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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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司直提高嗓门:“拓拓儿只能证明你那回没买,事后你有没有另寻渠道,你自己心里清楚。腐心草不比寻常毒-药,你出重金购买此毒,敢说自己没怀着不轨之意?碰巧姚黄又是中腐心草而死,世上岂有这么巧的事?”

“不不不!”葛巾惶然摇头,“奴家买这药本是想自我了断,不是想害人的。”

蔺承佑揉揉眉心:“编,接着编。希望待会到了大理寺,你也能这么嘴硬。”

衙役要将葛巾从地上拉起来,葛巾面色惨白如纸:“世子殿下,求你听我一言,奴家毁容后万念俱灰,一度想寻短见,但听说无论悬梁还是跳井,死前都要受好大一番罪,奴家想起以前听几位公子说过一种叫腐心草的毒药,据说服下此毒之后,不痛不痒就会丧命,奴家想着若狠下心服了,也就不必留在世上遭罪了。买药时本来怀着必死的决心,哪知拓拓儿没买成,奴家就想着,这或许是老天爷的意思,毕竟害我的人还没受惩处,我不能不明不白就死了,事后我也想明白了,我年纪尚轻,有手有脚,活下去总比寻死强,所以在那之后,我再没打听过腐心草。”

“如果我没记错。”蔺承佑道,“姚黄死后我曾屡次打听是否有人购买毒药,问到你跟前,你可是一个字都不曾吐露的,你若是不心虚,为何缄口不言?”

葛巾张口结舌:“因为、因为奴家怕自己说了会惹人怀疑,毕竟——”

“毕竟是姚黄害你毁的容。”蔺承佑嗤地一笑,“好了,有什么话到大理寺交代。把她带走。”

葛巾嗓门尖锥般地响起来:“世子殿下,奴家是冤枉的!奴家从没害过人!”

衙役一左一右将葛巾往外拽,直到出了大门,葛巾的哭喊声仍绵绵不断。

严司直摇摇头:“她要是真无辜,怎会打腐心草的主意?一边谋害姚黄和青芝,一边假装蒙在鼓里,那晚跑到魏紫房中行刺,几乎把所有人给骗过去了。”

或许此事太令人震惊,厅堂里久久无人说话,蔺承佑再次打了个呵欠:“好了,总算水落石出了,不枉我两日两夜没睡,接下来只需专心对付二怪就好了,欸,天色不早了,大隐寺的和尚怎么还没来?”

洪参军忙道:“哦,刚才蔺评事忙着审犯人,卑职没顾得上回禀,大隐寺的犊车中途坏了一辆,现在不够用了,有个和尚过来问,是临时雇车,还是等他们大隐寺再派车来。”

“他们在哪?我去瞧瞧。”

忽又想起什么,脚步一刹:“对了,贺老板把账本拿来吧,今晚若能收服二怪,明日我也就走了,这几日我们花了多少酒水钱,趁这机会好好算一算。”

贺明生错愕道:“小人还没感谢世子找出凶手呢,怎好意思讨要酒钱。世子殿下和诸位道长的吃用,理当由彩凤楼来孝敬。”

蔺承佑笑眯眯道:“拿来吧,我可没有欠人酒钱的习惯。”

贺明生掩不住满脸的笑容,半推半就取来账本,蔺承佑翻开一看,笑了笑道:“知道了。”

从袖中取了一块金角子递给贺明生:“多出来的钱,就当日后的酒钱了。”

他这一走,妓伶们慢慢缓过劲来,复杂的情绪在厅堂里悄然弥漫,激起一圈圈微小的涟漪。

起先只是几句零星的交谈声,逐渐声音杂乱了起来。

沃姬欲哭无泪:“我这是造了什么孽!葛巾可是我千挑万选买下的大美人,被姚黄那贱人给毁了容貌不说,连她自己都——”

萼姬一副惋惜得不得了的语气:“唉……葛巾这孩子,怎么就这么想不开。”

又有人道:“这也不能怨葛巾,花容月貌就这样被毁了,换谁都不甘心吧。”

一时之间,伤心的有,愤愤不平的有,但无一例外,随着凶手的落网,所有人的神色都松懈了几分。

萼姬用帕子抹了抹眼角,扭头瞥向边的抱珠和卷儿梨,抱珠正静静打量卷儿梨,神色古怪不知在想什么,卷儿梨傻呆呆地望着地面,似乎浑然不觉。萼姬下死劲戳了卷儿梨一下:“我看你要傻到几时!”

贺明生跑到严司直面前含笑询问了几句,得到准许之后,让下人去厨司弄些茶果来。

滕玉意坐在角落里,见状不由感叹万千:“还好查出是谁了,一想到凶手就在楼里,我夜里都睡不踏实啊。”

说完才发觉霍丘神色不对,她奇怪道:“霍丘,你怎么了?”

霍丘压低嗓门道:“小人觉得不太对劲。”

滕玉意蹙了蹙眉:“怎么了?”

“青芝出事的当晚,我看到那个人了。”霍丘看了一眼不远处的卷儿梨。

“卷儿梨?”滕玉意惊讶地望向前方,“你在哪看到她的?青芝出事的那晚么?”

这话嗓音不小,立刻引来周围人的注目。

霍丘慌忙环顾左右:“娘子,小声些。”

“怕什么,反正凶手都抓住了。”滕玉意好奇道,“说说你都看到什么了?”

霍丘低声说:“其实也没什么,就是青芝走后,卷儿梨也在廊道里晃了一下,小人以为她路过,事后也就没多想。”

滕玉意若有所思看着卷儿梨:“难怪她最近像变了一个人似的,该不会是那晚看到了什么,被吓坏了吧。”

程伯目光闪烁:“娘子,要把这件事告诉成王世子么。”

“不必多事,横竖凶手已经找到了——不不,万一另有曲折,还是告诉他吧。”

霍丘用力点了点头。

说话这工夫,天色越来越暗,橘红色的晚霞被幽蓝所替代,庭前的花木慢慢笼罩在阴影里,厅堂里越来越昏暗,众人的面目也变得模糊。贺明生张罗着让人点灯,只听歘地一声,有团黑影快速从庭前的花丛里掠过。

抱珠惨叫:“有鬼!有鬼啊啊啊啊啊啊!”

贺明生一贯胆小如鼠,声音直发抖:“别、别胡说。”

正自惊疑不定,外面蓦地飘来女子寒瘆瘆的笑声,那声音古怪尖亢,俨然一把破哑的胡琴,晚风诡异地涌动,吹来浓浓的血腥气。滕玉意腕上叮铃铃响了起来,愕然举起一看,原来是蔺承佑给她的那串玄音铃。

众人扛不住了,吓得四处奔逃:“快跑,鬼,鬼啊。”

绝圣和弃智拔剑一纵:“不好。尸邪来了。”

这句话犹如炸雷,更加让人亡魂丧胆,这些日子众人听说了不少关于尸邪的传闻,据说这东西挖人心肝,一旦碰上绝不可能生还。

五道在黑暗中急声道:“莫要慌!有我们在,它伤不了你们。

绝圣和弃智在外面嚷道:“我们来引开它,五位道长,你们快带人到后头去。”

“好咧。”五道齐齐拔剑,“横竖你们师兄很快回来,我们先去后苑护阵,大伙快跟着我们走。”

一片混乱中,滕玉意慌忙唤道:“卷儿梨!卷儿梨!”

卷儿梨含含糊糊应了一声。

“尸邪的目标是我们三个,现在葛巾娘子被送到大理寺了,只有你我二人了,你快去葛巾娘子的房间,世子在她房间的外面布了阵法,只要躲进去就没事了。”

见天闻言忙道:“见乐,你送王公子。见喜,你送卷儿梨。安置好她们后,赶快到后苑来护阵,尸邪都来了,金衣公子肯定也在左右。剩下的人都听好了,所有人都去小佛堂!尸邪目标不是你们,离她们两个越远越好。”

严司直和洪参军在黑暗中高声说:“快、快跟上五位道长。”

见喜循声找到了卷儿梨,大声说:“快随老道来。”

见乐也找到了滕玉意,众人勉强辨认着方向,乱纷纷朝后头跑去。

滕玉意提心吊胆跑到了倚翠轩,摸到位置后打开门往里一钻。

屋子里幽暗若漆,无奈一时没找到灯烛,她喘息着坐到窗前,借着月光看腕上的玄音铃,也许是离邪煞远了,铃铛总算不再响动。

廊道里依旧脚步凌乱,只听见喜道:“卷儿梨,这门上的符箓是世子画的,足可抵挡尸邪一阵,你在房里好好待着,不管听到什么都不要开门。”

滕玉意心跳如鼓,侧耳凝听外头的动静。不知过了多久,周遭变得安静,看样子人都去了小佛堂,远远有喧闹声从园子的方向飘来,那边的繁杂吵闹,愈发凸显出廊道里的岑寂。

滕玉意在黑暗中坐久了,五感变得异常敏锐,不料一下子,廊道忽然响起沙沙的动静,乍一听像风吹落叶的声音,仔细一分辨,却是一个人的脚步声,

***

那人先前一直猫在角落里,确认周围没有人了才悄然出来,看准了方向,小心翼翼朝前走去,只因走得太谨慎,短短一段路,脚下竟走出了轻而缠绵的味道,

到了葛巾的房外,此人再次打量一下周围,随后运足内力推开门,闪身进了房间。

本想着房里的人若是尖叫,便告诉她自己是因害怕才误闯进去,哪知窗前的少女毫无动静,只自顾自低头坐在矮榻上。

这样甚好,省得再浪费唇舌,楼中的人都跑到了园子里,眼下正是下手的好时机。据说尸邪喜欢掏心,自己可以依样画葫芦,等蔺承佑他们发现她的尸首,只当她是被尸邪所害。

其实真不想再杀人了,何况她与自己并无仇怨,可谁叫她看到自己在闹市中跟踪青芝,那可是自己谋害青芝的证据之一。她现在是神智未恢复,万一病好了,没准会把这件事告诉蔺承佑,这小子太不好对付,两下里一对上,一切都瞒不住了。

掌心已经运足了功力,只需瞄准后背,往前一探就能穿膛而过,可不知为什么,心里竟升腾起一股强烈的负罪感。

这是良心在作怪,就像当初杀害青芝和姚黄时,自己也曾如此煎熬。

都说邪术不能常练,因为迟早会坏了心性,现在终于体会到了,明明知道不对,伤天害理的事却越做越顺手,想回头,已然回不了头,若叫爷娘知道……不,一想到爷娘,胸膛里就痛得喘不上气来,如果世上有公道,爷娘怎会落到那样的下场?做了一辈子的好人,到头来却尸沉河底。

这么想着胸中戾气暴涨,来不及多想了,再晚就会引人怀疑了,前几日被禁足,一直没找到机会下手,今晚尸邪闯来,算是老天相助。身子一倾,猛然抓向少女的后背,少女依然不动不躲,口中却喊出一个人名。

三个字,活像一记重锤,咚地朝面门砸过来,电光石火间,窗外流星般飞来一条银链,连脖颈都被缠住了。

与此同时,有人从窗外飞纵进来,那人左手拽紧银链,另一脚踢中自己的心窝。

胸口活像被碾碎了,这一切发生在短短一瞬间,照自己的身手本可以躲开,此刻却因那三个字来不及做反应,那是记忆中再熟悉不过的一个称呼,伴随着渡口的船艄摇橹声,一次次从最亲的人嘴里喊出来。

怎么会?不可能!为什么她会知道!

少女跳起来躲到高挑少年身后,只把一双狡黠的眼睛露在外头:“果然是你!”

王公子!

怎么会是她?卷儿梨呢?

蔺承佑?他原来一直躲在窗外。

好啊,这一切根本就是圈套!明明已经足够小心了,到头来却栽在他们手上。

门外又涌来好些人,严司直和衙役们手中提着灯,一下子照亮屋子,有人惊声道:“竟是你!”

脖颈上被人重重一勒,根本不容多想。蔺承佑抬手将人从地上拽了起来,冷笑道:“不枉我们费了这么多工夫,你总算露出真面目了。”

作者有话要说:法曹参军:既有审案权,也有判案权,在长安称“法曹参军事”,设于诸州者称“司法参军事”。主要职责是审理案件(唐朝没有刑事与民事之分),他们的上一级行政长官比如县令、州官一般情况下并不直接审案、判案(此点与宋代不同)。

唐朝名臣狄仁杰在明经中第之后就曾担任过“司法参军”一职。

***

唉,发吧发吧,希望你们不要忘记这个月我经常性日两万的伟岸身姿,下个月估计很难这么豪气了。

凶手的作案动机这一章交代了一大半,希望不要看太快,看太粗。

下一章明早八点。

第 40 章

那人盯着蔺承佑, 一言不发。

“是不是在想自己到底哪里露了馅?”蔺承佑攥紧银链,含笑开了腔。

身后就是碧窗皓月,夜风从窗口灌进来, 吹得桌上的油灯忽明忽暗, 那人无动于衷,惟有火苗在一双幽暗的眸子里耸动跳跃。

“平心而论, 你的确做得天衣无缝。”蔺承佑道,“青芝和姚黄的事已然死无对证,一个香囊说明不了什么,洛阳的逍遥散人无迹可寻,就连腐心草也有葛巾替你背锅。只要把小佛堂好好打扫一遍,所有的罪证都将化为乌有,过几日你走出彩凤楼,没人知道你做过什么。”

银链泠然轻响, 那人像是刚回过神来似的, 一边抚着胸口的痛处, 一边咳嗽道:“咳、咳、咳……世子的话我怎么一句都听不明白,我刚才只是为了避祸误闯进来……”

滕玉意藏在蔺承佑身后, 眼睛却一直留意那人的神态举止,听了这话,她微微一笑:“面具戴久了,是不是都快忘了自己的本来面目了?”

那人喉咙一卡。

“你偷袭我的时候, 出手何其狠辣。”滕玉意气定神闲打量对方,“从掌风和速度来看, 你的功夫不在东明观的五道之下,只要蔺承佑进来得稍晚些,我这条命就丢在你手里了。”

那人神态越发惶恐:“不是, 王公子,这其中是不是有什么误会,我刚才错将你认成卷儿梨,一度想跟你打招呼,可还没闹明白怎么回事呢,就被世子捆住了,你瞧你现在不是好好地么,如果我想伤人——”

屋子里的人嗡嗡作响:“人证物证俱在,竟还敢狡辩——”

蔺承佑抬手示意周围的人安静:“我刚才还在想你会不会痛快认罪,看来我想多了,一个已经走火入魔的凶徒,怎会俯首认错?既然你有恃无恐,我也有的是耐心,你不肯说,我来替你说。”

说着扬声道:“把东西拿进来吧。”

立刻有两名衙役捧着托盘进来了。

那人瞥见托盘里的东西,神色微妙地起了变化。

左边那盘是一叠朱红色的女子襦裙,右边则是道士的缁衣纱帽。

蔺承佑挑起朱红襦裙,朝那人看了一眼:“其实直到今晚之前,我都不确定你究竟要杀卷儿梨还是萼姬,因为她们两个都曾撞见不该撞见的东西,都有被你杀的可能,如果没猜错,那晚萼姬在小佛堂外看见的女鬼是你吧?”

那人眼波漾了漾。

蔺承佑含笑注视对方:“你深夜去小佛堂是为了布阵害人,不料被给萼姬给撞见了,她看你身着朱红襦裙,误将你当作了女鬼,以你谨慎的性子,照理不该放过萼姬才是,为什么最后没杀她?”

那人神态茫然,愣愣地摇了摇头。

“你不说,那我就随便猜猜。”蔺承佑摸摸下巴,“萼姬是个话多之人,撞鬼之后到处与人说自己的遭遇,很快所有人都知道小佛堂有女鬼出没,假如你这当口下手,很难不让人将萼姬的死与小佛堂联系起来,万一官府过来彻查小佛堂,你布阵的事很有可能露馅,与其冒更大的风险,不如按兵不动。除此之外——”

“你很有把握萼姬认不出你来。”蔺承佑打量对方的身形,“女鬼身着襦裙,离去时身轻如风,就算萼姬想破了脑袋,也想不到那会是你,那日我告诉萼姬女鬼可能是凶手,让她好好回想女鬼的模样,她虽起了疑心,却始终没往你头上想,想来一是因为你易容功夫相当了得。二是在她的心里,你不仅胆小如鼠,身形还非常笨拙,一个轻飘飘的女鬼,怎会是你?多杀一人,就意味着多担一份风险,既然她疑不到你身上,不如暂时放了她,我说得对不对?”

那人挤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世子,我越听越糊涂了,什么女鬼、什么红襦裙,我怎么一句都听不明白。”

“听不明白?”蔺承佑嗤笑一声,随手挑起另一个托盘上的道袍,“那我们再说说这个。”

他提溜起领子一抖,淡黄的缁衣哗啦啦垂挂下来,乍看去袍身异常宽大,只有身材高壮之人才能穿得上。

“觉得很眼熟吧?”蔺承佑笑眯眯道,“这是按照那位逍遥散人的穿着打扮搜罗来的,据说此人道术颇为了得,小佛堂就是在他的指导下建成的。奇怪这样一位重要客人,楼中却没几个人亲眼见过。我问遍了楼中的妓伶和庙客,自称见过逍遥散人的不超过十五个,其中之一就是卷儿梨,而且她不只在彩凤楼见过,过后还见过逍遥散人一次。”

他话音一顿:“上月初八,卷儿梨去菩提寺烧香,出来后在路边胡肆歇息时,不小心看见逍遥散人从门口路过,这道士失踪已久,突然在长安出现,难免让人觉得奇怪,卷儿梨回来后与抱珠说道此事,结果被萼姬和青芝听见了,这件事最终传到你耳中,让你萌生了杀害卷儿梨的念头。”

那人脸上的皮肉仿佛冻住了似的,表情纹丝不动。

蔺承佑又道:“其实起初我也想不通,不就是看见了逍遥散人么,何至于就招来了杀身之祸?为了弄明白这一点,我特意到到菩提寺去转了转,结果发现那地方除了胡肆酒馆,还有一家首饰铺,一问才知道,青芝那日带着几锭金,在铺子里买了好些贵重首饰,而她的钱正是从你手中敲诈来的。”

那人猛地咳嗽起来,一面咳嗽一面摆摆手,满脸写着“冤枉”二字。

“你是不是想说,卷儿梨看见的是逍遥散人,为何又扯到你头上?”蔺承佑冷笑着把道袍搁回托盘,拿起底下的一张画像,“自是因为从头到尾就没有所谓的逍遥散人,这道士一直是你假扮的。”

此话一出,众人耳边如同响起一个炸雷。

“这、这怎么可能?”

蔺承佑瞟了眼画像上怒目金刚般的道人:“光从这画像来看,谁能想到道士就是你扮的?你也知道自己易容功夫了得,在跟踪青芝时特意扮成了逍遥散人,那时候你已经动了杀青芝的念头,因为她一再勒索你,与其在彩凤楼中动手,不如在街上找个僻静处杀了她,初八那日楼中的妓伶们纷纷告假出门,青芝也不例外,你认为这是个好机会,于是就跟在青芝后头,不料这一幕被卷儿梨给瞧见了。

“卷儿梨并不知你在跟踪青芝,因为她只看到了扮成逍遥散人的你,却没有看到人群中的青芝,但你一贯多疑,老担心她会想起什么。青芝是必死无疑的,万一卷儿梨想起青芝死前曾被逍遥散人跟踪过,一定会引来官府的怀疑,真要查到逍遥散人的头上,很多事就瞒不住了。”

说到此处,蔺承佑把画卷扔回托盘:“你心里很清楚,逍遥散人子虚乌有,根本是经不起查的。当初你假扮成逍遥散人出现在彩凤楼,无非是想借道家的名义盖小佛堂。小佛堂名为镇邪,实则是用来施展邪术的场所。”

那人的神态有些维持不住了,衣袖还掩在唇边做样子,却久久忘了咳嗽。

蔺承佑眸中笑意加深:“至于你为什么要选在此处,自是因为大名鼎鼎的七芒引路印有种种限制,头一条规矩就是只能在死者咽气的地点布阵,田氏夫妇死在楼里,你唯有在此处做法才能拘役他们的魂魄,我说的没错吧,彭大郎。”

灯芯爆了一下,烛光照亮贺明生额上一层白花花的油光,他静幽幽地看着蔺承佑,眸子俨然静成了一潭止水。

蔺承佑目光复杂: “如果我没猜错,你在谋害这对夫妇之前,就已经想好用七芒引路印凌虐他们,在二人死后不久,你故意引来好些鬼魂到楼中,当地人听说此楼不干净,哪敢出钱盘下,等到时机成熟了,你再假装成洛阳来的商人盘下此楼。你布的是邪术,自然不能找真正的道士出面,所以你一边修葺,一边假意寻觅高人。”

他顿了下,冷笑道:“到了某一日,你扮成逍遥散人出现,以高人奇士的身份,指导匠作们按照你的心意建造小佛堂,你易容术虽高明,几位假母却是目光如钩,你怕她们发觉你身上的不妥,来之前有意提前支开她们,所以楼中见过逍遥散人的人屈指可数。”

“我说——”贺明生冷不丁开了腔,“你是怎么发现小佛堂有七芒引路印的?”

滕玉意头皮一麻,说来奇怪,这人的模样明明未变,神态和语气却仿佛一瞬间变成了另一个人,商人惯有的油猾不见了,身姿有种端方的气度,说话时不紧不慢,平静的声线下仿佛蕴藏着巨大的波浪。

头些日子进楼时,她曾无意中看见贺明生手中的账本,记得她当时就奇怪过,一个唯利是图的商人,竟能写出一手好字,那手字潇洒遒劲,绝非一日之功。

其实想要不引人怀疑,最好连这一点也做掩饰,但贺明生并未如此,可见此人哪怕习惯了处处伪装,内心深处还是有些东西不愿割舍的。

“告诉你也无妨。”蔺承佑取出一枚印章在手里抛了抛,“我那两个师弟在地砖上发现了一点浅痕,看着像七芒引路印的第一印,我查看之后才怀疑有人曾在小佛堂做过法。”

贺明生缓缓点了点头:“原来是这个。那块砖藏在香案底下的角落里,印子又浅,我本想过几日就找人换了,不料还是没来得及。”

蔺承佑一哂:“你已经足够谨慎了。从田氏夫妇鬼魂的惨状来看,你凌虐他们已经有些日子了,做了这么多次法,只留下那么一处破绽,要不是我那两个师弟打扫了一整夜,估计也难以发现。不过说到这儿,贺老板难道还不明白么,比起这个印子,另一处疏漏才是最致命的。”

贺明生平心静气地拱了拱手:“还请世子指教。”

蔺承佑微微一笑:“几个匠作干活时,不小心砸出了你规定的深度,他们怕拿不到酬金,未将此事告诉你,你并不知道底下还藏着一个百年大阵,始终未做出预防之举,等到半年后二怪逃出阵,一切都晚了。正因为要捉妖,我才会住进彩凤楼,如果查案的人不是我,凭你的种种手段,真相也许永远都不会浮出水面。”

贺明生的样子有些遗憾:“只怪彭某这些年一心钻营邪术,正道上的修为太过浅薄,假如早察觉底下另藏有邪魔,也许我会等收服了二怪再动手,只要避过了这一阵,也就不会引起世子的怀疑了。”

蔺承佑意味深长看着贺明生:“其实你掩藏得够好了,你当年的几个邻居辨认你的相貌,竟无一个能认出你来,不过这也不奇怪,你的鼻子受过重伤破了相,你的身形也跟从前判若两人了。”

贺明生:“我说下午为何突然把我叫到花园,原来世子特地找了人来指认我。”

“杀了这么多人,你就丝毫不曾后悔过?”

贺明生笑容浅淡:“不曾。”

“你与田氏夫妇有仇也就罢了,为何要杀青芝和姚黄?”

贺明生长叹一声:“她们坏了心性,活着也是害人,与其日后有更多的人遭殃,不如由我来除去这对祸害。”

蔺承佑觉得这话很新鲜,抱起了胳膊道:“哦?此话怎讲。”

“姚黄仅仅因为嫉妒就毁去了葛巾的容貌,不够坏么?青芝跟姐姐合谋坑害自己的都知娘子,不够坏么?她窥见我的秘密之后趁机勒索我,不够坏么?”贺明生摇头叹息,“葛巾毁容后日夜悲啼,姚黄和青芝却丝毫不见悔意,小小年纪心思便如此险恶,日后为了逐利,只会更歹毒。”

蔺承佑:“所以你早就知道是她们害的葛巾?”

贺明生嘴角抿得紧紧的:“这楼里就没有什么事能瞒得过我的。”

“青芝又是怎么讹上你的?”

“那就说来话长了。”贺明生抖了抖衣袖。

多年来贺明生一直在找寻田氏夫妇的下落,从南方寻到北地,不知费了多少心血,功夫不负有心人,大约一年多以前,他终于打听到了田氏夫妇的下落。

某一日,他乔装成商人到彩凤楼里买布,碰巧田氏夫妇不在店中,他便借故向店里伙计打听田氏夫妇的日常起居,正当这时,有位毛手毛脚的下人不小心把茶泼到了他的鞋上。

适逢初秋,贺明生脚上只穿着一双轻软的线鞋,那杯滚烫的茶,透过鞋面一直烫到了他的脚背上。

贺明生吃痛不过,忙要起身离去,旁边的伙计吓得不知所措,只好将此事告诉后头的容氏,容氏回说赶快找医工,还让伙计从柜上取了一双新袜给客人。

贺明生只说不必请医工,接过袜子之后,连鞋都未换就告辞离开了。

出来后他小心翼翼走到僻静角落脱鞋换袜,殊不知这一幕被楼上的容氏看见了。

容氏因担心得罪贵客,一直在楼上留意贵客出去时的情状,不料看见了贺明生脚背上一块碗口大的红色胎记,当时就愣了愣。

容氏是越州人,来长安前一直住在越州的桃枝渡口,在她的记忆里,渡口水天一色,是个游乐的好去处,每逢盛暑时节,常有小郎君和小娘子结伴来玩耍,一众小郎君里,有位十六七岁的郎君最奇怪,来了也不下水,只捧着书坐在岸边。

容氏听大伙称那人“彭家书痴”,还说他日后是要去长安赴考的,这样的人没准将来要做宰辅,怎能同庶民一起玩闹呢?七嘴八舌的,反正说什么的都有。

彭家大郎任凭伙伴们打趣自己,自顾自在一旁读书。有一回有人使坏把彭家大郎推到水里,彭家大郎游上来后第一件事不是骂人,而是四处找鞋,很快摸到了鞋,他笑着把鞋往脚上一套,虽说动作快得出奇,还是叫容氏看见了他脚上的胎记。

当初那个胎记,就跟楼下这个商人脚上的一模一样,就连躲到一边穿鞋的情状,也是如出一辙。

容氏吓得浑身冰凉,因为她不可能在长安看见这个人。

彭家大郎命很苦,十年前就和爷娘妹妹一起被人害死了。

而且,彭家大郎瘦得像竹竿,眼前这个商人的身形却异常肥硕,从五官到气度,简直没一处相像。但容氏还是觉得不对劲,世上会有那样相似的胎记么。

正当容氏纳闷时,青芝来店里找她了,青芝这几年一直想打听姐姐的下落,得知容氏也是越州人,便时常溜出来找容氏。

容氏问青芝知不知道当年彭家的事,青芝虽也是越州人,却一向住在乐坊,听容氏描述彭家的惨状时,笑嘻嘻说不知道。

没多久容氏去附近的果子行替容氏买杏脯,不料又一次在人群中看见了贺明生,她忙问身边的青芝见没见过这个男人,青芝自然说没见过。

这么一耽搁,容氏和青芝买回杏脯时比往常晚了些,戚氏辱骂容氏,青芝傻乎乎地替容氏辩解,说容氏并非有意在外逗留,而是看到了一个故人,还说那人姓彭,也是越州人。

戚氏当时脸色就变了,拽过青芝就要细问,容氏因怕戚氏打骂,直斥青芝胡说,青芝不明就里,忙改口说姓程,恰好附近一家炭行的老板姓程,只不过这家人二十多年前就来长安了,容氏谎称在路上看见的是程娘子,好不容易才在戚氏面前蒙混过关,又趁戚氏分神,让青芝赶快离开。

自那之后,戚氏变本加厉打骂容氏,不久容氏就因不堪戚氏的折辱,跳井自杀了。

贺明生对容氏和青芝的这一段毫不知情,他如愿谋害了田氏夫妇,又在数月后盘下了彩帛行。

彩帛行变成彩凤楼那一日,沃姬带着女儿们前来投奔,青芝挤在人堆里,一眼就认出了贺明生,据容氏的说法,这个叫彭大郎的人早在十年前就死了,可这个人不但出现在长安,还自称贺明生。

青芝只当容氏记错了,却忍不住留意贺明生的一举一动。

数月下来都未发觉不妥,直到上个月的某一日,青芝奉命去贺明生房中送东西,正赶上贺明生与采办核对账簿,或许是忙昏了头,他在挥笔落款时,不小心写错了字。

账册上本该写“贺”的地方,居然写成了“彭”字,尽管贺明生不动声色,并且很快就改过来了,青芝还是吃了一惊。一个人再迷糊,总不会写错自己的本姓。莫非容氏没认错,主家真是那个彭家大郎。

为了进一步证实自己的猜测,青芝开始制造机会,有一回在廊道里遇见贺明生时,她冷不丁叫了句:“彭大郎。”

不出所料,贺明生面色当即变了。

青芝佯装说错话匆匆离开,心里却乐开了花,之后凡是有贺明生在的场合,她都会有意无意提容氏,不但提容氏,还提越州。

贺明生当时正暗中布阵对付田氏夫妇的魂魄,万没料到这时候会蹦出个青芝。

有道是“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原以为一切都天衣无缝,老天爷却跟他开起了玩笑,一个人做过的事,终究会以出其不意的方式显露出来。

贺明生开始与青芝周旋,结果发现她知道的并不多,并且光凭这丫头一个人的说辞,远不能证明他就是彭大郎,他既不想受她要挟,也不想节外生枝,便打算找个借口把青芝撵出去。

青芝似乎洞察了贺明生的企图,在他令人把她叫到前楼问话之际,当面问了他一个问题:“主家,你认不认识戚氏?”

她说她不奇怪容氏记得彭家的事,只奇怪一年前戚氏听到“越州彭氏”时的反应,戚氏明明不是越州人,为何会那样惊慌。

“主家你那时候总去彩帛行,是不是也认识戚氏?人人都说她的死有些古怪,婢子要不要把这事告诉官府?”

贺明生当场就明白了,这个青芝是个天生的敲诈犯,尽管她并不清楚整件事的来龙去脉,却凭借着一种敏锐的直觉,洞悉了他心里最阴暗的部分。

就在那一瞬间,贺明生下定决心除去青芝,他依言给了青芝几锭金,背地里却开始跟踪她,正要找机会下手,二怪就闯了出来。

“你们住到彩凤楼之后,青芝觉得自己有了倚仗,开始加倍地敲诈我。”贺明生苦笑,“彩凤楼到处住满了人,连小佛堂都安置了好些道士,她以为我不敢轻举妄动,却不料我已经暗中在她身上施展邪术,那晚我约她出来,她估计是觉得那口井就在小佛堂附近,料定我不敢拿她怎么样,所以很放心去了井边。”

“一个人贪婪到极致时,往往会露出蠢相。”他唏嘘,“如果青芝不变本加厉敲诈我,也许我会放过她。可惜没有如果,她这是死有余辜。至于她那个毁人容貌的姐姐,同样死不足惜。”

他平静地做出总结,语气寻常得像在谈论昨晚的那场雨。

“原来是这么回事。”蔺承佑唔了一声。

他抬眼看着贺明生:“假如你杀死田氏夫妇之后就离开长安,也就不会横生枝节了,但对你而言,光取田氏夫妇的性命似乎不足以泄你心头之恨。”

贺明生嘴角几不可见地牵动了一下。

“你很恨他们吧。”蔺承佑观察着他脸上的每一个变化,“尤其是戚氏,如果我没猜错,她是你的姨母。”

贺明生身形一晃,一股强烈的恨意从他眼中迸射出来,原本平静无澜的一张脸,顷刻间布满了杀气。

他阴森森地笑起来:“‘我本狗彘,不配苟活。”

每吐露一个字,他脸上就添一份惬意之色。

“这些年我最大的憾事,就是让这两个畜生多活了十年三个月二十天。”

蔺承佑没再诱使贺明生开口,只是静静地望着他。

贺明生一动不动矗立着,俨然陷入了回忆里,两颊隐约现出了锋利的棱角,显然正在紧紧咬牙。

突然一下子,他像是想起了某个片段,原本狰狞的五官松开,脸上慢慢浮现一抹苍凉之色。

再次开口时,他平静的嗓音里多了份苦涩感。

“我本姓彭。”他抬眸静静注视蔺承佑,“原名彭玉桂。”

蔺承佑怔了一下,淡笑道:“‘昆山片玉,桂林一枝’,好名字。”

“让世子见笑了。”彭玉桂苦笑,“这是彭某的阿爷取的,他盼着我有朝一日能折桂攀蟾,故而连名字也往这上头取。我还有个妹妹,妹妹的名字叫宝娇,也是阿爷取的。‘宝娇’,自是心头之爱的意思。”

他眉头轻颤,猛然闭上双眼,然而眼泪压根不受控制,无声无息垂落下来。

蔺承佑心中五味杂陈,突然听到背后衣料簌簌响动的声音,才发现滕玉意似乎有所触动。

“我阿爷是个酸腐文人。”彭玉桂慢慢睁开眼,神态有些麻木,“读了一辈子的书,最后一事无成,在世人眼中,他显然不大有出息,但我们都知道,他是个好得不能再好的老好人。说是开村学,阿爷收的都是穷苦人家的子弟,每到交束脩的时候,一大半孩子拿不出钱,可阿爷毫不计较,依旧尽心尽力地教学,开了几年私塾,年年都入不敷出。

“我那阿娘似乎从不懂得抱怨,为了贴补家用,她整日替人做针黹、洗衣裳,平日里攒下点银钱,都用来给我们兄妹俩吃用了。积余慢慢耗光了,日子越来越清苦,阿爷心疼阿娘,下狠心把私塾关了,听说捕鱼颇能维持营生,他就白日里替人写字画,半夜偷偷去学捕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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