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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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公瑜顿时变了脸色,回头看了裴炎一眼,裴炎也神色冷峻的站了起来,突然几步走上,掀帘而出,声音清朗的道,“下官见过诸位相公。”袁公瑜暗暗跺脚,深悔自己今日带了这么个以君子自居的愣头青过来,只得面带笑容跟了出去。
从西堂里出来的几位宰相顿时都愣了愣,还是褚遂良第一个笑了起来,“都怪我,竟是把袁中丞都忘了,来来来,我们到这边说话。”
袁公瑜定了定神,给几位宰相都见了礼,便带着裴炎跟着褚遂良进了后堂,双手奉上禇遂良点名要的监察御史巡视长安的相关文书,笑道,“这些巡京事务多半是裴御史经手,下官特意也把他带来了。”
褚遂良点了点头,明显有些心神不定把文书翻了一遍,又随口问了裴炎几句便笑道,“时辰不早,这些文书我先留下,你们还是回去宿值罢,若是再不回御史台,只怕连宫中发的通中枕、青缣被都要领不到了。”
袁公瑜此刻心思也全不在文书公务之上,更不欲解释今日自己并不宿值,闻言忙笑道,“多谢褚相体谅,如此,下官便先行告退了,褚相若有不明之处,随时遣人召唤下官便是。”
政事堂后堂青色的门帘被有些急切的掀起又蓦然落下,遮住了两个多少有些行色匆匆的身影,长孙无忌从侧门缓步踱了进来,看了依然微微飘荡的门帘一眼,捋着短短的胡须笑了起来,身后跟着的来济却眉头紧锁。
褚遂良长长的出了一口气,“太尉神机妙算,这两位看来对此事已是深信不疑。”
来济叹道,“莫说他们,若不是适才太尉实言相告,我也只当裴守约真说了此语。”
褚遂良笑道,“只怕明日此言便会传到圣上的耳中,咱们总要提前一步,明日早朝后便要多教几个人知道此事才是!不过我却有些担忧,圣上如今颇为杀伐决断,会不会就势便处置了裴行俭?”
长孙无忌瞟了来济一眼,淡淡的一笑,“圣上的性子我也知道几分,他再是震怒也定然会召裴守约觐见,多半也会相信裴守约的辩解。届时他若不处置裴守约,或者处置得轻了,则前功尽弃,朝中文武都会知道深受圣上宠信的裴守约竟然找到你我,断言武昭仪为后则祸乱国家,而圣上也不甚过问,岂能不生疑虑之心?他若处置得重了,裴守约自觉无辜,为日后前程着想,焉能不自辩几句?所谓小人常戚戚,李义府等人何等精乖,一旦明白裴行俭只是被你我算计,而圣上却立刻待昔日宠臣如弃子,又岂能不生动摇之心?”
“何况如今你我处处被动,中书省已为李义府把持了大半实权,圣上又数度夸赞裴守约有识人之明,显见是想让他入吏部,吏部乃是朝廷重中之重,若让裴守约携相人之名与圣上恩宠而入部为官,则朝政更不可收拾。咱们以子之矛攻子之盾,今日之事一出,圣上无论如何处置裴守约,都绝无让他再入吏部的道理!”
来济点头不语,褚遂良也笑道,“还是太尉思虑周全,无论如何,此事裴守约已断然没有自辩的余地,一则他不似李、许诸人,此前从未说过偏向武昭仪之语,二则他才多大?满朝文武岂有信他而疑心你我的道理?”
长孙无忌脸上的笑容却慢慢收拢,叹了口气,“便是疑心你我又如何?你我深受先帝恩遇,绝不能为自己的名声,便坐视圣上因一个前朝宫人而成为天下的笑柄!如今也只能出此下策以挽回局面了。圣上终究是年轻气盛,一心想一言九鼎,才会如此作为,他便是此刻不解你我的苦心,日后也终究会慢慢明白。”
窗外远远有鼓声传来,长孙无忌不由目光沉凝看了出去。高高的宫墙之下,夕阳已坠,而暮色未合,长安城的各大钟鼓楼上响起的暮鼓之声,在宣告着这一日的结束。
太极宫的各处宫门与宫外的坊门在隆隆声中依次合上,负责宵禁的金吾卫列队待发,而在承天门外,一骑快马在皇城中的天门街上飞驰而过,直奔宣阳坊的应国公府而去。
第145章 顺水推舟 无可辩解
熬得浓浓的微白骨汤中,是切得细细的雪白汤饼,配着碧绿的葱花和金黄的蛋花,看上去分外诱人。
裴行俭瞟了一眼面前的四瓣海棠青瓷碗,微笑着看向琉璃,“今日的廊下食太官署上的便是汤饼,不知怎么的就想起你做的这种高汤不托了,顿时只觉得那一碗温水汤饼索然无味。”
琉璃笑道,“我看你是早间出门前葫芦头多吃了两个,那时还没胃口罢?”
裴行俭想了想,也笑了起来。
琉璃动手给裴行俭盛了一小碗肉羹,“你快趁热尝尝这没忽羊羹,用的是冯翊羊的脊肉,与平常味道不同。难得他们昨日采买到了正宗的冯翊羊,不然今早也不会给你备了葫芦头。”平日里,她让厨房给裴行俭准备的早朝时垫肚的点心,都是更好消化的小蒸饼或玉面尖。
裴行俭低头尝了一口,笑着点了点头,看看案几上除了家常的几味,还有一条烤鲤和一盘熊鹿双拼,不由奇道,“今日怎么还是这般丰盛?”
琉璃心道,这安稳饭如今是吃一顿少一顿,此时还不挥霍更待何时?想了想叹了口气,“这不是白白放走了一个美人,回头一想觉得好不可惜,只得多做几样美味来安慰安慰自己。”
裴行俭一脸恍然大悟,“嗯”了一声,“如此说来,我更要多用一些才是!”
琉璃想白他一眼,看见他一本正经的模样,自己撑不住先笑了。
两人用过饭,待阿霓几个收拾了杯盘退下,琉璃便想起身,却被裴行俭伸手轻轻一带便跌坐在了他的腿上。琉璃笑着伸手推他,“别闹,我今日忙了整整一日,身上腻腻的,净房里热水都已备好了,我去去就回。”今天她又借着挪库房装那永远不会到来的二十二万贯钱的名义,把家里的库房好好盘点了一番,大致弄清楚了到时除钱帛外还能带走多少金银器,忙得这一身大汗……
裴行俭捉住了琉璃的双手,笑而不语,看着琉璃的眼神却深得有些异常。琉璃心里不由一动,“怎么了?可是朝堂上出了什么事?”
裴行俭缓缓摇了摇头,突然道,“琉璃,我原先就曾说过,不欲留在长安,若是我有机缘外放,你可曾想过要去何处?”
琉璃看着他叹了口气,“你是不是想去西疆?”
裴行俭沉默片刻,点了点头,“恩师此次已被任为葱山道前军总管,圣上却以军费吃紧为由迟迟不肯发兵,我的确有些放心不下。”
琉璃笑道,“既然你想去的是西疆,那我想去的自然也是西疆。”
裴行俭的眼神突然有些凝滞了,半晌才微闭双眼长叹了一声,“琉璃……”琉璃也很想叹气,终于只是抬头认真看着他,“今日到底出了什么事?”
裴行俭目光变得有些悠远,语气却十分平静,“也没什么,不过是去门下省政事堂向褚相还那卷张伯英的字帖时,承蒙长孙太尉和褚相看重,特意把我叫到内室多谈了几句。”
长孙无忌和褚遂良?琉璃心中暗惊,忙问,“你与他们说了什么?”
裴行俭低头看着琉璃,笑容里带上了几分自嘲,“我若告诉你,他们先是让我把朝中诸位同僚的墨书长短都评点了一遍,然后便当众大赞我目光如炬、胸怀天下,你信也不信?”
琉璃瞪大眼睛看着他,脑子一时有些转不过弯来:怎么会这样?随即便醒悟了过来:原来是这样!她这些天虽然早已暗地准备,却一直有些不解,裴行俭就算对武昭仪有防备之心,也想去西域助老师苏定方一臂之力,但怎么会找到素无交往的长孙无忌去说什么“若立武氏为后,则国家祸乱必起”?这种话一传出来,不但是彻底得罪了武则天,更是彻底背叛了高宗。而她若是记得不错,永徽末年但凡反对武则天为后者,下场都极为凄惨,他这个最先公开表态、言辞最激烈的刺头却成了唯一的例外……原来,如此!
长孙无忌好歹也是一代名臣,没想到竟会使出这种不入流的手段来!那么,他便是索性顺水推舟了?琉璃只觉得心里松了口气,索性笑道,“这有什么?你本来便眼光精准,他们这般赞你也平常得紧。”
裴行俭诧异的看了她一眼,随即微笑起来,低头在她额头上轻轻一吻,“傻琉璃,这世上也就是你,认为我什么都是好的,还觉得别人都该觉得我好。”
琉璃笑吟吟的扬起脸,“你自然是最好的,如今那些觉得你不好的人不过是没长眼而已!”他可是裴行俭啊!
裴行俭怔怔的看着她,良久才叹了口气,将琉璃整个人环入了自己的怀中。
琉璃把头埋在他的怀里,心情一片安宁,听着他又叹息了一声,只得抬头也叹了口气,“今日你是去上过香么?衣服上的香烛味,比我身上的灰尘味怎么还要大些?像咱们如今这样,算不算臭味相投?”
裴行俭不由笑了起来,“再没见过比你更爱胡说八道的小东西!”
琉璃认真的点了点头,“正是,谁不知你裴明府阅女无数……”
裴行俭再也忍不住,伸指便在琉璃额头上一弹,“越发胡说了!”看着琉璃捂着额头抱怨,眼里却藏着黠慧的笑意,顿时明白了她的心意,胸口一涨,伸手揉了揉了她的头发,把她的头轻轻按在胸口,半笑半叹着低声道,“琉璃琉璃奈若何?”
这是什么话!他当自己是项羽么?琉璃心里腹诽,闷声应了一句,“守约不逝可奈何?”只听裴行俭在头顶上大笑起来,笑声里终于没有了那股沉闷,不由也微笑起来。
……
一轮圆月渐渐升上中天,月光从上房半开的南窗里透了进来,把床前映得一片银白,裴行俭听着琉璃早已变得悠长的呼吸,轻轻坐了起来,回头又看了一眼,罗帐的阴影里,她的轮廓并不清楚,裴行俭却依然看了很久,这才披衣穿鞋,随手束起头发,悄然走出门去。
院子里一片宁静,角落里秋虫此起彼伏的低鸣声显得格外清晰,裴行俭撩起袍角,在台阶上坐了下来,抬头看着树梢上的那一轮圆满无瑕的明月,心绪也变得宁静了许多,渐渐的神游物外。直到远远的有急促的脚步声传来,他才霍然站起,几步走到了院门口。
月光下,一个小小的黑影跌跌撞撞的跑了过来,突然抬头看见站在院门口的裴行俭,吓得尖叫了一声,裴行俭沉声道,“可是宫中有人来召?”
屏门上负责通传的小婢女吓得有些呆了,只会点头,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裴行俭不再管她,大步走了出去。皎洁的月光中,远远便能看见裴府的大门早已洞开,门外有明晃晃的火把在闪动。裴行俭一步跨出大门,就听见了一个熟悉的声音:“裴明府,圣上急召你入宫见驾,快些上马!”
裴行俭向面露焦急之色的王伏胜抱了抱手,快步抢到一匹空马前,翻身上马,两名侍卫忙拨马往北,各自举着一根火把在前面引路,裴行俭催马跟了上去。直到出了永宁坊,王伏胜这才跟上前来说了声,“裴明府来得好快!”又前后看了一眼,压低了声音,“杨老夫人适才突然进了宫,神色极为不虞,不知跟圣上说了什么,圣上也是龙颜大怒,明府待会儿仔细些。”
裴行俭向王伏胜微微一笑,低声说了句,“我心中有数,多谢王内侍指点。”
王伏胜看了看裴行俭身上整整齐齐的衣服,心里顿时有几分了然。不由暗地里叹了口气,他在陛下身边多年,陛下那般发怒却还没见过几次,连武昭仪都拦不住,但愿这位裴明府当真准备周全了!
深夜路上无人,几匹快马一路疾驰,不过一刻多钟便到了太极宫,从长乐门长驱直入,一直到了甘露殿前。
甘露殿东殿的御书房里烛火通明,高宗穿着绛色的家常袍子在案几前来回踱步,顺手抄起案上的一卷帛书翻动了几页,突然认出正是裴行俭当年手抄的《文选》,立时烫了手般远远甩了出去。回头又看见墙上高挂的先皇手书,牙关不由紧紧的咬在了一起。
御书房外,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匆匆响起,由远而近,高宗蓦地转过身来,眼神阴霾的盯着门口。
帘外传来了王伏胜小心翼翼的声音,“圣上,裴明府到了。”
高宗冷冷的哼了一声,“怎么?难道还要朕请他进来?”
门帘挑起,裴行俭大步走了进来,见到高宗,脚步一顿,长揖了一礼,“臣见过陛下。”神色从容,竟是一如平日。
高宗盯着他的脸,冷笑了一声,“你可知朕深夜召你,所为何事?”
裴行俭默然片刻,才答道,“臣不知。”
门帘外的王伏胜顿时心中一急,忍不住跺了跺脚——这位裴明府明明早有准备,此刻怎么又跟陛下打起马虎眼来了?这不是火上浇油吗?
站在王伏胜身边的小太监阿豆不由奇怪的看了自己的这位顶头上司一眼,正想低声问上一句,就听帘内传来了陛下的一声怒喝,“你到如今竟然还敢说不知!你真当朕好欺么?”阿豆顿时吓得全身一个哆嗦,大气都不敢出一口了。
裴行俭应答的声音却依然不急不缓,“启禀陛下,臣只知陛下深夜宣臣觐见,或许与今日臣去政事堂之事有关。臣对此事也有些不解,前几日褚相找到微臣,请臣帮他临摹一张字帖,今日早朝后又让臣午后去政事堂还帖。臣去之时正值宰相会食,长孙太尉与褚相却破例见臣于内室,让臣评点了一番朝中诸位同僚墨书之长短,才放臣出来。此后之事,非臣所能知晓,故陛下所问,臣的确不知。”
屋里突然变得一片沉默,烛光中,高宗又来回踱了几圈,脸上怒色稍缓,眉头却紧紧的锁在了一起。直走了足足十余个来回,才停下脚步,冷冷的道,“你当真只说了书法?”
裴行俭抬头看着高宗,“启禀陛下,臣与太尉、褚相平素并无交往,今日突然得蒙厚待,事后回想也颇为不安。然此等事务,臣又岂敢欺瞒于陛下?”
高宗缓缓点了点头,眼神锐利的看向裴行俭,“你可知今日宰相会食之后,褚遂良便称,你今日主动找到他们,是跟他们说,若立武昭仪为后,则国家祸乱必自此起?此事你有何可辩?”
裴行俭脸上微露愕然之色,随即便苦笑起来,“是臣一时疏忽,陷圣上于两难之地,臣无可辩解。”
窗棂里吹进来的秋风已然略带寒意,烛光摇曳中,高宗的脸色显得有些阴晴不定,良久才道,“我来书房之前,是昭仪说了一句,你裴守约不似这般忘恩负义之人。看来你或许不是忘恩负义,却是得意忘形、不知轻重!亏朕还一直当你是个谨慎的!”
裴行俭垂下了眼帘,“臣有负圣恩,请陛下责罚。”
高宗看着裴行俭依然沉静的脸色,火气不由又拱了上来,冷笑了一声,“责罚?你倒说说看,朕该如何责罚你才是!”
裴行俭的语音清晰平静,“臣愿出西州为吏。”
高宗顿时一呆,西州,距离长安五千多里、兵祸连绵的西州?他适才心里已转过好几圈,多少有些明白过来,这根本就是自己的那位舅父精心设下的局,为的便是让自己左右为难。以裴守约的身份,原不可能拒绝宰相之召,于此事上的确有些无辜。只是看如今的朝局,不贬黜他已是绝不可能,问题是贬到何处?若贬到河东道、河北道,似乎太轻,或许还是更远一些的江南道或岭南道更为合适,他能自己提出最好,也省的自己为难……可裴守约怎么一开口便说出了“西州”二字——大唐此前还从未有官员被贬到的险恶之地!他这是以退为进么?高宗的脸色顿时一沉。
裴行俭却恍若不觉,不急不缓的说了下去,“一则,臣虽未发此言,然天下人必以为此言为臣所出,若不严惩岂足警戒?自陛下登基以来,雨露之恩早已均施于天下,而雷霆之威则尚未加诸于臣工,故臣民对陛下敬多而畏少,如今臣既犯下如此大错,只愿以微躯承陛下之雷霆,以警百官,以儆效尤,方可略微弥补臣之过错。”
高宗不由有些动容。他当然知道,驾驭臣下必得恩威并施,不然擢拔再多人也是无济于事。舅父长孙无忌这两年在朝堂上地位之所以如此不可动摇,便是因为有永徽四年那场大案的鲜血铺路。自己这些日子以来何尝不想杀一儆百?因此才把柳奭一贬再贬,然而终究不过是削减外戚之权,难以起到警示百官的效果。若如裴守约所言,则今日之后,人人皆知但凡顺应帝心者如李义府蒋孝璋,便可得到破格的擢拔,而胆敢结党于长孙无忌反对皇帝者者如裴行俭,即使曾有恩宠加身,也会遭到空前严厉的贬黜,朝廷局面岂能不为之彻底改变?
只停了一拍,裴行俭温润的声音便再度回荡在御书房里,“二则,如今西疆局势不稳,近有西突厥频生叛乱,远有吐蕃虎视眈眈,而我朝虽置都府,却是以来降藩王为西州之首,终非长治久安之计。臣窃以为,欲平西突厥之乱,从急而议,其要在于粮草补给,从长而议,其策在于凝聚民心,臣愿以待罪之身,尽筹集粮草、教化边民之责,使圣上恩泽,广施于蛮夷之地,令大唐明月,光耀西域疆土。”
高宗的脸色彻底的缓和了下来,看着裴行俭的目光里不由自主多了几分激赏,他果然没有看错人,裴守约虽然一时大意中了舅父的圈套,但立刻就能想到弥补反击的法子,而且毫无私心,处处都是为自己着想,为朝廷着想……“只是,太委屈守约你了!”
裴行俭微微欠身,“为君分忧,乃臣子本分,况且边境战场,正是健儿建功立业之所,臣不敢辜负圣恩,亦不敢辜负恩师的教导,请圣上成全!”
高宗点了点头,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大唐臣民若个个能如你裴卿,则朕还有何忧何惧?”
听着高宗的声音渐渐变得温和愉快,从当前朝政一路谈到了西疆战事与布防。门帘外的王伏胜不由松了口气,心里暗暗赞了一声,裴明府这般心胸之人实在少有,任谁遭到陷害,不是急着推脱,求着宽恕的?他竟能真心为朝廷和陛下着想,自求远黜!难道这便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只是这样一来,库狄画师在万年宫救了自己,救了陛下也救了她的一番大恩,自己却不知何时才能还得上了……
远远传来了更鼓的声音,竟是已到了四更。夜风里的寒意越发重了,阿豆已忍不住缩着脖子轻轻的跺着脚,王伏胜看了他一眼,正想开口,就听见帘内传来了高宗略带叹息的声音,“今日我便会下旨,你三日之内便须离开长安,你且放心,待你在西疆立功,朕必召你回京都,让你替朕掌选天下人才!”大约是话说得有些多了,他的声音里微微有些嘶哑。
裴行俭声音却依旧清朗温润,“多谢陛下,臣这便拜别陛下,愿陛下龙体康安,福寿万年。”
屋里传来来一阵衣襟响动的轻微声音,王伏胜和阿豆相视一眼,都站直了身子,却听高宗突然笑道,“且慢,我差点忘了一事。说来今日这番变故全是因你有相人之能而起,你也曾跟朕评点过不少才俊,却不知依你所见,武昭仪的面相如何?”
第146章 有所不为 百般刁难
咸池殿的西殿里,隐隐飘荡着一股宁神的淡淡香气,每个人走路时都小心的放轻了手脚。王伏胜站在门口,只举得脑袋正在一点一点的变得沉重,正想暗暗掐自己一把,面前的帘子一动,一条浅黄色的素面长裙停在了他的面前。
王伏胜忙行了个礼,低声笑道,“昭仪辛苦,陛下已经睡了?”
武则天微笑着点了点头,看了王伏胜一眼,转身向西殿寝宫后的暖阁走去。王伏胜微微弯着腰跟了上去,心里却多少有些打鼓。
西殿的这间暖阁如今早已被布置成了书房,平日只有武昭仪会用。与东殿里布置精致的那间书房不同,这间屋子里只有几个简单的柳木书橱,又设了案几等物。案几不远处的六曲屏风后,隐隐还能看见一张大床。
武则天在案几旁边的月牙凳上坐了下来,又挥手让玉柳等人退到了门外,这才微笑着看向王伏胜,“阿胜也是熬了一夜吧?又跟着上了早朝,如今看着脸色都有些白了。原该让你早些歇下的,只是昨夜圣上走得那般恼怒,回来时心情似乎还有不悦,到底是出了何事?我不好扰了陛下歇息,只能来问问你,裴明府是否还好?圣上可是问清了事情缘由?”
王伏胜忙道,“启禀昭仪,圣上已是问清了事情的缘由,裴明府的确不曾说过那般大逆不道的话,他原是入了太尉和褚相做的局,如今却是有口难辩了。”
武则天顿时松了口气,“我便说裴守约绝不是忘恩负义之人,这便是了!只是我怎么隐隐听了一句,说是早朝上依旧下了贬他的旨意?难不成我是听错了?”
王伏胜回道,“昭仪有所不知,这是裴明府自求贬黜的,说是不能陷圣上于两难之地。”他口齿原本伶俐,三言两语,便把事情的原委说了一遍。
武则天轻轻点头,半晌叹道,“裴守约果然是个懂进退的,竟有这般的心胸与眼光,陛下真是不曾看错人。只是这样一来,他去西州也就罢了,我倒是真有些担心库狄画师,她身子单薄,也不知吃不吃得了这份苦。”
王伏胜一怔,忍不住也叹了口气。
武则天目光在他身上一转,笑道,“陛下就这样让裴守约去西州了?”
王伏胜忙笑道,“哪里,自然还留他说了些话,问了他对西州事务的许多看法,小的也不大懂,只是听着裴明府回话的语气似乎都颇为把稳。然后圣上便让他接旨三日内离都,又道日后必让他回来掌权人才铨选。”
武则天漫不经心的道,“之后呢?”
王伏胜一颗心顿时急跳起来,默然了一息的时间,还是抬头笑道,“之后小的便给裴明府备马去了,回来时才见他出了书房,想是磕头谢恩了一番。”
武则天微笑着点了点头,“真是难为裴守约了。”又看着王伏胜笑道,“也难为你这般辛苦了一夜,快去歇息吧,待圣上醒来,我再着人去唤你。”
大约是出了一层薄汗,王伏胜只觉得背上不知怎么的有些发寒,一颗心依旧有些乱跳,却也不好再说什么,只能笑着谢了恩,弓腰退了出去,刚一出门,被门外的过堂风一吹,不由得哆嗦了一下。他站在门口略呆了一会儿,终于还是低着头,匆匆的走了出去。
玉柳神色漠然的看着王伏胜的背影消失在转弯处,才掀帘走进了书房。武则天依然坐在月牙凳上,只是脸上的笑容早已彻底消失,见玉柳进来,淡淡的问道,“他已经走了?”
玉柳点了点头,“王内侍在门口站了片刻便转身走了。”
武则天的脸上慢慢露出了一丝奇异的笑容,“原来世上当真有人心难测这回事,枉我平日那般待他……”
玉柳轻声道,“依昭仪所见,该如何处置他才是?”
武则天沉吟片刻,笑了起来,“他既然这么有情有义,咱们自然得帮他升到更高更要紧的位置上去才是,太子那边不就缺了个管事大太监么?有他帮忙看着太子,圣上不也更放心些?圣上身边,还是留着阿豆这样笨笨的人便好,起码不会帮着一个外臣来瞒我!”
玉柳轻轻点头,阿豆的确是个老实的,若不是今日圣上在书房歇息片刻便直接去早朝,打发了他来报信,昭仪却要上哪里去知道那位裴明府竟然对圣上说了那样一番话?听阿豆说,圣上当时大发雷霆,可之后回了这边对昭仪竟是一字也未提……眼见武则天又出了一会儿神,站起来转过屏风坐在了大床上,玉柳忙默然退了出去,心里一阵酸楚。
檀香木的大床之上,已经略显陈暗的小小枕头和被子依然摆放得整整齐齐,武则天低头凝视了良久,轻轻的一笑。裴行俭说她面相贵不可言,然而刚强太过,可以做天下任何人的妻子,却不适合为帝王之妻,真是可笑,自己这般苦心经营、帮圣上拿回他应有权柄的人不适合做皇后,难道那个恨不得跟长孙太尉一个鼻孔出气的王氏才适合?也不知他究竟是什么居心!不过,也许有一句他说得对,“与子女缘薄”,所以她要留着这张床提醒自己,她到底失去过什么……
轻轻摸了摸那个小枕头,武则天站了起来,转身向书房外走去,步履轻缓,背脊却越发的沉凝挺拔。
“去请老夫人过来一趟。”
……
“啪”的一声脆响,盛满热水的六棱堆花越瓷杯在地砖上摔得粉碎,水花高高的溅起,洒上了临海大长公主的镂金紫罗裙。
侍女脸色顿时变得惨白,也不顾满地的碎瓷,扑通跪了下来,“婢子该死!”
临海大长公主厉声道,“你没听错?”
侍女忙道,“婢子听得清清楚楚,今日早朝时圣上下旨,长安令裴行俭因私议禁中被贬为西州长史,府里派去盯着裴行俭的人亲眼看见他在宫外谢了恩,便去长安县衙交印了。”
临海大长公主怔了半晌,笑了起来,“好!好!这才真是自作孽!”又看了侍女一眼,微笑道,“这般的好消息也不是日日都能听到的。你起来罢,去外面领两匹花罗,再吩咐他们细细的打听,到底是出了何事。”
侍女顿时如蒙大赦,忙不迭的退了出去,连鲜血从被划破的膝盖浸了出来都毫无感觉。
大长公主慢慢的坐了下来,轻轻念道,“西州,西州。”眼睛变得越来越明亮,转头吩咐郑宛娘,“你赶紧去裴府一趟,请,库狄氏过来议事。”仿佛得意于那个说得重重的“请”字,自己先笑了起来。
郑宛娘正在发怔,闻言忙应了声是,匆匆的走了出去。大“病”初愈的卢九娘有些惊讶的睁大了眼睛。大长公主一眼瞥见,笑道,“你想问什么?”
卢九娘忙道,“这贬黜的官员均是两三日之内便需离开长安,如今裴守约家定然是人仰马翻,那库狄氏怎么能抽身过来?”
大长公主嫣然微笑,“她自然能抽身过来,莫忘了,咱们还有二十二万贯钱没有给她!她难不成想从西州回来时再拿?”
卢九娘恍然大悟,笑道,“正是,有了这笔钱,他们去哪里都做得一个富家翁了,那些中眷裴的人,总不能追到西州去要钱!想来这库狄氏也不敢说什么不能赊欠,不能用金银器抵用了吧?只怕巴不得咱们用金来交割,不然这二十二万贯,他们得用多少马车去运?”
大长公主哈哈大笑起来,“谁说我要给她二十二万贯?”
卢九娘一愣,想了想才试探的问道,“咱们是不是该拖上一拖?他们横竖三日内要走的,如此一来,还是咱们的人掌着那些庄子店铺,买与不买又有何不同?只是,这官员贬黜,也有家眷晚走几日,甚或是留在长安的,不知这库狄氏……”
大长公主冷笑了一声,“她走不走与我何干?那庄子店铺我是买定了,但二十万贯?哼!我连零头都不会给她,谅她也不敢不卖!”
卢九娘讶然看着大长公主,一时有些转不过弯来。大长公主淡淡的瞥了她一眼,“你须知,中眷裴那些人虽然日日盯着裴守约不放,但裴守约这一贬,他们这一支便再无人能撑得起局面,这几日他们只怕连那边的门都不敢登,更别说有胆子与咱们争东西!”
卢九娘点了点头,又迟疑道,“库狄氏那边不是说还颇认识几个官眷?”
临海大长公主“哈”的一声笑了出来,“你难道没生耳朵么?裴行俭是因‘私议禁中’被圣上亲自下旨贬黜,如今这局势,他还能因议论谁被这般发落?自然是那个武昭仪!既然如此,如今那边又有谁还肯再看她一眼?”
“长安人何等有眼色,这裴行俭原先靠着圣上和昭仪升了官,如今却昏头到得罪了自己的两个靠山,这种人谁还肯伸手去沾?库狄氏跟去也罢,不跟去也罢,如今的处境,只怕比罪妇也好不了多少。我肯赏他们点钱,是恩典,他们若敢不卖,咱们那些掌柜、庄头当真都是吃素的么?那柳刺史是如何被越贬越远的?到时随便找个事,安个罪名在他们头上,他们就等着流放岭南好了!”
她脸上的笑容越发讥诮,“以那库狄氏的姿色,若是进了掖庭,却不知会落到什么地方!咱们大唐的教坊里,这种罪妇又不是不曾有过!”
卢九娘不由倏然而惊,一句“若是如此,那家产不也要被朝廷籍没”到底没敢说出来。
大长公主显然心情甚好,转头便让人传了一部乐伎到上院来演奏,又兴兴头头在台阶上设了案几坐席等物,直接坐在了外面。果然只过了半个多时辰,侍女便来报,郑宛娘带着库狄氏过来了。
大长公主懒懒的挥了挥手,“让她们上来吧。”转头便又倚在凭几之上,悠然自得的接着听曲,根本没往院门再多看一眼。
倒是卢九娘抬眼往外看了好几眼,只见跟着郑宛娘身后走进院门的库狄氏神情还算镇定,脸色却明显有些苍白,进来看了院中这架势,便静静的站在了那里。她身后的两个婢女,看着院子里的女伎,紧紧的皱起了眉头,过了一会儿脸色便越发难看起来。倒是前面的库狄氏居然没过多久便听得入神,手指轻动,竟是跟着曲子打起了拍子。卢九娘忙又悄悄看了大长公主一眼,只见她的脸色慢慢又绷了起来,忍不住有些想笑,赶紧拼命忍住了。
好容易一曲终了,大长公主这才仿佛回过神来,看向了琉璃,惊讶的挑起了眉头,“大娘什么时候来的?怎么也没人提醒我一声,这些没眼色的贱婢,今日看我怎么收拾你们!”
领客的两个婢女吓得立时扑倒在地,满口求饶,琉璃走上一步笑道,“大长公主请息怒,适才这一曲清商的确宜人,不但您沉醉其中,我等也有些乐而忘忧,幸而这两个婢子未曾打扰,才让琉璃听完了这一曲,倒是让琉璃沾您的光了。”
大长公主点了点头,心里不知为何有些不大舒服,却也想不出该说什么,只能冷哼一声,“你们下去吧,下回若还是如此不知死活,定要教你们知道何为后悔!”
琉璃微笑不语,看着两个小婢女战战兢兢的下去了,才笑道,“大长公主威仪人所皆知,又有谁敢不知死活?”
大长公主看着她的笑脸,心里不舒服的感觉更深了一些,索性叹了口气,“大娘,今日让你过来,是我听说了一事,有些难以置信,特意找你来问上一问。”
琉璃笑容微敛,淡然道,“朝廷之事,原非琉璃所能得知,不过三日之内,守约的确会离开长安去西州为官。”
大长公主长长的叹息了一声,“这可如何是好?那西州也是能去得的?听说那边夏日酷暑难耐,冬日呵气成冰,民风野蛮,茹毛饮血也是寻常,蛮夷又是日日来犯,竟是烧杀抢掠无所不为,简直不是人住之处!因此我朝便是贬黜官员,也从不曾派往那种严酷之地,守约这般谨慎之人,怎么会惹得圣上如此大怒,竟将他……唉!真真是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
她冷眼一瞟,只见琉璃身后的两个婢女中有一个脸都白了,琉璃也是默然无语,心头这才舒服了一些。笑道,“不说这些了,按理守约这几日便要离开长安,大娘你可是随他去?”
琉璃点了点头,“自然是。”
大长公主倒是当真微微吃了一惊,想了想叹了口气,“这却是不巧得紧了,我这边钱帛都没有备好……”
琉璃抬眼看向了她,“不知还差多少?”
大长公主懒懒的道,“因你说不急,我也没催,适才一问方知,这边竟是连零头都还未备齐。你看这该如何是好?”
第147章 刚则易碎 兴师问罪
琉璃抬起头来,静静的看着大长公主,大长公主脸色纹丝不变,“我也想过了,你们这一路西去的,谁知要几年才能归来?产业不转手自然是不成的,可钱帛多了,只怕还要招来祸端,我这里倒是收拾出了两三箱金银器皿,大概也差不多有个万来贯钱,你们先拿着,下剩的待你们从西州回来再补上,你看如何?”
她看着琉璃,笑得温柔之极,“我这也是替守约着想,他如今怎么也是待罪之身,真是身怀巨款,说不得还会招到莫测的祸事,你说是也不是?”
琉璃点了点头,脸上突然露出了如释重负的微笑,“如此也好。”
临海大长公主瞟了她一眼,“此话何意?”
琉璃笑道,“大长公主说得是,咱们如今是待罪之身,二十万贯固然招祸,难不成万贯便不招祸了?既然大长公主这边钱帛还未备好,便不劳烦您再备,说来这钱帛我与守约原是约定好要交给族人的,既然如此,我们离开长安前便把田产店铺都交到族里保管便是。”
大长公主的脸色顿时就变了,冷冷的盯着琉璃,“你是要反悔么?”
琉璃惊讶的看着她,“不是公主自己说钱帛未备好么?”
大长公主慢慢坐直了身子,脸上露出了毫不掩饰的冷笑,“既然你已应了将那些庄子店铺转给咱们河东府,便断无反悔的道理,我倒是想是如数给,守约自己犯下这般大错又怨得了谁?先给这些金器,原是见你们路上不便带那些钱帛,体谅你们一二而已!须知财帛红颜都是祸水,你若是计较这些身外之物,当真惹出什么祸端来,届时只怕后悔也来不及了!”
琉璃垂下了眼帘,半响无语。大长公主叹了口气,语气又变得懒懒的,“你也莫太过担忧,我虽然只是个不管事的,好歹也占着大长公主的名分,守约既是我看着长大的,少不得也要帮他一二,总不能教你们在那种荒蛮之地,想落叶归根都不得,只是你们自己,也要懂得进退才好。须知这长安城里,不知多少人就爱看人雪上加霜,偏偏这世道上最易遇上的事,又正是雪上加霜……”
琉璃蓦然抬起头来,声音变得有些生硬,“大长公主的意思,琉璃明白了,大长公主这般处置,原是为我们好。只有一样,我曾应过族中的婶婶们,这产业转手之时,会请她们到场,我是分文不取的。大长公主若能应了这一条,余者都无关紧要。”
临海大长公主略带诧异的看了她一眼,难不成她说的“分文不取”竟是真心话?想了想才道,“这又是何必,钱帛多少都是你们家的私产,为何要她们在场?”
琉璃的语气斩钉截铁,“大长公主明鉴,琉璃曾当众发誓赌咒,若是用了一钱于自家,便不得善终。大长公主此刻能凑出多少原是无关紧要,却不能让婶婶们疑心我谋了私。我已想过了,此事原不宜迟,后日午前我便会请婶婶们到家庙前交割清楚,大长公主您要接手也罢不接也罢,琉璃都会把田地店铺的契约连带公主所赠的奴婢们的身契带过去,若无人肯买,便都充作族产,以了结了此事!”
她神色平静的看着大长公主,“只是大长公主若是愿意接手,不知这两日能筹集多少,也好让琉璃有个准备。”
大长公主目不转睛的盯着琉璃,半晌才极慢极慢的点了点头,“好,很好,可惜我这府里原也没有太多的余钱,想来这两日再凑一凑,总会凑足一万来贯,后日我便过去看看,若是无人能出更多,说不得我也只好帮你这个忙了。”她不就是想拿中眷裴那样人来对付自己么?不就是觉得自己抹不开这个面子么?却也不看看这已经到了什么时候!
琉璃微笑着行了一礼,“如此甚好,多谢大长公主,琉璃有事,先行告退。”
大长公主漠然点了点头。琉璃刚刚转身,另一个越窑瓷杯便“啪”的落在了台阶下的青砖上,随即便是大长公主的懒洋洋的抱怨声,“我还当这杯子有多硬,原来却是越硬便越是不经摔,这泥土的便是泥土,再是经过火炼,它也变不成金。还是本份些,莫让人再摔得它泥都做不成才好。”
阿霓和小檀顿时脸都有些涨红了,琉璃却恍若不闻,径直走出了院门。院门外的檐子早已撤下,琉璃皱了皱眉,四下看了一眼,来往的奴婢竟都似没有看见自己这一行人,阿霓忍不住怒道,“难不成还要我们自己找路找出去?”
琉璃的笑容带上了几分轻蔑,扬声道,“正是,河东公府何等繁忙,大长公主御下何等有方,似咱们这般的客人,便算是受召而来,出门时也得自己找路出去才是。”
小檀声音清亮的接道,“娘子,这难不成便是唐人高门大户的规矩?婢子虽然是在胡商家中长大的,却当真不知原来唐人大户有这般的礼数!婢子回去跟姊妹们告别时,倒要好好说说这新鲜事。”
琉璃淡淡的一笑,“你莫乱说,大约也便是河东公府是这般的礼数罢了。”
主仆三人一路说一路便往外走,走了没多远,便有管事娘子打扮之人急急的从后面追了过来,赔笑道,“大娘走得好急,抬檐子的奴婢们只是略走开了一步而已,请大娘稍等。”
琉璃脚步顿都不曾顿一下,“不必麻烦了,我倒也记得路。”
管事娘子额头见汗,却又不好拉琉璃,只能一面引路,一面赔着不是,琉璃脚步甚快,待后面抬檐子几人气喘吁吁的赶到时,却已是看得见河东公府的二门。
在二门上刚刚上了马车,小檀的脸就垮了下来,“娘子,咱们难道便由着她这么欺负?一万贯,她怎么说得出!她就是吃定了如今阿郎被贬,那几户人家断然不敢跟她相争罢了!要不,让婢子回去问问安家阿郎们?”
琉璃安慰的拍了拍她的手背,“你又说傻话了,舅父那边钱帛自然是不缺,但若真接手了,不是自找祸端么?你记着,她是大长公主,咱们如今只是待罪之身,鸡蛋还能往石头上碰?我只是没料到她竟会吝啬至此!若是以前也罢了,横竖不是咱们的财产,多了少了又如何?只是如今……唉,这也差得太远了些!”
一旁的阿霓紧紧的皱着眉头,“娘子,你说阿郎是当真是被人陷害的,他当真不曾与人私议过昭仪之事?”
琉璃叹了口气,“你家阿郎是什么性子,你们也该知晓一二,他可是胡乱说话之人?平日可曾对昭仪有半个字的不敬?又怎么会突然去跟外人说?昨日他便说起过,他去政事堂时所遇之事颇有些古怪,结果半夜便被召入了宫里,今日消息回来,我才明白,哪里是古怪,他分明便是落入了太尉几个设下的局!只是无可辩解,圣上才不得不发落他。至于去西州,你莫忘了,苏将军领兵会去何处?我若猜得不错,圣上只怕心里也是信他的,才让他去了那边。”
阿霓低头想了半日,双眸闪亮的抬起了头,“娘子,奴婢自然是要跟您去西州,只是爷娘还在,请娘子开恩让奴婢过去给爷娘磕个头,奴婢去去便回。”
琉璃往窗外看了一眼,扬声道,“阿古,咱们往西走,走宣阳坊东门那条道回府。”
阿霓忙谢了,琉璃摆了摆手,又笑着看向小檀,“你莫急,你嘴角伶俐,待会儿回了府,让阿古带你到中眷裴几个叔父家中报个信,就说后日午初,请叔父婶娘们到家庙前议事,记得把今日之事和大长公主的出价也说一遍,省的她们到时抱怨我。待办完此事,明晨你也带上几色礼物,和阿琴一道去几位舅父那边告个别。”
小檀努力笑得若无其事,“多谢娘子体谅!”又忙道,“娘子莫听那大长公主胡言,他们唐人不知,咱们难道也不知,西州不过是平日热一些、风大些,却极是繁华的,又不似长安这边规矩大,更是自在。更莫说长安这边看不到的瓜果,那边便是拿来做米面吃也使得!”
琉璃微笑道,“我自然知道。舅父不是说过,那边的市坊,比西市也不差什么。”她的小舅父便常年来往西州与长安之间,大舅父在西州也有店面宅院,二舅安四郎虽然店面都在长安,却也常贩些丝绸过去。西州于长安唐人而言,是可怖的蛮荒之地,但在安家人看来,却几乎是故乡热土。
小檀忙点头应和,又说起了西州那边的珠宝香料如何物美价廉,琉璃连连点头,阿霓此时却颇有些心神不宁,半句也没听进去,车子又行了一段,缓缓停在了宣阳坊的坊门之外,她忙站了起来,“娘子,婢子去去就回。”
琉璃掀起车帘,看着阿霓脚步匆匆的跑向了坊门,没多久背影便消失在了门内,才微笑着扬声道,“咱们回去!”
……
苏府的上房里,苏定方长叹了一声,神色复杂的看着自己唯一的爱徒,“纵然如此,西州长史也不是那么好当的。那边情势复杂,安西都护鞠智湛身为高昌王裔,根基深厚无比,你虽然官居不过六品,到了那边却也只在他一人之下而已,更要处处谨慎才是!”
于夫人的眼睛早已红了,低声道,“你这孩子就是死心眼,你老师又不是第一回去西疆了,这次就算形势差些,他又不是主帅,你何必要搭上自己?你不为自己着想,也要想想琉璃,她性子刚强,身子骨却是弱的,好容易过了几天安稳日子,如今竟要跟着你去吃这样的苦!”
裴行俭脸色微变,垂眸不语,苏定方皱眉道,“事已至此,多说何益!大娘也没那般弱不禁风,西州更不是什么虎狼之地。”
于夫人忍不住嘟囔了一句,“你们要建功立业,自然哪里都是好的!那种风沙之地,琉璃她一个娇滴滴的小娘子,只怕一出门吹也吹跑了,还不如虎狼之地……”
苏定方忍不住瞪了她一眼,于夫人毫不客气的瞪了回去,“依我说,守约既然是被诬陷的,说不得过两三年便回来了,琉璃不如留在长安,若是怕那些人烦扰,便住到咱们家来,看谁敢来扰她!”
苏定方冷冷道,“若是两三年回不来呢?若是要十年八年呢?”
于夫人不由一窒,随即便道,“你也说了那边情势复杂,便是守约两三年回不来,也等立稳脚跟了再来接她,岂不更妥当?”
苏定方沉吟了片刻,似乎也觉得有几分道理,到底还是皱眉道,“这是守约和大娘两人之事,你我争来吵去作甚?”
于夫人忙转头去看裴行俭,只见他脸色似乎更白了几分,顿时又后悔起来,忙道,“唉,我也是瞎操心,我记得琉璃的母族似乎就是那边过来的,或许她去了反而无事。时辰不早,你也熬了两天一夜了,回去赶紧歇息,明日我再去看你们,有什么为难的尽管跟我说,我横竖是个闲人,帮你们收拾打点大约还做得。”
裴行俭微微欠身,“多谢师母。”
苏定方便问,“家庙和陆侍郎那边你都去了?”
裴行俭点了点头,“弟子前日便去过家庙,适才来这边前,也去陆侍郎府上给他们叩了首,明日再与琉璃一道去拜别库狄丈人。”他还让阿成给李淳风送去了一坛清酒,想来这一切都是李公意料中事吧。
苏定方看了他一眼,“如此甚妥,你走前便不必再过来了,想来不过一年半载,咱们师徒便能在西疆相见。”
裴行俭站了起来,撩衣跪倒,行了一个顿首之礼,“恩师保重。师母保重。”
于夫人揉着眼睛没说话,苏定方叹了口气,“你也一路小心。”
裴行俭缓缓站起,转身走出门去,到了院中,清清楚楚听见身后苏定方的低声劝慰声,“好好的你哭什么?”于夫人带着哽咽的叹息声,“我心疼守约,更心疼琉璃,守约是个什么苦处都放在心里的,琉璃又是那样的身子骨,跟我学管账都能瘦成那样,怎么吃得了那种苦……”
裴行俭只觉得脚下突然有千斤之重,要用尽全力才能一步一步走出去,好容易到了门口,翻身上马,心神有些恍惚的到了自家门口。门房的奴仆忙上前牵住了马,神色比平日要惶然许多,却还是照例回禀道,“今日午前河东公府请娘子过去了一趟,没多久娘子便回来了,适才应国公府的杨老夫人又亲自上了门。”
杨老夫人?昨日应当是袁公瑜去她那边告了状,她才连夜入宫的,今日过来,是兴师问罪的么?裴行俭心里顿时一凛,忙加快脚步往里走,刚刚走到上房的院门口,就见小檀坐在院外的台阶上,两眼通红,一面抹眼泪,一面嘴里还在嘟嘟囔囔的低声咒骂。
第148章 诛心之语 断腕之殇
一眼看见裴行俭,小檀忙不迭的站了起来,几下擦干了眼泪,勉强扯了个笑容,“阿郎回来了。”
裴行俭眉头微皱,“你在此作甚?”
小檀小心的看了他一眼,“杨老夫人在上房跟娘子说话,我,我怕闲杂人等来冲撞了。”看见裴行俭眉头更紧,忙道,“杨老夫人来时脸色还好,并没有气恼的模样。”
裴行俭心头一松,忍不住看了小檀一眼,“你可是舍不得长安的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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