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书农小说网友上传整理蓝云舒作品风起霓裳全文在线阅读,希望您喜欢,记住本站加入收藏下次阅读。

杨老夫人心里却是有几分明白:这葛氏第一次见琉璃时,琉璃和裴守约的亲事还未摆上明面,阿华隐约透露过一句,这位御史夫人的次子因跛足入仕无望,按理又不能继承家业,婚事上颇有些为难,便想找个门庭略低、美貌聪慧的女子。杨老夫人虽知此事并无可能,却也只含糊了几句,没想到这葛氏来赴宴时却当真是把琉璃看了几十遍。第二次在华夫人的宴席上,苏将军已去提亲,她自然也就把这事告诉了阿华,不知怎的这葛夫人倒像太过意外,一时竟有些恼了的模样。这次自己一回府这位就前来拜访,显然是特意来挽回一二的。

以杨老夫人的年纪阅历,她怎么会把这种小事挂在心上,当下也满面笑容跟这葛夫人谈说起来。

葛夫人放下了几分心思,笑得更加放松。只是眼角看见琉璃虽然不大开口,但嘴角含笑,容色中自有艳光流转,心底还是冷哼了一声:听说裴行俭立马就要任正五品的长安令了——他才多大?自己的夫君袁公瑜何尝不是名门才子,在大理寺熬了多少年才进的五品?怪道裴行俭连门庭都不顾了,要娶这种狐媚子为妻,却是有如此好事在等着他!自家到底还是下手晚了,倒是让自己在家里没脸了一回,但杨老夫人这边如今却一定要笼络好才是。

当下葛氏更是打起了精神,就着新出的册书,好生奉承了杨老夫人一番,于夫人在一边听着这满口的谀词,忍不住就有些皱眉,好容易等到葛氏的话告一段落,赶忙找了个借口起身告辞,杨老夫人又嘱咐了琉璃几句,这才让她跟着于夫人回了苏府。

第二日早间,琉璃刚用过早饭,于氏便把她带到了外面的厅里,只见厅中的高高的案几上摆着厚厚的一叠的账本。于氏选了两本对琉璃道,“今日你也不用学别的,先从这账本看起,若是能把他们的每年的俸禄算个明白,便算是完工。”

琉璃看着那叠账本正在犯晕,听了这话点头笑了笑,心里松了口气:自己数学固然不大好,但要弄明白苏氏父子的一年俸禄的俸禄有多少,这样简单的加法乘法总不会做不明白吧?只是当她翻开了账簿,一眼看去,却顿时傻了眼,仔细再看了几行,又听于夫人分解了几句,她的一个头已经变得有三个大——

原来这时的官员压根就没有俸钱这一说,而是分割成了若干项,每项又有若干实物。以苏定方为例,他的俸禄便包括:禄米每年三百石,因配备防阁三十二人,每日又要发常食料八盘,每盘包括细米二升二合,粳米八合,面二升四合,酒一升半,羊肉四分,酱四合,醋四合,瓜三颗,盐、豉、葱、姜、葵、韭、炭、木橦各若干;此外还有职田六百亩,每年也能收几百石的粮食,至于每年年底还有若干彩帛、金银器之类的赏赐,就更不用提。各种实物收入足足有二十多项,或按年发,或按日论,各有不同,而每季如木炭数目也有分别,唯一没有看到的就是钱……琉璃简直欲哭无泪,这是发俸禄么?这分明就是玩人!

原先在安家时,琉璃也见过过石氏处理家务,但或许因为是胡商,往来都是以钱帛计算,琉璃倒也没觉得有何难处,此时突然面对了这走实物交易路线的大唐官方风格,简直是茫然无措。

好容易半天下来,琉璃才把各种东西收入算清楚了,也学会了看那复杂无比的账本,自觉头大如斗。却不知于夫人心里已啧啧称奇:她说一天算清,原是已是在难为琉璃,让她更知艰难,还特意拿了一袋算筹过来,准备花上几天工夫教会琉璃筹算,没想到琉璃却拿了支笔,涂涂抹抹了一些古怪的符号,有时算得居然比她这个用老了算筹的人还快一些!

到了第二日,于氏便一项一项告诉琉璃,每一样东西以苏府上下七十口人,大约每月要支出多少,有盈余的该如何处理,若不够了又要从哪一项里折合了去补,例如栗米一石可换五升盐或五升醋,或是换一匹绢帛……琉璃听到后来,头昏眼花,忙磨了墨一项一项的先囫囵记下,回头再琢磨。好在此时除了家用,奴仆们的支出不过是管吃管住管做几身衣裳,倒也算是经济实惠。难怪就是苏府也养了六十多位奴仆。

饶是不用给下人发工钱,苏府靠着苏氏父子的俸禄却还是不够用的,苏定方在家乡始平有两处庄子,而于夫人也有陪嫁的田地,这才能收支平衡。想到以苏府这样除了吃之外万事不讲究的人家都要田产贴补,琉璃更是明白,为何河东公府会死死攥着裴行俭家里在洛阳的产业不放手了。

待把收支之事基本能算得清楚,于氏便又带着她处理日常家务,什么家务安排、人情来往、采购事宜、宴请待客等等诸多事务都是当着琉璃的面处理,又仔仔细细告知她为何要如此。

这些事情无不是细碎繁琐,却又不能出错,例如宴请时座次的安排,在厅堂和亭阁里宴请时尊位便全然不同,若是错了,轻者是闹笑话,重者就是结怨了……琉璃性子虽然还算细致,但生平最怕的就是这些,偏偏又知道避无可避,她不是大家闺秀,身边没有着忠心耿耿的婢女奶娘可以分忧,统共就一个阿霓,还是武家的家生奴婢。日后就算能买些识文断字会算账的奴仆,没有一两年的考验,她又怎么敢把这些事情交给他们?此时也只能在牢记之外处处留心,反复琢磨。

如此奋发拼搏了近一个月,琉璃才对家中的账面出入终于能做到心中有数,亲友来往礼数也能大致照顾周到,就是春社日帮着于夫人出面招待亲眷,除了忙昏头时说错过一句话之外,别的都做得妥妥当当,只是整个人却眼看着就瘦了一圈,于氏欣慰之余不免有些心疼,便想着二十日正是苏家父子休沐,又是春暖花开的好日子,全家需好好出去玩上一趟才是。

到了二月十九这日,于夫人又拉着琉璃,让她看自己如何分配车马奴婢,准备吃食酒水,别的也就罢了,这苏家光从库房拉出来的高案宽凳、帷幕等物就装了一车,到了晚间准备酒水吃食还要一车……这边厢刚刚一切准备停当,有婢女却急匆匆的奔了过来,“夫人,阿郎有事让夫人赶紧回去。”

于夫人与琉璃相视一眼,都有些纳罕,忙丢下这些一起往上房去,却见平素笑容可掬的苏定方脸色严正,在屋里大步走来走去,苏庆节神色激动的跟罗氏低声说着什么,罗氏却低头沉默不语。

琉璃心中吃惊,苏定方抬头看见于夫人,脚下顿了一顿,才沉声道,“今日朝廷收到急报,高丽与百济合兵侵犯新罗,已连取三十三城,新罗王的求援的使者已到我朝,圣上决定,让我协助程名振程都督发兵高丽,解新罗之围!”

第95章 出征在即 谋定后动

作为李靖的弟子,隋末的名将,从贞观四年随李靖出征东突厥,整整二十五年的时光已经过去,期间大唐数次边患,却再也没有人想起过这个名叫苏定方的人。而他也从那位十五岁随父出征的少年勇士,从那位三十九岁率两百铁骑突入突厥可汗大帐的壮年猛将,变成了眼前这位六十四岁、讲究饮食、笑口常开的老好人……只是此时此刻,这位一身戎装、神情肃然的男子,突然间仿佛年轻了二十岁,整个人都焕发出一种难以言喻的光彩。

于氏突然觉得眼睛有些发热,却笑着快步走了过去,“恭喜将军!今年上元节怪道有那好彩头,原来竟是成了真!”回头又对琉璃笑道,“你这孩子果真是有时运的,不但守约承了你的福,你义父看来也是沾了你的运道,我真该代你义父谢过你才是!”

琉璃站在于夫人的身后,胸口也涨得满满的,眼前这位神采飞扬如利剑出鞘的苏定方才是大唐战神应有的模样,而她竟是亲眼见证这段传奇的开篇!于夫人的话传入她的耳中时,几乎是嗡嗡的带着回声,她愣了一下才回过神来,眼见于夫人乘着转身悄悄拭去了眼泪,忙上前扶住了她,“阿母这叫什么话,义父满腹韬略、迟早会有建功立业之时,与琉璃有什么关系?此去高丽,不过是牛刀小试而已。”

苏定方眼睛闪亮,呵呵的笑了起来,“琉璃,借你吉言了,只是你也莫过谦,圣上能突然间想起我这老头子,少不得是托了你和守约的福。如今大军出发的日子已定,就在六天之后,这一去总要个一年半载的,你义母和两个侄儿还要托你多多看顾才是。”

琉璃笑道,“琉璃自当好好孝顺义母,只是眼下看来,琉璃人笨口拙,只怕倒是要阿母日日为我操心,省的我又闹出,‘槿儿,这是你舅母,快叫姑姑’的笑话儿来,让阿母颜面扫地。”

听她自嘲的提起自己前几日春社招待亲友时闹出的笑话,屋里几个人绷不住都笑了起来,于夫人见罗氏眼圈还有些发红,知道她是没经历过这般事情,忙走过去拉住她低声道,“男儿有机缘去战场建功立业,乃是天大的好事,我大唐哪次出兵不是扫平敌患,凯旋归朝的?何况又是跟着他阿爷,你这哭哭啼啼的模样,可还像个将门女子?”

罗氏骤然听到丈夫要出征的消息,难免有些慌神,但眼见不但苏氏父子,连婆母和琉璃都是一副自信满满的模样,心里也慢慢的定了下来,努力露出了一个笑容,“阿家教训的是,这原是好事,阿罗定然好好伺候阿家,教养孩儿,不让郎君有后顾之忧。”

正说着,苏瑾和苏桐也跳了进来,“阿祖和阿爷是要当将军打敌人了么?我们也要去!”苏定方哈哈大笑着把两个孙子都抱了起来,“好,待你们长大一些,拿得起祖父的大刀了,便跟祖父、阿爷一起去!”

到了第二日,苏家的亲朋好友便纷纷上门,个个都是一副艳羡赞叹、与有荣焉的神色,于夫人与罗氏一面接待亲朋,一面整理行装,苏氏父子也日日要去兵部整顿军务,清点物资,直忙到二十四日,因次日清晨便要点兵出发,苏家早早的吃了晚饭,却有婢女来报,裴明府已到了外书房。

琉璃自然知道,裴行俭已于半个月前到长安县任了职,自此由裴舍人变成了裴明府。苏定方出征的消息传出第二日,他就送了礼来,因苏氏父子不在家,于夫人出去说了几句,旋即便又忙着接待别的亲友了。算来两人已有一个多月不曾见过,以前本来便是聚少离多倒也不觉得什么,这一个月里却当真有些牵肠挂肚,几乎忍不住就想问问于夫人他现今如何,似乎便是能将这个名字念上两遍,也是好的,也不知他新官上任,可还一切顺遂?

眼见苏定方走了出去,琉璃强自收拢心绪,跟着于夫人又把早已清点过几遍的行李再次理了一遍,见她默默的坐在榻上,几天来的奕奕神采变成了一种黯然,心里也是一阵伤感:她若记得不错,苏定方此后十几年南征北战,虽是战无不胜,却也是至死方休,对苏定方来说,这固然是莫大的机缘,可对于夫人来说,这样一个功成名就、远在千里的丈夫,和原来那个食不厌精、日日相对的丈夫,到底是哪个给她的幸福更多一些?再过上十几年,大概她也会像于夫人给苏定方准备行装一样,给裴行俭准备行装,那时她是不是也要问自己一遍这样的问题?

于夫人呆了半晌,回头看见琉璃也是一脸伤怀,倒是打起精神来笑了笑,“那爷俩说起话来就忘了时辰,别人是叫不动的,你去把你义父叫回来吧,明日还要早起呢。”

看到于夫人眼里的那点笑意,琉璃自然明白是怎么回事,脸上发烧,点头应了个是,于夫人便让婢女带着琉璃去了书房。还未到书房门口,便听见苏定方的笑声传了出来,“你莫眼馋,以你如今的本事,只要莫把那些功夫撂下,自然迟早会有这一天,为师还等着你青出蓝而胜于蓝呢!”

裴行俭的声音似比平日多了一份激扬,“弟子定不辜负您的厚望!”

琉璃心里微动,索性便站在外面,也摆手让婢女莫去打扰,只听苏定方呵呵的一笑,“好!可惜为师却是无法亲眼见你成亲了,说来我年过花甲还有这等机缘,根子上倒是琉璃的福运,她是个聪慧良善的女子,你要好好待她。”

裴行俭的声音里带上了笑意,“老师放心,弟子绝不会辜负她。”

苏定方却叹了口气,“再有就是,你这性子人人都道温和,为师却知道你犯起倔来的脾气。圣上如今既然有磨练你两年便让你入吏部的打算,那位置虽然权重,也极是微妙,朝局若是不稳,便会动辄得咎,你做事必要三思而后行,莫要因着背脊上那一根傲骨,把自己折了进去。”

琉璃心里不由一动,高宗如今就有让裴行俭进吏部的意思了么?

裴行俭沉默了半响才道,“弟子会尽力而为。”里面有衣裳的响动,似乎是他行了一个大礼,“弟子祝恩师早日凯旋。”

苏定方长笑一声,“好,等为师回来再与你痛饮三杯。”

一阵脚步声响,苏定方掀帘走了出来,看见院子里的琉璃,笑了起来,“你来了多久了?”

琉璃笑道,“也就是刚听了两句壁角,阿母让琉璃过来说一声,您今日须早点歇息才好。”

苏定方点点头,抬腿便走了出去,领路的婢女也是个知机的,笑着轻轻一福便悄然退下。琉璃走上台阶,心跳已有些加速,刚刚掀开帘子,便被一双手臂揽了过去,紧紧的拥在了怀中。

两人相拥无言,都觉得这一个多月漫长得有些令人难以忍受。半晌之后,裴行俭才伸手托起琉璃的脸,对着灯光仔细看了看,“你怎么瘦了?”

琉璃也认真的看了他几眼,裴行俭穿的是件五品官员的绯色长袍,琉璃一直觉得男子穿一身大红有些滑稽,但穿在他的身上,却越发衬得他面色如玉,气色倒像是比以前更好了些。

裴行俭见琉璃不说话,两道剑眉微微皱了起来,“我只听师母提过一句,你在跟着学管家,是不是太过辛苦?你莫担心,我到时自然会多买几个会算账识字的奴婢和管事,总不能天天累着你。”

琉璃笑着摇摇头,“哪里有那么辛苦,义母倒是教得更辛苦些。你在长安县那边可还好?还是日日晚餐都在外面酒肆里用么?”

裴行俭摇了摇头,“刚去长安县,虽然也没什么不顺遂的,但到底有些杂务,这些天都是闭坊前才回来,自然是在家中吃。我以前最不耐一个人在家中吃饭,可如今好像也没有那么难以忍受了。”想了想又道,“日后,恩师和师兄都不在家,我有时间便会过来一趟,看看师母有何吩咐,你,若是没有什么事情,也出来和我说句话好不好?”

琉璃心中一片柔软,点了点头。

裴行俭凝视着琉璃,微笑还未绽开便低头吻了下来。

唇齿间再次涌入那种炙热里带着一缕异样清冷的气息,就像这一个多月的思念突然都变成对这种气息这种渴求,她不由自主伸手环住了他的脖子,踮起脚尖深深的吻了回去。

良久,裴行俭才慢慢的放松了双臂,双唇也温柔的落在了琉璃额头上。

静默半响,琉璃还是轻声道,“明日起阿母便要教我下厨,你若回家用饭,我便打发人送一份过去,你也尝尝我的手艺可好?”

裴行俭低头看着琉璃,眼睛亮如星辰,“好!”

琉璃微笑道,“那我以后日日做给你吃。”

裴行俭看着她,不知为什么微微皱起了眉头,“日后只要你陪着我,吃什么都不打紧,这些杂务你知道一些就罢了,不用逼着自己去学去做,我不想见你这样辛苦。待我们成亲了,我也不会让你这般辛苦。”

琉璃笑道,“你放心,我原不是个勤勉的,定然会照顾好自己。”——其实他不用这样紧张,她不是陆娘子,不会让那些人得逞。

裴行俭微笑不语,只是眼睛里却没有往常的笑意,琉璃的心情也变得有些沉重起来,转念间换了个话题,“过两日你能不能把洛阳那些庄园店铺的契约拿过来?我想瞧一眼。”

裴行俭的脸上露出了一丝诧异之色,半响才道,“琉璃,那些原是祸根。”

琉璃点了点头,“我知道,因此才必得看看这祸根到底是怎生个模样。”看见裴行俭眼里蓦然流露的担忧之色,不由笑了起来,“此事总要有个了结。你不想要那些东西,我也不想要,但旁人会信么?只要他们一日不信,我们便一日不能过清净日子。”

裴行俭叹了口气,“此事我已想过,眼下大概总是无碍的,日后……”如今他只能让两边族人保持一种微妙的牵制与平衡,但拔了这祸根,也总得有个机缘由头不是?

琉璃轻声道,“日后如何且不说,如今总要做到心中有数才是。我一直都信你,你也信我一回,我自有法子做到一劳永逸。”

裴行俭沉默片刻,才缓缓开口,“琉璃,有些事我也曾恨怨不休,然而人世无常,终不能纠结于这些往事,说到底,我能入弘文馆,能有今日,终究是受了父兄余荫,因此便是承了他们的遗祸,也怨不得旁人,要怨,也要怨自己年少无知,耳目不明,思虑不周。如今,我最不欲看到的,便是将你也牵扯进来,让你也为此忧心烦恼。我信你能有法子,可世上何尝有一劳永逸之事?总要遇上机缘,而且无论怎么做,都会落下恨怨,这些事,原本就该由我来做,我绝不会让你去承受这些。”

琉璃看着他脸上那温和却绝不可能动摇的神色,一时有些说不出话来,她总不能说,苏定方的出征,已经让她看到了最好的机缘,应该不会拖得太久……想了半日只能正色道,“你可知道,那位世子夫人来找我送宅子之时说过什么?你可知道那边已经定下要纳我那庶妹入河东公府为媵妾?我便是真的任事不知,一事不为,就真能不牵扯进去么?”

“你的庶妹?你怎么今日才告诉我?”裴行俭怔了一下,突然摇了摇头,脸上露出了自嘲的笑容,“看来我终究还是没多少长进,终究还是高估我的那些族人!琉璃,你放心,他们担忧的不是你,是我!我答应过你,要让你过得自由自在,我便一定会做到!”

琉璃心里一突,她以前就想过要告诉他此事,但那观灯踏歌之夜,却实在不想被这些事情坏了兴致,看来那时没说真是对的,她忙摇了摇头,“你别这样想,总不能旁人什么都没做,你先不管不顾了。你也说过无论怎样都会落下恨怨,若是真被他们恨怨上了,还说什么自由自在?其实,他们想做什么,我又不是猜不到,难道还会傻到自己撞上去?守约,你总说我小看你,你是不是也有些小看了我?”他的法子,她自然能想到,不过是索性贱卖了这些产业,把钱丢到族产里,彻底与河东公府撕破脸,但那样做不但太不值,而且,也太便宜了他那两支族人!

看着他渐渐松开的眉头,琉璃向他露出了一个大大的笑脸,“亏你还是学兵法的,知己知彼、谋定而后动都忘了么?其实,我什么都不想做,只是正在跟义母学管账,你总得让我弄明白,咱们到底有多大一副身家吧?你就别让我蒙在鼓里好不好?”

裴行俭低头看着琉璃的笑脸,叹了口气,有些无奈的笑了起来,“好。”

第96章 禅房密谈 佛塔偶遇

阳春时节,随着杏花与牡丹的次第盛开,长安城的男女老少无论信佛与否,但凡走得动道的,总要想法子去大慈恩寺转上一圈——这里南院杏林那片粉霞漫天的景色,固然令人流连忘返,而更可贵者,却是那移栽了无数品种的牡丹园。

此时牡丹名品难得,富贵人家通常也不过种上几株用以斗花炫色,数百株牡丹齐放的景色,原是只能在皇家禁苑看到,而自两三年前开始,大慈恩寺里自建寺起便用心经营的牡丹园,也迎来了一片姹紫嫣红的景象,自然更是令长安人趋之若鹜。

三月二十日,正是官员休沐之日,午时刚到,赏花的游人未走,观戏的看客又来。在越发稠密起来的人流中,穿着一身簇新袍子的安三郎护着母亲和妻子从正殿出来,显然是刚刚烧过香,三人往外走了一段,与进门的人流逆向而行,走得好不辛苦,眼见到了一处高阁,三人便离开人流向西边走去,转过高阁,沿着一条往南而去的石路走了一箭多地,左手边出现了一处不起眼的院落。安三郎前后看了几眼,估量着应该不会错,这才上前敲响了门环。

院门应声开了一半,露出一个小沙弥的光头,“请问可是安檀越?”见安三郎应了,便双手合十笑道,“里面请。”

只见木门内是一处极幽静的院落,上房是三间粉壁黑瓦、朱色雕栏的精舍,一泓清水绕舍而过,水面上有新生的荷叶亭亭。小沙弥引着安三郎几个人走向东边的屋子,轻轻敲了两声,一个婢女打扮的人立时开了门,随即门口便露出了琉璃的身影,先是对石氏行了一个福礼,“舅母……”又对安三郎夫妇笑道,“阿兄,阿嫂,快进来坐。”

石氏上下看了她好几眼,只见琉璃穿着最简单的淡青色窄袖纱衫,白绫裙,双髻上只插了一根银簪,却显得神清气爽,容色鲜妍,忍不住拉着她笑道,“你竟越来越出落了,好似还长高了些!”眼圈却是有点发红了。琉璃轻轻反握住石氏的手,将他们请到屋里坐下。阿霓便静静的退了出去,从外面合上了门扉。

安三郎注意到这屋里一尘不染,陈设都是简单到了极处,坐席上更是茵褥都无,忍不住问,“大娘,这是何处?”

琉璃笑了笑,“是一位法师的禅房。”

石氏与康氏相视一眼,都有些骇然,大慈恩寺的法师们是何等尊崇的地位,居然会把禅房借给大娘来待客?不过想到她下个月就会嫁给那位出身名门的长安令,又觉得似乎也在情理之中。唯有安三郎嘴角浮现出一丝苦笑,这个表妹当真是越来越捉摸不透了,上次约在酒肆见面就有些新奇,这次居然直接约到了寺庙,下次见面不知道还会是在哪种地方。

琉璃也不好解释,她一直惦记着去年已经落成的大雁塔,早就跟裴行俭约好了今日来这大慈恩寺,没想到前日又收到了安三郎的消息,裴行俭便说不如两事并一事,让她尽管用着禅房就是。

看见石氏大约是走得累了,额头依然见汗,琉璃忙对她歉然道,“琉璃不孝,一直未曾上门拜见舅母,只是儿这边情形有些难明,若是好了自然是好,若是不好却怕是会牵连到舅父,因此虽然要烦扰舅父和阿兄帮忙,却只能将阿兄约到外面见,今日倒是辛苦舅母了。”

石氏笑道,“你这孩子说话也太见外了些,舅母今日原是要来烧香的,听说你也在,才逼着三郎带我过来,哪里有什么辛苦?我等都知晓你是为了安家好,你自己也要万事保重,我等才放心。”说到此处,忍不住又想起那位裴明府,听那史掌柜说,人品相貌都是极好的,性子也和气,和大娘又是早有缘分,可惜却是那种命数,也不知道……

安三郎察言观色,见母亲有些伤感,忙岔开了话,对琉璃道,“你上月让我打听的那些店铺庄园,我便想起正好伯父在洛阳那边就有两家香料铺子,是经营了十几年的,人脉自然比咱家深广,因此便托到了伯父那边,说明了利害,伯父立即让他家七郎带了人亲自去了洛阳一趟,在那边住了半个多月,才把情况打听得差不多了,只是你也说过,要以不惊动人最为要紧,因此有些地方只是一个大概,如今都记在这里,你回去看看就知。”说着从袖子里拿出一个纸卷,五六尺长的纸上都记得密密麻麻。

琉璃忙双手接了过来,长跪着谢了一礼,“多谢阿兄,回去也请阿兄代琉璃谢过大舅父和七郎。”

安三郎忙摆了摆手,“都是一家人,这算什么。”这种替人打听跑腿的事情本来就不算大,琉璃若是以前那样的寒门孤女,自家当然也会帮忙,只是伯父那边却未必会如此卖力,可如今她却就要嫁给现任的长安令,正在西市诸位胡商的父母官,莫说是自家亲戚,便是素不相识的官家夫人,若是开口请他们帮这个忙,谁不会抢着去做?

康氏一直并未开口,此刻也笑道,“大娘还是这般客气,有什么值得谢来谢去的?若是别的地方我们能帮上忙,你也莫见外才是。”

琉璃想了想笑道,“说起来还真有一事,不过却是要麻烦小舅父了。他既是做西州那边的人口买卖,自然跟西市贱口行的大商家相熟,琉璃这边正缺一些下人,想托小舅父私下牵线,找一个办事牢靠的掌柜,按这上面的要求多准备些合适的奴仆,二十五日午后申正,带到长兴坊苏府上让我们挑选一遍,别的不论,来历可靠最是要紧。”

说着也拿了卷纸出来,上面列了三十多个所需奴仆的性别年纪要求,却是她和于夫人斟酌过好几遍的。按裴行俭如今的级别,朝廷会配给他二十四名阁防,加上这三十多名奴仆和裴家旧仆,那个宅子便差不多能住满了。

安三郎点了点头,“此事好说。”看到上面有上房婢女一项,心里倒是一动。

石氏却忍不住道,“不是四月十七才成亲么?怎么这么早就买奴婢了?”

琉璃笑道,“四月初二便要暖宅,却也不算早了。”

石氏点头不语,忍不住又问了一番琉璃这两年来的经历、日后的打算,琉璃拣着能说的说了一番。安三郎见琉璃并无其他事情,瞅了空便笑道,“听说今日这寺里有参军戏可看,只怕就快开演了,阿娘可想去看一看?”

石氏醒过神来,忙点头称好,琉璃自然不好挽留,将他们送了出去,站在廊下,打开三郎给她的那卷纸,细细的看了一遍,心里不由叹息了一声:那九处庄田契约上只是标注着四面起始的地标,原来都是拥有从六十多顷到两百余顷良田的大庄田;十几家铺子则大多位于洛阳最繁华的南市和西市之中,做的是香料、皮毛、珠宝等生意。这样一笔产业,估价几十万贯也不为过——这还是已经被河东公府侵吞过之后剩下的!这样一笔巨额财富,落在一对无依无靠的孤儿寡母身上,难怪……这笔账,还是要慢慢算个明白才是。

琉璃心中计议略定,却见阿霓小心翼翼的站在一边,转头微笑着吩咐道,“这东西你帮我收好了,莫教别人看见。”

阿霓一怔,忙接过来,小心的收到了袖子中,脸色悄然舒展了几分,正想说点什么,西边那间屋子的房门吱呀响了一声,一身淡青色常服的裴行俭推门走了出来,看见琉璃和阿霓都站在门口,微微一怔,“舅母他们可是已经走了?”

琉璃诧异的看了他一眼,“你没有听到?”随即便醒悟到他是下棋下得过于专注了,笑着问,“你和法师谁赢了?”

西边的屋里立时传出来一个颇为粗豪的声音,“手谈本是雅事,执泥于输赢却是落了下乘。”

琉璃一本正经的点了点头,“我知道是谁输了!”

裴行俭忍不住大笑起来,笑声未落,一个身量极为高大的僧人从西屋里一步跨了出来,“不过只是一目之差,你我再来一局如何?”

只见这位僧人不过二十出头年纪,相貌魁伟,国字脸上一对斜飞的浓眉英气毕露,配着光头造型,就如传说中的护法罗汉一般。不过该罗汉此刻脸上满是懊恼,几乎就要动手去拽裴行俭。

裴行俭摆手笑道,“下次再说,今日时辰不早,窥基,如今你须得言而有信了,还是带我们去佛塔一观才是。”

窥基看了琉璃一眼,皱起了眉头,“你们又非信徒,那佛塔有何可看?”

琉璃忍不住腹诽,就算你老人家玄奘法师亲自出马忽悠来的高足,是威震长安的三车法师,风流远超唐寅,狂放压倒济公,也不至于比大雁塔里的那么多绝世珍品的佛像更好看吧?只得笑道,“可不可看,总要看过才知道。”

窥基摇了摇头,“也罢,你们随我来。”转身便大步流星的走在了前面。出了小院一路往西都是僧人的院舍,走了足足两盏茶的功夫,才从一个侧门进了大慈恩寺的西院,一座基座四四方方的五层砖塔顿时出现在几人眼前。琉璃不由颇感意外:这塔高约十七八丈,四方基座每边大约也有十四五丈,造型只能用高大笨重来形容,和后世的峻拔模样似乎相去甚远。

窥基向佛塔行礼之后,便肃然立在塔边,裴行俭却走到了塔下的两块石碑边上负手细看,琉璃更是有些摸不着头脑,忍不住对窥基道,“法师为何不带我们上去?”

窥基眼睛睁得溜圆,“这塔只是用来供奉经像舍利,如何上去?”

琉璃愣了愣:难道能登高望远的那个大雁塔,并不是眼前这个版本的?裴行俭走过来笑道,“这塔原是玄奘法师按西域制度修建的,并非我们中土式样,里面不设楼梯,上不得人。”

琉璃顿时蔫了:看不到那些精妙的线刻佛像和刺绣佛像,这么傻乎乎的一个塔果然就如窥基所说,“有什么可看的”!她正有些沮丧,眼睛一扫却突然看到这西院的影壁上是一幅巨大的经变图,忙拔腿就走了过去。只见这壁画的内容正是此时流行的报恩经变中《孝养品》的故事,画上的年轻太子正举刀割肉,好奉给父母。太子衣角的线条劲朗流利,脸上的表情生动传神,在大慈恩寺里她所见过的壁画中,决计是最出色的一幅。

她正看得入神,只听身后传来一个柔和之极的声音:“这位女檀越有礼了。”那声音不大,却如有魔力一般将她立时惊醒过来。

第97章 高僧风采 婚前采购

站在琉璃身后的是一个五十来岁的僧人,中等个头,微圆的一张脸孔,长眉细目,五官端正平凡,衣履简单洁净,皮肤却略显粗黑,看着十分寻常,和那奇异的声音似乎完全对不上号。

琉璃忙还了一礼,正不知如何称呼,窥基已经大步走了过来,本来略显张扬的神色已经全然收敛,肃容行了一礼,“师父。”

师父?唐僧?琉璃看着这个面目寻常的僧人,下意识的说了句,“玄奘法师……”便再也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玄奘此时早已名满天下,倒也见惯了这般神情,微笑道,“不知檀越对此画有何见教?”他的面貌虽然平凡,但声音却浑厚柔润到了极处,这样简单的一句话从他嘴里说出来,似乎也带着某种特殊的韵律,令人不由自主的只想听他说下去。

琉璃愣了片刻才明白他在问自己对这壁画有什么意见,忙道,“此画结构精严,笔触流利,想来是阎师的手笔?”

玄奘点了点头,“檀越好眼光。”心下倒是恍然。适才他译经有些疲惫,出来随意走了几步,就看见一位女子正对着这壁画发呆,脸上的表情专注得近乎虔诚,他见过众人对着佛像、对着佛塔,乃至对着佛经露出这样的表情,却从没见过有人会对着一幅绘制着世俗人物的经变壁画如此满脸崇敬,却原来她痴迷的并不是图像上的故事,而是这画像本身。他忍不住摇头一笑,又看了琉璃一眼,注意到她的一双眼睛,眉头不由微微一动。

裴行俭此时也走了过来,恭恭敬敬的向玄奘行礼问好,玄奘却是在窥基的房中见过他两次,点头一笑,“裴檀越今日倒是得闲。”突然又道,“这位女檀越可是尊夫人?”

裴行俭一怔,还是含笑点了点头,玄奘回头看了琉璃一眼,淡淡的一笑,“尊夫人颇具慧眼,日后与佛门只怕有些缘分。”

此言一出,裴行俭和琉璃都愣住了,玄奘却只是向两人微微颌首道了句告辞,便转身不紧不慢的走向了院外。窥基上下仔细看了琉璃两眼,半响才叹道,“家师从无虚言。”

裴行俭的脸色已经沉了下来,他当然知道玄奘法师言下无虚,眼前他这个本来叫尉迟洪道的表弟便是最好的证明——洪道的母亲裴氏是裴行俭的远房姑母,两人虽差了几岁,性格却十分相投,洪道还没未入弘文馆之前关系便极好。洪道十七岁那年第一次在路上遇到玄奘法师,便被预言会入佛门弘法,当时他还把这件事情当成笑话学给了裴行俭听,没想过不到一个月,先皇竟然下旨令他出家!头几年,他胸中愤慨,出家而不受戒,出门必带一车佛经、一车酒肉、一车美女招摇过市,人人都知道大慈恩寺里有这么个三车法师,后来却越来越入道,去年又受了足戒,成了地地道道的窥基大僧!

看着琉璃颇有些茫然的表情,裴行俭只觉得心里发紧,几乎想拉着她就走,窥基也看出裴行俭脸色不对,笑道,“守约你也莫担忧,都说了是日后,谁知是几十年后?至于有缘,谁知又是何种缘分?”

琉璃已经回过神来,忍不住暗自摇头,她能跟佛门有缘才怪,玄奘又不是李淳风,他的话也能作数?转头对裴行俭笑道,“这大慈恩寺还有什么好壁画没有?”

裴行俭看着她若无其事的笑颜,脸色微缓,“我倒是没留神过这个,只知道这西院里有一处不大的牡丹花圃,花种极好,倒是在寻常香客不会到的地方。你要不要去看一眼?”

琉璃眼睛一亮,“我们这就去!”

这一日,待得夕阳欲坠之时,琉璃已经在窥基的向导下,将大慈恩寺那些游客难至的好景致看了五六处,心满意足的坐上了回家的车子。她今日到的地方有些连裴行俭之前都没去过,那些牡丹倒也罢了,细细看来毕竟远不如后世的名品,倒这寺里有一些林泉设计颇为雅致,让她恨不得在家里也学着做一两处出来。

裴行俭却是比平日都要沉默一些,琉璃隐隐猜到了一些原因,当着窥基却不好说什么。两人到了长兴坊苏府门口,裴行俭拍马到了马车的车窗边,低声道,“琉璃,今日太热,我有些想喝你做的百岁羹了。”

琉璃忍不住笑了起来,“那今日我便让厨下准备百岁羹配如意卷如何?”

裴行俭脸上露出了笑容,“好!”

看着他催马而去的背影,回味着他话里的意思,琉璃不由摇头一笑,心里却忍不住也有些甜丝丝的。

回到苏家的上房,于夫人正与罗氏在西屋翻看着刚从库里找出的几匹轻纱,商量着应该用哪种糊窗。于夫人一见她便点头,“你今日着实是出去得好!”

琉璃想了想笑道,“可是有不速之客上门?”

于夫人不由拊掌大笑,“你倒真是越来越像守约了。”

罗氏也笑嘻嘻的抬起头,“可不是,是上次来过的那位郑夫人的大儿媳,说是想着你们好事将近,又是得了一座宅子,只怕下人不够,要给你们送几个下人,说是收拾车马、端茶倒水都极为妥帖的。”

琉璃忍不住笑着摇了摇头,“阿母怎么说?”收拾车马,就是可以知道他们外面的行踪,端茶倒水,就是能够听到内宅的消息,这位族嫂,还真是够贴心的!

于夫人没好气的哼了一声,“我能怎么说?自然是说这些事情自有我这当义母的为你操心,让他们不必破费了!”

琉璃哑然失笑,她的这位义母对着郑夫人都能当场翻脸,别说是个小辈。郑夫人大概是打谅着自己既然要嫁入裴家,就不敢对堂嫂太过失礼,才派了儿媳来这一趟的吧,没想到却是撞到了于夫人的枪口上。

不知是于夫人的震慑力无穷,还是郑夫人那边有了新打算,接下来几日却是安然无事,琉璃倒是打发阿霓回武府问了两次消息,阿霓回来便道,老夫人这些日子还是在宫里的时间居多,每次回来都十分匆忙,只让琉璃安心待嫁就好。又带回了两对宝相花金玉钗,说是武昭仪也听说了琉璃出嫁的日子,特意让老夫人带来赏给她的。琉璃忙满面感激的收下了,问得昭仪身子并无大碍,只是精神差些,叹息了半日才罢。

转眼便到了二十五日下午,果然便有西市贱口行的一位掌柜领了八九十号人上门。于夫人便让那些奴仆分门别类三五个一拨的进来,一律先是站立行礼,开口问好,然后走上几步,自行禀告年纪籍贯专长……琉璃对上那些或讨好,或打量,或茫然的目光,心里忍不住有些异样,于夫人与罗氏却目光锐利的上下打量着这些奴仆,偶然问上几句,看中的等在一边,没看中的直接打发出去。

足足挑了一个多时辰,选出来四十多号人,有下人回报裴明府已经到了,于氏顿时舒了口气,让掌柜把人带到外面让裴行俭再看一眼,回头对琉璃笑道,“守约看人目光最准,省得咱们再费那精神。”

果然不到三刻钟,那位掌柜垂头丧气的走了回来,身后只跟了二十来人,于夫人与罗氏都笑了起来。将这些人问明了身价和名字,按原本的单子对了一遍,却是外院茶水和内院针线上还缺了几人,再者上房伺候的婢女还差了两个。于夫人便叹了口气,“这上房伺候的人最是要紧,不如你看这些婢子哪几个还顺眼,阿母便送给你。”

琉璃忙笑道,“阿母已经送了女儿两个厨子四个帮佣,可是帮了大忙,这上房的婢子明日慢慢挑就是了,若是实在没有合适的,琉璃再厚颜讨两个也不迟。”心里打定主意,明日怎样也要挑到人。苏定方如今一走,也带走了不少健仆,苏家内院厨房的人的确是太多了,但别处人手也不过刚刚够用而已,她怎么能给于夫人她们再添麻烦?

那掌柜也笑道,“夫人放心,明日某必然多带些人过来,务必让夫人满意。”说完停了片刻,还是忍不住道,“你家郎君好生厉害,明日可还要他来挑一遍?”

于夫人和罗氏异口同声道,“那是当然!”

掌柜顿时苦了脸——那位郎君看着也笑吟吟的,怎么三下两下,就把这些人里最得用的都挑了出来?便是他自己动手,也未必能挑得更好了。不过这一笔生意原是东家吩咐过要好生伺候的,买主再挑剔他也没地方抱怨。想到此处,只得行了礼,带着一干人等退了下去。

眼见这掌柜带着所有的人转眼便走得干干净净,琉璃不由纳闷起来,忍不住问于夫人,“阿母,价钱既然已经谈好,怎么掌柜又把人都带回去了?”

于夫人怔了怔才笑了起来,“这奴婢买卖原是不比其他,决计不能私下购售。掌柜今日回去要先找到五个保人,明日开市后与保人们一道把我们看中的人都带到市丞那边,交上私契,待官吏验明了正身,立了市劵,再来与我们交割,若买卖奴婢无这市劵,我们这两边可都要挨官家板子的。再者,有了市劵,三日之内,发现这些奴婢不好,咱们还可以退掉;若有逼良为贱之事,更是可以告到官府,让他们和保人入罪。”

琉璃心中不由一声感叹,忙点头记下。第二日下午,这掌柜果然便带了奴婢、市劵和另外三十来个奴仆过来,好歹又挑了八九个,那边一箱箱的绢帛也运上了马车。此时一名寻常奴婢的身价从几十匹到一百匹绢不等,三十个奴仆便是一千多匹绢,估计足足要拉好几车,琉璃一面庆幸裴行俭原来还存了些家底,又忍不住琢磨,她的那些舅舅表哥们在丝绸之路上做长途生意,难道要自备十几辆马车拉钱帛?

这三十多个奴仆一买,便算是完成了婚前最大手笔的一次采购,到了四月,裴行俭那边正式搬进了新居,琉璃这边的嫁衣、嫁妆也渐渐的准备齐整,四月十六这日一早,天门街的晨鼓刚刚响起,一辆马车从苏府大门出来,直奔崇化坊库狄家而去。

第98章 铺房之日 陪嫁风波

库狄家上房东间和东厢的两间屋子,如今已被箱笼装得满满当当,除了几个月前裴行俭送来聘礼中的那些钱帛等物,还有琉璃从宫中带回的那些绫罗锦绣,以及武府、苏府托人送的绢帛,都用大红的绸缎装点着,还打了花结,看着便是一片喜气洋洋。

库狄延忠在几个屋转着看了一遍,满意的点了点头,曹氏却不由回头横了阿叶一眼,只觉得她最近实在笨得厉害——平日偷懒的那点刁劲到哪里去了?给那贱人收拾嫁妆箱笼,用得着这么下力么?

回头看了那一片红色,她只觉得刺眼,忍不住皱眉道,“这却是多少抬了?”

库狄延忠正在吩咐清泉把明日要用的马鞍和行障再收拾一遍,又在看天色,这个时辰了,琉璃若是比请来铺房的女眷还来得晚……听到曹氏这话,叹了口气,“也不过三十多抬。”

曹氏踌躇了片刻,才低声道,“大娘带回来的丝缎实在难得,我思量着不如匀两箱蜀绣给珊瑚做嫁妆,毕竟是宫里出来的东西,日后珊瑚拿出来做衣裳或是打发下人都会多些体面。”

库狄延忠沉吟片刻,摇头道,“这本是圣上和昭仪赏给琉璃的东西,不是我们能做主的,你若有这心思,不如跟她好好商量。”

曹氏一噎,跟她商量,她能同意才是怪事!忍了忍还是笑道,“那待会儿大娘回来了,不如大郎跟她说一声可好?这家里,她原也只听你的吩咐。”

库狄延忠毫不犹豫的摇了摇头,“这种妇人事务我怎么好插嘴?”

曹氏不由拉下脸道,“奴家阿兄不还送了两个婢女过来,也是要匀一个给大娘的,难道一个婢女还值不得两箱蜀绣?”

库狄延忠愣了愣,想起那两个端庄清秀的婢女,到底还是摇头道,“你家阿兄送的,琉璃她肯不肯要还是两说。”

曹氏冷笑一声,“哪有出嫁不从娘家带婢女的道理?她不要那个婢女,难道让阿叶跟了去?”

库狄延忠一时倒是有些接不上话来,也是,哪有女子出嫁不从娘家带一两个奴婢帮衬的道理?但家里年纪合适的女仆就阿叶一个,无论相貌礼数,她都上不得台面,跟琉璃关系也不佳,无论如何也不合适……正在踌躇,便听门口普伯叫了一声,“大娘回来了!”

库狄延忠心里一松,没多久,门帘一挑,琉璃面含微笑走进房来,库狄延忠一眼却注意到了她身后的婢女,认得前几回也是这位婢女跟着琉璃一起回来过,心下明白,这多半是应国公府那边送给琉璃的陪嫁了,倒是松了口气。曹氏也拿眼睛上下看了阿霓一遍,见她生得匀净大方,不由微微一皱眉。

琉璃见这两人都在看阿霓,心下顿时警醒起来,面上还是笑盈盈的上去见了礼,库狄延忠连连说了几个好,又让阿叶赶紧去拿酪浆。

说了几句闲话,曹氏便笑道,“如今家里一切都准备停当了,就等大娘回来。只有一桩,你明日出嫁,按理还要从本家带个婢子才好看。”

琉璃目光一转,看见阿叶正挑帘进来,展颜笑道,“庶母可是想让阿叶跟琉璃过去?”

阿叶眼睛顿时亮了,目光便往琉璃身后的阿霓身上扫,看她身上穿的簇新绿绫裙子,又看她头上的鎏金钗……

曹氏忙摇头,“阿叶生得粗蠢,性子又笨,也不识礼数,哪里配当陪嫁!原是我上回到你大舅父家里,大舅父听说了你们姊妹的婚事,特意从家里挑了两个最出挑的婢子,说是送给你们姊妹做陪嫁,日后也好助你们一臂之力。”说着便对阿叶道,“你去把绮儿绫儿叫过来。”

我舅父?琉璃心里冷笑了一声。只见阿叶的一张脸早挎了下来,把酪浆往案几上一放,闷声不响的走了出去。片刻后从外面进来两个婢女,都是十六七岁年纪,容貌清秀,身形微丰,进来规规矩矩的行了礼后,便温顺的垂眸站在那里,虽然也说不上哪里出色,全身上下却无不妥帖到了极处。

琉璃不由淡淡的笑了起来,心头雪亮:这种婢女,绝对不是曹氏阿兄那种乐官家里能调教出来的,河东公府塞人的本领果然比中眷裴的那位郑夫人高出了一筹!

曹氏见了琉璃的笑容,心里顿时定了两分,笑道,“这两个婢子看着容貌是普通了些,但都是能写会算的,难得看体态也都好生养,做陪嫁最合适不过……”

琉璃一阵微恼,反而赞叹的点了点头,“的确是好,一看就是极妥当的,”见曹氏已掩不住嘴角的笑意,才叹了口气,“只是既然是珊瑚舅父的美意,琉璃怎么能沾妹子这种光?自然还是都给了珊瑚才是正理。”

曹氏心里一突,忙道,“舅父送这两个婢子时便说了是你们姊妹一人一个的,你们如今都是要嫁入高门,身边怎么能没两个帮手?”

琉璃微笑道,“庶母此言差矣,珊瑚要进的河东公府才是正经高门大户,自然要多带两个帮手,琉璃那边人口简单,倒是不必浪费此等人才!”

曹氏赶紧摇头,“珊瑚过去又不用做什么,你去却是要当主母的,哪有当家主母带着一个婢女出嫁的道理……”

琉璃正想说自己已经买了婢女,只是库狄家院子小,不方便带回来,就听门口站的阿叶大声道,“史娘子和七娘子来了。”

库狄延忠正听着她们一来一去的有些不耐烦,忙站起来道,“琉璃,阿爷请了安家大舅母和你表姑来帮你铺房。”

琉璃自然知道,按理,成亲的前一日,女方家要出人去布置新房,库狄延忠请的大舅母史氏和表姑库狄七娘,关系与自家虽不算密切,却是亲戚女眷里最有体面的两个,人选还算妥当,当下也就笑着点了点头,“阿爷费心了。”

库狄延忠和曹氏当下迎了出去,就听库狄延忠笑了一句,“怎么烦劳你们带了这许多人?”一个不熟悉的女子声音笑道,“我只带了两个,这些都是史娘子带的。”门帘一挑,两个打扮得极富丽体面的妇人从外面走了进来。

琉璃认得那个高个儿褐色头发的正是见过一面的大舅母史氏,另外那个想必就是嫁了一个流外小官的表姑七娘,忙恭恭敬敬的上去见了礼,将两人让到东边坐下。这两人自然好生夸奖打趣了琉璃一番,七娘便注意到了屋里站着那两个女子,认得并不是库狄家的下人,笑道,“这可是阿兄给大娘装备的陪嫁?看着倒是妥当的。”

曹氏忙道,“正是大娘的大舅父特意挑选了,准备给她们姊妹俩的。”

看着史氏一怔之后蓦然变掉的脸色,琉璃差点没绷住笑了出来,忙正色道,“庶母,是珊瑚的大舅父才是!”

曹氏一见史氏的脸色便醒悟到自己说错了话,正想着如何圆过去,被琉璃这样挑破一说,一张脸顿时涨得通红,库狄延忠忍不住也瞪了她一眼。史氏原本便有打算,当下更是脸沉如水,淡淡的道,“此事琉璃的大舅父正好也想到了,今日我带的这些婢子原也不只是为了铺房,大娘若是还缺陪嫁婢子,外面那八个婢子你随便挑。若是觉得都不好,你还有七八个表兄,家里总能挑出两个妥当人来!”

曹氏想分解几句,却不知说什么才好,想到那边的反复交代,一张脸已由红转白,琉璃心里微动,笑道,“舅母家的,自然都是好的。”

库狄延忠心里恼火曹氏说话无礼,此时也只能笑道,“这不是让大舅太过破费么?”

史氏微笑着看了曹氏一眼,“都是当舅父的一点心意,大郎莫不是还要厚此薄彼?”

库狄延忠一愣,只得苦笑了一声,琉璃忙站起来道,“琉璃多谢舅母赏赐。”

史氏脸上这才露出了温和的笑意,“你跟舅母还有什么客气的!”回头便吩咐身后的婢女,“让她们都进来!”

眼见一溜八个年轻的婢女恭恭敬敬的走了进来,琉璃一眼便看到了倒数第三个那熟悉的身影,眼睛顿时一亮,念头微转,索性问道,“大舅母,小檀怎么到了你这里?”

史氏笑道,“你大舅父既然有这个心,自然也问过另外两个舅父,这八个婢女里这小檀是伺候过你几个月的,还有这头一个叫阿燕的,虽然年纪大了点,筹算却是极精,帮我管了两年的采买,比账房也不差什么。另外几个也是在咱们安家做了多年,又都是单买进来的,正能一心一意伺候你。”说着便瞟了一眼曹氏,“大娘,你也是有舅父的人,少说也要选两三个才是!”

琉璃看了看那个“年纪大了点”的阿燕,只见她也不过十八九岁,神色安静,看模样却不大像昭武人,心头明白,这个才是大舅父家精心挑选给自己的婢女——对于如今的她来说,还有什么人能比这样会筹算、管过账的婢女更得用?既然如此,此事倒也不必推脱,索性向史氏深深的一福,“琉璃多谢舅父舅母,就如舅母吩咐,让阿燕和小檀跟着琉璃吧。”

史氏笑了起来,“你们还不过去?”

小檀脸上顿时露出了欢快的微笑,几步就走到了琉璃身后的老位置,那个叫阿燕的婢女却是规规矩矩跟史氏行了礼,又走到琉璃跟前行了一礼,才静静的站在一边。

琉璃眼角瞥见曹氏有些苍白的脸色,向她绽开了一个明亮的笑容,“庶母的心意,琉璃心领了,只是河东公府门楣高贵,珊瑚过去时更是不能失了体面,这两位婢女都是极妥当的,到了河东公府定然能帮珊瑚一臂之力,也不枉庶母与珊瑚舅父的这一片苦心。”

曹氏听她一口一句河东公府,一口血差点没闷将出来,想说多一个帮衬总是好,可看见眼前还站着的那六个年轻伶俐的女子,实在无法说出口,只能勉强扯了扯嘴角,嗓子却干得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好容易石氏与库狄七娘都去了新房,曹氏咬咬牙,还是挤出一张笑脸对琉璃道,“大娘也是读书识礼的人,岂不闻长者赐不敢辞?珊瑚的舅父好歹也是你的长辈,你这样不领他的心意,说出去岂不让人觉得无礼?”

第99章 漫漫前夜 青青嫁衣

都这样了,她竟然还不死心?她还真当自己是继室了?琉璃神色淡漠看着曹氏,还未开口,库狄延忠脸色已经沉了下来,“长者赐不敢辞,也得是正经的长者!你没听见琉璃舅母的话么?琉璃自有舅父,不用外人来操心!”

曹氏的脸色顿时白了,外人?只有妾的亲戚对嫡子女而言才是外人!库狄延忠最近虽然脾气有些见长,却还没有这样当众落过她的面子,当着琉璃和这些下人的面,她的脸往哪里搁?她咬牙快步走了出去,出门时脚下一拌,险些摔倒。

库狄延忠哼了一声,转头对琉璃道,“你庶母说话原是有些不知轻重的,你莫往心里去。”

难为他终于看出来了。琉璃垂下眼睛,淡淡的一笑,“女儿自然不会往心里去。”

这一次,库狄延忠倒是给琉璃重新收拾了一间东厢房出来,用的都是新的褥席,阿霓却不动声色的全撤了下来,从车上抱下了琉璃的铺盖,重新布置了一遍,手脚比平日更利落几分,小檀和阿燕都有些插不上手。小檀倒也没往心里去,笑嘻嘻的只问琉璃这两年过得好不好?几次想开口说什么,又一吐舌头咽了回去。阿燕却是默然在一边看着,琉璃刚刚觉得有些口渴,她已出去涮干净了一个瓷杯,倒了杯热水进来。阿霓看在眼里,便自告奋勇去厨房看看午餐准备得如何。

琉璃只是笑着答了小檀几句话,心里却对这阿燕着实有几分好奇,看她举止谈吐妥帖细致,气度实在不像是普通奴婢,安家大舅父虽然豪阔,却不大可能养出这种下人来。

没多久,阿霓便端了一份午餐过来,见琉璃先让小檀和阿燕去吃,留下自己伺候,心里多少松了口气。

库狄家的午餐历来简单,今日也不过是一碗冷淘,琉璃吃在嘴里只觉得没滋没味,这才惊觉自己已经被养刁了,忍不住苦笑着摇了摇头,放下筷子笑道,“我吃够了,你也去吃吧。”

阿霓抬头看着琉璃,想说什么,终于只是微笑着应了声是,端着食案退了下去。琉璃看着她的背影,轻轻摇了摇头。

  如果觉得风起霓裳小说不错,请推荐给朋友欣赏。更多阅读推荐:蓝云舒小说全集风起霓裳大唐明月6大唐明月5千蛊江山大唐明月, 点击左边的书名直接进入全文阅读。

上一章 回目录 下一章 (方向键翻页,回车键返回目录)加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