的表情显得有些涩晦不明。

“我等会就不留下来用晚膳了。”他目光有些怅然地望着十娘内室的方向,“二叔和三叔快要回燕京述职了。你也知道,两位叔叔在那位置上已经呆了八、九年了,都想换个地方。特别是三叔。五弟和六弟一直在柳阁老家里读书,如今柳阁老年事已高,三叔想把两位弟弟都拢到一起,也算是一家团圆。我这两天想帮两位叔叔走走门路。这边要是有什么事,你让就让人给我带个信吧!”

十一娘想到了大太太的死。

让罗振兴还如从前一样为十娘跑前跑后,的确是为难他。

“我知道了!”她轻声地道,“大哥你尽管放心去办事去吧!”

罗振兴沉默了半晌,转身走了。

到了下午,王承祖和王家的人商量着搭灵棚、报丧、出殡之事,王承祖的生母、管事家的都跑去听,王家的那些女眷也跟过去看热闹。十娘屋里反而冷清下来。

银瓶陪着坐在屋里的十一娘。

她一面照顾着十娘的长明灯,一面和十一娘说起提前离开的四娘:“…太太只是性子冷,待人却很好。这么多年,要不是要太太护着,我和金莲早就不知道在哪里了…还有管事…”说着,她语气微顿,“太太把家里的事全交给了他,大大小小的事都由管事做主。不管王家的人说什么,太太从来没有多问过管事一句话…就是人去了,也把我们和管事都安顿好了…”

十一娘有些意外。

银瓶神色一黯:“太太一直病着,要不是当初答应过太夫人,不能让世子爷绝了香火,要把国公爷养大成人,娶妻生子,太太早就挺不下去了…”她眼圈红了起来,“后来,国公爷成了亲。太太觉得自己可以问心地愧地去见太夫人了,一口气也就是散了…眼看着多说两句话都十分费神,太太就开始安排自己的身后事…先是把自己的陪嫁卖了,买了个小田庄给我们,又到官府里去立了契立,让管事和我们一起去田庄过日子,我和金莲的后半辈子也就有了着落。”她说着,神色有些激动起来,“这么多年了,太太虽然主持中馈,管着王家的庶务,可从来没有拿王家的一分一厘,就是太夫人赐的那些寿产,也是太夫人自己的陪嫁和原来大姑奶奶孝敬太夫人的…国公爷也是知道的…当年当着太夫人的面答应的好好的,现在却因为他生母的一句话就要把那些田产留下来…王家囊中羞涩,与我们太太何干?我们太太又没有用一分…我们不甘心,这才赶着去卖了寿田…”她捂着嘴,无声地哭了起来。

十娘要完成的,只是一个承诺而已。

所以,对王承祖娶谁在做妻子她无所谓,对王承祖上跳下窜谋划她视若无睹…

想到这里,十一娘不由朝十娘望去。

她嘴角的那一丝笑意,是针对王承祖的吗?或者,是在笑她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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