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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琉璃唬了一跳,回头看了一眼阿凌,只见她也是愕然,忙摆手道,“这如何使得,我一介民女,若是在宫里坐起檐子来,岂不是太过轻狂,也是对贵人们不敬。”
那宦官笑道,“画师莫难为小的们了,这是昭仪特意吩咐下来的,说是画师有救驾之功,坐个檐子也是应当,这宫里任谁有过这样的功劳,再来说个不字也不迟。”
琉璃知道推脱不得,只得再三谢了,这才坐上了一架本色帷帘的四人肩舆,一路往咸池殿而去,肩舆走得甚是平稳,可琉璃的心里却晃悠悠的踏实不下来,只见来往宫人莫不多看她几眼,随即便陪笑着让开路来,琉璃只能硬着头皮静静的跪坐在肩舆中,做坦然状,九月下旬的长安,风中早已颇有凉意,但在咸池殿院门前下舆的时候,她却肩膀发僵,比热天一路走过来还要辛苦几分。
咸池殿里此时行李运送,人来人往,十分热闹,人人脸上都带着几分压抑不住的笑容。琉璃带着阿凌径直去了后面的住处,屋里被打扫得甚是干净,行李也已被搬放了进来,又有小宫女送来食盒过来,两人吃了几口,收拾了一番。琉璃估量着昭仪和武夫人正在休息,也歇了半响,起来时看外头日头已斜,这才往前头去。
刚刚出门,就见武则天身边的一个小宫女一溜烟的跑了过来,阿凌与她相熟,忙点了她的名字问,“你忙什么?”
那小宫女跺脚道,“你说这些夫人贵人们是怎么了?昭仪回来才歇了一个多时辰,贵妃德妃还有婕妤们一个接一个的都来拜访送礼了,咱们这里又是还有好些东西没来得及收拾出来的,前头竟是连赏人的荷包都不够了,还得赶紧去库房里找……”说着撒腿就跑了。
阿凌看着她的背影,摇头冷笑了一声。琉璃心里也有几分明白:若说嫔妃们的来往,这咸池殿原本是宫里最少的一处,便是年节,也难得有人过来。但如今风头已变,这太极宫里但凡想给自己留条后路的,只怕今日这一遭都必得过来。只见这院子里人人脚步匆匆,比先前更是忙乱了几分,想到前面的光景,两人不由相视一笑。
待来到后殿武夫人的屋子,却见杨老夫人正端端正正的坐在里面,穿着深紫的团花襦袄,一头白发梳得整整齐齐,半年不见,看去倒像精神更健旺了一些,琉璃忙上去道了万福,杨老夫人已摆手道,“快些起来,过来让我好好看一眼。”
琉璃笑着走了过去,杨老夫人一把拉住了琉璃的手,叹了口气,“你这孩子还这般见外,顺娘给我的信里早已把那场大水的事情都说了,说起来,你真真是我武家的恩人,顺娘媚娘都是多亏了你才无恙。”
琉璃心里哀叹一声,忙低眉顺眼的道,“杨老夫人千万莫这样说,折煞琉璃了。”把那吉人自有天相的一篇话诚诚恳恳的重新说了一遍,又道,“若是当初没有杨老夫人的援手,哪有琉璃的今天?莫说昭仪他们贵人天佑,就算琉璃出了些微的力气,哪里是救了贵人?分明是救了自己。”
杨老夫人呵呵的笑了起来,拍着她的手,“你这孩子就是可人疼,难怪有这般的福分!可见是善有善报。说来顺娘也快一年未回去过了,你和顺娘这次就陪老身回去住几日可好?”
琉璃心里一跳,笑着点了点头,武夫人本来懒懒的坐在床头,闻言坐起来了一点,“正是,这宫里虽然是好,住得久了却也闷气。”
杨老夫人想说什么,抬头看了翠墨阿凌几个一眼,几人忙都退了下去,杨老夫人这才对琉璃轻声道,“琉璃,我听说了你和那裴舍人之间的事,特意去问过几个旧交,倒也听说了一些旧事,裴舍人可跟你提过他的族中事务?”
琉璃心里一沉,摇头道,“裴舍人只提过一句,似乎与族人之间有一点烦扰,具体如何却未曾说过。”
武夫人眼睛立刻亮了,“母亲,裴家这样的世代大族,一直名声极好,你难道听说了什么?”
杨老夫人瞟了她一眼,冷笑道,“你也知道裴氏是大族,你可知道,越是这样几百年的大家族,越是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武夫人顿时想起贺兰家族中一些事情,沉默了下来。
杨老夫人叹了口气,“何止是一点烦扰,说起来,他能平平安安过到今日,着实不易!”
琉璃不由怔住了。
第三卷 家族篇
第71章 兄妹情深 貂锦衣暖
即使早已不是第一次经过承天门,当车轮驰上承天门广场的平整青石时,琉璃依然挑起车帘的一角,往外看了片刻。在初冬早晨明净的浅灰色天幕下,承天门的轮廓线越发显得凝重洗练,令人屏息。
算起来,距离她第一次看到承天门,已经过去了一年多。这一年多里,她经历的事情可谓惊心动魄,但此刻回想起来,竟也没有太多不安的感觉——也许是有些事情毕竟跟自己隔得有点远,也许是因为最近几个月的忙而不乱,除了画绣样,就是画界画,看来自己果然比较适合过安心当画师的生活……正在思量间,就听坐在对面的武夫人笑道,“看你这样子,难不成还舍不得出宫了?”
琉璃回过神来,笑了笑,“还真有一些,在宫里,万事都有昭仪和夫人,这出了宫……”她留恋的当然不是这种仰人鼻息的生活,只是,相比于几个月后将面对的事情,宫里的日子虽然处处危机,或许还不会那么让人左右为难。
武夫人顿了顿,语气里带上了安慰,“你莫忧心,母亲既然跟你说了,定然也会帮你。”
琉璃只得领情的微笑点头,心里却并没有因此轻松多少。
对于杨老夫人,她甚至比对武则天还要忌惮三分,在宫里过了这一年多,她相信武则天对于自己这个有些用途而毫无威胁的人,多少有了一点点情分,至少今早告别的时候,她眼里那点淡淡的情绪,应该不是伪装的。而杨老夫人,她的笑容太亲切,话语太热情,态度太滴水不漏。也许看在裴行俭天子近臣的份上,她会尽量给自己一些帮助,一些体面,但绝不可能支持她去违逆那个巨无霸般的家族,而那个家族……
马车辚辚,太极宫高大的黄色宫墙渐渐消失在车窗之外,没过多久便到了应国公府之外,从大门的侧门里一路进去,在内院门口停下车来。
琉璃下车时,前头一辆车里的杨老夫人已经下了车,乳娘抱着月娘跟在旁边,等在二门门口的几个人笑着迎了上去,看衣饰打扮似乎都是侍女嬷嬷之类,有的过来跟武夫人见礼,又有人回头道,“二郎,夫人在这边。”
只见从众人身后转出一个单薄的少年郎,正是贺兰敏之。因他年纪还小,杨老夫人来宫里看望两个女儿时,偶然也会带上他,最近半年倒是不曾见过,他看去似乎高了一些,穿着是一身天青色的袍子,愈发显得面如美玉,只是不知为什么,眉宇之间多少有些阴郁,抬头看了武夫人一眼,又低下了头去。
武夫人看见他,也顾不得什么,走上两步一把拉住了他,“敏之,你脸色怎么不好,天气都冷了,穿得也太少了些。”
本来在乳娘怀里打着哈欠的月娘看见听见母亲叫哥哥的名字,眼睛立时亮了,挣下地来跑到了他身边,“阿兄!”
贺兰敏之脸上这才露出笑容,摸了摸月娘的头,回头向杨老夫人和武夫人行了礼,又恢复了彬彬有礼的儒雅少年模样。杨老夫人就笑道,“敏之,没看见你库狄小姨么?”
贺兰敏之微微愣了一下,抬眼看见了琉璃,脸上似有探究之色一闪而过,随即变成了无懈可击的行礼与微笑,“敏之见过小姨,多谢小姨对母亲与妹妹的照顾。”
琉璃忙笑着还礼,道了句“不敢当”,武府的几个侍女暗地里相视一眼,也忙上来笑着大娘长大娘短的叫了起来,这才拥着几个人一路走了回去。
琉璃前一次住武府时,几次进出走的都是后院的角门,从这二门进去还是头一遭,一路细心打量了一回,只见这武府占地似乎极广,楼台庭院却不算奢华,花木葱郁,有些庶母看上去像是很有些年头了。
从二门去杨老夫人的院子果然有些远,走了将近一刻才到,到上房里坐下,有侍女上了新出的莲子浆,杨老夫人喝了一口便笑着道,“琉璃,你若不嫌陪老身住闷,今后不如就住我这院子?”
琉璃心里微觉惊讶,忙笑道,“自然是求之不得,只怕老夫人嫌我打扰。”
杨老夫人眯着眼睛笑了起来,“这些日子,这里常有些人来人往的,夫人们也就罢了,还有带着小娘子过来的,老身哪里顾得过来?顺娘又不耐烦陪我招待人,再说媚娘那边说不得还要她去陪着,大娘若是乐意,便帮老身招待些年轻的娘子,你看如何?”
琉璃怔了怔,恭谨的欠身道,“多谢老夫人。”这,是要将她正式拉入大唐官家女眷的交际圈了。她的父亲听说已过了吏部小选,如今已是兵部衙门的一名录事,虽然扎扎实实是“不入流的小官”,但想来杨老夫人自有一番打算。
武夫人想了一想,也明白了过来,倒叹了口气,“母亲,琉璃就不跟我去宫里了么?”语气里颇有几分不舍,琉璃虽然话不多,却是一个好伴儿,月娘也喜欢她……
杨老夫人瞪了她一眼,心里对这个不知道重轻缓急的女儿着实有几分无可奈何,想了想还是叹道,“你又不是不知,琉璃只怕明年就要成亲了,有多少事情要做?哪里还能如今这样?”
月娘正在与贺兰敏之比划她在万年宫里看到了一棵老树有多粗,听到母亲和外祖母的话,好奇的抬头看了琉璃几眼,问道,“小姨就要成亲了么?可是要嫁给圣上姨父?”
琉璃一口气差点没接上来,憋得脸都红了,武夫人和杨老夫人一怔之下都大笑起来,武夫人一面笑一面便道,“你这妮子小小年纪的,胡说什么?”
月娘眨着眼睛,似乎完全不明白母亲为什么说自己是胡说。
众人看着她的表情,越发的笑了一通,只有贺兰敏之脸上却没有什么笑容,低低在月娘耳边说了两句,月娘的小脸上露出恍然的表情来,对琉璃不好意思的笑了笑,又跟贺兰敏之小声的说了几句,琉璃便觉得贺兰敏之看自己的目光里多了几分温和。
杨老夫人便道,“顺娘,你也回去收拾收拾,明日便是十月初一了,你那院子里该发的寒袄我都帮你准备好了,明日的祭品我也备了一份,你看看还缺什么,回头打发人来告诉我。”
武夫人笑着站了起来,“有母亲打点着,哪里能缺什么?倒是明日只怕还要去贺兰府上……”说着脸色微黯,“母亲且歇一会儿,顺娘先回去收拾了。”
敏之和月娘也告了退,琉璃正想着要找点什么话来说,杨老夫人已问道,“琉璃,明日你可要回家一趟?”
琉璃忙点了点头,“说来琉璃也该去告祭亡母一声。”十月初一是腊祭日,上至天子下至庶民,都要祭奠祖先亡人,也是寒衣节,因十月入冬,朝廷会赐给文武百官锦袍,各家主人也会给奴仆们发下冬衣,再者,若有远行的亲朋好友,也要寄去冬衣的。她的确有些事情要做。
杨老夫人沉吟道,“不如今日我先打发一个人去你家报个信,明日一早再派车把你送回去,你可想在家住上几日?”
琉璃想了想还是笑道,“这倒是不急,明日就回去,只怕屋子都未必能腾出来,倒是要麻烦老夫人先遣人报知一声。”
杨老夫人笑着点头,“那便好,我这边倒是给你收拾了一间屋子,你去看看可还住得?”
琉璃忙笑着谢了,便有一个十二三岁的小侍女笑盈盈的过来领着她到了这院子里的东厢房,只见这屋子里外两进,陈设雅洁,里屋放着一张三尺多宽贴文牙床,挂着银平脱花鸟帐,铺着红锦软褥,比武夫人的住处也不差什么。
小侍女微笑道,“奴婢名叫霓儿,以后大娘有什么事情,吩咐奴婢去做就是。”琉璃忙脱下了手上的一个绞丝鎏金银镯,笑着戴在了她的手上,“以后少不得要烦扰你。”
霓儿笑嘻嘻的行礼谢了赏,又告诉琉璃这两间屋子边上的那间是小库房,前一日运回来的箱笼,如今都搁了里面,如今可有什么要拿出来的东西没有?
琉璃点头道,“明日回家倒是要挑些礼品,带我过去看看可好?”
隔壁果然是一间四面粉墙落地的空屋子,放着十来个箱笼,是琉璃这一年多以来得的赏赐,无非是衣服绸缎诸物。琉璃开了箱,选了两匹厚绢,两匹锦缎出来,又打开了那个朱底宝相花纹的箱子,拿了一件裘袍和一件外袍出来。霓儿是识货的,问道,“这可是紫貂裘?”
琉璃点了点头,此时的寒衣最多的就是皮裘,高门豪族穿狐裘、豹裘,普通人家穿羊裘、鹿裘,她拿的貂裘也算是好的,难得颜色纯正,通身并无杂色,比寻常貂裘又要强很多。
见霓儿一脸赞叹,琉璃便笑道,“都是昭仪赏赐的。”这两日宫里发了寒衣,竟然也有她的一份,武则天却又特意把她叫去,赏了两件貂裘给她,她回去展开一看就明白了。此时,手里捧起这件轻软的貂袍,她心里忍不住又叹了口气,吩咐道,“那边箱子里有几块包袱皮,你帮我去拿两块上好的出来。”
霓儿笑道,“大娘真是纯孝。”
琉璃怔了怔,不由哑然失笑。
第72章 久别重逢 相见时难
十月初一的清晨,崇化坊显得分外热闹,无论是东南角上的西华观、西南角的静乐庵,还是东门边上经行寺,亦或是坊中的大秦寺,长安的晨鼓刚刚响起,各处的大门前就都有信徒接踵而至——西华观的香火是庆祝东皇大帝的寿诞,静乐庵与经行寺的钟声是举办超度法会,而作为长安最大的祆祠,清晨去大秦寺的圣火祭坛祈祷更是诸多信徒每日的必修功课。
在四扇坊门边上,也已有牛车在排队等候,车上多装有五色冥纸等物,都是坊里赶早到城外扫坟拜墓的唐人住户。
小街深处,库狄家的牛车已经套好。新泉把车后厢里准备好的东西又清点了一遍,暗自点头:比往年可讲究多了!阿郎如今也是日日要去兵部办差的人了,入了官门,正应告慰祖先,说起来,原来老主人还是大隋的七品云骑尉呢,若不是因斗鸡败光了家产又坏了名声,库狄家三代为官,何至于到如今的田地?现在总算好了,虽说阿郎还只是录事,但原先那个趾高气昂处处刁难,险些让阿郎去修城墙的坊正,这两日见了阿郎不也要停下来见个礼?若是阿郎能做得好,以后说不定还能入流为官,那才真真是光宗耀祖!
想到此处,又看了看自己身上崭新的靛青色夹袄,新泉的脸上露出了一个满意的笑容。门内一阵脚步声响,同样穿着新衣的阿叶探了个头儿,问新泉道,“还没来么?”
新泉笑道,“坊门才开了多久,哪里能这般快?娘子和阿郎也太急了些。”话音刚落,就听巷子口传来了一声马嘶,一辆马车已转入小街,一路驰了过来。看着那两匹越来越近的枣色大马,新泉和阿叶一时都张着嘴忘记了合拢。
库狄家的上房里,珊瑚正在不耐烦的看着窗外的天色,嘟囔道,“不是说坊门一开就来的么?一家人都等她,好大的架子!”
库狄延忠冷冷的看了她一眼,曹氏也忙拉了拉珊瑚,今时不比往日。这半年多来,家中受了那么多刁难,也没见库狄延忠抱怨过琉璃半句,自从昨天得了武家的信,更是坐立不安起来。看得出,如今在他的眼中,只怕珊瑚和青林加起来也比不上一个琉璃重要,自己虽然并不清楚具体是为了什么,却也猜得出,库狄延忠年初突然去参加那流外官的小选,不久前居然一举得中,背后多半是琉璃的原因——也不知道那小贱人交上了什么好运,竟是得了贵人的眼!自己心里何尝不气不恨?但形势比人强,说不得要见机行事了。
青林却是笑嘻嘻的满是好奇,因崇化坊没有像样的村学,他满了五岁便长住了舅父家中,和曹家的表兄弟们一道启蒙,逢年过节才会回来,对于那个大姊姊,只有一点点模糊的印象了,听说是被应国公府的夫人娘子接去住了的,不知道如今会是什么模样?
一家人各怀心思,一时都没做声,就听门外响起了阿叶急促的声音,“大娘回来了!”
库狄延忠霍然坐直了身子,目光往珊瑚脸上一扫,“带上青林,去门口接你姊姊!”
珊瑚惊讶的瞪大了眼睛,刚想说什么,曹氏已推了她一把,低声道,“快去,千万别惹恼了她。”
珊瑚不情不愿的站了起来,磨磨蹭蹭的往外走,青林早想跑出去,看见姊姊的脸色,又按捺住了,规规矩矩的跟在了珊瑚的后面。两人刚下了台阶,就见一行人已经走了进来,中间那个正是许久不见的琉璃,身边带着一个眼生的婢女。
一眼看过去,她看上去与一年前颇有些不同,打扮倒也不见得多么华贵,身上罩着一件米色织锦披风,下面是满地万字纹的深碧色六幅裙,头上挽了个双髻,只戴着一根碧玉步摇,颜色素净,却映得她身姿玉立,肌肤胜雪,更有一种说不出的贵气,看起来竟十足已是一个官家女子。连她身边的婢女,身上穿的虽然也是素色衣裙,但一看便知都是上好的绫罗。
珊瑚呆了一呆,随即紧紧的咬住了下唇,看看自己身上因为要去祭墓而换上的白袄青裙,颜色也一般素净,怎么看起来竟像是还不如她身边的侍女?曹氏的吩咐一时都忘得精光,满脑子想起的都是这一年多来家里过的艰难——她倒是去享福了!忍不住冷笑一声,“姊姊,好久不见,果然是气派越发大了。”
琉璃从头到脚看了她一眼,轻轻的一笑,“多谢夸赞,珊瑚,一年不见,你倒是一丁点儿也没变。”
这笑容,这话语落在珊瑚耳朵里顿时有一种说不出的难受,就像被人轻轻一脚踩到了地上,偏偏每个字都挑不出毛病来,顿了顿才道,“比不得你的好运道。”
琉璃垂眸一笑,“说的是,能蒙贵人垂青,原是琉璃的福分。”低头又看见青林在眨着眼睛看自己,快两年没见过,七岁的青林倒是生得越发像库狄延忠了,也是一副清秀的好相貌,看见琉璃看自己,笑着道了句:“大姊姊。”
琉璃微笑道,“青林长这般大了。姊姊有样小玩意儿,你拿去玩儿吧。”说着,便从袖子里拿出了一个小小的荷包递到了青林手里,青林见这荷包上绣得十分精致,里面摸着是个硬硬的什么东西,忙道了谢,笑得越发欢快了。
珊瑚被琉璃两句话堵得一口气全塞在胸口,发作不得,又见了青林这副模样,忍不住恨恨的瞪自己的弟弟一眼。只是此刻却似乎没有一个人注意到她的脸色,琉璃也只问,“阿爷可在上房?”
珊瑚这才想起自己是来迎接这个姊姊的,越发气闷,冷冷道,“自然是,全家等你半日了。”
琉璃不由笑了起来,“妹子说话越发有趣了,坊门开了到如今不过半刻钟,阿爷难道认为女儿能从天上飞过来?”说完也不理她憋得发红的脸色,往上房就走。
库狄延忠听着外面的动静,脸色有些发沉,曹氏心里也暗道不好,琉璃一进门,索性便站起来迎了两步,“大娘,一年多不见,越发出落了。”
琉璃点头一笑,跟库狄延忠行了礼,“琉璃见过阿爷,阿爷一向可好?”又向曹氏福了福,“庶母万福。”
库狄延忠已换上了满脸的笑容,点头道,“一切尚好。”曹氏忙道,“你阿爷前些日子已得了兵部的录事,近来倒是极忙的,身子却还好。”
此事琉璃早已知晓,不过还是笑着道了句恭喜,曹氏一面往她身上看,一面就瞟她身后的婢女,只见手上都是空空的,心里好生失望,眼珠转了转,笑道,“大娘这一年多不见,个子怎么看着也高了些?这通身的气派,真真都快认不出了!气色也好,想来那边府里日子定是顺心的,夫人们待你都极好吧……”
琉璃微笑道,“琉璃承蒙贵人照看,自然比先前在家时气色要好些。”
曹氏张了张嘴,本来打叠好了的一番话,顿时一句也说不出来,还是库狄延忠干笑了一声,站了起来,“走吧,没想到你当真来得这么快,如今出城去,倒是一点儿也不晚。”
琉璃也跟着转了话题,“想着今日路上拥挤,好在应国公府原有门户通向坊外,故此晨鼓响起前便让女儿出门了。”
一行人到了门口,抬头看见那高头大马拉着的青色油车,都是一呆,琉璃笑道,“这车还算宽敞,请阿爷和庶母上车。”曹氏脸色顿时露出了喜色,这种车原是贵人家才有的,她见过不知道多少次,却还从未坐过!忙又悄悄的拉了珊瑚一把,让她也说句话,好拉她一道上去。
库狄延忠先是神色一动,想了一想还是笑道,“阿爷却是坐惯了牛车的,你庶母还是陪我坐牛车的好,青林小人儿的不怕颠簸,就让青林和你坐这车在后面跟着好了。”
曹氏顿时泄了气,眼巴巴的看着琉璃,指望她多劝一句,自己也好敲个边鼓,谁知琉璃看了她一眼,转头便对库狄延忠微笑道,“女儿遵命。”
青林原是个有眼色的孩子,虽然第一次坐马车有些新奇,但对着这个陌生的大姊姊,到底不敢放肆,不过多往外看了几眼而已。倒是后面的车上,曹氏和珊瑚满心都是怨气,只觉得这平日坐惯了的牛车今日显得格外旧破狭窄,怎么看都不顺眼。曹氏便骂赶车的新泉没有收拾好车子,清泉满心委屈,也不敢回嘴,倒是库狄延忠淡淡的来了一句:“你不是最爱宽敞么?如今你怎么头疼要躺着都有地方了,还有什么不如意的?”
曹氏胸口不由一闷,虽然都是一样的宽敞,但把那小贱人赶下车去在后面走路,和自己坐牛车,她却在后面坐着更富贵的马车,滋味能是一样的么?
华阳库狄氏的坟地就在长安城外西边十里,从延平门出去不过一个时辰就到,眼见前面渐无道路,牛车与马车都停了下来,清泉便到车后卸了两大桶五色纸钱并蜡烛果品等物下来,担在肩上,又却见琉璃带的婢女也拎了一篮金银纸箔过来。
此时的郊外遍野野草半枯,不时能看见从各处墓园坟头升起的青烟,一行人走了一盏茶功夫才到地头。琉璃心里微微吃惊,眼前居然是一处颇有些规模的墓园,进门便有神道通往主墓,神道边立着两对石羊和石马,风格都极为古拙,靠近墓室还有两块高大的石碑,字迹清晰可辨。在主墓边上又有规格不同的墓依次而立。
清泉忙在墓室前点燃香烛,上了供品,又放下了几个蒲团,库狄延忠带头,曹氏、琉璃等依次跪下。库狄延忠嘴里念念有词,一面便慢慢把纸钱烧了。
曹氏看见琉璃又从婢女手里接过了一篮子纸箔,看着便是极是精致,心里又是一阵堵:她连这个都想到了,对这家里却硬是一毛不拔!
依礼烧完纸叩完头,又把墓室前后略收拾了一通,几个人这才站起来往后侧走去,在库狄延忠的祖父母、父母幕前祭拜了一番,最后一个坟茔,霍然正是安氏的。琉璃不由一阵黯然,默默的跪了下来,心里念叨:“我不是故意要占您女儿的身体,想来她能离开也未必不是好事,不知道您的女儿现在是否已经和您在一起,但愿你们来生都有福报,这一世里,我也会替她好好的活下去。”
眼见最后一些纸箔已化为青烟,琉璃这才慢慢站了起来,也懒得去看跪在一边的曹氏与珊瑚不情不愿的脸色,径自便向外走去。
回程一路无话,到库狄家门口时,还未到午时,琉璃便下车辞行,又让阿霓拿出车上早已经准备好的包裹,曹氏的眼睛顿时就亮了起来,库狄延忠却道,“琉璃,你跟我进来,阿爷有话问你。”
琉璃只得让阿霓在车边候着,又跟在库狄延忠后面到了家中上房,库狄延忠沉默片刻,便开口道,“你近来你可见过裴舍人?”
琉璃摇了摇头。库狄延忠脸上略有些失望,叹了口气,“你若能见到舍人,便告知他,他说的事我便是你的庶母也不曾说过,请他放心,如今兵部同僚十分照顾于我,我亦感谢之至,日后定然会谨慎勤勉。此外,他说的那件事情……”说着便踌躇的看了琉璃一眼。
琉璃淡淡的截住了他的话头,“阿爷的意思女儿知道,只是此事总不能咱们去催。”如果不是太过清楚这位父亲大人心里打的算盘,她大概是会有些感激的吧?可惜,他心里的打算里,却根本没有自己什么事儿。
库狄延忠正色道,“婚姻大事,有什么不能说的?裴舍人这样的名门嫡子,如今又是前途无量,你能嫁他是天大的福分,如今阿爷的事情也定了,正该把你们的事情办起来才是,若不是他千叮万嘱让我不要泄了消息,阿爷早替你去说了!”
琉璃心道,此话我还真信,您大概恨不得立刻把我打包送到他家门口去您才放心,心里说不上是好气还是好笑,只得道,“阿爷放心,裴舍人曾说过一句,他年前便有打算。”
库狄延忠这才一副放下心思的样子,点头道,“这就好,说起来裴舍人待我家恩深义重,自你走后,这坊正对我们家横挑鼻子竖挑眼的,八月里上头征人去修城墙,他竟然差点把我也弄了去,听说那活计十分辛苦,若不是这兵部消息来得快,阿爷如今只怕命都只剩半条了!更别说有今日的前程,日后你若做了裴氏妇,定要记住这些恩情,恪守妇道,莫丢了我库狄家的颜面。”
琉璃面无表情的低头应了,又听他唠叨了几句才道,“阿爷的话女儿都记下了,如今天色不早,女儿也该回应国公府,这就告退。”
库狄延忠忙道,“你打算什么时候回来住,若是亲事要准备起来,你还住在外面,只怕不大好吧?”
琉璃正色道,“阿爷,女儿能有今日,说来也是多亏了夫人和昭仪那边的照顾,如今老夫人正要让女儿多认识些官眷,想来日后都是用得上的,女儿怎么好说走?”
库狄延忠忙点头不迭,“这是正事!你且去,家里之事有我做主。”
琉璃这才行礼告退了,突然看见窗外似有人影一晃,在心里冷笑了一声,挑帘走出门去。
眼见琉璃的身影消失在门口,曹氏这才从柱子后面转了出来,后槽牙都咬得生疼了,手里还拿着琉璃的那个包裹:里面的四匹布料倒是极好的厚绸,质地一看便与市坊中的全然不同,可两匹酱色,两匹深青,并无半点花饰,只能男子穿,枉她还欢喜了一场!更可气的是,这小贱人怎么会走了那般好运?名门的嫡子,还是官身,居然要娶她做正妻!竟然为此还给库狄延忠谋了这样的体面差事!她珊瑚便是想找个略富足些的人家也是难的,老天这是瞎了眼么?
不成!她一定要弄清楚这事情的首尾,不能让那小贱人就这样如了意!
低头想了半日,她换上笑脸,抱着包裹走进了上房,笑道,“大娘果然是有孝心的,你看这料子都选得极是衬你,想来做了两身冬袍最是合适。”
库狄延忠此时心情正好,看了这料子,点头微笑道,“给青林也做两身吧,这只怕是贡品,有钱也没处买的。他在学里,莫教人小瞧了去。”
曹氏心里一突,笑了起来,“青林倒是好造化。”又道,“今日难得高兴,待会儿午间,我便叫清泉去外面打两角酒来可好?”
……
怀远坊的路口,琉璃静静在等在马车上面,过了好一会儿,阿霓掀开帘子走了进来,“大娘,婢子把您的礼送到了,那家娘子喜欢得很。”
琉璃点了点头,昨日她准备的包裹本来就是给安家的,若不是阿霓那句话,她简直都没想到要给库狄家备礼,到底挑了两色曹氏和珊瑚无论如何也用不上的才罢。想起曹氏一见面就往后打量的目光,看到包裹时的眼神,她几乎忍不住要笑起来。
阿霓又道,“婢子把您的话也转到了,那娘子听说是您送的,拉着婢子问了半天,眼泪都快掉下来了。又反复说了,您得闲了一定要去看她。”
琉璃想都想得出舅母说话时的模样,忍不住叹了口气。其实她本是打算自己上门送礼,只是从库狄延忠的话头里,听得出柳夫人依然没打算放过她,此时此刻,她还是不要登门的好——这原本就是她一定要离开安家的缘故,待到尘埃落定时,再来拜见也不迟。
阿霓这半日来察言观色,心里也有了几分明白,看见车上还剩下的那个包裹,便转了话题问道,“大娘,咱们还要去哪里?”
琉璃微微出神,半响才道,“长兴坊。”
长兴坊的一条小街上,紧挨着苏将军府的东墙,是一处半旧的院子,门匾上只有“裴宅”两个字,门是半开,里面似乎是堵影壁,看得见一棵高大的枣树从屋顶上露出了枝桠,此刻叶子已经掉了大半,倒还有几颗零星的红枣孤零零的挂在树梢高处。
琉璃挑起帘子,默默的打量了半响,回头对阿霓轻声道,“你去把东西送了,就说……”想了半日叹了口气,“不必说什么,送到就回吧。若是问起,就说打开自然知晓。”总不能让阿霓传话说,袍子是我亲手做的,裘衣是武昭仪赏赐的吧?
阿霓奇怪的看了她一眼,到底没说什么,抱着包裹就走了下去,走到门前叩了门,果然出来了一个满脸精明的老苍头,客客气气把她引了进去。
琉璃心里忍不住琢磨,不知他此时在不在家,会不会也是去扫墓了。按说他的父母族人应当已经迁葬回河东祖籍,只是他原先妻子的坟地只怕还在长安附近,按礼是要他日后入祖坟时再合葬的……心里蓦然涌上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一时不由痴了。
突然间,只听车外传来一个熟悉的温润声音,“烦你上车通报大娘一声,蒙她厚谊,裴某愿当面道谢。”
琉璃一震,回过神来,突然觉得有些手足无措,又觉得自己似乎一直就在期待此刻,眼见车帘已经被打起,阿霓有些神色古怪,半响才道,“大娘,这家主人……”这家主人居然打量了自己几眼就微笑道,“你可是武府之人?大娘可在门外?”当时她就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琉璃定了定神,点了点头,“我知道了。”伸手整了整衣裙,低头走出马车,扶着阿霓的手跳了下来。
裴行俭就站在离马车三步之外的地方,身上穿着月白色的常服,看上去比上次见到的时候似乎更消瘦了一些,只是眼神明亮,笑容一如既往的温暖。琉璃怔怔的看着他,几乎控制不住的想再走近两步,到底还是忍住了,只是站在车边向他微笑。
裴行俭似乎一时也不想说话,看着琉璃,半响才笑道,“多谢,那袍子着实雅致,万金难换,裴某感激不尽。”
琉璃心里微微一动,他居然提都不提那件裘衣——也是,自己怎么可能买得起那么昂贵的紫貂裘?至于袍子,自然是雅致的,也不知道费了自己多少心血,他喜欢就好。虽然心底里有隐隐的不安在翻腾,她此刻却实在不愿意去想那些事情,只是看着他愉悦的脸展颜一笑。
裴行俭的手里变戏法般出现了一个小小的匣子,“一点心意,大娘莫嫌粗劣。”往前走了一步,眼睛越发明亮起来。
这到底算是私相授受,还是投之以木桃,报之以琼瑶?琉璃笑着转头向阿霓点了点头,阿霓这才上前接在了手里。
琉璃看着眼前这张脸,虽然几乎舍不得移开眼,却也清楚此时此地不是说话的场合,自己又实在不能这样公然单身去他家中,只能轻轻的点头,“我先走了,你多保重。”
裴行俭一怔,默然片刻,随即还是轻声道,“过几日,苏将军的夫人于夫人或许会去武府登门拜访。她性子直爽,你凡事担待着些。”
苏定方的夫人要去见自己?琉璃怅然的情绪顿时变成了突然收到面试通知的惊愕。
第73章 撞车风波 武家悍妇
午时已过,天门街上从城外扫祭归来的车马渐渐多了,混合着去东西两市的人流,整条大道都变得有些拥挤起来,通往东市的横街上更是人头攒动,琉璃所坐的马车也不得不降下了速度,好容易才挨挨挤挤的走完了这段路。
琉璃还是第一次赶上长安堵车,倒是有些新奇。车夫却似乎是憋的狠了,一进宣阳坊便立刻甩了个响鞭,马车飞驰起来,刚刚转过坊中的路口,马却是一声长嘶,突然顿了下来,然后便是剧烈的摇晃了几下。琉璃的额头砰的撞上了车厢的木壁,阿霓则是一跤摔了出去,脸上重重的磕了一下。
琉璃一时撞得头昏眼花,刚反应过来大概是马车转弯时出了刮蹭事故,阿霓已经捂着颧骨叫了起来,“出了什么事!”
就听车帘的外那车夫的声音已经结巴了起来,“夫人恕罪,小的,小的不是成心冲撞夫人……”
琉璃揉了揉额头,颇有些纳闷,夫人?是哪家的夫人,能把武府的车夫吓成这般模样!却见阿霓手足并用的爬起来便掀开车帘看了一眼,脸色顿时变得十分难看。
一个中年女子的声音冷冷的响了起来,“你好大的胆子,连夫人的车驾也敢冲撞,武府什么时候出了你这样没生眼睛的奴才!还不滚下来领罪!”
车子一动,那车夫似乎真的滚下去领罪了。琉璃越发好奇,对方知道武府,为何还如此出言不逊?忙轻声问,“阿霓,外面的是哪家的夫人?”
阿霓苦着脸叹了口气,“是我们府里的善夫人。”
武家的夫人?琉璃心里一动,“莫不是府里哪位阿郎的夫人?”
阿霓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善夫人的夫君大郎已然去世了。”
琉璃越发有些奇怪,她进宫之前也曾在武夫人院子里住过几日,印象里武夫人的两个兄长似乎是四郎和六郎,难道上面还有个什么大郎?
还没等她想明白,就听一个有些沙哑的女声厉声道,“够了!你那脏血莫污了我武家门口的地!那车上的人呢,怎么也不出个声?可是顺娘在上面?”听语气应当就是车上坐的那善夫人,可声音却着实不善。
琉璃一怔,阿霓向她摇了摇手,“大娘,待会儿不管说什么,你莫恼,也莫露面。”说完挑帘走了下去,随即响起了她带着笑的声音,“阿霓见过善夫人,车上不是夫人,是老夫人的一位女客。”
善夫人声音并不曾变低多少,“老夫人的女客?怎么不曾听说?是哪一位?”
阿霓恭敬的道,“启禀夫人,车上是库狄娘子,昨日才到了府里,因此还没来得及拜会夫人。”
“库狄娘子?”善夫人怔了一下,突然笑了起来,“什么娘子,不就是陪顺娘进宫去的那胡姬吗?听说生得十分齐整,怎么,居然没被看上,又被送回来了?”
琉璃几乎有些愕然,这位善夫人说话似乎比曹氏还要粗俗尖刻些,这才明白阿霓让她不要恼是什么意思。只听阿霓干笑了一声,“夫人说笑了。”
善夫人声音里的讥讽越发浓郁,“我何曾说笑了?不过是个胡姬,架子倒是大的,怎么进了趟宫,就觉得自己是个贵人了么?还是觉得我不配与她说话?”
琉璃摸了摸微肿的额角,忍不住苦笑,这才叫无妄之灾、祸不单行呢!
车下的阿霓也有些变了脸色,善夫人有多难缠她自然是知道的,库狄大娘怎么会是她的对手?下来也是白白被她羞辱,老夫人还不得罚自己?可如今听她这话头,却又不好不下来……正为难间,就听车上传来“唉”的一声,声音里充满了痛苦。
阿霓忙回身赶到车边打起车帘,“大娘你怎么样?没事吧?”
琉璃向她眨了眨眼睛,声音却十分虚弱,“没什么,就是撞到了头,适才是怎么了?这是到府里了么?”
阿霓眼睛一亮,点头道,“就到了,就到了。”回头便过来跟善夫人陪笑道,“适才车子一晃,婢子跟库狄娘子撞在一起了,库狄娘子撞得有些糊涂了,只怕要赶紧找医师来看一看才是,夫人您看?”说着,特意把头抬起来一点,好让善夫人看清楚自己疼得发木的右脸。
善夫人一怔,心里不大相信,但看着阿霓已经青肿了半边的脸,又不免有些狐疑,此时早有路人在旁边看热闹,似乎有人还在对着阿霓的脸指指点点,这般情景下倒也不好公然说,不让人去看医师,只得冷笑一声,对那个车夫道,“都怪你这个没长眼的贱奴!还不快回去赶车?”
车夫如蒙大赦,赶紧站起来,爬上了前面的座位,阿霓也忙忙的告了退,爬回车内,车子一溜烟的去了。
车厢内,阿霓拍着胸脯松了口气,笑道,“幸亏大娘见机得快,不然今日还不知如何收场。”
琉璃满心疑惑,忙问她,“这善夫人可是夫人的长嫂?平日就是这般性子?”
阿霓脸上露出一丝冷笑,声音却压低了些,“善夫人的夫君是夫人的堂兄,只是他们三兄弟自小都跟着公爷住的,大郎年轻轻的就去世了,善夫人虽是没有子女,也留在了武家。她性子最刁,对下人又苛刻,今日跟大娘说的还不算什么,平日便对老夫人也是这般,上次竟对着小郎君也很是胡说了一番,小郎君几日都没吃好……”
琉璃不由惊得有些接不上话:此时的年轻寡妇,多数都会回娘家过活、改嫁,若是无子就更是如此,所谓夫亡归宗,善夫人一个几乎算是借住在武家的寡妇堂嫂,居然敢对这家的正经老夫人如此不敬?这武家的家风还真是,够特别!
说话间,马车已经到了后面的角门上,琉璃下车时见车夫额头都破了,心下有些过意不去,便让阿霓给了他几十个大钱,两人一路回到老夫人的院子。老夫人却还没有午睡,看见琉璃回来,露了一个淡淡的笑容,随意问了几句,连阿霓脸上的伤似乎都没有留意到,便让她们下去梳洗休息。
琉璃见杨老夫人脸色有异,心里有些困惑,却又不好问。她的额头也肿了一块,上次在宫里伤了脚踝时倒还剩了一瓶活血消肿的伤药,忙拉了阿霓各自揉了一番。晚饭前武夫人却是带着贺兰敏之和月娘高高兴兴的回来了,见了老夫人便笑道,“今日贺兰家的人,对女儿倒是客气多了。”
杨老夫人淡淡的笑了一下,“贺兰家那些人倒还有几分眼色。”
武夫人本来笑得开怀,见过杨老夫人的神情,怔了一下忙道,“阿娘,难不成他们今日……”
杨老夫人神色淡漠的道,“不过是和往年一般。”转头便问琉璃,“听说你回来时马车和阿善的车撞到一起?”
武夫人立时忘记追问自己的母亲,拉着琉璃上下看,惊得睁大了眼睛,“可撞得厉害?后来如何?她可曾难为了你?”
琉璃只得道,“还好,琉璃当时撞得晕晕沉沉的,也没听见什么。”
武夫人点头叹道,“那倒是还好,省的听了生气。”又一眼看见她用刘海遮住的额头,伸手拨开头发看了几眼,“还好不曾破了皮,过两日就下去了。”
琉璃看着她们的脸色,心里也隐隐明白了几分,这武家的家风还真不是善夫人一个人的问题,只怕她不过是武氏兄弟们手里的枪,不然借她一个胆,她也不敢得罪这按理说既是长辈又是主母的杨老夫人。
一时在上房里吃过了饭,杨老夫人便道,“我查了历,十月初九是个好日子,不如就把宴席设在那天,顺娘也是好些日子没和人来往了,可要去做身衣服?”
武夫人忙点了点头,“正是,如今都不知道长安时兴什么样子,这宫里又和外面不大一样。”想了想又追问,“是哪些夫人?”
杨老夫人叹道,“知道你不惯与那些人应酬,这次请的自然是旧日常来往的,不过是许学士府的钟夫人,王舍人家的阿华,还有你的十六妹妹,还有崔大夫府的卢夫人,听说也是极好打交道的人……”说着突然哎呀了一声,“差点混忘了,午后左武侯中郎将苏将军的夫人递了帖子,说是后日想登门拜访。”
琉璃心里一跳,这位不愧是苏定方的夫人,来得好快!杨老夫人便向琉璃笑道,“此前倒是没听说过这位于氏夫人,既然是客,倒是不能失了礼数。我上个月倒是做了几副头面,待会儿你帮我选选。”
琉璃忙应了声是,待武夫人几个走了,杨老夫人便把琉璃叫进了内室,拿出了两个紫檀的匣子,打开一看,果然是全套的头面,一套是赤金点翠的,一套是纯银镶珍珠的,那珍珠都有指头大小,圆润莹泽。杨老夫人便笑道,“你这孩子原是有眼光的,帮我看看,哪套见客比较好些?”
琉璃笑道,“若是初九的宴席,自然是赤金的这套好,明日这套珍珠的只怕更合适些。”
杨老夫人笑着点头,“我也是这般想的,”又道,“这苏将军也就罢了,于氏夫人在长安却是有些名气,头两年她女婿不成器,竟被她带着儿子打上了门去,到底给收拾服帖了,可惜听说她女儿却是没福的,年轻轻的就去了。我一直是有些敬佩的,明日倒是能见见。”
琉璃忍不住心里有些打鼓,看样子,该师母走的是彪悍路线——她要是看不上自己可如何是好?
杨老夫人似乎看出了她的心思,笑道,“想来她定然是怜惜女儿的人,你怕什么?”
琉璃干笑了一声,点头不语,忙又把话题扯回到了头面上,“这头面甚是精巧,比宫里的也不差什么,不知是哪家的?”
杨老夫人笑道,“哪里能跟宫里的比……”一语未了,有婢女在门口道,“老夫人,善夫人过来了,说是来送药酒的。”
第74章 唇枪舌剑 开门见山
把刘海往耳边抿了两抿,琉璃跟在脸色微沉的杨老夫人身后走进了正屋。只见一个身形微丰、穿戴华丽的妇人大喇喇的坐在西边的席褥上,见老夫人进来,身子纹丝不动,眼睛骨碌碌的只往琉璃脸上看,一眼看见她露在外面的额头上明显的青肿,那张涂着厚厚的脂粉因而看不大出年纪的脸上,顿时露出了失望的神色。
杨老夫人默然坐上北席,琉璃便在东席跪坐下来,正对着这位善夫人,一眼看过去,只觉得看她的脖子,只怕将近五十,看她的裙子,倒像三十出头,又对上她满是挑剔、上下打量的目光,便静静的垂下了眸子。
善夫人冷笑了一声,“你这胡女果然架子不小,我好心来给你送药酒,你倒是坐得安稳!”
琉璃惊讶的抬起眼睛,“琉璃虽是胡女,却也知晓礼数。夫人还不曾见过老夫人,琉璃焉敢逾越?”
善夫人顿时一噎,她见杨氏是如此惯了的,绝不会把尊位留给她,更莫说是见礼,但被这么当面说出来,一张脸如何拉得下来?只能冷笑道,“我们自家人,自不必讲那些虚礼!”
琉璃微笑道直起身子,“夫人原是不拘虚礼的,琉璃受教了,多谢夫人赐药。”按正经礼数,她是该离席万福以表谢意的,不过既然这位自己说了不爱讲虚礼,她自然也就这样随随便便的长跪而谢一下算了。
善夫人心头气恼,转头对杨老夫人道,“叔母,今日我在街上看见这胡女坐着我武府的车子,又说是叔母的客人,何时胡女也能成了我武府的客人?”
杨老夫人本来脸色冷淡,看见琉璃让善夫人吃了瘪,眉头倒是舒展开来了一些,见善夫人发问,淡淡的道,“琉璃的高祖封过公侯,父祖三代都是官身,母亲虽是胡人,也是我朝散骑侍郎的侄女儿,我武府连商家之女都可以娶做媳妇,为何不能让官家之女来做客人?”
纵然涂着厚粉,善夫人的那张脸也看得出立时变了颜色。她便是商家女,本家原比武家还有钱些,才做了武家的长媳,谁知武家二叔父先是因贩木而大富,后来更有了那般造化,因此大郎死了后她也舍不得再回本家。她也知道自己在这府里不是正经主子,平日里最多也就跟那些没靠山的奴婢撒气。好容易叔父死了,这杨氏母女回了府,她在府里总算是找到了比自己还低一等的人——这杨氏出身前朝皇族又如何,还不是照样要看那兄弟几个的脸色讨生活,比自己还不如!此时此刻,突然被杨氏这样反唇相讥,她只觉得全身的血液都冲了上来,忍不住冷笑道,“官家之女?这府里厚着脸求嫁的,舔着脸进宫,不都是官家女!廉耻都不要了!也配说嘴?”
杨老夫人一怔,脸色顿时有些气得有些发白。厚颜求嫁,说的是她,她的婚事虽然是先皇做的主,却的确是她先看中了武士彟,这也罢了;进宫这句说的自然是顺娘,这泼妇怎么知道了顺娘宫里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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