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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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帮小子继续起哄:“可是你都牵她的手了。阿大你自己说,你是不是想娶媳妇了,卦相上说你注定会在小娘子身上栽跟头,是不是就从这个女娃娃开始的?”

蔺承佑上前就给那人一脚:“你放屁!”

一帮小公子很快就打得不可开交,仆从们四面八方涌上去拉架,阿孤抱着布偶也冲上去帮蔺承佑的忙,可惜力气太小压根近不了身。

好不容易拉开了,仆从们急着给蔺承佑换衣裳,阿孤举着那包糖追上来:“小哥哥,你的糖。”

伙伴们见状,又开始取笑蔺承佑:“阿大,你娘子要给你糖。”

蔺承佑恼羞成怒,扭头对女娃娃说:“你别跟着我了。”

他一换完衣裳就急急忙忙跑回池边找阿孤,可惜阿孤已经不在那了,成王妃纳闷儿子为何到处寻人,下人就将之前的事一五一十告诉了成王妃。

余奉御听到此处,忍不住接话道:“阿孤究竟是谁家的小娘子?”

淳安郡王摇摇头:“阿嫂听说了此事,当即命人帮着承佑找这位小救命恩人,怎奈那日侯府宾客太多,光老侯爷旧部的家眷就来了好几百号人,各家的小郎君、小娘子数都数不过来,奇怪当日来侯府的官员,没有一个来自扬州。

“阿嫂就想,江南一带口音相近,承佑未去过扬州,听错了也未可知,然而问遍了当日来府的女眷,没有一家小娘子的小名叫‘阿孤’,又打听当日有没有人带着布偶来赴宴,也是毫无消息。

“这一找,就是大半年。崇文馆的同窗得知承佑四处打听那个小娘子的下落,一见面就拿这件事取笑他,承佑从没在伙伴们面前吃亏,却因为这件事一再遭到奚落。

“正好那时候清虚子道长开始教承佑习练符术,承佑翻阅观里的坟典丘索,无意中发现了一个箱箧,里头锁着一本古籍和一根铜锥。这便是承佑起病的因由了。”

余奉御惊讶道:“古籍?难道记载的是符术,那根铜锥又是何物?”

淳安郡王道:“我对道家的符术一概不知,只知道这符术邪门得很,乃是百年前昆仑山一位专习旁门左道的邪道士传出来的,据闻这邪道年少时陷入痴恋,一度为了意中人梦断魂劳,使了诸多手段,未能得到那女子,邪道不堪其苦,誓要练便天下邪术,祁寒暑雨熬了数年,终于炼出了一种叫 ‘王咎不居’的符蛊术。

“‘王咎不居’?”绝圣弃智讶道,“这不是象卦的一种么。”

淳安郡王讽刺道:“冠以道家周易之名,实则与巫蛊相通,对应九三爻,铜锥里藏着蛊虫。

“那蛊虫本是南诏国的巫后用来惩罚不忠之人的,邪道将其引入道家的五行阴阳术,可谓邪上加邪。

“铜锥一经刺破皮肤,蛊虫便会钻入血脉,克制的是初六爻,损毁的是六二爻,男子年幼时操练此术,就算到了懂□□的年纪,蛊虫也会在心脉里作祟,让人绝情无心。”

余奉御听得瞋目扼腕,难怪小世子长到十八了,未尝近女色,本以为小世子未开窍,原来背后还有这样一番曲折。

他拍桌道:“荒唐,荒唐。”

绝圣和弃智愕然相顾,“绝情无心”是怎样一种恶毒的诅咒,难道苦恋不得的滋味比噬心还要痛苦么?否则那邪道为何要这样对待自己。

淳安郡王道:“邪道自己练了还不够,还想祸害旁人,他为了诱惑后人习练这邪术,故意在书卷上写下千般好处。承佑心智尚幼,看完邪道在卷首写下的那段话,便想着:只要习练了此术,长大了我就不会在女子的事上犯糊涂,如此一来,卦象上说的那些话也就不奏效了,等我练成了回崇文馆当众再卜一卦,看谁还敢笑话我。

“这孩子天不怕地不怕,打定了主意,说试就试,等到清虚子道长赶过来,承佑已经走火入魔,道长起初不知出了何事,直到发现这孩子后颈多了一枚赤印,才知道他中了蛊毒。

“此后清虚子道长穷尽毕生绝学,都未能将蛊虫从承佑体内驱出去,正因为这个缘故,清虚子道长才会炼制大名鼎鼎的六元丹,可惜最后炼成了也只能清理妖毒,对那蛊毒却毫无效用,每年承佑发作时,都只能用药汤暂且压制蛊虫。”

咯噔一声,侧室的门从里头开了,安国公满面焦容:“两位小道长,符纸可画好了?”

淳安郡王微微一笑,也就不再往下说了。

绝圣和弃智送了符纸进去,又被蔺承佑撵出来:“今日之事要是办不好,老老实实滚回来领罚。”

绝圣和弃智灰溜溜出观上了锱车,满脑子都是方才的事。

“忘了问郡王殿下了,师兄后来找到那个叫阿孤的小娘子没有。”

绝圣摇头:“多半是没有,要是找到了,郡王殿下哪用得着‘女娃娃’长‘女娃娃’短的,大可以告诉余奉御是谁家的小娘子了。”

“也对哦,那时候师兄还没找到阿孤就中了蛊毒,等他病好了,也许早把这件事抛到脑后了。咦,‘阿孤’、‘阿孤’,怎会有人叫‘阿孤’,假如师兄没听错,小娘子会不会是骗师兄的?”

绝圣捧着头道:“先别想这事了,等我们到了滕府,还得照师兄的话诓骗滕娘子呢。”

弃智抬袖拭了拭汗,头一回算计人,也不知能不能成,滕娘子看上去不好骗,可谁叫她得罪的是师兄,认识师兄这么久,他还没见师兄在算计人这件事上失手过。

亲仁坊离青云观不算远,小半晌工夫就到了,绝圣和弃智先去滕府,被告知滕玉意这阵子都住在姨母家,于是又改道去杜府。

两人到门口时,杜府早有阍者候着了。

绝圣和弃智禀明来意,阍者热络得不像话:“两位道长快请进,夫人和娘子已经等了许久了。”

***

滕玉意昨夜被杜夫人撵去安歇,睡得却并不踏实,天将明时,隐约听见邻室有人惊呼,猛一睁开眼,绮云和碧螺掀帘进来道:“娘子,杜娘子醒了。”

滕玉意掀被下床:“端福和白芷她们呢?”

“端福在外院歇着,管事尚未送消息过来,白芷和红奴已经醒了。”

滕玉意三步并作两步到邻室,下人们捧着巾栉出出进进,杜庭兰正趴在床沿边呕吐。

滕玉意想起前世表姐惨死的情状,脚下踟蹰起来,唯恐眼前是幻境,一触就化为泡影。

杜夫人只当滕玉意高兴过了头:“玉儿,快来,你阿姐正找你呢。”

杜庭兰抬起头,软声道:“阿玉。”

滕玉意奔过去替杜庭兰拍背,担忧道:“为何突然呕吐起来。”

杜庭兰拭净了脸面:“我胸口有些发堵,吐一吐就好了。”

她容色憔悴,额上布满细细汗光,分明极不舒服,却仍不忘宽慰母亲和表妹。

杜夫人担忧道:“这样呕吐,不知要不要请医官上门瞧瞧。”

滕玉意想了想:“阿姐是被邪祟所害,寻常的岐黄之术未必对症,横竖青云观的小道长会上门,不如等他们看过之后再做定夺,省得胡乱用药不利疏散体内的余毒。”

杜夫人道:“对对对,昨夜那个小道长还叮嘱过不要胡乱吃药,青纨,你到前院找老爷和大公子,说一娘醒了,让他们到后院来。”

奴婢应声下去了。

杜庭兰轻轻拍打床沿:“阿玉,你坐下,让阿姐好好看看你。”

滕玉意依言坐下,对上杜庭兰温柔的神色,只觉得好些话哽在喉咙里,干脆从下人手里接过巾帕,轻柔地替杜庭兰拭汗:“阿姐,你好些了么?”

杜庭兰拉着滕玉意的手柔声道:“我这也不知怎么了,只记得同阿娘去静福庵祈福,后头的事一概记不清了,你信上说过几日才能到,怎么这么早就来了?阿娘说你跟我们一道回府的,莫非你昨日也去了曲江——”

说到此处她像是想起了什么,脸色瞬间褪了个一干二净。

滕玉意心一阵猛跳,前世她苦寻凶手,最后一无所获,而今表姐活生生在眼前,或许很快就能得知真相。

她小心翼翼道:“阿姐,你怎么了?”

杜庭兰仍在发怔,面色苍白,额头沁出大颗大颗的汗珠。

杜夫人意识到什么,仓皇摒退下人:“一娘要歇息,你们先到外头候着吧,要是道长来了,速速请他们进来。”

滕玉意大气不敢出,既盼着知道真相,又怕表姐过于忧惧留下病根,迟疑片刻,她扶杜庭兰躺下:“阿姐,你先歇一歇,有什么话等好了再说。”

杜庭兰猝然捉住滕玉意的手:“我想起来了,昨夜、昨夜我在竹林里撞见了邪物。”

她浑身颤栗,口中的字句变得断断续续。

“好孩子,你怎么糊涂了。”杜夫人红着眼睛道,“阿娘不是才跟你说了,昨晚玉儿和端福赶得及时,把你救下来了。”

“是啊,阿姐。”滕玉意极力宽慰杜庭兰,“那东西昨晚就被成王世子打回了原形,就是一截子树桩,没什么好怕的,你现在好好在府里,有我们在,谁也别想伤你。”

杜庭兰却把头埋在母亲怀里,整个人吓得恨不得缩成一团:“那东西追着我跑,说要吃了我,阿娘,我好怕……”

她忍不住啜泣,昨晚在林中险些丧了命,那种濒临死亡的无助和绝望浸润到了每一个毛孔,昏睡的时候压抑着,如今全都激发出来了。

杜夫人心肝都快揉碎了,自从这孩子懂事以来,何曾这般失态过。

她一遍遍抚着女儿的后背:“这是吓糊涂了,待会得找道长讨些收魂安神的法物。”

杜庭兰忽又想起什么,揪住滕玉意道:“阿玉,你当时也去了竹林?”

滕玉意握住杜庭兰的手:“是,我去了,阿姐,那东西不足为惧,我和端福一到林中就砍下了怪物的右爪。”

杜庭兰唇色一阵发白,上下打量滕玉意,确定表妹完好无损,放心点点头,而后,她像是陷入了混乱的回忆中,重新发起怔来。

滕玉意和杜夫人倾身替杜庭兰掖衾被,杜庭兰目前魂不附体,问也问不出什么。

二人正忙着,杜庭兰惶然睁大眼睛四下看,忽道:“阿玉,除了那怪物,你可在林中看见了别人?”

滕玉意心弦一下子绷得极紧,重新坐在床边,屏住呼吸问:“阿姐,当时还有谁在林子里?”

杜庭兰的话声卡在喉咙里,脸色越来越难看,气息越来越紊乱。

杜夫人眼里含着泪:“孩子,你为何去竹林?谁把你害成这样,你到现在还不肯说么?”

杜庭兰阖上眼睛,既像是追悔莫及,又像是羞惭难言,突然像是触发了恶心的回忆,伏身再次呕吐,这一次比之前更剧烈,更不可遏制。

杜夫人慌忙上前拍抚,这样呕吐不休,迟早会出事,滕玉意也沉不住气了,急忙起身道:“姨母,我去叫人请医官。”

刚一迈步,就被杜庭兰拉住了胳膊:“我没事,我只是觉得恶心。”

滕玉意弯腰拧了巾栉替杜庭兰拭面,手背忽然一片温热,惊讶抬头,发现杜庭兰正在无声垂泪。

“阿姐。”

杜庭兰勉强支撑起身体,羞惭地看着杜夫人:“女儿迷了心智,害阿娘担惊受怕,女儿无地自容,求阿娘万万保重身体,阿玉,你刚到长安,昨晚却因为我涉险,阿姐对不起你。”

滕玉意心里一酸,忙道:“阿姐,你现在心神不安,有什么话稍后再说。”

杜庭兰泪如雨下,仿佛心里正备受煎熬,沉默了片刻,忽又道:“阿娘,阿玉,我侥幸捡回来一条命,有些话再不说恐怕就迟了。”

杜夫人和滕玉意的心瞬间蹿到了嗓子眼,看着杜庭兰,大气都不敢出。

杜庭兰羞愧得把头垂到胸口:“其实我和红奴离开静福庵,是为了见一个人。”

杜夫人气得浑身发颤:“我早该知道……我早该知道……你不会无缘无缘故离开静水庵……”

看杜庭兰只知默默流泪,她急得推搡着女儿道:“你这孩子……快说……那人到底是谁?”

杜庭兰脸红得欲滴血,几次三番要开口,却因为太过难为情,话都堵在了嗓子里。

“你这孩子莫不是要急死爷娘?”杜夫人攥紧杜庭兰的手颤声道,“那人把你害成这副模样,你还有什么可瞒着的!”

杜庭兰心痛如绞,抽噎着说:“……阿娘别难过……我……我说。”

她透过眼中的泪雾望着杜夫人 :“阿娘可还记得,阿爷在扬州做官时,有一回清明节,我曾独自带红奴去隐山寺踏青。”

杜夫人一愣,旋即瞠圆了眼睛道:“那日原本绍棠要陪你去的,不巧他们学堂有事,绍棠就半路回去了,怎么,难道你就是那日遇见了什么人?”

杜庭兰泪光闪烁:“我在寺中赏花时,恰好撞上一群书生在桃花林里斗诗,夺魁那人……是位年方二十的公子。”

说到此处,她死死咬住唇,双手揪住胸前的襟领,指节有些发白。

杜夫人险些一头栽倒到床边,滕玉意慌忙搀扶杜夫人,杜庭兰也吓得从被子里起了身,杜夫人哆嗦着伸指一戳杜庭兰的额头,咬牙切齿道:“把你是如何认识此人的,又是如何与此人交往的,一五一十给阿娘说清楚,一个字都别落下!”

杜庭兰眼皮肿得像桃子,哭了许久才开口道:“此人家贫无依,常年在寺中寄读,好不容易凑齐了盘缠,来年欲到长安赴考。我看他口吐珠玑,诗文尤其出众,我就……我就对他生出了好感,之后我们时有来往,他常赠诗予我,因为怕露了痕迹,便用彩胜做信纸,这样既不打眼,又方便传递。”

滕玉意愕了愕,早料到表姐在庵里剪彩胜是为了传信,果然如此。

杜夫人压着满腔怒意点头:“很好,去年清明节就相识了,至今已有一整年了,我且问你,你跟他私自往来这么久,那人可曾提过婚嫁之事?”

杜庭兰哽咽道:“那人说自己并无功名,就算上门求亲,我爷娘也不会应许,因此一切要等到他赴京应试后,等有了功名,一切都好说。后来阿爷被举荐到国子监任太学博士,举家要迁回长安,临行前我担心他赴考的盘缠不够用,就将我攒下来的体己都给了他。那人将家传的一根金钗赠给我,许诺说非我不娶,待他来年到长安来赴考,定会上门求亲。”

说到此处,杜庭兰顿了下,仿佛回忆着什么,眼中的悔恨之意益发深浓。

“到了长安后,我们暗中往来,少则五日最迟半月,一直未断过书信。我们家到长安后三个月后,他也提前从扬州启程了,到长安后他寄居在城南的一座庄子里,我怕他手头拮据,又托人送了些体己过去,起初他还算殷切,随着结识的人越来越多,慢慢也就不怎么给我回信了。

“前不久他高中魁元,我循着信上的地址去找他,不想他早就搬走了,回城的路上我遇见他跟友人在酒肆饮酒,模样好不快活。他身边那些人衣饰华贵,想来都是衣冠子弟。我听说应举时圣人和几位宰相都极力夸耀他的诗文,他如今名声大噪,身边的朋友也非昔日那些寒门之士了。

“我心里仍抱着一丝希冀,他近日忙着应举,兴许抽不出空给我回信,于是令车夫停车,掀开车帘与他对视,可他竟装作不认识我,他身边那几个友人看我注目于他,笑道:‘那小娘子一直在看你,莫不是倾慕于你?’我又惊又羞,当即放下帘子令车夫赶路,就听到那人冷笑:‘哪来的浮花浪蕊。’”

滕玉意勃然大怒,霍地起身道:“竖子敢尔!”

杜夫人也气得七窍生烟,女儿向来聪慧自矜,没想到竟栽在这样一个后生手里,只恨女儿眼下身体未复元,骂又舍不得骂,她一肚子火无处发,只能闷声自捶胸膛。

杜庭兰唯恐母亲气坏了身子,哭着揽住母亲。

杜夫人咬牙切齿道:“后来呢?昨日是那后生约你去竹林的?”

杜庭兰拭了拭泪低声道:“我当时就灰了心,回来后我想,我那些体己也就罢了,权当扔进了溷厕,可那些书信上写了不少缠绵悱恻的话,若是不讨回来,早晚会生祸患,前阵子我为了此事夜不能寐,打听到上巳节他会赶赴进士宴,正好阿娘也到静福庵敬香,我便跟阿娘一同前往,趁阿娘去西苑听戏,让红奴扮作胡人去月灯阁前拦他。这一回他欣然答应了,约我在月灯阁旁的竹林见面。”

滕玉意听得怒火中烧,前世表姐和红奴是被人勒毙,当时仵作勘探现场,说在表姐尸首附近发现了男子的短靿靴留下的脚印,原来当晚果然有男子约表姐去竹林。

她知道,朝廷进士历来难考,年纪轻轻就高中魁元的更是屈指可数,记得前世有个极出名的才子,此人中了进士科后,又顺利通过了吏部选试,不久调到御史台,成为最年轻的谏官,之后更是为郑仆射赏识,娶了郑仆射的独女。

记得喜帖递到滕府时,距离表姐被人勒毙只有半年。因是有名的世家大族郑氏嫁女,嫁娶那日,街瞿巷陌挤满了看热闹的老百姓。

滕玉意虽未赴宴,却因路过郑府看见了迎亲的新郎,新郎姿容俊美,委实是个出色人物。

想到此处,滕玉意脸上爬上一抹黑气,再开口时语调里透着一股森森的凉意:“阿姐,那个男人是不是叫卢兆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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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蛊毒是个骗局,阿大自己以为自己“绝情无心”而已哈哈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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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4 章

杜庭兰暗吃一惊, 玉意刚到长安, 怎会知道卢兆安的名字?

转念一想,月灯阁的进士宴那般热闹, 卢兆安又是今年的魁元,阿玉身边耳目众多,知道也不奇怪。

她赧然点点头:“是。”

杜夫人痛心疾首:“于是你就私自出庵去见这个卢兆安?”

杜庭兰攥紧衾被一角, 眼泪如断线珠子般往下掉,滕玉意默默拍抚杜庭兰的肩背,待她稍稍平静, 忍着气问:“阿姐, 后来究竟出了何事?”

杜庭兰拭了拭泪,勉强稳住心神:“我一心要取回那些书信,怕阿娘发现我离开过静福庵,紧赶慢赶到了竹林,谁知竹林外来了大批仆从,在林前设了幔帐不许通行,我打听才知成王世子要抄近路去月灯阁蹴鞠。”

“成王世子?”

“是。”杜庭兰哭了一晌益发镇定,慢慢回忆道, “当时好几驾犊车都被挡在林外, 我心知硬闯是不行了,只好带着红奴离开,谁知路过竹林西侧,发现西边的入口没设幔帐,我与卢兆安正是约在西北角碰面, 于是又转了回去,竹林西侧果然无人阻拦。”

滕玉意暗忖,原来如此,蔺承佑明明令人封林,阿姐却还能进到林中。

“我和红奴在林中等了一阵,卢兆安始终不曾出现,竹林里黑魆魆的,我害怕起来,正要沿着原路离开,就在这时,树梢上飘来女人的笑声,抬头看,就看见一个黑乎乎的巨物无声无息蹲在树梢上,没等我们喊救命,那东西就扑了下来,再后来的事……我就不知道了。”

杜庭兰想起那瘆人的一幕,面色霎时变得惨白,杜夫人又是拍抚又是宽慰,半晌才让杜庭兰镇定下来。

滕玉意寒声道:“阿姐,当时你在竹林里有没有看到卢兆安?”

杜庭兰心有余悸,摇了摇头说:“竹林里太黑了,要在林中辨别道路,必须带着灯笼,但是我和红奴出事时既未听到人声,也未看到邻近出现过照明之物,可见卢兆安要么根本没打算赴约,要么尚未赶到竹林。”

滕玉意冷笑道:“我和端福进去时,除了那妖物没看到旁人,后来救下表姐,也无人在附近窥探或徘徊。”

杜夫人气得浑身哆嗦:“好个孬种!我估计他要么早就逃走了,要么躲在一旁。”

她红着眼睛瞪视杜庭兰:“你让阿娘说什么好,平时那样乖巧的孩子,竟背着爷娘……这也就罢了,看上的还是这样一个无耻之徒!”

杜庭兰又何尝不悔,错付了一片痴心,还险些丢了性命。她泪若雨下,哀声道:“阿娘怎样教训女儿都行,千错万错都是女儿的错,阿娘切莫伤了自个的身子。”

杜夫人纵算恼火,终究觉得女儿委屈,怒瞪女儿一阵,将杜庭兰搂入怀中,母女俩一处哭起来。

滕玉意目光森冷,此人并非孬种,分明是个心狠手辣的斯文败类,假如前世表姐和红奴真是为卢兆安所害,这一回他看到有人替他动手,说不定正中下怀。

只是有一点不通,蔺承佑那时路过竹林,如果那妖物也在林中,以蔺承佑的道行,不可能察觉不了,因此那东西应该是在蔺承佑走了之后潜入的。

那样短的时间,老树妖发现表姐和红奴的行藏并出手袭击,会不会太巧了些?

要找美貌女子做猎物,为何不去人多之处,反而挑那样的幽僻之处。

可惜那老妖还未把事情交代清楚,就因一道怪雷相扰,被蔺承佑失手打成了原形。

“绝不能放过这混账。”杜夫人恨声道,“不说你那些书信还在卢兆安手里,当晚的事与他有没有关系还说不准,我得将此事告诉你阿爷,让你阿爷好好拿个主意。”

说话间杜裕知和杜绍棠来了,杜夫人不等父子俩看视杜庭兰,一五一十将方才的事说了。

杜裕知白眼一翻,当场厥了过去。

杜夫人和杜绍棠猛掐一阵人中,杜裕知才悠悠然醒转。

杜庭兰内疚得无以复加,若不是滕玉意拦了一把,差点就从榻上摔落下来。

杜裕知气得手脚冰脚,顾不上教训女儿,先将卢兆安痛骂一顿。

他在国子监任职,发榜后也曾看过卢兆安的诗文,当时就觉得气势飞远,料定此人极有抱负,谁知竟是卑劣之徒。

“要不是怕坏了兰儿的名声,我明日就将此人的品行揭发出来,朝中岂能容得下这样的狗彘。让我想想用什么罪名,对,借贷不还,明日我先以卢兆安借贷不还为由,将他告到吏部。到时候这小人别说通过选试,连功名都未必保得住。”

杜夫人错愕道:“老爷连张借条都拿不出,无缘无故告上去,卢兆安非但不会伏罪,恐怕还会反诬老爷构陷于他。”

杜裕知一顿:“是我气糊涂了!那就往前查,他这样的小人,来长安三月有余,总有行为不端之处,一旦找到了错处,我立即找御史台的老友弹劾他,只要能告倒他,也算为朝廷发奸擿伏了。扬州那边我也会去信,务必将此人在扬州的种种行举都打听清楚。”

杜绍棠向来与姐姐感情笃厚,自从进屋后,一直红着眼睛替姐姐绞巾帕,听父亲这么说,他也来劲了:“儿子这就去找人,不,用不着这么麻烦,我马上找人用布袋将这混蛋蒙上头痛打一顿。”

杜夫人喝道:“你回来!当心露了马脚,此人又没错处捏在我们手里,别到时候没出气,反把你折进去。就算要教训那人,也该你阿爷出面。”

杜绍棠泄了气,软绵绵跺脚道:“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那该怎么办。”

说话间蹲踞在姐姐床前,全没个主意。

滕玉意暗想,姨父和绍棠想的全是明面上的法子,但要对付卢兆安这样的小人,一般的法子可行不通。

郑仆射为人谨慎,前世能把独女嫁给卢兆安前,想必做过一番详彻的调查,郑家门生何其广众,连郑家未能查到卢兆安的不端之处,可见此人平时多么善于遮掩。

也许卢兆安唯一的罅漏就是表姐,因此前世在跟郑家结亲时,此人才急不可耐要抹去这一笔。

杜裕知愤然道:“不怕,我这就出去安排。”

滕玉意冷不丁道:“姨父,您打算如筹谋此事?”

杜裕知气咻咻道:“让东儿去找人,雇上□□个市井之徒,把卢兆安这几个月干过的行径统统打听清楚!”

“好主意。不过姨父从未与市井之徒打过交道,雇人前是否先要盘查他们的底细?”

杜裕知怔然:“这……”

“雇这么多人去查,委实是笔不小的费用,如果十天半月都未查出头绪,查到何时是个头?”

杜裕知频频捋须:“那就一直查下去!只要能狠狠教训那混账,大不了卖掉些恒产!”

滕玉意道:“那么姨父打算从何处着手查,又如何跟那些市井之徒交涉?”

杜裕知冷哼:“我亲自出马,不信安排不好此事。”

滕玉意简直头疼,姨父外表刚方不挠,实则天真烂漫,真让他亲自出面,这事铁定会办砸。

她道:“这样的泼皮无赖,用起来可是双刃剑,人一多,口就杂,倘若姨父没法子辖制他们,非但不能捉到卢兆安的把柄不说,还很有可能惹上一身麻烦。”

杜裕知和杜夫人悚然而惊,对啊,不怕别的,就怕把兰儿的私隐泄漏出去。

滕玉意认真道:“我有一言,不知姨父愿不愿听。”

杜裕知不耐烦地摆摆手:“但说无妨。”

“能否将此事交给我阿爷的那几个下属来查办?”

杜裕知惊讶抬头,滕玉意笑道:“这事拖得越久,对阿姐越不利,我阿爷那些部下久历戎行,对付恶人自有一套,早些让他们部署,也省得弄出别的乱子。”

杜裕知举棋不定,他的薪俸只够维持家用,为了撙节用度,仆从早就遣散了不少,家中悍仆没几个,全是老弱妇孺,如果不管不顾去西市雇人,砸进去的银钱的确不是小数。

况且阿玉说的有道理,他没与市井之徒打过交道,就算去西市临时找,找来的杂胡个个顽皮赖骨,万一经他们的口坏了兰儿的名声,可就得不偿失了。

滕玉意耐心等姨父松口,姨父性情狷介,抹不开面子也正常,但关系到儿女大事,姨父总不会胡乱使性子。

杜庭兰原本一直在旁默默拭泪,眼看父亲委决不下,柔声劝道:“阿爷,阿玉和姨父都不是外人,此事说起来有许多棘手之处,为免夜长梦多,还需阿爷早做决断。”

滕玉意暗松口气,表姐性情远比姨父宽和,却是家中最果决的一个。

杜夫人点头道:“玉儿和兰儿说的是,就怕没能找到卢兆安的把柄,反害了兰儿,老爷,就按玉儿说的办,把这事交给妹夫的那些老部下吧。”

杜裕知重重叹气:“罢了罢了,都怨老夫无能。”

话一出口,陡然意识到这话惹人误会,清清嗓子,怪不自在道:“玉儿,一切就拜托你了。”

滕玉意起身敛衽回礼:“还有一事需提前跟姨父姨母商量,卢兆安原本对表姐避而不见,可昨晚却破天荒约表姐去竹林,后来表姐撞上那妖物,卢兆安又遁走得那样及时,此事细究起来,有许多可疑之处。”

杜夫人和杜裕知惊疑不定:“莫非你怀疑那妖物与卢兆安有瓜葛?”

滕玉意哼了一声:“此事尚无定论,但卢兆安刚约了表姐去竹林,那妖物就出现了,要说纯粹是巧合,我是不信的。当今圣人最恨邪魔歪道,如果能查出卢兆安招邪魅害人,此人仕途就此毁了不说,往后也别想在长安城待下去了。”

杜绍棠精神一振,一溜烟跑到滕玉意跟前道:“玉表姐,我们该怎样查?”

“道术我们不懂,不过好在现在已经有人在查了,只要想法子让此人怀疑到卢兆安头上去,不怕查不出真相。”

屋里人齐声道:“那人是谁?”

滕玉意道:“青云观的道士。”

杜夫人忖量道:“清虚子道长目前不在长安——”

忽然想到一人,顿时睁大眼睛:“成王世子?”

杜裕知露出雷劈般的表情:“不行,不行!此子从小就横行无忌,我们还是少招惹为妙。”

滕玉意挑了挑眉,姨父脸上很少出现这样惊惧的表情,可见蔺承佑声名在外。

杜夫人道:“老爷,昨晚我们跟成王世子打过交道,脾性是骄纵了些,但他聪明过人,也甚知轻重。只是玉儿,若引得成王世子插手此事,兰儿与卢兆安的事岂不是瞒不住了?”

滕玉意思忖着道:“姨母别忘了,成王世子昨晚就派小道士来问竹林里的事,姨母觉得就算我们不说,成王世子便不会详查么?

杜绍棠忍不住咳嗽一声,他有个国子监的同窗的阿爷是大理寺的官员,去岁蔺承佑考中明经去大理寺任职,这位同窗便经常跟他们说起蔺承佑。

一来二去的,这位成王世子大约什么脾性,他也算知道一点。

他怯怯对爷娘道:“要不是成王世子赠送六元丹,阿姐早就殒命了。假如成王世子想查案子,我们一家人却存心欺瞒,事情只会更麻烦。”

杜裕知和杜夫人后背冒出一股森森的凉意。

杜绍棠又道:“事到如今,最好的法子是坦诚相告,真要等成王世子查到什么再说,就别指望争取他的襄助了。至于阿姐私会之事,成王世子……成王世子好像不是那等喜聊是非之人。”

杜裕知默然捋须,成王世子目无余子,十岁时殴打渤海国的王子,十四岁时拔掉吴侍中的一把雪白胡子,不过哪怕此子一身的臭毛病,也不曾听说他管过闲是闲非。

滕玉意开了口:“我虽不大清楚蔺承佑的为人,但此君既是成王夫妇的长子,又在清虚子道长座下受教这么多年,想来再荒唐也有个底线。最紧要的一点是,不管郑仆射是不是想把女儿嫁给卢兆安,只要蔺承佑能查出那妖物与卢兆安有关,郑仆射绝不敢出面保人,而且以蔺承佑的脾性,定会让卢兆安吃不了兜着走。”

这样一来,滕府和杜府省下多少力气。

杜夫人思忖着道:“玉儿和绍棠说得对,老爷,要不等两位小道长上门,我们主动把兰儿为何去竹林的事告诉成王世子。”

杜裕知固执地抿紧嘴唇,然而心里已经松动了,今日不知怎么回事,屡屡被老妻和小辈挑战威严,他可是一家之主,即便心里同意了,面上也不愿意轻易表露出来。

正僵持间,下人进来回话:“老爷、夫人,青云观的两位小道长来了。”

杜夫人眼睛一亮:“快请他们进。”

杜庭兰冲滕玉意招手:“阿玉,帮我穿外裳。”

滕玉意起身绕到屏风后,过不一会,绝圣和弃智由下人领进来了,两人在屋中一站,齐声道:“贫道有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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