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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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较之下,滕娘子诓骗痒痒虫的举动的确令人费解,无缘无故就弄虫子去害人,也难怪师兄怀疑她不是好人了。

两人擦了把眼泪点头道:“师兄教训得是。”

蔺承佑揉着眉心:“这件事算你们办砸了,不过师兄我已经习惯了,就凭你们两个的小脑袋瓜子,哪天不办砸我才觉得出奇呢。我交代你们办的另一件事呢?那个杜娘子醒了之后说了什么,她有没有告诉你们谁约她去的竹林?”

弃智嘟着嘴表示不服气,闷闷地说:“杜裕知说他女儿醒来后的确吐露了真相,但因为事关杜家的私隐,只能说给世子一个人听。”

蔺承佑讥诮道:“那只树妖害死了多少女子他们不知道么?杜家既然知道内情,理应马上说出来,有什么资格跟我讲条件。”

弃智挠挠头:“听杜裕知的意思,那件事似乎很棘手,现在杜家上下极渴盼师兄的襄助,但他们又像是忌惮着什么,坚持只说给师兄听。”

蔺承佑隐约猜到杜家在忧虑什么,想来事关杜娘子的名声,他在心里琢磨一番,也懒得说破,只转过身往前走:“何时说?在哪说啊?”

“只要师兄肯答应杜家的要求,杜裕知马上过来相告。”

蔺承佑负手望天:“今日观里要布阵,目下忙得很。你们派人去杜府传话,我没兴趣播散旁人的私隐,不过我耐性有限,限杜家明日之前派个代表到青云观来,把那晚的事原原本本告诉我,一个字不许改。”

绝圣咚咚咚跑下台阶:“我这就托人去传话。”

弃智问:“师兄,如果明晚滕娘子去彩凤楼,你会见她么?

蔺承佑笑问:“我们因何要去彩凤楼?”

“除祟。”

蔺承佑摸摸弃智的头:“既是去除祟,我哪有工夫搭理不相干的人?”

弃智愣了愣,这是要晾着滕娘子了?他们本是一片好心,结果又办了坏事。

不过滕娘子好像跟平常的世家女子不太一样,弃智怯怯道:“如果她非要见师兄呢?”

蔺承佑笑着点头:“来,让她来。她最好乖乖向我认错,并且主动把痒痒虫退还给我,敢耍花招的话,毁掉一件法器算什么,我还有好事等着她。”

弃智急得抓耳挠腮,师兄正在气头上,滕娘子明晚要是去了,只怕要吃大亏,要不要给滕娘子送个信?就怕被师兄逮着。这么想着一抬头,才发现师兄步罡踏斗,开始在井前画符了。

定睛一看,画的是 “玄牝之门”。

此门为天地之根,安国公夫人的魂魄堕入幽冥之境之后徘徊不肯归,师兄伪造了一个玄牝之门,用这法子引她回来。

弃智飞奔上去帮忙,井前的条案上供着一物,那东西蒙着玄色方布,方布挑起来,露出里头的一根幼树,树枝碧绿丰茂,有种勾魂摄魄的妖冶之美。

弃智眼睛微微睁大,竟是那树妖的本胎。

绝圣返回院子,看到这情形也颇为惊讶:“师兄,既要引安国公夫人魂魄回来,为何把树妖供奉在此处?“

蔺承佑道:“安国公夫人被这树妖害得魂魄亡佚,现在最恨的人是谁?“

弃智眨巴眼睛:“树妖!”

绝圣击掌道:“我知道了,用树妖的气息来作饵,能激起安国公夫人魂魄的怨气,魂魄有了执念,找回来的机会也大一些。“

“再者,我在这画了个假的玄牝之门,等于在青云观设下一个靶子,待会再破除观外头的辟邪符箓,满长安的游魂散魄都会引过来。这树妖虽已被打回原形,阴煞之气仍在,把它搁在院中,寻常的孤魂野鬼不敢靠近,到了真正引魂的时候,省却许多麻烦。”

蔺承佑说着,重新检查一遍院中的机关,准备周详后,从怀中取出安国公早上画好的那张纸。

“待会‘止追粉’上头出现脚印的话,说明有魂魄来了,你们仔细比对,只要两下里不相符,立即驱赶,若是与纸上的足印相符,想办法把安国公夫人的魂魄往井前引。”

“是。”

蔺承佑提醒他们:“当心些,没有冒充的也就罢了,只要敢来冒充,必定不是善茬,机会难得你们好好历练历练。“

“师兄放心吧。“

就在这时候,经堂里穿出异响,紧闭的厢房门两边洞开,从里头飞出来一根红线,笔直地射向井前。

弃智和绝圣这一惊不小,怪不得师兄对那人那般敬重,这人内力之深,甚至不在师尊之下。

这条红线极细,每隔几寸便悬着一个小铃铛,奇怪这铃铛明明被风吹得摆动不休,却连一丝动静都无。

蔺承佑回手一捞,稳稳捉住那根红线:“去,把它系于井前。”

弃智应了,厢房里那人紧握着红线另一头,待弃智将那根红线系在井口上方,那头忽而一收力,红线如弓弦一般掣得极紧。

经堂里香烟袅袅,隐约有诵咒声。红线上头的铃铛金声玉振,叮叮当当响了起来。

绝圣和弃智心头大震,蔺承佑纵到了井沿上,挥剑直指东墙,扬声道:“程李氏,还不回么?”

头顶本是旭日当空,刹那间浮云蔽日,巨大的阴翳笼罩半空,整个院落都陷入昏暗中。

绝圣和弃智如临大敌,飞快奔到廊下坐好,地面上铺满了轻絮般的止追粉,只要亡魂来了,势必会现形。

蔺承佑执剑立在井沿上,屏息凝神望着庭院,四周针落可闻,忽然刮起一阵阴风。

只听咿呀一声,院门缓缓推开了。

随后,伴随着一股若有若无的腥秽气息,地面上突然浮现出一个赤金色的脚印,脚印极小,显然不是安国公夫人的魂魄。

绝圣和弃智头皮一麻,来得这么快,这东西肯定凶力不小。

***

滕玉意望着头顶的日头,倏忽已是晌午,程伯依照她的吩咐去办事,到现在都不见人影,等了一会无音讯,她干脆起身去看望表姐,恰好杜夫人派人来寻滕玉意,说午膳布置好了,让滕玉意赶快过去用膳。

滕玉意到了宜兰轩,杜庭兰喝过药后又睡了,餐馔设在外间席上,杜夫人和杜绍棠都在等她,杜裕知只告了半日假,这会早回了国子监。

杜夫人道:“本该好好替你接风洗尘,谁知出了这样的事,早上来不及好好筹备,仓促间做了几个菜,也不知合不合你口胃。”

滕玉意高兴地趺坐下来,案几上几乎全是她爱吃的菜,她目光在桌上游移,兴冲冲地问:“都是姨母做的?”

杜夫人笑眯眯把牙箸递给滕玉意手里:“尝尝看。”

滕玉意夹了一块玉露团,赞不绝口:“我在扬州不惦记别的,就惦记姨母做的菜,这次回长安出了这么多事,本以为还要过几日才能尝到姨母的手艺,没想到这么快就吃到了,还是那么好吃。”

杜夫人乐得合不拢嘴,亲自替滕玉意盛了一碗黍臛:“昨夜姨母担惊受怕,一晚上未合眼,你在邻屋歇着,听说也是辗转难眠,待会用完膳,娘俩各自回屋歇一歇。”

杜绍棠在对侧趺坐下来,好奇道:“玉表姐,方才你身边的婢女问我要长安的舆图,你要出去么?”

滕玉意道:“好几年没回长安了,这次回来想到处走一走,怕车夫路途不熟,所以要找舆图来看。”

杜绍棠笑道:“何必如此麻烦,我陪玉表姐出去不就行了。我如今在国子监上学,偶尔也跟同窗们出去走动,长安城的街衢巷陌,我早就走熟了。”

滕玉意喝了口蔗浆,状似不经意道:“我听人说长安城最近开了家波斯酒肆,店主是波斯胡,酿得一手好酒,酒肆有个俗名,叫红霞楼还是什么云凤楼。”

杜绍棠寻思半晌:“没听说过有这样的波斯酒肆,倒是有个彩凤楼,近日在长安声名鹊起,我同窗去过几回,回来后对彩凤楼推崇备至,不过我也只是听他们议论,未曾亲眼去见识过。”

滕玉意奇道:“为何会对那地方推崇备至,这彩凤楼有什么过人之处么?”

杜绍棠偷瞄一眼杜夫人,遮遮掩掩道:“无非说酒食甚好……”

旋即转移话题道:“玉表姐,你要找美酒的话,何必到外头酒肆去,阿姐去年就给你酿了一罐桂花醑,就埋在院角的海棠树下头,说等你来了,要挖出来给你喝。”

滕玉意等不及放下牙箸,转动脑袋环顾四周:“酒在何处?”

杜夫人笑道:“你这孩子,一说到酒就眉飞色舞,酒就埋在树下,没长腿,跑不了。你给我坐好,这阵子你也累了,先别惦记着喝酒,今日好好歇一歇,明日再问兰儿不迟。”

用过膳后,滕玉意到邻室歇晌,把翡翠剑取出来对着轩窗擦拭,越擦眉头越紧。

春绒和碧螺不明就里,早上娘子和那两个小道士说话的时候,她们离得甚远,也不知发生了何事,但自从小道士走后,娘子就时不时取剑出来看。

“趁晌午无事,睡个午觉吧。”春绒说。

滕玉意慢慢躺到床上,把剑高举到眼前细细研究。

“娘子,你明日真要去那个彩凤楼么?”

“让程伯去打听长安还有什么道观。”滕玉意把剑塞到枕头下,“或是有什么道法高深的道士,要是打听着了,让他尽快过来给我回话。”

她就不信了,长安那么大,奇人异士想必不少,煞灵环难道就蔺承佑一个人能解?

“奴婢这就去递话。”春绒替滕玉意掖好衾被,“不过奴婢听说青云观是天大第一大道观,要在长安城中找到跟它匹敌的怕是不易。”

滕玉意暗觉这话扫兴,鼻哼一声,才要酝酿睡意,突又睁开眼睛在枕上转动脑袋:“咦,我的布偶呢。”

绮云抱着个灰扑扑的小布偶进来:“早上被碧螺姐姐洗了,现在才晾干,娘子你闻闻,上头还有日头的香味呢。”

滕玉意接过布偶翻了个身,口里哼哼道:“当心些,要是给我弄丢了,我绝不饶你们。”

春绒和碧螺忍不住发笑,娘子年岁虽不大,但早已习惯事事自己拿主意,只是每回到歇寝的时候,还像个孩子似的离不开夫人留下的布偶。

忽听外头有人低声说话,滕玉意忙道:“是不是程伯回来了?快去看看。”

碧螺出去一趟,拿回来一张舆图:“大公子令人送来的,娘子,你明日真要去那个彩凤楼么?”

滕玉意翻身坐起,接过舆图研究起来:“咦,这酒楼原来在平康坊么。”

该不会是妓馆吧。

蔺承佑带两个师弟跑到妓馆去做什么。

碧螺和春绒也凑到床边:“呀,那离亲仁坊可不算近,一来一回就要一个多时辰呢,娘子,不管你去不去,最迟明日晌午就得做决定,再晚动身的话,就不能在天黑前赶回杜府了。”

作者有话要说:下一章非常重要,关系到全文理解,有两万五千多字,合在一起发了,希望小伙伴们一次看个过瘾,爱你们。

第 16 章

“急什么。”滕玉意闭着眼睛说, “先叫程伯打听长安城有名望的道观和道士, 若打听下来没结果,明日一早再准备犊车也不迟。”

说着打了个呵欠:“我先睡一觉, 程伯来了记得叫我。”

春绒和碧螺应了,轻手轻脚退了出去。

滕玉意连日奔波,早已是神疲力乏, 眼皮一垂,很快便睡着了。

或许是翡翠剑失去了灵力的缘故,这一觉睡下去, 久违的魑魅魍魉又找了上来。

当她再一次睁开眼, 蓦然发现自己回到了滕府。

碧窗皓月,房里幽幽燃着羊角灯,窗前条案上,静静摊着一笺信纸。

滕玉意怔怔环顾四周,低头瞧见自己一身缟素,从这身打扮来看,正是姨母刚去世的那段时日。

看来又梦见了前世,如此清晰, 真不像在梦中。

滕玉意抬手摸了摸, 脸颊上还有未干的泪痕,心口闷痛难言,分明刚哭过。

桌上的信刚起了个头:“阿爷见晤。获悉近日东宫选妃,儿亦在遴选之列,不知此事确否?”

滕玉意只扫了一眼就大惊失色, 她怎么不记得自己前世给父亲写过信?

自从阿娘去世,她与父亲的关系称得上冷若冰霜,别说给父亲写信,连父亲寄来的信都不怎么拆看。

她把信颠来倒去看了三遍,终于记起这是隆元十八年初冬的事,那时候距离自己被人害死只剩两个月,京师有传闻她是太子妃人选之一,而父亲似乎也默许了此事。

记得她当时惊怒交加,信上字字如刀。

“阿爷当年逼死了发妻,如今连女儿也要祸害么?”

阿爷接到信后未曾回信,却立即启程赶回长安,草行露宿行得太急,进门时衣袍上沾满了尘埃。

“此事尚在未定之天,你既不愿意,阿爷想法子推脱便是。”滕绍解下大氅递给身后的程伯,挥手让下人们下去。

滕玉意冷笑道:“阿爷在决定女儿的亲事前,为何从不过问女儿的意愿?”

滕绍默了默,把腰间的佩剑解下来挂到墙上:“前阵子出了段宁远的事,阿爷知道你委屈,早就存了心思替你觅个比段宁远强上百倍的夫婿,恰逢前一阵皇后和成王妃举办赏花宴,阿爷想着这倒不失为一个挑选良婿的好机会,便自作主张替你应下了。实不相瞒,皇后就是那一回对你有了好感,所以这回遴选太子妃,才会有大臣把你加入遴选之列。”

滕玉意愣了愣,那一回竟真是阿爷安排她去相看郎君。

也就是那赏花宴上,她见到了太子和成王世子。

太子的长相随了圣人,浓眉厚唇,天生一副亲善的面相。

成王世子……

哼,成王世子对着她的画像说:“不娶”。

此事是她毕生之耻,她瞪视着父亲:“原来阿爷早就想将女儿嫁入宗室?”

“事先未与你商议,固然是阿爷的错。”滕绍淡笑着坐到窗边矮榻上,“但阿爷对太子的品行还是有数的,当年太子随军历练,正是由阿爷领兵,葱岭何等孤危之地,换作旁的王侯子弟,一月两月也就熬不住了,太子却从不怕吃苦,难得的是对老卒弱兵一视同仁……这份仁厚,简直与圣人一模一样。”

“我劝阿爷趁早死心。”滕玉意冷冰冰道,“女儿死都不会嫁给宗室的。”

父女俩就这样闹得不欢而散,滕玉意本以为这事算彻底搁置了,谁知过了没多久,皇后突然召见她。

滕玉意心下惴惴,依照服制装扮了,到了大明宫后,在丹墀前候命。

那时已入了冬,长安迎来第一场雪。

朔风渐起,细雪翻卷着飘到廊庑下,她脚上穿着赤红鹿麂长靿靴,才站了一小会就觉得脚趾冰冷。

幸而皇后没让她等多久,宫人出来领她入内。

大殿生着火,清幽暖香扑面而来。暖阁里莺声燕语,有许多小辈在陪皇后说话。

“这么说,阿大哥哥同意这门亲事了?”

“怎么会,承佑只是答应见见这位上州别驾的许娘子。听说许娘子小时候常住扬州,有一回来长安赴宴,无意中救过承佑一命,她小名就叫阿孤。承佑找了那女娃娃许多年,一时找到了,难免有些好奇。”

滕玉意脑中像琴弦被拨动,铮然响了一下。

世上竟有这么巧的事。阿娘刚去世那段时间,她觉得自己孤苦伶仃,也曾自称过“阿孤”。

而且,她小时候同阿爷回长安。那阵子阿娘刚病逝,她整日郁郁寡欢,有一回阿爷不在家,管事带她去赴宴,她回来后就染了风寒,高热不退,病了足足两个月。

期间偶尔醒来,也只记得阿爷那双布满血丝的双眼,等她病好得差不多,阿爷就带她回了扬州,当时在长安的那些事,她一件都想不起来了。

不过她们说的许娘子,她倒有些印象,前阵子玉真女观的赏花宴上,她见过许娘子一次。

许娘子相貌并不出众,但因白皙纤弱,自有一股安然恬美的气度,当时蔺承佑背着弓箭从花园中路过,许娘子曾注目他许久,事后许娘子有意无意打听蔺承佑的事,滕玉意因坐得近,也曾听见几句。

滕玉意正想着,宫人就报:“娘娘,滕娘子来了。”

殿里安静下来,数十道目光落到她身上,滕玉意款款而行,上前伏地稽首:“臣女滕氏,参见皇后。”

皇后的声音平和:“你们先下去,本宫跟滕娘子说说话。”

屏退众人后,皇后唤她近前:“好孩子,过来让我瞧瞧。”

滕玉意应声而起,脚下每一步都迈得小心翼翼。

皇后笑容亲切,握着滕玉意的手说: “本宫当年见过你阿娘一面,你阿娘已是难得的美人,没想到你比你阿娘更出色。本宫也不绕弯子了,今日召你来,是听说你阿爷近日想替你议亲,你却说你要自己挑选郎君,还说‘我的夫君,一生只我一人,事事以我为重’?”

滕玉意背后一凉,这话是她赌气时说的,没想到传到了皇后耳朵里。看来太子要选妃之事已经迫在眉睫了,她决意回绝此事,不知会不会惹恼皇后。

不过皇后这样单刀直入,倒比虚与委蛇来得好,她只好如实道:“不敢欺瞒娘娘,臣女的确说过这话,憨钝愚昧之言,让娘娘见笑了。”

皇后笑道:“你阿爷也是这样回绝圣人的,答得理直气壮,朝内外早就传开了。”

滕玉意一愣,原来阿爷早就替她表明态度了,她赧然道:“这话是臣女与阿爷闲聊时说的,臣女年幼浅薄,说话口无遮拦,还望娘娘莫要怪责。”

皇后道:“你父女在家中闲谈,说话全凭本心,我听了只觉得有趣,怎会降罪于你。今日把你唤来,是想当面再问一回,你不许郎君纳妾,这主张不曾变过吧。”

皇后说这话的时候,声量略提高了些,滕玉意心下纳罕,殿内只她二人,这么扬声说话,像要说给第三人听似的。

她目光稍稍移动,瞥见右侧一扇黑漆描金的六曲屏风底下,藏着一角黑色的物事,意识到那是男子的乌皮六缝靴,慌忙移开视线。

不知那是何人,能公然在皇后的寝宫出入,想来不是圣人便是某位皇子。

皇后半晌未等来滕玉意的回答,以为她害怕,宽慰道:“你在本宫面前不必拘束,有什么话直说便是。”

滕玉意红着脸道:“回娘娘的话,不曾变过。”

皇后笑得意味深长,柔声道:“把你召来说了这半天话,你也该冷了,喝杯热酒暖暖身子,回罢。”

赏了滕玉意一个香囊,让宫人领她出去。

滕玉意回到府中,越想越觉得此事古怪,傍晚父亲回到府中,让程伯唤她去书房。

“把你今日在宫中的事细细说与阿爷听。”

滕玉意也知此事重大,便将白日的事一五一十说了。

滕绍静静听着,脸上喜怒不辩:“阿爷且问你,如果圣人早就定下皇子不得纳娶侧妃的规矩,你仍执意不嫁宗室吗?”

滕玉意奇道:“皇子怎会不纳侧妃?为了传祚无绝,开朝便有一正四侧的规矩。”

滕绍道:“你别忘了,圣人就是现成的例子,圣人因为亡母的不幸遭遇,曾立誓不扩充内宫。”

滕玉意一怔,难怪今日皇后的笑容那般耐人寻味,圣人就不曾纳娶过嫔妃,听说圣人是先帝的长子,因先帝侧妃夺宠被害得流落民间,后经清虚子道长抚养成人,几经波折才认祖归宗。

圣人与皇后相识于微时,两人相濡以沫,自从继承大统,圣人多年来的确只爱皇后一人。

她想起那双屏风的靴子:“莫非那人是太子?”

滕绍暗忖,若是太子,他留在屏风后听玉意答话,究竟是皇后的意思,还是太子本人的意思?

他忖度着道:“你的名字仍在太子妃遴选名单上,要是莽撞行事,只怕得罪宫里,不过你也毋需担忧,太子选妃关系到社稷根基,牵一发而动全身,名单上不只你一人,只要一日未落定,便一日做不得准。阿爷会尽力周旋,过几日就会有消息了。”

滕玉意耐心等了两日,到了冬至这日,宫苑的腊梅一夜之间全开了,皇后在宫中设宴赏梅,再次传旨令滕玉意入宫。

滕绍因为近日淮西藩镇作乱一事,频频奉命入宫,宫使来滕府传旨时,滕绍并不在府内。

滕玉意来不及给父亲送口信,仓促带着端福出了府,到那之后吩咐端福在宫外等着,自己在内侍的引领下进了宫。

这场雪下得极大,一夜之间,贝阙珠宫仿佛矗立在琉璃世界里,那片连绵的白一直延伸到天尽头似的,然而转过宫墙,旷白世界里却意外盛放出大片的红,走近看,竟是大明宫外的红梅林,万树红梅齐齐在枝头潇潇摆动,升腾出一种蓬莱仙境的况味。

滕玉意随内侍穿过梅林,转过一处僻静的亭台时,忽见一群人守在树下。

“小公主,小郡主,快下来吧,万一有个闪失,奴婢们只能以死谢罪了。”

“阿大哥哥刚才在树上喝酒时,怎么不见你们聒噪?”

“世子能飞檐走壁,区区一株梅树对他来说算得什么,奴婢们不担心世子摔着自己,自然无需呱噪。”

“啪。”树梢上忽然飞下一颗硕大的李子,恰好砸中那名宫人。

宫人哎哟一声,捂住额头弯下了腰。

“我不会轻功,但我会暗器,你要再啰嗦,我就给你脑袋上砸出十个八个鼓包。”

另一名女孩道:“阿芝,你现在力气大得很,阿大哥哥拆穿那个许娘子时,怎么不见你用李子砸她?”

那个叫阿芝的道:“有哥哥在,轮得到我出手么?”

“也对哦。”另一名女孩年龄似乎稍大些,“我以为这回阿大哥哥终于肯议亲了呢,没想到这个阿孤是假冒的。”

“哥哥说啦,报恩是报恩,议亲是议亲,他才不会因为报恩就莫名其妙娶个女子。不过哥哥也没想到,居然有人敢冒充当年那个阿孤。”

“他怎么知道那人不是阿孤的?”

“我也想知道。”阿芝悻悻然,“但哥哥不肯告诉我。”

宫人重重咳嗽一声,硬着头皮近前:“奴婢见过昌宜公主、静德郡主。”

树梢簌簌轻响,顶上的人往底下瞧了瞧:“咦,刘公公,她是谁,也是来赴宴的么?”

宫人躬身道:“这位是滕将军的女儿,奉了皇后娘娘的旨意,正要去大明宫参见。”

滕玉意往上看,梅树枝叶扶疏,看不见树上人的头脸,倒是能看见垂落下来的瑰丽工巧的裙带。

她在树下屈膝:“臣女滕玉意给两位殿下请安。”

“你从何处来?为何之前从未见过你?”

滕玉意仰头答道:“我此前住扬州,回长安不到一年,以往甚少来宫中走动,殿下未见过我也不奇怪。”

阿芝听到“扬州”二字,反应似乎很奇怪:“呀,最近怎么一下子冒出这么多扬州来的小娘子。别告诉我你的小名也叫阿孤。”

滕玉意心道,叫过一段时间阿孤没错,不过那是她自封的,印象中没对外人提起过,就她自己一个人知道。

“回殿下的话,我小名叫阿玉,打从生下来爷娘便这么叫我了。”

昌宜公主似乎松了口气:“好嘛,不叫阿孤,你很聪明,也很识趣,我要好好认识你,你往边上让一让,我要下来了。”

阿芝也忙道:“等等我,我也下去。”

窸窸窣窣又是一阵响动,树下的宫人们奔走着变动位置,一下子乱了套。

滕玉意闪身躲得远远的,宫人们惊呼一声,率先跳下来了一个。

滕玉意瞧过去,那少女十一二岁,笑眯眯的很和善,眼睛又大又圆,相貌极标致。

过片刻另一个也下来了,这人像是有些武功底子,落到地上只趔趄了一下,很快就站稳了。这个年龄更小,身量也矮胖些,一双眼睛水汪汪的,满脸的娇憨天真。

两名少女一色的玉钗碧翠,一举一动贵不可言。

大一点的少女走近端详滕玉意:“不错不错,虽然都是从扬州来的,但你比那个冒充阿孤的许娘子顺眼多了。”

滕玉意听她说话,知道她就是就是昌宜公主了。

另一个料是蔺承佑的嫡亲妹妹,虽说小小年纪,但清肤玉容,一看就知是个美人胚子,眉眼与她阿兄蔺承佑有些相似之处,也是未语先笑,模样好不招人。

“两位殿下方才在树上找鹊窝么?”

昌宜公主眼睛微微睁大:“你怎么知道我们在找鹊窝?这些蠢婢子只当我们在摘花,就你一个人猜到我们找鸟窝。”

阿芝年纪尚幼,歪着脑袋问:“是呀,是呀,你怎么知道的?”

滕玉意心里笑了笑,摘花有什么意思,她小时候觉得寂寞时,经常爬到树上找鸟窝,把吃剩的饼扔进去,逗得那些雏鸟叽叽喳喳的。

“宫里的梅林久负盛名,两位殿下想赏梅,自有宫人剪了送到寝宫里,天寒地冻的,不值当专门爬到树上去。树上除了梅花,也就只剩鸟窝了。”

昌宜想了想:“咦,好像有点道理,看你文文静静的,居然连这个也懂。哦,我知道了,你以前一定没少掏鸟窝。”

滕玉意尚未答言,忽有人笑道:“昌宜,你当人人都像你这么顽皮么?”

滕玉意扭头一望,那头一名年轻男子大步走来,这人戴金冠,着衮冕,身量伟岸,腰间悬着玉制鱼袋。

滕玉意认出是太子,赶忙退避到一边。

宫人们吓了一跳,乌泱泱跪倒一地:“太子殿下。”

太子脸生得略有些方正,五官却甚英挺,他温声道:“都起来吧。”

阿芝和昌宜按耐不住朝太子跑去:“太子哥哥。”

“天这么冷,不回寝宫待着,在林子里做什么呢?”

“我同阿芝在树上找鹊窝,结果这个阿玉来了。我看她识趣,想跟她交朋友。”昌宜说着,回身一指滕玉意。

滕玉意感觉两道目光朝自己扫过来,把头更低了一低。

太子静静打量一番滕玉意,问阿芝和昌宜:“你们都聊了什么?”

阿芝道:“阿玉说她虽然从扬州来,但不叫阿孤,而且她一开口就猜到我们在找鹊窝。”

太子转而问滕玉意:“你是扬州人?”

滕玉意左右一顾,意识到太子在跟她说话,忙道:“回殿下的话,臣女虽在扬州住得久,但爷娘都是关陇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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