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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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氏的笑声显得欢悦了许多,“库狄夫人果然爽快,小媒这就告辞。”

片刻之后,院子里响起了她的声音,“大伙儿辛苦,把这些箱子再抬到外面的车上去,仔细些。”院子里顿时响起了一片杂声。待得声音消停,隔壁屋的库狄氏也冷淡的说了一声告辞,院子里又照旧乱了一遍,才最终安静了下来。

自始至终,库狄氏都再未提过琉璃一句,或进来看她一眼。

琉璃忍不住微笑起来:河东公府好歹还留下了几匹布,姑母大人大概一根纱也不会留下……她站起来,舒缓了一下发酸的筋骨,慢慢走了出去。只见曹氏正站在屋子当中,拿着已经被撕成四片的纳妾文书,满脸都是纠结,抬头看见琉璃,脸上露出一种古怪的神色,说不出是恨还是怒。琉璃看着她,展开了一个灿烂的笑脸,“庶母还未着人去将阿爷找回来么?”

曹氏眼睛一眯,哼了一声,将手中的文书丢在案几上,转身便出去了。琉璃微觉好奇,走上两步,拿起纳妾文书拼在一起看了一眼,在看清楚“五十金、一百五十匹布帛”等字样后,又随意瞟了一眼开头,却不由怔在了那里。

第22章 小惩大诫 天地牢笼

“今濮州司仓参军裴炎欲聘华阳库狄氏长女为侧室……”

裴炎?裴炎!裴都尉府的裴二郎,难道就是那个悲催到家的著名宰相?老天,自己难道差一点就做了他的妾?

琉璃半天才醒过神来,像被烫了手般将文书丢到案几上,想了一想又拿起来撕得粉碎,揉成了一团,简直恨不得一把火烧了才好,突然听见身后小檀微带惊异的一声,“大娘,你……”琉璃这才醒悟到自己失态了,皱着眉头把纸团丢给了她,“扔远些,瞧见便心乱!”

小檀理解的点了点头,轻快的走了出去,片刻后回来低声笑道:“丢进了墙边的水沟里!”

琉璃看着这个总是快手快脚快言快语的婢女,心里不由松快了一些:不管那位只有两面之缘裴二郎是不是著名的裴炎,他已经和自己没有一毛钱关系,自己是个普通人,会朝夕相处的,终究也是些普通人——就像小檀一样。

不知道为什么,她脑海里突然又冒出了另一张面孔,一张温润如玉、却总是让人觉得难以接近的面孔——裴九,他只怕不会是普通人吧!不然怎么能够把所有的事情都料得分毫不差?

自己如今却依然只知道他姓裴。是的,姓裴。她还记得自己曾经问过他,你怎么知道一提到裴氏名声两家就都会放弃?那张微笑着的脸上突然露出了一种尖锐的嘲讽,“因为,我也姓裴!”

其实这不是一个多有说服力的答案,但就在那一刻,仿佛是面具突然裂开一条缝,露出了他真正的样子。她这次之所以会这样赌下去,一半是因为她的确没有更好的法子来摆脱困局,另一半,或许是因为这样的裴九让她无法不相信……

“哎呦,怎么才一转眼,这人人都要的抢手货,便无人问津了?”一个尖锐的声音把琉璃从思绪里扯了回来,抬头便看见了珊瑚冷笑的脸。她身上穿着簇新的鹅黄色窄袖罗衫,杏红色的齐胸襦裙,头上还戴着那支明晃晃的金叶步摇,脸上也精心描画过,此刻眼睛斜睨着琉璃,满脸都是幸灾乐祸,却还有点不甘。

琉璃看着她的打扮,顿时想起曹氏说的那句“其实我家还有一个女儿”,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珊瑚脸色顿时更难看,怒道:“你笑什么?”

琉璃笑道:“琉璃原先听说妹妹被禁足,还有些担心,没料想妹妹禁足时也打扮得这般华丽,姊姊好生羡慕!莫不是今日还有媒人来相看妹妹?”

珊瑚的一张脸顿时紫涨起来:母亲早间吩咐她好好打扮一番,她也满心期待今日能把琉璃比下去,没想到却连门都没能出去!看见琉璃的笑脸,她一口气腾的顶了上来,忍不住指着琉璃鼻子骂道:“贱人你胡说什么?谁似你这般下作,勾三搭四的惹了这么多媒人上门!”

琉璃微笑不变,回头对小檀轻声道:“掌她的嘴!”

小檀早已怒了,听到吩咐,二话不说跳上去就是一巴掌。

珊瑚还未反应过来,脸上已是正着。她尖叫一声,伸手来抓小檀,却被小檀抓住手腕用力一拧便背到了身后,忙锐声叫道:“来人,来人啊!”

门帘一掀,阿叶急忙忙的冲了进来,一眼见到珊瑚被小檀反手制着,便直奔着跑了过来,琉璃一步挡在她的面前,厉声喝了一声,“下去!”

要是往日,阿叶自然不会把琉璃看在眼里,但经过这几日的事情,再听见琉璃的严厉声音,她却不由自主退后了两步,有些不知所措起来。

珊瑚还在尖叫,屋外库狄家与安家的几个仆妇纷纷涌了进来,有想上来帮忙的,有只是开口相劝的,也有帮着琉璃挡人的,正乱着,曹氏已扶着喝得有些脚下不稳的库狄延忠走进院门,听见尖叫忙拔腿跑了进来,厉声对小檀道:“贱婢,谁让你这样大胆,还不放手!”

琉璃迎上一步,微笑道:“庶母息怒,珊瑚适才口出恶言,女儿也是怕她日后惹祸,才小小的教训了她一下。”

珊瑚忍不住尖叫道:“谁会惹祸?你本来便是贱人……”一言未了,库狄延忠也已晃了进来,听得这一句,忍不住怒喝一声,“住嘴!”

小檀这才松开手,轻巧的退到了一边。

琉璃叹了口气,“妹妹,姊姊本想私下教训你一二也就罢了,你怎么当着阿爷还是如此口不择言?”

珊瑚哪里理她,捂着胳膊满眼泪水的快步奔到曹氏面前哭道:“阿娘,琉璃那贱人适才让她的婢子掴了女儿一掌……阿娘快去教训那个贱人和那贱婢……”

库狄延忠脸都青了。其实平素他也听过珊瑚也把这话挂嘴上,他嫌麻烦,只当没听见,但如今当着这么多下人,特别是安家下人的面,她还这样说话,又置库狄家名声规矩于何地?听见珊瑚还在一口一个贱人,他胸中怒火的接着酒意一路翻涌上来,不假思索走上一步便扇了过去。

珊瑚正在哭诉,被这一耳光扇得踉跄了几步,转头看见库狄延忠怒火燃烧的脸,顿时张着嘴,哭都哭不出来了。

曹氏尖叫一声,忙护住珊瑚,叫道:“你这是做什么?今日之祸又不是珊瑚惹出来的,你为何打她?”

库狄延忠厉声道:“我早说过珊瑚这几日不许出自己的房门,谁让她出来的?上次她在裴家陷害姊姊的事情还没有找她算账,今日又对着姊姊一口一个贱人,这就是你教出来的规矩?”

提起珊瑚在裴家惹的祸和后来库狄氏的那通发作,曹氏连日里的委屈都涌上了心头,再也顾不得什么,跺足哭道:“你原就是看我们母女不顺眼,我且去把青林也叫来,你今日把我们三个都打死才干净!”

库狄延忠平日原是好性儿的,对几个儿女呵斥都少,但几日来的烦闷不安,今日的酒意上头,三分火气顿时变成了十分,怒道:“莫以为我真不敢打你!”照着曹氏就是一脚,曹氏顿时滚了出去,脑袋又恰恰撞上案几的硬角,鲜血一下子冒了出来。曹氏用手一抹,眼看着染红了的手指尖叫起来,而珊瑚捂着嘴,呆呆的站在那里,已经一动都不会动了。

库狄延忠也呆了一呆,只觉得有些害怕,又有些烦躁,一甩手转身走了出去,听得脚步声响,竟是直接出了院门。

曹氏本来在尖声哭号,突然看见库狄延忠已经不见,声音当真变得惨痛凄厉起来。

琉璃一时也有些怔住了:以前曹氏母女欺负自己,闹得厉害了,这位父亲大人必然一走了之,眼不见心不烦;她原以为他只是待自己如此,没想到他对曹氏母女,其实也没有什么分别。

珊瑚这时已经反应过来,扑上前扶起曹氏,母女抱头痛哭。琉璃突然间只觉得有一点意兴索然,没有兴趣再看这两张脸,低声对小檀道:“我们走!”说完便往外走,却听珊瑚尖叫道:“你给我站住!都是你这贱人惹的祸……”

琉璃转过身来,冷冷道:“妹妹还没学会怎么跟姊姊说话么?是不是还要姊姊代阿爷来教你一教?或是打开大门让邻里们来评评这个道理?”说完也不看那母女俩的脸色,转身便走了出去。

一直走到库狄家门外,小檀才笑出声来,“太解气了!她们活该,依婢子说,大娘该再斥她们几句才好。”琉璃摇了摇头:“理她们作甚,咱们还是快些回去,舅父舅母只怕已是等得心焦。”小檀忙道:“正是正是,快些走!”

回头看了库狄家的大门一眼,琉璃脚步快捷的走向巷口,心情却并没有想像中的轻松。她曾经以为,只要逃离了这扇大门就会拥有自由,却不知道,在这个风流无罪、放纵有理的时代,高门大户自然可以随心所欲,夺人妻女也不在话下,但对她这样的平民女子来说,自由却太过奢侈……

日头过了中天,天空碧蓝如洗,午后的阳光照着这条显得出奇安静的黄土大路,也照着路边的新绿色的槐树以及路边房屋灰黑色的瓦片,整个坊间显示出一种午睡未醒般的安宁——也许,此刻整个长安城也同样如此吧。这是一个梦幻般雄伟的都城,也是一个由无数个大大小小的封闭式方块组成的严整城市,但她却越来越觉得,它其实更像一个秩序森然的巨大牢笼。

而她,在这个牢笼里安心做一个蝼蚁的决定,真是正确的么?

第23章 大树易靠 安稳难求

三月历来是长安人最喜欢的季节,先是三月初三的上巳节,后是三月初五的牡丹会。长安人照例是倾城而出,但凡烟水明媚之处,都是一番鲜衣接踵,彩帷连天的繁华胜景,也不知促成多少风流佳话,留下多少锦绣诗章。

只是这一切,跟琉璃都没有什么关系。初三正是两家裴府下聘的日子,她压根就忘记了上巳节这回事,只是在回安家的路上,有些奇怪于街上为何如此安静;初五那日,安氏女眷去大慈恩寺赏花,她也坚决的拒绝了舅母携她同去的好意。大慈恩寺……开什么玩笑,别说牡丹花,就算那儿的墙壁上里突然冒出一幅《蒙娜丽莎》来,她也不打算去看了。对于没有实力的人来说,低调才是王道啊!

这些天,她依然午时去西市,闭市前才回来,最早做的几幅夹缬此前都已交货,果然便有更多的人慕名而来。她又新做了一种团花婴戏图的夹缬,用来做新婚的被面原是最合适不过,这几天便订了十几匹出去,另一种飘带对鹤的夹缬也颇受欢迎。不过销路最好的,却还是那牡丹夹缬,纵然是琉璃留了个心眼,并未在店里售卖的样布用上那银色涂料,但来的女客依然是没有不喜欢的。琉璃算着这个月的收入,心里不由暗暗高兴起来。

这一日,琉璃把为客人新画的一副八宝云纹寿字的样子交给史掌柜过目时,史掌柜便笑道:“如今却是要多买几个刻工才好。”琉璃也笑了起来。刻版要花的时间比画样要多出几倍来,以她目前的速度,刻板还真有些跟不上了——那六幅狩猎图就花了足足半个多月才全部刻好。不过此时的工匠不是官府挂籍的杂户,就是商家自己的奴婢或部曲,好处是没有下属跳槽的危险,坏处则是想买到一个合适的熟练工匠不是一般的困难。

想到那狩猎图,琉璃不由有些出神,已经十来天了,裴九再没有出现过,她的一肚子问题自然也无从找到答案……正思量间,突然听见史掌柜笑道:“武夫人,好久不见,这位可是令郎?”

琉璃忙抬头去看,可不是十几天没有来过的武夫人?她一身鲜亮,满面笑容,手里牵着小月娘,身后跟着那小小的英俊少年贺兰敏之,还未等琉璃上前见礼就笑道:“大娘且看月娘这裙子如何?”

琉璃低头一看,月娘穿的正是一条牡丹夹缬的小小纱裙,也分了四幅,笼在素色裙子之外。月娘看到琉璃的目光,笑盈盈的转了一圈,轻纱飞起,那牡丹花越发鲜活。琉璃点头笑道:“月娘今日真真如牡丹仙子一般。”

月娘得了夸奖,有些不大好意思,转头便躲到了贺兰敏之身后,又探出头来嘻嘻的笑,敏之也笑了起来,轻轻的揉了揉她的头。武夫人便笑道:“自打给月娘做了这裙子,她简直舍不得脱下来,前日好容易哄得她换了,今日听说要过来,又自己翻了出来……”一面说笑着,一面便走到了后面琉璃的画室里。

琉璃便注意到,武夫人身上系的是一条五彩散花夹缬的八幅罗裙,构图精巧,染色鲜亮,难得的是,还有一种缬坊特有的晕色效果,难不成竟是一匹布用了两种染法?琉璃越看越是惊异,将武夫人让到榻上坐下后便叹道:“夫人今日的裙子好生华美!”

武夫人的脸突然微微一红,却回头对婢女道:“还不赶紧拿过来给大娘?”

琉璃一怔,那婢女已走了过来,双手捧上一个小小的匣子。琉璃心中纳闷,拿到手里打开一看,却见里面是一支镂金片玉的蝴蝶步摇,虽不甚大,但蝴蝶双翅上的卷草纹细如发丝,缀着的玉片薄如蝉翼,做工竟是琉璃从未见过的精细。她不由大吃一惊,忙道:“这如何敢当?”走上两步便要还给武夫人。

武夫人摆手笑道:“与我无干,是我家妹子赏你的。你那日说可以用这夹缬做件宽袖的纱衣,我回家便照你比划的样子裁了一件,她在前几日的牡丹花会上穿了这纱衣,果然艳冠群芳,得了好一番厚赏,听说这夹缬是你画的样子,纱衣又是你的主意,便让我带了这支步摇给你,还说你巧手慧心,正配这步摇。”

是……武则天,赏她的?琉璃呆在那里,只觉得嗓子发紧,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武夫人想了想又道:“我那妹子平日最是大方爽朗,一年也不知要赏多少东西出去,不过是支步摇,不值什么,你若再推三阻四的,岂不是小瞧了她去?”

小瞧她?借自己十个胆子也不敢啊!琉璃心知不是推脱之时,听武夫人的意思也不愿意说破妹子的身份,只得低头道:“那琉璃就厚颜谢赏了!”

武夫人笑着点头,“这就是了。我家妹子还想问你,你可会画绣样?”

琉璃微一沉吟,点了点头,“琉璃愿意一试。”她前几天才明白,这时代对于平民女子而言并无太多保障,只怕还是要找棵大树靠着才比较安全——如今这天底下,还有比未来女皇更可靠的大树么?

武夫人拍手笑道:“那便更好了,我妹子说,她那里绣坊出来的东西虽然富贵华丽,却多是旧样,不如你的新奇,难为这花蕊上的银光是怎么想出来的,纱衣的样子也大方别致,以后说不得还要烦你给她多画几个新样子、做几件新衣裳出来,放心,她自是不会亏待于你!”

也就是说,以后她要给未来的女皇陛下搞时装设计?琉璃只觉得一颗心忍不住有些砰砰乱跳,强压着心绪笑道:“固所愿也,不敢请尔。”

武夫人嫣然一笑,眼角眉梢却比往日更多了几分娇媚,又指着墙上的狩猎图问:“这屏风可是做好了?”

琉璃摇了摇头,“至少还要半个多月。”

敏之和月娘本来规规矩矩的跪坐在席子上,听武夫人和琉璃说着这些衣服花样的,敏之有些不耐烦起来,插嘴道:“阿母,我们何时去买弓箭?”

武夫人一怔,笑道:“这就去。”又对琉璃道:“敏之买了弓箭还要去学里,屏风之事回头再说。”

琉璃也笑道:“小郎君可是想买练习骑射的弓箭?舅父恰巧认得这西市最大的弓箭铺东家,夫人若觉得方便,不如琉璃去找个机灵的伙计陪夫人与小郎君一道去。”

武夫人想了想,点头微笑:“有劳大娘了。”

敏之也笑了起来,一骨碌起身就往外走,月娘却伸着手叫了起来,“阿兄!”敏之忙停下脚步,回头牵了月娘的手,将她拉了起来,又捏了捏她的鼻子,“这也起不来么?”

琉璃回头瞅了一眼,两个孩子脸上都满是笑容,看起来更是金童玉女般可爱,心里暗叹一声,出去找了店里那位平日最机灵的伙计,叮嘱了一番,才让他领着武夫人一行人去了。待他们出了门,琉璃又与史掌柜说了半晌刻板进度的事情,突然听见外面有些骚动起来。

如意夹缬原是处在西市四条呈“井”字形路口的把角,正对着西市南门,此时就见这条路上行人纷纷走避,远远的竟是来了一队卤薄,仪仗齐整,气势肃穆,琉璃不由纳闷:西市珍宝云集,平素自然也有贵人白龙鱼服的来此赏玩采买,却从来没有见过这样打出全副礼仪车马来血拼的,也不知是哪家贵人如此脑残……

只见那仪仗越走越近,琉璃也越看越是眼熟,心里正自惊疑,队伍竟在如意夹缬前停了下来,车马在店门口四周严严实实围了一圈,十几位婢女随即便涌入如意夹缬,将本来在店里挑选布帛的几位客人以及琉璃、掌柜几个都隔在了一边。

仪仗一分,从后面缓缓驶上一架紫色顶盖、镶玉围板的华丽大车,车帘一掀,两名青衣女子站了出来,一人一边高高的挑起帘子,又有两名婢女从后面赶了上来,放下两级的踏凳,随即才是两名黄衫女婢扶着一位贵妇从车里缓步走了出来。婢女簇拥中,一条深紫色锦绣团花八幅长裙流云般从车上飘到了地下,停了一停,才飘到了夹缬店里。一股馥郁的香味顿时也飘满了整个店铺。

琉璃看得清楚,这贵妇大约四十多岁年纪,高髻半翻,头上是一顶赤金的九树花钿,明晃晃的映着一张敷得雪白的脸,长眉丰腮,形容富态,满脸傲气逼人。她先是漫不经心的环顾了店里一眼,看到挂在店中最显眼处的那牡丹夹缬的样帛,眼睛微微眯起,点了点头。

贵妇人身边的黄衫女婢上前一步,朗声道:“谁是这店里的主事?”

史掌柜忙上前一步,满面笑容道:“小人正是,敢问有何吩咐?”

那黄衫女婢拿眼角冷冷的夹了他一眼:“我家夫人听说,你这店里的牡丹夹缬是新来的画师所绘,这里是二十金,那位画师我家夫人要了!”

第24章 忍无可忍 从头再忍

此言一出,琉璃顿时唬了一挑:这又是从何说起?莫非她身上比较有货物的气质,怎么最近一个两个都是要买她的?稀奇的是,出价竟然还越来越低!

史掌柜的脸色也变了,忙陪笑道:“这位娘子只怕消息有误,本店的画师乃是东家的侄女,并非奴婢部曲,如何能买卖?”

那婢女冷笑道:“那便把你东家叫过来!想你那东家不过是胡商,市籍客户而已,比奴婢也高不了太多!你可知道我家夫人是谁?他侄女能被夫人看上,是几世修来的造化!”

史掌柜忙道:“我家东家姓安,东家的从叔武德年间便是散骑侍郎,早已脱了客籍,东家的侄女也是良家子,能得夫人垂青,原是莫大的机缘,只是按理却无法跟夫人去享福,望夫人恕罪。”

黄衫婢女微觉语塞,她只道商人们都是市籍,没想到这家却是祖上做过官脱了籍的,良家子更不同于奴婢,根本就不能买卖。她不由回头看了自己的夫人一眼,只见那张圆脸已经阴沉了下来,心里不由一哆嗦,想了想还是道:“你且让那画师出来见过我家夫人!”

琉璃在心里叹了口气,分开众人走了上去,端端正正的行了一礼,“见过柳夫人。”

贵妇人一直纹风不动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诧异之色,目光在琉璃身上略停了停,扶着她的另一个婢女一眼瞥见,忙开口问道:“你如何认得我家夫人?”

琉璃心道:你家夫人每次出个门都搞这么大动静,不嫌沉的举着那么大的“魏”字,不就是为了让别人都认得她这位魏国夫人么?面上却恭敬的微笑道:“奴不久前曾在大慈恩寺外见过夫人的卤薄,故此认得。”

柳夫人闻言又上下打量了几眼琉璃,两道细眉慢慢的皱了起来,半响才淡淡的道:“你年纪轻轻的,倒有几分眼力,听说你画功不坏,我如今正缺这样的人手,不知你是否愿意来王家为客户?”

琉璃虽然也从崔玉娘、裴八娘几个身上见识过一把高门女子的傲慢,但此刻听得柳夫人这番话,心里忍不住还是“靠”了一声,虽然的确经常有人自愿投身高门为奴,但也不是人人都那么贱吧?她用得着拿出这样一副施恩的口吻,难不成还指望自己听了这话立刻感恩戴戴的上去亲她鞋底?她心里憋火,语气却更加恭顺了些,“多谢夫人厚爱,奈何琉璃无法从命,万望恕罪。”

柳夫人的脸顿时沉了下来,最先开口的那位婢女怒斥道:“大胆!夫人的话你也敢驳斥?”

琉璃微笑道:“不敢。夫人适才是问,是否愿意去王家为客户。小女子非为不愿,乃是不能。启禀柳夫人,奴家祖上也曾封过公侯,家族也有小小的名声,如今衣食无忧,却要贪图富贵去做客户,却置祖宗颜面、家族名声于何地?柳夫人出身名门,又是当今皇后的母亲,原是天下妇人的楷模,自然知道身为妇人,当以家族为重,又怎会怪罪?”

说完她又向柳夫人郑重的行了一礼,“请柳夫人体谅,小女子虽不能伺奉夫人左右,然夫人若有吩咐,一定肝脑涂地,在所不辞。”刚才柳夫人的目光是落在了牡丹夹缬之上,想来今日之祸,应该就起于这夹缬。武则天不是穿着那身牡丹纱衣在宫里的牡丹花会大出风头么?柳夫人大概是听说后动了心思,长安城除染织署外只有两家夹缬店,自然不难打听出牡丹夹缬出自何家何人之手,这才有了眼前这一出。

柳夫人目光阴沉的看了琉璃半晌,缓缓点头:“你倒是个口齿伶俐的!也罢,你且给我做四色夹缬,要莲花、梅花、菊花和兰花四种,每一色都要比这牡丹夹缬更好,一个月之后我会让人来取,此间不得给别人再做花样!”

不让她再给别人做花样,这和买了她有什么区别?喔,有的,不用给钱!琉璃心里忍不住暗骂一声,忍着气抬头笑道:“多谢夫人照顾小店,只是一个月内至多也就能做出一两样,四样是无论如何也无法的。”

柳夫人并不答话,她身边的婢女冷笑,“无法?那便自己想法去!我家夫人只管一个月后拿货就是,若是没有,你们便自己关了门罢!”

琉璃心头怒火上拱,袖子里双手已不知不觉紧紧握成了拳头,但此时此刻,也只能忍无可忍,重新再忍,微微吸了口气才笑道:“那就麻烦这位姊姊多付一半定金!”

那位婢女没料到琉璃沉默片刻,张口居然便是要钱,不由又是鄙夷又是愤怒,回头看了柳夫人一眼,却见她眼神冰冷的点了点头,她本来就拿了四锭金子在手里,立时便丢了一锭在地上,冷笑道:“拿去!还能短了你的不成?”

琉璃垂下眼皮,好掩住眼睛里的怒火,史掌柜已经上前一步,捡起了那锭金子,笑道:“请稍候片刻,小人这就找钱。”

柳夫人摆了摆手,淡然道:“不必了,此后这位画师只能给王家画夹缬的花样,待交了四色花卉后,自然还有事情吩咐她做!”说完悠然转身,在婢女簇拥下缓缓登上华车,一行人又如来时一般浩浩荡荡的离开了如意夹缬。

待这行人走远,店里的客人这才七嘴八舌的议论开来,附近相熟的店子也有人过来询问,待得听说了这事,各个都是摇头不语。

琉璃看着史掌柜手里那锭小小的金子,只觉得荒诞无比。这一锭最多五六金,不过六千多钱,就生生买断了自己的花样,这位柳夫人也太“大方”了吧?也是,她原先准备只花二十金就买下自己,不过是一个头脸齐整些的婢女的价格。柳夫人是认为画师和婢女是一个价,还是认为她的钱就格外值钱?若是那位王皇后的智商也和这位柳夫人差不多,她能斗得过武则天才真是没天理了!还四花夹缬,她以为皇帝是蜜蜂转世么?身上有几朵漂亮的花花草草他就会嗡的飞过来?

史掌柜自然明白琉璃心绪不佳,他自己也是一腔郁闷,此事也无法抱怨,待议论稍熄,便回身对她道:“四样夹缬要一个月赶出来,却是要作坊日夜做工了。要比那牡丹夹缬更好,只怕不大容易。”

琉璃明白掌柜的意思,叹了口气低声道:“我尽力而为。”说着便转身进了后院自己的画室里,愤怒从来都不能解决问题,有时间生气,还不如做点有用的事。

小檀忙跟了上去,进门才低声道:“这柳夫人真是当今皇后的母亲?怎生如此不讲道理?”

琉璃苦笑一声,摇摇头,“莫提她了。”说着便动手研好了墨,随手在夹皮纸上勾了几个样子。如今夹缬花纹还是飞禽瑞兽为主,花鸟原本就少见,之前她画的缠枝牡丹又是后世的经典纹样,四色花卉图要画得比那牡丹夹缬还好谈何容易!琉璃头疼的揉了揉额头,将画好的几个样子都丢到一边,忍不住又叹了口气。

却听一阵脚步声响,门帘一挑,武夫人已出现在了门口。琉璃忙放下笔迎了出去,笑道:“可曾买到合意的弓箭了?”

武夫人皱眉叹道:“你在我面前还作甚模样?掌柜都告诉我了,你这也叫无妄之灾!此事我定会告诉我家妹子,她最是聪慧,定能帮你想出法子,说起来这事也与她……”她想起什么似的捂住了嘴,转头指着墙上的狩猎图道:“我原想让你帮我也做个这样的夹缬屏风送人,如今看来却是不成了。”

琉璃笑道:“有什么不成的?也就是这两天没有空闲,过两日只怕想忙也无事可做了。夫人不妨先说说看。”开玩笑,她哪能因为柳氏这样横行不了两年的纸老虎,就放弃一棵真正的大树?

武夫人想了想,笑道:“我倒也未想好,只是再过一个多月,也是有人要过寿辰,我想送一样别致些的物件做寿礼,这夹缬屏风便是不错,只是还想不好要送个什么样子的。”

琉璃便问,“此人最爱何物?”

武夫人沉吟道:“最爱的便是书法,他不爱游猎玩乐,因此狩猎图的只怕不大合他的意,余者么,他也不爱珠宝珍玩、奇花异草……”不知想到什么,她的脸颊又飞起两朵红云。

琉璃见她眼波流传、晕生双颊的样子,眼角又扫过那条精美的夹缬罗裙,心里猛地一动,难道那则八卦居然是真的?

第25章 灵机一动 五雷轰顶

据说,章怀太子李贤之所以与武则天离心离德,是和宫里的一则流言有关的,根据流言的说法,他并非武则天所生,而是韩国夫人,也就是武则天的姐姐与高宗皇帝生下的儿子。

空穴来风,未必无因,琉璃看着眼前这个突然满脸春意的女人,看到那条明显出于宫中的华裙,突然便想起了这句老话。

就算她不是章怀太子的生母,看样子她和她的皇帝妹夫只怕已经……唐朝宫廷,果然是天下最乱来的地方!

不过这一切与她何干?她又不是李渊,哪有闲心去管这些宫廷烂账!她只需要知道:这位武夫人在此后十来年里与武则天关系还算不错就足够了。而这位夫人,现在想请自己画个屏风送给她的皇帝情人当生日礼物,她有什么理由拒绝?可惜的是,这位皇帝最爱的偏偏是书法,她画画也许还过得去,写字就太不够看了,她那笔放在一千年后被人交口称赞的小楷,到了这个书法鼎盛的时期,莫说跟名家们比,就是斗花会上那些女子,一半以上的字都比自己强!

不过,她写不了,不代表别人也写不了……

琉璃思量了片刻,抬头笑道:“既然如此,何不就用一篇墨书做扇六联屏风,或是整面的水墨画配大段辞赋,做成一个单幅的插屏?岂不比这狩猎图更别致?”

武夫人凝神想了一想,点头笑道:“正是!他的书房里就有六扇的墨书屏风,是褚相爷的墨宝,若再做个六联屏风倒不新鲜,咱们不如做个插屏,依你说的以书配画,想来更是新奇。”

褚相爷?是此时最出色的书法家褚遂良吧?琉璃沉吟半晌,点头笑道:“夫人回去后将插屏的尺寸告知琉璃,若是不出意外,半个月内或许便能得了。”

武夫人顿时笑得更是春光明媚,“待我回去,找到合适的屏风,再来找你!”

之后的十来天,武夫人却一直没有出现。琉璃倒也没有太多时间去操心这些,好容易画完那位柳夫人的四季花卉夹缬后,她又画了两个样子,每天都要在画室消磨半日,日子跟之前的也没有什么区别。

柳夫人到访后,琉璃曾以为舅父会对此大惊或大怒,谁知道安二舅却只是一脸不屑的道:“她说不许就是不许么?舅父这里又不止一位画师,以后便让史掌柜替你挑选客人、交涉花样,你只要不当着客人的面画,谁又知道是你画的?”

看见琉璃愕然的表情,他倒是笑了起来,“咱们在西市开店,这种高门公子妇人早见得多了,当面自然是要好好奉承,但真都依了他们,西市也不用开门了!”

琉璃原本就不大喜欢与客人交涉,有了这番安排,自然心满意足,连四季花卉的样子都画得快了起来,安二舅又想办法买到了两个刻工,染坊日夜开工,一个月的时间倒也勉强够用,狩猎图的夹缬因此还出来得更快了些。这两天,琉璃日日对着这六幅夹缬,倒是真有些期待看看它们被装上紫檀木屏风的样子——这可是地道的唐代夹缬屏风,一千年后却只在日本还保存着几扇,就像这一千年前的长安,只有京都还保留下来了几分影子……

这一日午后,琉璃正在画室里勾花练手,就听见史掌柜的笑声在门外响起,“裴君的夹缬前几日就得了,染得极好。”

琉璃笔尖一抖,刚画的一枝兰花旁边顿时多了个黑点,她怔了怔,随手在那个黑点勾了几条细线,画成了一只蜜蜂,只是黑点到底大了些,看起来倒更像一只苍蝇。她不由苦笑着摇了摇头。

小檀早已打起了门帘,跟在史掌柜身后走进来的正是多日不见的裴九,或是因为已到暮春四月,他身上穿的是一件清爽的月白色襕衫,整个人看上去似乎也明朗了几分,看见琉璃抬头看了过来,微笑着向她抱了抱手,笑容一如往日温和。

琉璃放下笔,也笑着还了礼,收拾好桌上的笔墨,便走到架上拿起了那早已准备好的六幅夹缬,一一铺放在案几之上。

这几幅夹缬染色并不复杂,只是用淡淡的青色做底,人马猎物都是黑色线条勾勒,远山用留白渲染,惟霜叶和人脸等处用了点染了一些浅赭色,配着原本就简洁的图案,看起来十分清淡古雅。

裴九目不转睛的看着这几幅犹如水墨画般的夹缬,脸上并无表情,史掌柜心里不由打起鼓来,忙陪笑问道:“裴君以为如何?”

裴九沉吟着点了点头,“甚有古风,令人忘俗。”抬头时,脸上又重新挂上了平日的微笑,“余钱就在外面的车上,劳烦掌柜让我那仆从搬下来就是。”

史掌柜顿时松了口气,客气了两句便转身出去了。琉璃这才认真的看着裴九,举手加额,深深的行了一礼,“上次之事,多谢裴君。”

裴九笑着摆了摆手,语气依旧清淡谦和,“大娘客气了,裴某不过是胡乱猜测了一番而已,什么事都没做,何敢当一谢字?大娘能得偿所愿,想来应是天意如此,倒是这夹缬,家师定然欢喜,裴某应多谢大娘才是。”

琉璃微微一怔,没想到他竟然如此轻轻避开了话题,她自然也不好说下去,只是微微一笑,转身到架上又拿下了一叠夹缬,与案上那六张正是一模一样。

裴九脸上不由露出了几分惊诧,“这是?”

琉璃含笑道:“自然赠与裴君的,若是装入屏风时有个万一,也好替换,若无此等意外,裴君随意处置就好。”夹缬的工艺特殊,染好出来时永远都是两幅图案一模一样的布帛,虽然裴九只订了一套,却自然会多出另一套来。

裴九摇头道:“无功不受禄,这如何敢当?”

琉璃笑道:“确是有一事要烦劳裴君,过些天我要画一幅插屏,只是那画须有题词,我这笔字实在见不得人,思来想去,只能厚颜找裴君帮这个忙了。虽然这套夹缬不足以充作润笔之资,也是聊表一点心意。”

裴九似乎有些意外,看着琉璃不语,琉璃忙补充道:“这插屏却不是售卖之物,乃是私下受一位夫人所托而已。”

裴九沉默片刻,垂下眼帘微笑道:“既然如此,敢不从命。”

琉璃顿时松了口气,武夫人提到书法时,她就想到了裴九那笔精妙的好字,此前还一直有些担心,此人虽然看起来温和有礼,却自有一种令人不敢太过亲近的气度,身为裴氏子弟、朝廷命官,她一个小小的胡女画师,哪里有资格让他帮这样的忙?她又不能直接说,这是送给当今陛下的生日礼物!原本她还想过要如何说服他,没想到他竟然这么好说话!琉璃忙趁热打铁,“那我先在此谢过了,只是须得裴君动笔时,却不知如何才能告知裴君?”

裴九道:“此事容易,届时你差人去找长兴坊东北的苏将军府,裴某就住在苏将军府东墙边的院里,裴某若是不在,只要给院子门房留句话便是。”

琉璃心里一动,突然想起了那个曾在胸中盘亘的疑团,忍不住问道:“可否请教裴君官讳?”

裴九淡淡的一笑,“不敢当,草名行俭。”

他的声音明明极轻,但听在琉璃耳中,就如霹雳在耳边炸响,一时耳边、脑中都有些嗡嗡做响。

“裴行俭?”她几乎是机械的重复了一句,突然觉得自己一定是世上最二的穿越者,她早该想到的!像裴九这种心智气度的人物怎么可能是无名小卒?这个时代的裴氏子弟,能写这样一笔好字,又如此料事如神,除了那个文韬武略都惊采绝艳的裴行俭,还能是谁?

裴行俭略有些惊异的看了她一眼,脸上突然露出了一丝嘲讽,“大娘原来也听过裴某的名字?”

琉璃一惊,这才醒过神来,只觉得他的这丝嘲色十分刺眼,心里微觉纳闷,她记得裴行俭身世坎坷,成名甚晚,看他这神色,难道此时他还有什么恶名在外不成?如果说对裴九,她虽然感激,却隐隐还有几分猜疑,但“裴行俭”这三个字已经打消了她的一切疑虑。她心里只微微一转,便扬眉笑道:“哪里,只是想要记得牢些而已,不然裴君若不肯题字,却如何能找上门去诉苦?”

裴行俭默然看着她,突然一本正经的道:“大娘放心,裴某,字守约。”

所以会守约?看着他肃然的脸上那双闪动着戏谑之色的明亮眼睛,琉璃忍不住笑出声来。

直到裴行俭离开很久,这抹笑意依然停留在琉璃的唇边,让她莫名的心情愉快。只是在史掌柜再次进来时,她才突然心里一动,借机找了由头便问道:“掌柜可知订货的那位裴九名叫裴行俭?我总觉得这名字有些耳熟,却不知在哪里听过。”

史掌柜笑道,“原来大娘也听说过,我那日收了他的文书后看着那名字也觉得眼熟,过了两日才想起是怎么回事,却没想到他竟然会是这样一副和善的模样。”

第26章 天煞孤星 春江花月

琉璃心里更是惊讶,面上却一片茫然,“怎么,他的名声很不好么?”

史掌柜摇头不已,“岂止是不好?说起来他也是正经的名门子弟,又是这样的人品气度,可惜却是咱们长安城里头号的天煞孤星!”

琉璃顿时目瞪口呆,史掌柜见她这副表情,有心卖弄,便把自己听到的事情一一说了出来:这裴行俭出身闻喜裴氏的洛阳一支,父亲是声名卓著的一代名臣,兄长是万人莫敌的一代名将,隋末乱世中投入了王世充麾下。裴氏父子在洛阳根深蒂固,军中威望又高,颇受王世充猜忌排挤,便密谋拥立杨氏亲王,不料惨遭出卖。王世充一怒之下屠了裴氏三族,而裴行俭就是族里唯一幸存的遗腹子。

这也罢了,隋末乱世之中孤儿原多,朝中来济来大人也是一个,可裴行俭的命却格外不同,他十五岁丧母,十八岁娶了兵部陆侍郎的女儿,结果第二年长子夭折,过了两年,陆氏又因难产去世,留下的孩儿也没活下来。这全家、乃至全族都被他克死了,这不是天煞孤星又是什么?

琉璃越听越惊:这故事的前半截她隐隐记得,后半截却当真闻所未闻,可问题是裴氏的灭门是乱世中的悲剧,怎么能怪到一个当时还没有出世的孩子身上?至于女人难产,孩子夭折,在这个时代是何等司空见惯的事情,又怎么成了他是天煞孤星的铁证?如今他并不是什么大人物,这个名声怎么会传得如此路人皆知?

这些问题在琉璃脑中翻腾了许久也不得其解,到末了,她也只能安慰自己——反正他日后是要名扬天下的,好像还有个儿子当了宰相,不用自己杞人忧天!想到此处,她立刻找出了裴行俭上次留下的几张字,端详半日,挑了两张,让小檀拿到相熟字画店里去简单装裱一番——裴行俭迟早会建功立业,他的字到时大概也能值点钱吧?就算不卖,留着做传家宝也不错。到老的时候,自己可以得意的跟孙子说,“你奶奶当年给女皇陛下做过衣服,给高宗陛下画过屏风,还让裴大将军写过字……”这样的人生,似乎也不错!

到了第二日,她的这番雄心壮志又向前迈进了一大步,武夫人终于露了面,进门便笑盈盈的道:“唉,总算是有合用的屏风了!我这几天一顿好找,最后还是母亲那里找到了一架金丝楠木的插屏,真真是难得不过的,足有五尺多高,边框底座一木贯通的不说,雕工也极精细,我把尺寸都量好了,你来看看!”说着就从袖子里拿出了一张纸笺。

琉璃看了一眼,上面记着是三尺九寸高,两尺三寸五分宽,插屏这样算是寻常尺寸的。只听武夫人问道:“若是要画,几日能得?”

琉璃想了想,觉得还是说得保守一些的好,“有个十几天总是够了。”

武夫人笑道:“那不是佛诞日之后就好?时间倒还来得及。你准备画些什么,又题些什么字样?”

琉璃心中早已有了腹稿:在这幅诗画水墨屏风里,画其实只是配角,重要的是诗,以及写诗的那笔字。而她想来想去,有印象的长诗也只有一首《春江花月夜》。上一世里,她临摹过一副同题的水墨画,也一笔一画的临摹了配画的这首诗。她对诗歌并不感冒,但那首长诗配上画面的意境给她留下的印象实在太为深刻,以至于现在还能记下来十几句,就算不到原诗的一半,想来也够用了。她如今的打算就是把这幅画和这首诗都照搬过来。

琉璃笑着把自己的想法大略说了一下,武夫人连连点头,“春江花月夜,这名字就好,诗听起来更好,原来的屏风里面也是一幅行猎图,听说是阎立德画的,十分无趣,我回去便拆了它!”

阎立德?初唐画坛第一名家阎立本的哥哥……武夫人居然要拆了他的画换上自己的,琉璃只觉得一滴冷汗滑落额角,压力顿时大增。谁知武夫人看着她又笑了一笑,“倒是忘记说了,这几日或许会有人来点名让你画花样,你若为难,只要把魏国夫人柳氏之事如实说了便好。”

琉璃的冷汗顿时便吓干了,怔怔的看着武夫人,她这是什么意思?

武夫人奇道:“你发什么怔?想来问的人一多,那柳氏自然不好再难为你。”

琉璃垂眸苦笑道:“此事不算什么,怎好劳烦夫人挂心?琉璃能如今这般给夫人画屏风就好,画不画花样又有甚打紧?”这位武夫人也不知是真天真还是假天真,以柳夫人如今的权势,自有一千种法子来收拾自己。若是让她以为自己到处诉苦,坏了她的名声,不定会招来怎样的灾祸!

武夫人摇头笑道:“你总是这般胆小!那柳氏的横蛮人所皆知,你这样的手艺,怎能就此埋没?我母亲昨日请几位夫人来家中做客时,特意让她们看了你做的那夹缬披帛,又提了提你,人人都说想让你帮她们也做两条呢!我母亲说,正要让她们都知道柳氏的所为。”

琉璃低头盯着自己的袖子,就像上面突然多出了一个洞。她现在明白了,眼前这武夫人是真的傻,这事还能直接告诉自己?她难道看不出来,这是她母亲在给柳夫人使绊子?而她琉璃就是身负重任的……那块西瓜皮,就算摔不着柳夫人也能恶心她一下。这些贵妇自然乐得看热闹,只是,有人想过西瓜皮的下场没有?

她在心里叹了口气,抬头笑道:“杨老夫人真是热心肠,琉璃多谢她了。只是要画这插屏的画却极要静心,明日起,琉璃就会在家闭门作画,便是没有魏国夫人的事情,那些夫人也只怕要过些日子才有闲能接待。”

武夫人点头道:“这倒也是。”她并不太明白母亲的那些弯弯心思,在她心里,自然这屏风才是第一等要紧之事,听琉璃说得如此郑重,倒多了几分欢喜。

琉璃又顺着她的意思又说了些屏风的构图、风格,厚着脸皮吹了一通这屏风画会如何清雅绝伦。武夫人走时果然一脸梦幻,一个字也没再提起柳夫人的事。琉璃看着她的背影,默默的摇了摇头,超龄少女这种人,原来哪个时空都有会!

第27章 富贵勾人 寂寞千古

不起眼的牙色素面短衫,不起眼的鎏金珠钗,眼前的这位钟夫人大约五十许岁,相貌普通,笑容谦和,略有些随意的坐在雅间的客席上,看起来半分架子也无,只是那条紫色团花六幅罗裙,无声而又明确的揭示了她的高官女眷身份。身后两个婢女更是屏息静气而站,琉璃进来时连眼皮都没有动一下。

琉璃听说有贵人点名找她,心里便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进雅室内后眼光只是略微一扫,便恭敬的行了一个福礼,“琉璃见过钟夫人。”

钟夫人笑道:“这位可是库狄大娘,果然是好人才,不必多礼。”

琉璃微笑着站直了身子,钟夫人上下打量着她,笑容虽然可亲,眼神里却流露出琉璃并不陌生的掂量之意。琉璃垂下眼睛,心里已有几分明白她的来意——十有八九,是杨老太的布置起了作用,来得好快!

果然那钟夫人便笑道:“说起来应是我要劳烦大娘才是。前日我无意中见到一条牡丹夹缬的披帛,着实艳丽,因此特地的打听了地方,想劳烦大娘为我也做一条那样的披帛出来,最好是莲花图案,不知大娘可有时间?”

琉璃抬起头,微笑着轻声道:“小店一定不负夫人所托。”

钟夫人的脸上顿时露出了一丝惊诧之色,随即便追问道:“大娘何时画这花样?”

琉璃笑道:“琉璃尚有委托在身,小店另有画师,技艺比琉璃高出十倍,定然不会让夫人失望。”

钟夫人的脸重新舒展开来,笑得越发和煦,“大娘太过谦逊,那牡丹夹缬是我亲眼所见,若说有人比你技艺高出十倍,我是不信的。却不知是谁委托了大娘,需要多长时间?我且等着就是。”

琉璃心里越发警惕了,以杨老夫人的身份,武昭仪的地位,有人愿意凑上去为之效劳并不奇怪,但这位夫人也未免太过热心了,难道非要自己说出柳夫人搁下的话?只能笑道:“夫人明鉴,琉璃目前确无闲暇,一则魏国夫人曾命琉璃给她做四色花卉夹缬,如今还未得;二则,琉璃又应了贺兰府的武夫人为她画一幅画,虽是私人之托,与小店生意无干,亦需忠人之命,因此上这些日子琉璃只怕都是分身无术,无法再为夫人效命了,望夫人体谅。”

钟夫人似未料到她会把武夫人也牵了进来,笑意虽然如旧,看着琉璃的眼神却变得有些深,半响才“哎呀”一声想起了什么似的笑道:“说到魏国夫人和武夫人,我倒是刚想起来,听武夫人说,她上次来这店里时,正遇见魏国夫人也到了此处,不止是让你做花卉夹缬,当场还说过不许你再为别家画花样,可有此事?”

琉璃心中微沉,这位居然是不达目的不罢休了,有些话看来已经躲不过去,她只能点了点头,“当时是有这一说。大约是琉璃在贵人面前应答失仪,惹恼了魏国夫人也未可知。”

钟夫人瞅着琉璃,又笑了起来,“你倒是个谨慎的,却不知是如何失仪了?”

琉璃叹息了一声,“琉璃也不甚明了。只是见魏国夫人走时不大高兴,胡乱猜测而已。”

钟夫人点了点头,“魏国夫人原是个规矩大的,既然她已发了话,我也不难为你了,日后有机缘再说。”说完竟是干净利落的起身便往外走,琉璃不由有些茫然,恭敬的跟在后面,将她送出了夹缬店。只见门口停着一辆马车,鎏金花鸟的厢板,重锦车帘,竟是极其华丽。待到上车之前,钟夫人又突然回头和蔼的一笑,“既然大娘还要与武夫人作画,记得见到她时,帮我带声好。”

琉璃心里这才一松,恭顺的点头笑道:“夫人所托,必不敢忘。”待目送着这位钟夫人的马车走远,回头便问史掌柜,“掌柜可曾打听出来这位钟夫人的来历?”

史掌柜皱眉道:“我也在纳闷,适才便让小钱去与那车夫攀谈了几句,说是什么许大学士府的,看那马车当是极富贵的人家,我想了半日也没想起曾与这府里打过交道,也不知这位夫人为何会知道大娘你的名字。”

许学士?难道是武则天麾下的第一个大臣许敬宗?若这钟夫人真是他的夫人,以今天的情形看来,倒不是武则天收服了他,而是他绞尽脑汁贴上了武家才是!所以她最后才会提那么一句:她真正所图的并不是要自己说出什么来,而是要让杨老夫人看到,她是第一个听明白了她话中的含义,又付诸行动的人!权力富贵,果然是这世上最诱人的东西,只要撒下饵,就不怕没人上勾。

琉璃站在院里,静默良久,终于只是叹了口气,回头对小檀道:“我们回去。”

此后几天,琉璃都没有再来西市,却让小檀每日去打探一回消息,期间果然有两三位官家夫人来打听过她,不过并没有流露出太过在意的样子,倒是对店里出售的牡丹夹缬没有银色闪光颇有意见。琉璃这才放心,想来如今武则天虽然得宠,但朝廷里依然是长孙无忌的天下,王皇后的地位也依旧稳固,除了许敬宗这种不甚得志又与武家有旧的人,谁会把宝押在一个侍奉过先皇的大龄妃子身上?

如此一想,琉璃倒是更能安心作画了。那《春江花月夜》的图,她用纸张练习了两遍之后,到了第三日上才铺开从书画店里精挑细选的淡赭色熟绢,提笔挥墨,花了两三日的功夫,才终于告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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