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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麴崇裕早已看清了云伊的容貌,听得琉璃这么一说,倒也没大往心里去,只是微微点了点头,正要迈步,云伊已笑着问琉璃,“姊姊,世子来家中做客,咱们不用留他用饭么?”
琉璃一怔,想了想只能解释道,“世子是从军营捎了姊夫的家书和口信过来,待姊夫归家时,咱们再请世子来用饭不迟。”
云伊眼睛顿时一亮,急切抬头看向麴崇裕,“你是刚从军营回来么?军营那边情况如何,唐军可是杀了贺鲁那贼子?”
这位怎么也是个关心战事胜负超过关心家人安危的?麴崇裕愣了一下才道,“前方战事还算大致顺遂,只是若要一举擒拿贼首,大约还要等待时机。”
嗯?他说了这一串,意思到底是打赢了还是打输了?云伊困惑的眨了眨眼睛,还要开口,琉璃上前一把携住了她的手,“世子刚从军营回来,旅途疲惫,咱们不好再打扰,回头姊姊再寻人细问一番可好。”
云伊的脸上顿时露出了几分失望之色,闷闷的点了点头。
麴崇裕的目光在她身上转了一圈,又看了看琉璃,心中的狐疑不由更甚,这位女子的相貌虽然和琉璃略有相似之处,但礼数言谈,竟全然不似长安女子,连西州的普通人家也不会教出如此口无遮拦的女儿,可看她的气派,却又不似小家碧玉,也不知是什么来路!
他目光又在柳如月身上停了一停,心中冷哼了一声,却也懒得计较,只是向琉璃欠了欠身,“崇裕这便告辞,夫人若有事情吩咐,遣人去都护府或寒舍知会一声便是。”说完转身便走了出去。
云伊回头看了他一眼,不等他走出门去,便忍不住对琉璃低声抱怨道,“这位郎君人长得倒俊,怎么说话却与对面那卖绸缎的阿婶似的,半日也无句痛快话,他说的到底是什么意思?”
她的声音并不算大,只是麴崇裕耳目灵敏,他正迈出门槛的右脚在门上差点绊了一下,忙挺直腰杆,若无其事的迈步出去,心头对这位三娘的身份顿时再无一丝怀疑:果然是与库狄氏一家的,多半是嫡亲的姊妹!
琉璃忙拉了云伊进门,待门帘落下,才忍不住大笑起来。云伊奇道,“姊姊笑什么?我难道又说错话了?”
柳如月跟着走了进来,掩嘴笑道,“云伊自然不曾说错什么?你今日这话,原是说得再对也不过!”
云伊顿时松了口气,拍拍胸口也笑了起来。
琉璃手里拿着裴行俭的信,多少有些心神不宁,柳如月目光在她手上一转,便对云伊笑道,“你昨日不是画了梅花么,可否带我去看一看?”
云伊忙点头,“你跟我来!”拉着柳如月便向自己的小院走去。
琉璃这才坐了下来,拆开信封,一目十行的看了下去,裴行俭的信并不长,只是简单提了句苏定方立了战功,只是如今三军结阵而行,既无法破敌获粮,而天气转寒,马匹的草料补充也会日益困难,粮草供应上再不能出任何问题,他会留下协助苏定方,估计十二月前便会回西州,若是遇上烦难之事,可找麴世子相助。信末才提了一句,已是深秋,卿多保重。
想到离十一月底足足还有三个月,琉璃坐在那里,怅然若失,仔细再读一遍时,又有些疑惑,他居然让自己有事可找麴崇裕相助,却没有提一个字的白叠……这两个男人,到底葫芦里埋的是什么药?
第62章 忠人之命 生财之道
武城乡的周家村虽然并不富裕,又颇有悍名在外,村头那排灰皮杨树却是生得分外体面,棵棵都有近十丈高,到了十月底,树叶渐渐落尽,挺拔的笔直枝干看去便如一个个顶天立地的汉子,散发着逼人的傲岸之气。
这一日,日头刚刚爬到杨树的树梢上,周村正便有些坐不住了,先是打发了孙子到村头去看着路口。眼见日头快到中天,他索性穿上了自己最好的一双靴子,扯了扯身上昨天刚浆洗过的本色火麻布袍子,出门前还仔细打量了一番早已收拾得整洁清爽的小院,这才压着步子往村头走去。离村头还有好几十步远,便听得一群孩童齐声欢呼起来,“过来啦,过来啦!”
周村正唬得撩起袍角便跑,跑了几步,又惊觉这摸样有些不成体统,忙放下袍子,脚下生风般疾步走了过去,到了路口伸长脖子一看,哪有半个人影?再看那群孩童,却是都蹲在地上,几个小脑袋挤成一团,专心致志的用小树枝驱赶着两窝蚂蚁去抢一只小青虫,大约好容易将两窝赶到了一处,又是一阵欢呼雀跃,而自己的孙子,正是嗓门最大的那一个。
周村正顿时气不打一处来,一巴掌拍在孙子的头上,险些没让他的脸直接压入蚂蚁大军中,孩童们回头看见村正铁青的脸,顿时“轰”的一声作鸟兽散,只剩下那个满脸通红又不敢哭的苦命娃儿,继续接受着祖父从语言到武力的教训。
周村正骂了好一会儿,自家孙子却突然抬起头,讷讷的道,“祖父莫骂了。”他本来已经消了些的火气顿时被勾了下来,“莫骂,不骂得你长些记性,你下回不照旧贪玩误事?”
小五的声音带上了一点哭音,“祖父,孙儿不是这个意思……”又看着村正的身后道,“祖父,你先莫骂我。”周村正火气愈旺,一个爆栗便敲上了孙儿的脑门,“还敢顶嘴!”身后却突然传来一个笑嘻嘻的声音,“村正好兴致!”
周村正忙回头去看,却见到了一张熟悉的圆圆面孔,正是半年前在周家村里住过好几日的小差役,牵着马在向他笑。
他唬得几乎跳起来,忙赔笑道,“王差官!”一眼又看见王差役身后不远,股偶然还有十余匹高头大马,为首的除了他曾远远见过一面的那位麴世子,更有两个打扮素净的年轻女子——正是他等了一上午的贵人们到了!
周村正心头不由好不懊恼,低头狠狠的瞪了自己的孙儿一眼,“快去叫你父母叔伯们准备着!”又忙忙的换上笑脸,跟在王差役身后走了过去,规规矩矩作了个长揖,“小的周六,见过世子,见过长史夫人。”只听得一个醇厚的声音道,“有劳村正了。”一个柔和的声音说了声,“老丈辛苦。”又有一个清脆的声音笑道,“姊姊,这排树生得好生有趣。”
姊姊?周村正心里不免有些嘀咕,却也不敢多言,只是引着这行人进村向自家走去。
几十户人家的小村子里此时早已轰动,但凡还能走动的,都已站在了门外,见了麴崇裕、琉璃和他们身后的府兵,也不敢走近,远远的便作揖行礼,“夫人”的问好之声不绝。
这番情形,近半个月来,琉璃早已见得惯了,却依然有些不大自在,好在这村子不大,没几步便到了周村正的家门口。这处院子看去比旁的屋子明显齐整许多,屋前屋后亦是种了些桑树、枣树,一大家子十几个人都已候在门口,琉璃一眼便注意到那个脑门依然通红的娃儿,正从母亲身后探出头来看着自己,那眼睛忽闪忽闪的好不明亮,她点头笑了笑,那孩子脸上一红,忙不迭的躲了回去。
西州的富裕人家多是三代同堂,周村正家也不例外,三个儿子都住在一处,光孙子便有六个,好在院子倒也宽阔,青瓦土屋足有八间,当中的北房堂屋更是宽大,院子里则放了两架老式的维车与织机。
一行人自是先到堂屋落座,喝杯酪浆,说些客套话,琉璃于这些话上原都不大留心,只是那周村正没几句话便说到了当日裴行俭如何烧了赋税账册,“小的站得近,看得真真的,长史那气度……”他皱起眉头想找个词来形容,想了半日还是摇了摇头,“小的也说不上来,只能跪下谢恩,长史竟和和气气的给咱们这些还了礼,说是不过是应做的!”他抬起袖子擦了擦眼角,又笑道,“如今夫人竟又来咱们这地界,亲自教给大伙儿如何纺织那白叠,小的听着原是不敢相信的,如今还觉得像是做梦!”
他竟是亲眼见过裴行俭烧账册的么?琉璃突然觉得这位看上去脾气便不大好的村正亲切了几分,微笑道,“村正如此一说,我倒要无地自容了。”
云伊听得却有些云里雾里,忙问琉璃,“姊姊,长史到底烧了什么账册?”
琉璃转头正想跟她说一声“回头再说”,那周村正是个性急嘴快的,应声道,“娘子有所不知,咱们这西州原先赋税最重……”竟是详详细细把经过说了一遍。
云伊听得悠然神往,“长史看着面凶,原来却如此心善!”
一屋子人都没有接话,琉璃也有些哭笑不得,云伊却立刻又转头看着麴崇裕,“世子,你不是管着这西州的赋税杂役么?既然村正他们这般可怜,为何你不早把账册烧了,把赋税减了,倒吓了他们这些年?”
自打周村正说起烧账册之事,麴崇裕便没再开口,只是神色淡淡的听着,此时脸色不由一僵,顿了顿才道,“崇裕并非朝廷命官,不敢与长史相比。”
云伊惊讶的瞪大了眼睛,“你不是朝廷命官?那你这些天为何又要征集民夫服那杂役?”
麴崇裕微微皱眉,“此乃长史所托,受人之托,崇裕自当忠人之命。”
云伊恍然大悟的点头,“原来你要听命于长史的,怪道这些日子都要跟着姊姊,是怕你一个人来无人听你的么……”
麴崇裕的脸色顿时黑了下来。琉璃心中哀叹一声,忙道,“你胡说什么?如今战事紧张,长史人在百里之外,世子才不得不屈尊来做这些细务!再说局势不稳,若是没有世子护送,你我焉能出城?你这般胡言乱语,也不怕被人笑话,还不快向世子赔不是!”
云伊睁大了眼睛,全然不明白自己怎么又说错了话,麴崇裕已面无表情的道,“三娘天真烂漫,夫人不必怪她!”
琉璃满脸都是抱歉,“多谢世子宽宏,我家妹子年幼无知,回去后必好好管教她。”又捏了捏云伊的手,皱眉道,“以后你再这般胡说,还是莫要出门的好!”
云伊正要反驳,听得“莫要出门”四个字,立时不敢多说,讪讪的看了麴崇裕一眼,欠身行了个礼,“请世子见谅,我说错话了。”想了想又补充道,“我原不知,你竟是不用听命于长史。”
琉璃连气都叹不出了,也不敢看麴崇裕的脸色,站起来笑道,“时辰不早了,若是方便,村正可否将村中丁女们都唤到院子中来?”
周村正忙不迭的应了声“是”,正要往外走,却听那位世子冷冷的道,“劳烦将村中所有丁男与中男都唤到村头!”
眼见这位村正抹着冷汗出了门,琉璃又对堂屋中候在一旁的周家三个儿媳笑了笑,“烦劳你们再取些去籽开松后的净白叠过来,也好纺给大伙儿看。”
麴崇裕也站了起来,向琉璃点了点头,一言不发的走了出去。琉璃这才暗暗松了口气,看了云伊一眼,只见她皱着眉头,模样看起来比麴崇裕还苦恼了好几倍,只得轻声道,“以后你若有什么不解之事,回家问我,莫在外面乱问了!”
云伊闷闷的点头,跟着琉璃出了门,果然便不再开口。没多久,院落里便挤满了妇人。此事琉璃这些日子早已做得轻车熟路,先让小檀把工坊里出的寻常白叠布拿出来让大伙儿传看了一遍,周家的媳妇也把装了净白叠的篮子递给大伙儿。众人面对着琉璃原本有些拘束,待看到这白叠布和净白叠,好奇的天性顿时占了上风,叽叽喳喳的议论起来,“真是白叠布么?娘子用了什么法子,怎能纺得如此细软?”“这白叠怎么变得如此干净?”
琉璃笑道,“也没什么稀奇的,你们看到的那白叠乃是用机车去籽开松了一番,但凡用了这种白叠,人人都能将白叠布纺得如此细软,莫说可以代替绢帛来交调,若是拿到市坊上去,一匹也能换上一缗钱。”
众人顿时哗的一声议论开来。可用白叠代替绢帛的告示如今自是人人知晓,可西州人谁不知晓白叠好种布难纺,光剥籽就不知要费多少工夫,因此不是家中实在无钱粮买布,寻常妇人决计不会去讨那个苦头吃。此刻见了这种干净松软的净白叠和能换上一缗钱的白叠布,各个不由都动了心。
琉璃也不多说,只是待众人传看完毕,便拿出早已备好的细梳和蜀黍杆,当着众人的面卷了白叠条出来,又在纬车上慢慢拉出棉线,纺了一会儿便对周家大媳妇笑道,“你来试一试。”
这周家大媳妇原是会纺白叠的,笑着走上来,照着琉璃的摸样卷条抽线,很快也拉出了同样的棉线。琉璃鼓励了几句,便有心细手巧的妇人也上来试了一遍,兴奋的笑道,“这般便成了么?”
琉璃点头,“正是,待纺出一斤线后,上机便能织出一匹与这一般无二的细软白叠布。”
院子顿时一片热闹,又要自己动手来试的,有问这白叠去哪里卖的,也有聪敏些的妇人高声问道,“这净白叠又该去何处买?”
众人顿时安静了下去,正是,若无这种净白叠,只怕布是纺不出来的!
琉璃笑道,“这净白叠是将寻常白叠用机车细细处置一遍才能得,三斤半白叠朵子方能出一斤。只是那机车都极为昂贵,要数十缗一套,如今每村由村正做保,官家贷给村正一套,大伙儿种了白叠,便可拿到村正这里来处置,只是每出一斤净白叠,要出三十钱工钱与村正。”
一斤净白叠要三十钱,这般花上半个多月工夫,织成了白叠布便能换成一缗钱,便是不用来织布,做成袄子被子,不比如今的强得多?众人看着庭院中的纬车织机,心头都暗下决心,回去便要将家中的旧机子找出来,明年更要种上几亩白叠。这一亩白叠能出七八斤朵子,足够织成两匹布,若是多种一些……头脑灵活些的妇人算清了这笔账,脸上已满是笑容。
琉璃看着众人的脸色,心里暗叹了一声,微微扬起了声音,“只是这处置净白叠的机车一日也不过能出一两斤,因此每家每户最多也能种上两亩,却不能因这白叠利大,便不种粟麦了。这些事情,大伙儿只怕还要跟当家的商议商议才是。”
这些妇人们有的依旧兴奋,有的则有些失望,待得她们议论纷纷的走出院落,琉璃也返身进屋,喝了几口清水。关于白叠布的这些花样都是麴崇裕想出来的:村正们可通过轧车弹弓一日得上三五十文,自会千方百计的保守秘密,而每村按户数严格控制轧车的数量,一则不至于影响了粮米的收成,二则也让白叠布不会因为产量不过多而跌价,保证了麴家工坊的利润——这只孔雀做起生意来,头脑当真是要得!不过,明知他打的算盘,琉璃却也不得不承认,自己无论是身为长史夫人,还是麴家工坊的合伙人,都无法提出任何异议……
又过了一刻多钟,外面传来一阵脚步声响,麴崇裕与周村正一前一后走了进来,周村正见了琉璃满面是笑,“还是夫人的主意好,若不是这些妇人们去得快,今日这杂役分配也不会如此顺遂。”
琉璃点头笑了笑,没有做声。是啊,这好端端的让全村男子都服上一个多月的杂役,帮官府运送军粮,谁又会真正乐意?可若官府同时又给了大家一条新的生财之道,这种不乐意自然也会变得淡薄些。若非如此,麴崇裕又何必挑着最刺头的这些村落,让自己来搞这一出亲民表演?
可西州不过三四万人口,即便像如今这般全民动员,要支撑起十万大军的粮草后勤,也极为吃力……麴崇裕在西州都是一日日的马不停蹄,不知道裴行俭在军仓那边调动着三州的民夫车队,支撑着十万将士和超过十万匹战马的嚼用,又会是怎样一副情形?
琉璃一时心情低落,压根没注意到,身旁的云伊不满的看了麴崇裕好几眼,后者却仿佛根本没看见她一般,漠然的转过头去。
在这日复一日的忙忙碌碌、东跑西颠中,天气一日比一日寒冷,转眼便入了十一月,离裴行俭所说的回转西州的日子越来越近,琉璃拿着新出的净白叠给裴行俭做了两件冬袍,只是冬至节这一天,曲水坊的裴宅没等来裴行俭,却等来了身上血迹斑斑、满脸失魂落魄的米大郎。
第63章 怛笃血雨 西州腥风
冬至大如年。
西州民众原是以汉人居多,那些名门大族又讲究魏晋遗风,每年冬至时分,自是别有一番热闹景象。只是显庆元年的这个冬至,整个西州城里,却看不到往年里屠羊杀牲的欢欣喧闹,街上的行人来去匆匆,连壮年男子的身影都难得一见。
西州都护府的门口,那张征发全州丁男中男轮流勤军的告示,依然张贴在最醒目的位置,而往年此日早该休沐的官员和差役们,却是进进出出的忙个不停。
琉璃倒是偷了一日的清闲,想到许久不曾见过康氏,午后便带上节礼去了隔壁坊的安宅。康氏身子已明显变得笨重,一见琉璃便快步上来拉住了她的手,“才几日不见,你怎么便瘦成了这般摸样?也不多自己保养着些!”
琉璃只能叹气,这般寒风凛冽的冬日,她也只想舒舒服服在家中窝着,奈何有些事情,却不是她能心安理得躲开的,就如安三郎,不也是已然两个多月不曾归家么?不过,看着康氏那隆起的肚子,听着她低声细语的熟悉絮叨,琉璃这些天来一直都有些烦闷的心情却突然安宁了下来。待进了里屋,只见满床都是精致亮丽的小衣裳,忍不住笑道,“怎么都是红的花的?”
康氏微笑着的脸上几乎在发光,“婶娘们都说这一胎像是个女儿,家中那个混小子,我可是被他闹怕了!”说着又看了看琉璃的腰身低声道,“如今入了冬,你也该好生补一补才好,我看那韩四就是有些本事的,原先说是外伤金创上极好,这几个月里看妇人、小儿也是人人都道不坏,你若让他看,他必然更尽心。”
琉璃笑着摇头,自己这具身体,满打满算还不到十八周岁,吃补药也太早了些吧?康氏见她不以为然,忙又絮絮的说了几句。琉璃正招架不住,门外却传来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响。
阿燕的声音里还带着些喘息,“娘子,家中有客人登门,说是带了阿郎的口信。”
琉璃“腾”的站了起来,迈出两步,又忙转头道,“阿嫂……”
康氏哈哈大笑起来,“你跟我还讲什么虚礼,快些回去是正经!”
琉璃脸上有些发烧,“过两日我得闲了再来跟阿嫂说话。”小檀到门口打起了帘子,琉璃快步走了出去,就听小檀笑道,“是什么客人这般要紧,要姊姊来跑这一趟?”
琉璃心里一动,看了阿燕一眼,阿燕显然走得甚急,脸颊通红,脸色虽还镇定,一双眼睛里却分明满是焦虑,对上琉璃的目光,微微的点了点头。
琉璃的心顿时一沉,快步往外便走,出得院子,阿燕跟了上来,低声道,“是上回送云伊娘子过来的那位米大郎,说是军营那边出了些事,阿郎让他来西州找麴世子上报朝廷。”
上报朝廷?琉璃脚步不由一顿,转头便道,“小檀,你快去都护府问一声,世子今日可在,若是在,便请他速来家中一趟。”
小檀有些愕然看了看琉璃,应了一声转身便走。阿燕忙又道,“娘子,那米大郎的情形看着似乎不大好,婢子以为,还是先去寻了韩医师,让他过来看看?”
琉璃点了点头,自己三步并两步往家中走,只是一进曲水坊的坊门,心便沉到了谷底:自家门口附近站了好几个人,不时指指点点、交头接耳。有人一眼看见了琉璃,高声道,“库狄娘子,先头有个身上带着血迹的人进了您家!有人道看那模样像是贩人的米大,那厮不是好人,娘子可要让小的们去府里请差役们过来?”
这米大郎竟然是个臭名昭著的?琉璃暗叫晦气,忙笑道,“多谢各位,我已知晓,不必去烦劳差役了,我心里有数。”有人还要再问,琉璃却不好多说,摆了摆手,提步便进了家门。待她进了外院的堂屋,一眼看见屋里的情形,心里不由更是叫了声苦。
堂舍里,几个月前曾见过一面的那位米大郎歪歪斜斜的坐在席褥上,看上去竟似比上回瘦去了一小半,又黑了好几个色度,身上的冬袍上斑斑点点的分明是染着血迹,脸上也是灰扑扑的,鼻子青肿得老高,让那张本便凶横的脸孔更添了十二分的狰狞。
在他的对面,云伊叉腰而站,雪白的脸孔涨得通红,声音也尖锐得有些刺耳,“你再胡说,我先叉了你出去,什么救人报信,也不看看自己是什么德行,竟骗到姊姊这里来了!”
琉璃忙走上去拉住了云伊,“你怎么过来了?你先回自己的院子,这些事务我来处置便好。”见米大郎挣扎着要起来,摆手道,“不必多礼了,到底出了何事?”
云伊转身看着琉璃,“姊姊莫听他的,此人最是刁滑,如今又编了一套胡言乱语,说是唐军屠了怛笃城,他因救人伤了两个唐军,逃出唐营后,裴长史令他来找麴世子,要把事情上报朝廷!他也不想想,怛笃那般的大城,又不是贺鲁的部属,唐军好端端的屠城做甚?他这种人,不知害了多少人命,什么时辰又改行救起人来了?真真是一篇鬼话!”
屠城?琉璃脸色顿时一变,一个原本模模糊糊的印象突然变得清晰起来。
米大郎脸上又是冷笑又是发狠,嘶声道,“米大诚然不是善类,但今日若有一句虚言,便教某天打雷劈!”
云伊冷哼了一声,“你以为你不会被天打雷劈么……”
琉璃心烦意乱,忍不住道,“云伊,你先回院子!”
云伊顿时大急,“姊姊,他真真不是好人!”
琉璃叹了口气,“云伊,他是不是好人暂且不论。他今日所说,只怕是真的!”
米大郎瞪大了眼睛,挣扎着从坐席上爬了起来,“多谢娘子,多谢娘子肯信米某,娘子快去请世子过来,迟了便来不及了。军营那边,因苏将军说屠城是做贼,又不肯与他们同流合污去分财帛,他们才污蔑某是叛城的余孽!裴长史道,定要让朝廷知晓屠城之事,还说越快越好!”
琉璃认真的看着他,“世子那边我已吩咐人去了,那屠城究竟是怎么回事?你又怎么成了叛城余孽?”
米大郎已站了起来,“启禀娘子,六日之前,唐军到了怛笃城下,怛笃城主便带人出城来降。先头原也说的好好的,可不知怎地,待某第二日午后在军营告了假,进城想寻人时才发现,那里竟是成了一片人间地狱!那般惨状,某便是做梦也不曾见过。满街满街都是尸首,一踩一个血坑,城门前的死尸堆得有一人多高,好些人家的门口的石板上,丢着被活活摔死的奶娃娃!那些妇人的惨叫声,满城里都能听见……”他越说越是激动,握着的拳头几乎挥到了云伊和琉璃跟前,双眼通红,看去就如野兽一般,“六千人,怛笃城足足有五六千人!一日一夜之间,竟是都成了冤魂!”
云伊吓得退了一步,一时说不出话来。琉璃也呆在了那里,屠城,她并非不知道这两个字的可怕,但此刻听到这些血淋淋的话语,她只觉得胸口就像堵上了一块巨石,嗓子也紧得说不出话来,半晌才道,“大郎请坐下说话。”
米大郎喘了几口粗气,慢慢坐了回去,声音也低了下来,“米某生来便不是善类。某此次进城,原本也不曾安着好心,是想借这身军甲,到认识的人家拿些银子出来,谁曾想那家几十口人,竟已只剩下了一个十几岁的小女儿,躲在水缸里发抖,一眼认出某来,竟抱着某的脖子大哭,某、某……便打昏了听见声音进来的两个唐军,把她带出城,送上了马!”
“都怪米某思虑不周,给苏将军带来了麻烦。第三日苏将军便遣人将米某送出军营后,某才听闻,因苏将军不肯收下从怛笃城搜刮来的金银财物,那位王总管便一口咬定米某是怛笃城的探子,又说苏将军老早就收容了怛笃探子,才对这种叛城心慈手软。某好容易才逃到裴长史那边,裴长史道,事已至此,唯有立即上书朝廷,让圣上知晓此事。最好是能让世子说动麴都护上书,若是不成,可请世子暗地里遣人将米某送到长安,说娘子自会知晓如何令此事上达天听。”
琉璃心里微微一凛,顿时明白了裴行俭的意思,默然点了点头。
屋子里一时静了下来,云伊回过神来,把琉璃拉到了一旁,低声道,“姊姊,你真信他的话?”
琉璃叹了口气,“屠城这般的大事,谁能编得出来?米大郎跟随苏将军已近一年,如今他拿此事来骗你我,于他又有何益处?”
云伊一时也默然低头无语。琉璃拍了拍她的手,又转身问了米大郎几句,这才知晓,裴行俭所在的军仓已近无粮可送,而大军之中自半个月前,将士们的口粮便减了一半,马料更是早已倍减,战马还勉强能有草料果腹,步卒用来代步的私马却是大批饿死,军中多有怨言。想来王文度屠城,除了自己不肯空手而归,也是为了抢掠粮草钱帛,好安定军心……
说话间门帘挑起,阿燕疾步走了进来,后面跟着的正是韩四,只见他穿着一身还算体面的本色冬袍,神情依然寡淡,进门向琉璃点了点头,只看了一眼,便两步走到米大郎跟前,一言不发的伸手搭脉。
米大郎唬了一跳,把手一夺,琉璃忙道,“米大郎,这位是医师,外伤金创最是拿手,大郎还是先处置了伤口,才好将事情与世子禀告。”
米大郎这才伸出手腕,又皱眉道,“多谢娘子,米某并无大碍,只是夜半骑马时摔破了鼻子,多流了些血罢了。”
韩四凝神诊了半晌,松开手冷冷的道,“的确并无大碍。只是几夜不曾休息,受惊之后流血不止,身上还有伤,再这么熬两日,最多少活两年罢了!”
米大郎不由“咦”了一声,瞪大眼睛看着韩四。韩四也不理他,转头对琉璃道,“夫人请回避片刻,韩某要查查这位身上之伤。”
琉璃点头道了声“辛苦”,带着云伊和阿燕退了出去,小檀却气吁吁的从外面走了进来,“娘子,麴世子不在西州,说是只怕明日午后才能归来!”
琉璃的眉头紧紧的皱了起来,麴崇裕大约又是去了西州的哪个县城,如今天色已晚,遣人去寻也是白搭。她心里隐隐有些不安,却也知道只能等到明日再说。
不多时,韩四从堂屋出来,只道米大郎的外伤并不算重,他已上了药,隔一日再来换,不用开方,只要让米大郎安心歇息两日便好。
琉璃点头道了谢,又对阿燕笑道,“你去取些诊费给韩医师。”
韩四脸色顿时冷了下来,“夫人将韩四当做什么人了?”
琉璃不由一怔,小檀也瞪大了眼睛,却听阿燕淡淡的道,“你且等着!”说着转身进了厨房,不多时拿了一个食盒出来,往韩四身前一递,“诊费!”
韩四呆了一下,颇有些手忙脚乱的接了过去,低着头说了声“多谢。”沉默片刻,又道了声告辞,转身走出门去,头竟是再没抬起来过。
小檀早已看呆了,望着阿燕的目光顿时满是崇拜,“阿燕姊姊,还是你有法子,你给他的食盒里装了什么?”
阿燕淡然道,“一碗牛肉。”
琉璃纵然满腹忧思,此刻也不禁笑了起来。
一夜无话,第二日一早,琉璃便派了人到西州城门候着麴崇裕,不曾想等到日头西沉,竟依然是毫无消息。这一下,莫说米大郎坐不住,琉璃心里的不安也越发翻滚得厉害起来:若是麴崇裕这节骨眼上又是一去好几日不回西州,事情却该如何处置才好?
好容易等到第三日午前,派去城门守候的小厮一溜烟的跑了回来,“世子回来啦!”
琉璃忙站了起来,“你可曾请他过来?”
小厮苦了脸,“小的根本近不了世子的身,世子是跟着几十号穿着盔甲的人一道进的城,那些人都凶巴巴的,我上去还没开口,便被推到了一边,小的实在没法子,看见世子身边的长随落在后面,便跟那长随说了几句,他应了说,瞅着有空会悄悄跟世子回禀。”
几十号穿盔甲的人?她怎么记得,西州城里常见的那些府兵是不穿盔甲的?琉璃愣了片刻才道,“你可打听过,那些穿盔甲的是什么人?”
小厮忙点头,“小的问过了,说是刚从军营下来的精兵,为首的叫什么……对了,苏参军!”
第64章 两不相助 两种打算
“前军的情形大致便是如此。”
苏南瑾停了停,端起面前的越瓷杯,缓缓的喝了一口热桃浆,眼角余光一扫,满意的看见高案后的麴智湛满脸都是惊愕和不安,而坐在对面的麴崇裕,脸色则从震惊很快变成了一种似喜似怒的微嘲。
过了好一会儿,麴崇裕才挑了挑眉头,“子玉所言当真?大军已然班师……那,裴守约真已被军中扣下了?”
他的语气并不算平和,苏南瑾却暗自松了口气,放下了手中的杯子,“世子说笑了,此等大事苏某焉敢胡言?裴守约调遣军粮不力也便罢了,还与苏定方一道偏袒那怛笃的探子,王总管如何容得了他?只是论理,他到底是西州官吏,应由麴都护发落才是,因此王总管才让我来知会都护一声,过几日便会将他押送回西州,届时世子你……”他嘿嘿的一笑,收住了话头。
麴崇裕缓缓点头,嘴角意味不明的扬了起来,端起杯子也喝了一口,突然又皱起了眉头,“怛笃探子?可是鹰娑川西面的怛笃城?我记得怛笃城平素并不多事,那城虽甚是富足,也略养了些护卫,城主却是个滑头的,此次怎么吃了豹子胆,还派出探子进唐军……当真是不知死活!”
苏南瑾警惕的抬起头来,听到麴崇裕的最后一句才冷笑道,“可不是不知死活,那些蛮夷之人,谁知是如何想的?此次竟然居心不良,又负隅顽抗,大军自然饶他们不得!王总管原也给了那苏定方几分面子,只要他交出人来便罢,他却仗着上回立的功劳,一味袒护那探子,还着人将探子偷偷送出营去。王总管只是看在他军中老将的份上,暂时容他逍遥几日,待回了长安,自有圣上来处置!”
他的声音压低了些,“都护与世子有所不知,此次虽说领兵的是程将军,圣上出兵前却给了王总管一道圣谕,令节制全军,可见圣心如何。那苏定方虽说与如今的皇后略有几分渊源,又怎能与王总管这般深受圣上信任的大将相比?”
麴崇裕一怔,突然想起一事,脸色微凝,“如此说来,那八月间三军靠拢的军令……”
苏南瑾点头,“世子果然目光如炬,八月间王总管便接掌了全军,如今三军上下早已惟王总管马首是瞻,前几日怛笃一战之后,更是万众归心。也唯有苏定方为了推脱收留怛笃贼子的罪责,反而四处说些王总管贪功劫掠的昏话,哪个肯听他一句?到了长安,大伙儿自会向圣上如实禀告。苏定方也不想想,难不成圣上还只信他一人的?”
麴崇裕若有所思的点头不语,苏南瑾又道,“如今,那怛笃探子十有八九已到了西州,王总管令我过来,一则是为了让西州再筹些粮草,大军大约有个十几天便会抵达西州;二则也是为了协助都护捉拿探子。”他转头看着麴智湛,“不知都护意下如何?”
麴智湛似乎没料到这一问,抬头看着苏南瑾,半晌之后,圆圆的脸上才露出了一如既往的模糊笑容,“既然是王总管有令,下官自当从命。”想了想又笑道,“玉郎不是说,参军的人马已守住西州城门了么?料那探子也飞不出去。倒是参军一路风尘仆仆,可要先洗漱洗漱,歇息片刻?”
苏南瑾略一思量,站了起来,“多谢都护,下官先告退。”
麴智湛也站了起来,“玉郎,你先令人好好安置参军他们,再派出人手,看看西州这两日里是否有可疑人物,去了何处,务必要查出下落。”
麴崇裕将苏南瑾送出了门,又点了几名随从去安置他带来的那些精兵,苏南瑾见附近无人,才笑道,“玉郎莫怪,非是苏某要瞒你这一路,只是有军令在身,不入西州,不敢泄露消息。”
麴崇裕瞅着他轻轻一笑,“怪道子玉一路只问我裴守约家中还有何人,原来是为了这个!我还当……”
苏南瑾哈哈大笑,“玉郎把苏某当做什么人了!那位库狄氏……”他“嘿”了一声,蓦地换了话头,“谅她也翻不出花来!说来我还应跟玉郎抱歉,上回让你受惊了,我也是后来才听闻,真真想不到你竟会也到了军前。家父也是歉疚得紧。”
麴崇裕叹了口气,“子玉何必见外,此事你都说了三回了,莫说你想不到,我又何尝想到过?原本是想去军前露上一面,却被那莽夫连累得吃了那一吓,几日用不得饭,倒让你们见笑了。我又不缺勋爵,这拿命换的军功,还是少来两回才是!”
苏南瑾看了看他的表情,心中更是笃定了三分,低声道,“那苏定方原是个莽撞不知死活的,你且放心,此次回了长安,定教他不得翻身。只是那探子定然是在裴守约家中,有人曾见过他往西州城而来,还能会去找谁?玉郎还是要抓紧些,莫让他们得了风声。再者,这些日子都护府签发过所也要留心一些,莫让人钻了空子去!这一回,咱们若是能来一个人赃并获,那裴守约定然罪名难逃!你我也好出那一口恶气!”
麴崇裕微微一笑,“子玉放心,我省得!”
眼见苏南瑾随着自己的随从去了都护府的后院,麴崇裕正要转身,他的一名长随上前一步,低声道,“启禀世子,裴长史夫人遣人找您,让您尽快去曲水坊一趟。”
麴崇裕眉头微皱,点了点头,回身进了都护府的正厅,进门便道,“父亲,此事只怕有些古怪!”
麴智湛脸上的笑容和不安都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神色异常沉肃,“自是有古怪,苏定方和裴守约岂是不知轻重之人,无缘无故会包容什么怛笃探子?再说那怛笃城,好端端的又怎会与唐军对上,还派探子入唐军!适才那位苏参军言道,苏定方说王总管贪功劫掠,只怕就是为了这个,或是分赃不均,或是起了旁的冲突,王总管才给他们师徒安上这样一个罪名,又想借我们的手拿下裴守约,好剪除苏定方的羽翼!”
麴崇裕皱眉道,“那依父亲之意应当如何?”
麴智湛淡淡的道,“这是他们唐人官吏之间的事,与我等何干?你这便赶紧遣人去裴长史府上看一眼,若那什么探子真在他们府上,让他们自己赶紧处置干净。若是过得几日,王总管真把裴长史送到了西州,咱们也好吃好喝的供着。总之,万万莫意气用事,做了他们手中之刀。这王总管虽说有圣上的眷顾,苏定方背后不还有皇后么?咱们不过是西州官吏,家人也都在长安为质,岂能卷入这种争端?这些将军们要辩个是非对错,我等自当静坐旁观,等候圣裁!”
麴崇裕眉头紧皱,沉吟道,“若真是王总管等人纵兵劫掠……”
麴智湛脸上难得的带出了讥讽之色,“那又如何?你以为大唐陛下当真在意这些胡人的死活?莫忘了阿史那社尔十年前的丰功伟绩,那位天可汗陛下可曾说过他一句?”他不耐烦的挥了挥手,“你赶紧遣人悄悄去裴长史家报个信。再者,裴长史终究是我西州之官,圣裁未下之前,总不好教苏参军太过难为他的家人!”
麴崇裕默然片刻,抬头道,“崇裕这便过去。”
麴智湛诧异的看了他一眼,顿了顿才道,“也罢,你千万记得,两不得罪,两不相助!”
……
质地细密的浅黄色麻纸上,用小楷写着人数、马匹、货物的数量,下面是若干个或清楚或模糊的官印;一个小小檀木木牌,刻着“安”字和极为复杂的卷草纹样。
琉璃看了一遍,点了点头,“便是这两样了,记得明日去帮我多谢阿嫂一声。”
小檀奇道,“娘子要这些东西作甚?”
琉璃淡淡的一笑,“有备无患。”屠城的事情太大,既然如今没能抢到先手,她已不能把所有的宝都押在麴崇裕的良心上。有了这两样东西,就算麴崇裕袖手旁观,她也能造出一份足以乱真的过所文书,以阿古的身手和阅历,再以安家的信物木牌一路在各城池换马,虽然不能日行六百里,却也可以在半个月左右,将消息传回长安。
她低头仔细看了看手里的这张过关文书,纸是益州黄麻纸,墨是寻常的松烟墨,家中都有,字迹也十分寻常,只是西州府的官印仿起来要费些功夫,却也不会太难,起码比她在美院时仿造过的早年老式月票来,要容易太多了……
阿燕快步走了进来,“娘子,韩医师来了,正在前院给米大郎换药。”
琉璃忙放下文书站了起来,“我这便过去。”
韩四这次手脚极快,不过一盏多茶的工夫便背着药囊走了出来,见琉璃和阿燕都等在外面,愣了一下,垂眸道,“伤者两日后便能大好。”
琉璃摇了摇头,“多谢韩医师,只是,还有件事我想烦劳韩医师一次。”
韩四立刻抬起了头,他平日穿着随意,头发也常是乱蓬蓬的,一双眼睛却是黑白分明,极为干净。
看着这双眸子,琉璃心里微微一松,脸上露出了笑容,“不知韩医师能否将米大身上的伤势处置得……看上去更凶险些,最好是那种看着便致命的模样?”
韩四眨了眨眼睛,愣愣的没有说话。
琉璃也不瞒他,当下便把米大郎在怛笃城目睹屠城惨状,因救了一名怛笃女子,被污为怛笃的探子,如今军中已有人到了西州,随时会上门抓他的事简单说了一遍,“如今他若是被抓到军中,只怕有去无回,连裴长史都会被扣上罪名,我倒是想了个法子,大约可以冒险一试,只是这米大郎的模样却是越凄惨越好。此外,还要借药铺一用。”
韩四听到“屠城”二字,脸色早已有些发白,喃喃道,“竟然又是此如此!”猛的又回过神来,用力点头,“韩某这便去处置伤处!”
琉璃吐了口气,点头笑道,“有劳了。”
韩四转身噔噔噔便往堂屋里走,走到一半又一个转身跑了回来,“库狄夫人,在下还有一种药,不知夫人用不用得上?”
第65章 前朝惨案 今日人心
西屋的门帘低垂,韩四已是进去了好一会儿,却依然没有动静,外面也是静悄悄的,被打发出去寻人传话的婢子小厮们显然尚未归来。琉璃打开案几上那个装赤金象牙梳的匣子,把一日前便已写好的信笺重新读了两遍,又看了看外面的天色,心里正有几分焦急,堂屋的门外便响起了一声通传,“麴世子来了!”
琉璃“腾”的站了起来,看了看西屋,放下信笺,稳住了声音,“请麴世子进来。”
从院外大步流星走进来的麴崇裕,身形似乎带着风声,脸上却是毫无表情,一眼看见琉璃神色从容的站在堂舍门外,略微怔了一下才抱手一揖,“库狄夫人。”
琉璃敛衽还礼,“世子里面请。”一颗心却有些沉了下去,麴崇裕最讲风度,便是被气得脸色发青时经常还要撑着一脸微笑,如今却是这样一副冷脸,看来事情只怕……
果然一进堂屋,麴崇裕不等落座便开门见山,“夫人遣人招我过来,所为何事,崇裕已然尽知。此来是为了知会夫人一声,苏子玉苏参军已奉大总管军令,前来西州捉拿怛笃探子。总管有令,西州官民自有配合之责,因此崇裕稍后便会带差役全城搜捕,请夫人做些准备,崇裕也好有个交代。”他的目光只是琉璃脸上一瞥,便落在她背后墙上的羊头灯上,仿佛那上面开出了好几朵鲜花。
琉璃无声吸了口气,让自己的声音变得更沉稳一些,“多谢世子,世子来得倒是正好,什么怛笃探子,恕我不曾听闻,不过,我这里却有一个刚从怛笃城逃回来的西州子民。想来世子已然知晓,怛笃城出了何事?”
麴崇裕脸色依然冷淡,扫过来的目光中却多少露出了些疑惑,琉璃微微提了提声音,“大郎,请出来拜见世子!”
话音刚落,西屋的门帘“砰”的荡起,一个胖大的身影从屋内抢了出来,几步便到了麴崇裕跟前。定睛看时,莫说麴崇裕,连琉璃都唬了一跳:米大郎身上那件本白色麻布冬袍足有半边隐隐透着血迹,本已略退了青肿的脸上,颜色更是苍白得骇人,配上发黑的眼圈、凌乱的头发,看去便像是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活鬼。
他声音嘶哑的叫了声“世子!”扑通一声便跪了下来。
麴崇裕差点后退了一步,听到这声音眉头一皱,再仔细看了一眼,脸色不由微变,“米大郎!”
米大郎的脸上看不出什么神色,声音里却满是悲愤,“世子!世子您不知道,怛笃已被屠城了!五六千口人全被杀光了!苏将军是不肯与王总管他们同流合污,才被污蔑说收留了我这个怛笃探子。世子您也认得米某,某生在西州长在西州,又上哪里去做那劳什子的怛笃探子!”
麴崇裕脸色不由有些发青,声音变得严厉之极,“你再说一遍,怛笃当真被唐军屠城了?”
米大郎定了定神,把数日前怛笃主动投诚,自己想去怛笃城弄些银钱,却看见唐军屠城的经过从头到尾说了一遍。他此时心神略定,入城所见便说得愈发详细清楚,琉璃纵然已听过一遍,但听到他说起认识的那户怛笃人家数十口横尸院落各处,连几个幼童都死得惨不忍睹的情形时,还是忍不住咬紧了牙根。
麴崇裕脸上也没有了血色,双手紧紧的握住拳头,骨节都有些发白。米大郎仰头看着他,哑声道,“世子,长史说,事到如今,只有您能为怛笃城这些冤魂做主,您若能让麴都护上书朝廷,陛下方能尽快知晓这血海般的冤情,给那些侩子手定罪!”
麴崇裕身子微微一震,仿佛突然清醒了过来,脸上慢慢露出了一个冰冷的笑容,“上书朝廷?给侩子手定罪?米大,你是西州人也相信这种鬼话!”
琉璃心里一沉,忍不住道,“世子此言何意?”
麴崇裕转头看着她,脸上尽是冷冷的嘲讽,“夫人久居长安,自然有所不知,八年之前,你们的那位郭都护狂妄轻敌,被龟兹国相那利袭杀于龟兹城内,之后大将军阿史那社尔尽屠龟兹五城,几日之内,数万人头落地,千里沃原,化为鬼域!如今,这位屠城将军生荣死哀,昭陵陪葬,大唐的先后两位陛下可曾责怪过他半句?可曾有人为那几万龟兹人说出一个‘冤’字?”
“那位苏海政将军,当年便是阿史那社尔麾下爱将,大约也是屠城的熟手,如今换个总管再做一遍,自然更是轻车熟路!只是此事夫人不知也便罢了,裴长史在兵部多年,想来绝不会对此从无耳闻,不知为何此时却忘了个干净?家父上书自是容易,陛下一时碍于颜面,或许会把几位将军免去官职,甚或下狱两日。他们横竖过几年自会官复原位,而我麴家若是得罪了这么多将军,在长安的那些老少妇孺,便莫想再过一天安生日子!”
琉璃不由怔住了,阿史那社尔,那位以清廉自守闻名的大唐名将,竟然曾在龟兹大开杀戒?不但屠城,而且一屠就是五城?自己怎么从未听说过?但面前麴崇裕脸上的讽刺,声音里的沉痛,绝不可能是装出来的!琉璃只觉得心里就如塞了一团乱麻,一时不知如何接口。
米大郎却应声道,“世子所言固然不错,所想却不合情理!当年之事与如今不同,全然不同!”
他仰着头侃侃而谈,“当年龟兹被屠城,是因龟兹早已归唐,却与旧主里应外合,袭杀了大唐的将领。镇国大将军屠城,一是为了复仇,二是为了……为了震慑西疆!让投降的人不敢再叛,之后几年,咱们这边的大小贵人便再没敢起叛心。而此次的怛笃城,却是从不曾兴兵叛唐,又是早已投诚。王总管为了一己私利,屠城劫掠,中饱私囊,此事若是传将出去,日后还有谁敢归降大唐?陛下爱惜名声,定然不会饶了他!”
麴崇裕和琉璃不由都怔住了,麴崇裕低头看着米大郎,眼睛微微一眯,“这话是裴长史告诉你的?”
米大郎点了点头,“裴长史还道,若大唐陛下真不在意在外域的名声,当年侯君集平定西疆何等大功,又怎么会因在高昌的恶行而被下狱?这一次,怛笃是在光天化日之下来降,当夜便被屠城,情形比侯君集所为更是残暴,此事数万唐军都看在眼里,王总管便是手眼通天,也绝不可能隐瞒下来。当今圣上性子仁和,纵然对王总管青眼有加,却不会容忍他在西疆为一己私欲,做下此等恶行。至于程将军,如此一来倒是更好,谁都保不了他……”
他皱着眉头想了一会儿才道,“裴长史说,世子想来也知道,程将军与太尉是多年的交情。”他的声音变得有些犹疑,显然不大清楚这句没头没尾的话是什么意思。
琉璃却立刻明白了过来,转头看见麴崇裕的神色中显然有些震动,心头顿时安定了一些:还是他想得周全!不等麴崇裕开口,她忙轻声道,“世子若是担忧长安的家人,我倒有一个稳妥的法子,世子想来也知晓,我曾伺候皇后之母代国夫人,又在国公府住过一段时日。世子若肯派出飞骑,私下替我传信到长安,一则无论此事如何了结,都不会累及麴氏家人,二则,或许还可让皇后从此知晓,世子的一片忠心!”
麴崇裕眉头轻轻一挑,看着琉璃的眼神变得复杂起来,半晌才淡淡的道,“夫人果然考虑周详。忠心不忠心,如今且不必提,只要不累及家人,崇裕倒也乐意见到那些丧心病狂之人得些报应。夫人若有手书需送到长安,崇裕愿意效劳一遭。”
琉璃轻轻的出了口气,转头向阿燕点了点头。阿燕快步走到旁边的高案边拿起那个早已准备好的匣子,双手捧到麴崇裕跟前。
琉璃向麴崇裕微微欠身,“拜托世子了。里头是我呈给皇后的信笺和当年代国夫人赏我的金梳,世子的人只要到国公府说上一声库狄氏遣人向代国夫人请安,想来会有人通报。这把金梳可请人先送进去,信还是当面交付的好。再者,于这军国大事上,我也不会很通,信中只是禀告了屠城之事,世子最好选个口齿伶俐些的人,省得若是提及战况,却是一问三不知。”
麴崇裕看着面前并未上锁的匣子,突然挑眉一笑,“夫人便这般相信在下,不怕麴某偷梁换柱?”
琉璃不假思索的笑了笑,“世子身有傲骨,定然不会助纣为虐,再者,此事迟早会大白于天下,世子又何必同流合污,坏了名头?”
麴崇裕默然片刻,伸手接过了匣子,淡然道,“送信之事好说,只是这米大郎,不知夫人打算如何处置?我回去自会告知苏子玉,此处并无怛笃探子,只是苏子玉绝不会善罢甘休。如今城门已封,麴某也不好拦着他大肆搜捕,夫人还应早做些打算。”
琉璃微微一笑,“想来苏参军并不曾告诉世子怛笃屠城之事,更不曾告诉世子,所谓怛笃探子乃是西州许多人识得的米大郎,既然如此,正该世子向他兴师问罪,乘机置身事外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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