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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琉璃本来听得有些怔怔的,看到她举杯,忙也端起酒杯,不假思索仰头一饮而尽。这桂花春原是新鲜金桂封在上好的米酒中数年所成,闻着香甜,却着实有些烈。琉璃喝完才觉得从喉头到肚腹一路的火辣,差点呛咳起来,好容易忍住了,已是憋得眼泪汪汪。
抬头看见只氏端着只喝了一口的酒杯满脸惊异的看着自己,她只能扯了扯嘴角,“一时不防,教夫人见笑了。”又忙掏出帕子擦了擦眼睛。
侧面的云伊一眼瞥见,“腾”了站了起来,“姊姊怎么了?”她两步走了过来,没好气的看着只氏,“你跟姊姊说了什么?”
只氏满脸茫然的摇了摇头,她已经想过两遍了,刚才自己分明还没来得及说什么,这位库狄氏怎么自己就喝了这么一杯酒下去?
琉璃也拉了云伊一把,苦笑道,“不干只夫人的事,是我闻着这酒香甜,不提防间喝急了,被呛了一下。”
云伊看了看琉璃面前的空杯子,不由愕然失笑,忙抱歉的向只氏行了一礼,“是云伊无礼了,夫人见谅。”又对琉璃道,“姊姊也太大意了,你平日原是不沾酒的,却不知这酒不但入口烈,后劲也颇大,姊姊快用些吃食压一压!”
琉璃看着云伊的关切的眼神,点头笑了笑,心里却是一阵惘然,她终于知道麴崇裕为何会这样纵着她了。难怪裴行俭那么肯定“只氏不会回麴家”,难怪他会用“什么事都做得出”来形容那些高门大姓送女儿的行径。原来表面风光的背后竟是这样的一个词:外室!
她自然也知道,那些常年在长安、西州两地的胡商,许多在西州也娶了妻子,虽然名义上算是平妻,但这些妇人若真是带了子女去长安去讨生活,也不过是婢妾一般,但胡人不重名分,只要财物留得丰富,倒也无人去计较这些。可在高门大户眼中,这种身份的平妻则根本就是外室……而麴崇裕容着云伊随心所欲,全然不怕她得罪长辈同僚,只怕是根本不曾打算带云伊回长安麴家。其实,云伊不去长安倒是更好,可她自己知道么?
琉璃简直恨不得立时把云伊拉到一边问个清楚,却也知道此地绝不是问话之所,只能勉强压下心思,云伊已夹起了一块蒸肉放到琉璃的碗里,“姊姊快吃!”
琉璃轻声道,“知道了,你快坐回去罢,回头再说。”
云伊嘻嘻一笑而回,转头便与麴镜唐绘声绘色的比划着琉璃一口喝了多少酒,帐内几个人面上都笑了起来,只是张夫人看向只氏的目光,便多了几分深意。
只氏有些哭笑不得,眼见琉璃一言不发的吃肉用菜,表情里不大像是欣赏,倒像是跟这些菜肴有仇,她纳闷之余又把自己刚才的话想了第三遍,依旧是茫然无绪。
好容易等到琉璃放下了银箸,只氏忙笑着低声道,“我阿嫂前几日去叨扰夫人之事,我也听闻过了,这原是她的不是!她平日热心惯了,也自大惯了,说话太过随意,什么平妻、贵妾,她当长史是自家晚辈么?何况夫人与长史是什么情分?便是夫人应了,长史也决计不会应的。这些话都太过失礼,我今日原是想请夫人过来赔个不是,没想到阿嫂竟是又说错了话。她原是个口无遮拦的,夫人切莫往心里去!我这便自罚一杯如何?”
桂花酒的后劲已经慢慢发作,琉璃的脸颊有些发热,听着这番话,又见只氏一仰头喝下了一整杯酒,心头越发迷糊起来,这位到底想说什么?只能笑道,“夫人太过客气了,琉璃也有心直口快之时,哪里值得夫人如此?不知夫人所谓有利无害之事,又有何指?”
只氏放下酒杯,拿帕子掩了掩嘴,心里微沉,“心直口快”,库狄氏这是要提醒自己,她适才说的话乃是真心!这位平日不声不响,却果真是个难缠的,难怪六年前能把那些大总管们逼得不敢动手。也只有张氏这般见识短浅之人,才会以为能拿什么名声德行来说动她。岂不知但凡有些心机手段的妇人,都绝不会容得一个家世强过自己的平妻、贵妾入门做对头!这库狄氏显然不能容人,便算万不得已须得让夫君纳妾宠婢,也定会选那种能被自己死死攥在手里的,又怎能容她们有旁的打算?
她定了定神,抬眸笑道,“所谓两利,也不过是我想着,夫人在西州虽然住的年头也长了,只是有些事情或许不大清楚,又或许不便出面,无论有何打算,若有能用着我们之时,说一声便是。这些年,我们谁家不曾过沾长史的光?若有能回报一二之处,自是求之不得。”
这是说自己不管想聘了哪家小门小户的女子做妾,还是想买来历清白可靠的婢女,她们都愿意效劳?如此好意,她可消受不起,琉璃微笑着点了点头,“多谢夫人了。”语气里的敷衍之意,却绝不会让人听错。
只氏恍然不觉,只是殷勤的劝着琉璃用了些酒菜,又说了好些闲话,这才不经意般低声笑道,“夫人是聪慧之人,不知夫人可曾想过,日后若是事不如意,又该如何打算?按理便是过继一个也无妨。”又自怨自艾般叹过,“只是过继之事,我在族里也看得多了,这孩子却是极难挑的,年纪太大了不成,养不亲,年纪太小了也不成,一则到底难养活些,二则也看不出品性来,若是太蠢笨了自是令人生气,可若是太聪慧了也不让人省心,更莫说那孩子的父母是加倍的难挑,若是遇上心机深沉手段厉害的,一个不小心只怕把自己的家业都搭了进去,总要自己看中的才好,千万不能让旁人哄了去……”
她还有完没完了?琉璃一股酒劲存在胸口,听得她越说越是细致,心里不由一阵烦躁,转头漠然的看着只氏不语,只氏对上她的目光,只觉得一阵寒意从背后升起,还未出口的话顿时全噎了回去,半晌才尴尬的笑了笑,“我也是操的闲心,无论怎样,夫人总比我要强上百倍,似我这般,没个子女,要愁身后之事,若真有了子女,其实只怕更愁,麴家说一声要带走,我又能有什么法子?不过白白替人辛苦罢了!”
琉璃一呆,转头便想看一眼云伊,好容易才忍住了:如此说来,云伊这几年也不曾有过孩子,倒是好事?她想着心事,自然没有注意到,身边的只氏看了张夫人和自己的堂妹一眼,神色冷淡的微微摇头,两人的神色都是略黯了黯,迅速瞟了一眼琉璃,目光越发深沉阴冷。
琉璃若有所感的抬起头来,只是眼里瞧出去人影已有些许模糊,忙凝神揉了揉了眼睛,再看过去,满屋子都是谈笑风生的面孔,哪里有半点异样?
只氏的神色已放松了下来,满面都是微笑,“都说男子薄幸,喜新厌旧,我也只当如此,见了裴长史才知道,原来也有这般一心一意之人。夫人真是福泽深厚,只要裴长史一直如此,后事又有何可愁之处?咱们妇人家,旁的都是虚的,唯有这夫君的宠爱最是要紧,万万不能那些狐女有机可乘,夫人这几年把那些人都打发的远远的,倒是省心……”
这些话倒也不甚刺耳,只是就如催眠曲一般听得人头脑越来越是昏沉,琉璃心头依然有许多乱七八糟的疑问此起彼伏,却实在不耐烦再听下去,索性撑着额头闭上了双眼。耳边听得只氏的声音已变成了,“库狄夫人、夫人,快拿热巾和醒酒汤来。”云伊的声音也瞬间近了许多,“姊姊,姊姊可是喝得不舒服了?”
她睁开眼睛笑了笑,“还好,只是适才喝得有些急了。”
只氏忙笑道,“都是我的不是,夫人可想下去歇息片刻?还是先用些醒酒汤?”
琉璃抱歉的一笑,“夫人若不介意,请容琉璃失礼,先告退了,明日再来领罪。”
只氏站了起来,“库狄夫人不怪罪便好,容我送夫人几步。”
麴镜唐也不急不缓的站了起来,“还是镜唐代劳吧。”
琉璃向帐内之人都道了失礼,扶着麴镜唐和云伊的手慢慢走了出去,出了麴府的大门,这才长长的吐了口气,只觉得身子都轻了几分。
麴镜唐的手比云伊的要冷上许多,声音也带着些清冷,“我倒觉得,夫人此刻回去安眠还是太早了。”
琉璃心里一动,转头看着她,麴镜唐的笑容里有点嘲讽,“这酒我是从小喝惯了的,后劲且不止这一点,夫人当心。”她又走了几步,才淡淡的补充了一句,“长史更要当心一些。”
第82章 腹背受敌 君子报仇
尽管五年前已更名为西州都督府,位于天街南侧的西州官署依然是一副旧日模样,房舍外墙年初又重新涂了一遍白泥,看去倒是更洁净整齐了一些。
裴行俭的屋里,安三郎习惯性的捋着他那高高翘起的胡子,满脸都是困惑,“这个价格好说,今年丰产,粮价比往年又低了两成。只是……西疆如今还算太平,这事儿一丝风声都没有,九郎真有把握?五万石粮食不是闹着玩的,这几年风调雨顺,西州民间十几万石余粮只怕也是有的,又何必再去外地收购?”
裴行俭笑道,“三郎不必多虑,我自是有几分把握才会烦劳于你,你按这个价让人去收,到时决计不会短了你们。”
安三郎嘿嘿一笑,“这是自然,西州府这几年的商人来往比先头多了多少?更别说那白叠布在市坊上已是比绸帛还好用,如今动用上一万多缗钱又能算什么?我不过是忧心这丰年收米,若是用不上,岂不是白白浪费了钱帛?”
裴行俭微笑道,“所谓有备无患。这收粮原非一日之功,乘着丰年多收一些,便是西疆无事,可今年的天时也多少有些异常,明年只怕来水会更少,多收些米粮备荒也是好的。只是你要记得,此次不比往年,要做得谨慎些,暂时不要惊动了那些西州高门大户。”
安三郎心头微有疑惑,却也知道裴行俭历来虑事周详,当下点头道,“某记下了。横竖五万石不算太多,又不用在本地收粮,此次只找那些最靠得住的商贾便是,粮草回城之前,定然不教走漏风声。”
这种收粮之事,显庆年间安三郎便挑头做过三回,各项事务早已是有章可循,两人又商量了几句便敲定了首尾。裴行俭合上账册笑道,“此次又要劳烦三郎了,如今也入了秋,此次出城狩猎,倒是得了些不错的皮子,回头你让阿嫂去给孩子们挑几张做小褂。今年冬天只怕是比往年冷些。”
安三郎摆手笑道,“罢了罢了,这些小猴崽子尽会糟践好东西,穿什么皮褂,有两件白叠袄儿足够过冬了。还是多给大娘做几件好的才是。”
裴行俭笑道,“三郎难道还怕她缺了裘衣?”
安三郎呵呵一笑,只是想起一事,沉吟了片刻还是问道,“却不知大娘的身子,如今可是好些了?”
裴行俭含笑点头,“今日我还特意问了四郎,说是今年立秋后的情形比往年又好了些,最多再将养两三年,便能大好了,届时自是什么都不用忧心的。”
安三郎心头一松,笑得眼睛都眯起来了,“如此最好!最好不过了!”
裴行俭看着他的笑容,眉头却是一皱,“可是这几日有人与你说了什么?”
安三郎神情变得有些尴尬,微一犹豫还是道,“阿康不知从哪里听到了一些昏话,忧心忡忡的跟我啰嗦了两三日,我已宽解了她一番,如今有了九郎的这番话,自然更好。”
裴行俭眼神顿时冷了下来,“我知道了,此事还要劳烦三郎,一则要宽慰阿嫂一番,再者,要与安家其他的阿嫂阿婶们通个声气,莫让她们听了外面的传言去烦扰大娘,这些日子,也让阿嫂多替我看顾着她一些。”
安三郎见了他的神情,前后的事情一想,心头顿时一凛,“可是如今有人动了什么心思?”
裴行俭淡淡的一笑,“那些宵小之辈,不提也罢,我心里已是有数,不会教他们如意。”
安三郎默然点头,“安家这边九郎尽管放心,也就是阿康肚肠太直,言语随意些,我自会好好叮嘱于她,至于别人么,咱们这些昭武人原是不兴过问旁人家事务的,再说,这胳膊肘焉有向外拐的道理?”
裴行俭不由笑了起来,“这也是大娘的福分。”
话音刚落,只听帘外响起了一声,“小的见过世子。”
裴行俭刚刚迎上两步,门帘已被挑起,麴崇裕不急不缓的走了进来,看见面前欠身行礼的安三郎,眉头微微一挑,目光又在屋中案几上的那叠账册上扫了一遍,皱起了眉头,“守约,高丽战事未平,难不成朝廷今年还会在西疆用兵?”
裴行俭点了点头,神色有些凝重,“以西疆如今的局势,大乱一时还不会起,但有吐蕃这般的强敌伺机而动,小乱小患定然难免,只看大都护是否有心用兵而已。玉郎,你若是大都护,是想在西疆终老,还是立功还朝?更莫说那其他的好处!”
麴崇裕沉吟片刻,“此言倒也有理,我这几日便听闻龟兹那边便略有些不大安稳。”
裴行俭笑道,“不过是羯猎颠的一些旧部而已,想来成不了什么气候。”
麴崇裕惊讶的看了他一眼,摇头笑了起来,“你的耳目越发灵敏了。”
裴行俭笑而不语,麴崇裕一时也没有做声,安三郎忙抱手笑道,“在下不打扰世子与长史了,这便告退。”
待安三郎的脚步声已走远,麴崇裕才懒洋洋的瞟了一眼裴行俭,“你既然如此耳目灵敏,可知如今西州,你裴守约便是那头号的肥豚,有人打你的主意已打到了这府里?”
裴行俭微笑道,“守约既黑且瘦,不及玉郎洁白端正,若是不得已有得罪之处,还请玉郎莫怪。”
麴崇裕冷笑道,“你如今还想拉我搅浑水?麴某这几年里经了多少事情,才没有落入那些人的彀中,你在一旁看也看得也久了,笑也笑得够了,若不让你也尝尝其中的滋味,这世上岂有天理?”
裴行俭苦笑起来,“玉郎此言差矣,这几年里裴某何尝袖手旁观过?总不能去与那些妇人打擂台!你也知大娘身子不好,柳阿监又是两三年都不曾回来,云娘在西州也只有这一处可以走动,她是何等热心之人,你难道忍心见她为姊姊担忧?”
麴崇裕不由磨牙,半晌才冷哼了一声,“裴长史太过谦了,你和库狄夫人的手段,西州旁人不知,难不成在下也不曾领教过,若是那些妇人便能教你与库狄夫人难以应付,我便直接从南门跳入交河!”
裴行俭叹了口气,“若只是一些妇人,我自是不会担忧,有你我在西州,她们拿云娘且无可奈何,何况是她?只是如今的境况不同,你乃麴氏子弟,是西州之人,若是能在你身边送上自家女儿,自然是锦上添花,便是不成,总不能因此得罪了你去。因此这几年他们说是手段百出,到底不过是些妇人间小打小闹的花样,这府里的官员、各姓的族老,可有一个会出面?我却不同,我是外人不说,这几年里我所做之事,兴州学,定户税,开商路,哪一件是他们所乐见的?若是不能笼络住我,他们只怕宁可挤走我,拉落我,也不愿见我成为西州长官!”
麴崇裕目光淡漠的看着裴行俭,连眉毛都没有动一下,这番示弱便想说动他?门都没有!当初裴守约刚到西州,身边无人,手上无权,自己花了那么多心思挤走他,拉落他,结果如何?如今裴守约在西州登高一呼,便是说一声麴都护反了,只怕四万西州人会有三万会跟他杀向都护府,剩下一万则是站在原地看热闹。就这些脑满肠肥的西州高门想动他?活得不耐烦了么?
裴行俭似乎没有主意到麴崇裕的脸色,只是抬头看着南边出神。倒是麴崇裕忍不住道,“那又如何?”
裴行俭的声音十分平静,“若是以往,这些都不足惧,可如今,却偏偏这安西大都护……我若料得不错,这新官上任,第一把火定然烧在西州,玉郎,若是六年前之事重演一遍,又是在腹背受敌之下,你我还有几分把握令苏子玉无功而返?”
麴崇裕冷冷的道,“十成!只是……”
裴行俭郑重其事的抱了抱手,“多谢!”脸上绽开了明亮的笑容。
怎么又中了他的激将法?麴崇裕一时胸中又是郁怒又有些好笑,重重的吐了一口浊气,才闷声道,“不说这些了!昨日还没来得听你说完,此次朝廷用了苏海政,这预备用兵只是其一,我总觉得另有蹊跷。”自打显庆元年那一回向武皇后报了军情、送了佛经,这几年里,麴氏在代国夫人那边的孝敬有增无减,宫中也去过几次,关系一直处得极好,朝廷若是重新派人也就罢了,为何竟会提拔了那位苏海政?
裴行俭的笑容顿时收敛住了,“此一时,彼一时。长安那边情况如何,玉郎定然比我更清楚,想来圣上已不再顾忌永徽旧臣,朝中也终归不能……无人制衡。”
麴崇裕心中一凛,“那为何圣上还因小皇子大赦天下?”
裴行俭摇了摇头,“恩宠虽在,圣心难测。”
此话麴崇裕一时也不好再说下去,转头看了看桌面上账册,“此次,你打算备上多少粮草?”
裴行俭道,“五万。”
麴崇裕点了点头,如今西州无事,安西各府兵边军加起来也不过一万多人,有五万粮草自是足矣,而以这几年西州所存之库银,买这些粮草也绝不会伤筋动骨。却听裴行俭又道,“此事还请玉郎暂时莫要声张。”
麴崇裕眉头微皱,心里多少有些不以为然,到底还是点了点头,淡淡的道,“崇裕遵命便是,只是守约你也太谨小慎微了一些,有你我在,这西州难道还能让他们翻过来不成?”
裴行俭只是笑了笑,两人又随口说了几句当年收粮之事,麴崇裕不由想起当初被裴行俭一连串的设计,虽然不好提及,却也暗暗磨了几下牙,正想嘲讽裴行俭几句,却听门外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裴长史,麴都护有请。”
裴行俭微微一怔,转头去看麴崇裕,却见他轻轻一掸袖子,满脸都是悠然之极的微笑,“长史,保重。”
第83章 庭院深处 静女其姝
裴行俭淡淡的看着麴崇裕,半晌才点了点头,“世子,多谢。”
麴崇裕愣了一下,无奈的叹了口气,“守约,你也听见了,是家父有请,若是旁人,我还能厚颜跟将过去,如今便是跟你过去,也不过劳烦家父再添一句话打发出来,又有何益?”瞅了裴行俭一眼又笑道,“家父做事历来极为稳妥,长史还是自求多福罢!”
裴行俭脸上露出了一个意味深长的微笑,“裴某自不会辜负世子提点。”不等麴崇裕答话,抱了抱手便走出门去,门外有人殷勤的笑道,“长史,这边请。”
麴崇裕心里一动,略一思量,还是几步出了门,只见裴行俭果然正跟着一个差役打扮的人往府外而去,白三晃晃悠悠的走在身后,那位叫阿成的幕僚则匆匆走向另一个方向。
麴崇裕看了片刻,转头吩咐跟过来的长随,“你远远跟过去看一眼,瞅准地方了立刻回报。”又快步走回了自己的屋前,吩咐另一个庶仆,“去裴长史的宅子上向库狄夫人问声安,若是有什么异样,赶紧回报于我。”
门帘一挑,王君孟笑吟吟的走了出来,“这出好戏已是登台了么?只是玉郎怎么倒比裴长史还忙一些?”
麴崇裕一言不发的走进了屋里,这才冷冷的道,“不多打听着些,如何知道这戏是怎么演的?我不担心裴守约应付不了,却不能不防……他拿我去顶缸!”
王君孟嘴角一抽,忙沉下脸色点了点头,“正是!”
麴崇裕瞟了瞟王君孟,只觉得他眼里的那点笑意好不碍眼,冷哼了一声,“你莫得意,若是有朝一日,裴守约真做了这西州都督,我又回了长安,麴家或许再也难返西州,镜娘身后没了我们护着,你以为那帮人会放过你?还是你已是等不及有这一日了?”
王君孟的脸顿时真的苦了下来,“冤枉!玉郎还不知道我?我若有此心,天打雷劈如何?”
麴崇裕并不理他,只是走到案几前坐了下来,专心致志的翻看着面前的文书,倒是王君孟渐渐的有些坐立不安起来,想要开口,又不敢打扰了他。好容易有长随气喘吁吁的走进来回禀道,裴长史被差役直接领到了北面一处庵堂边上的院子。麴崇裕“喔”了一声,放下文书,皱眉不语。王君孟“腾”的站了起来,“玉郎,我去……看一眼!”
麴崇裕神色冷淡的看着他不语,王君孟忙赔笑道,“让我去打听打听此次他们用了什么手段说动了都督,又会如何行事,日后也好有个防备不是?只是我辈分职位低微,只怕是进不了那门的。”
麴崇裕点了点头,“也罢!”把手头的文书往他面前一丢,“若有必要,去向都督回报一声,朝廷不日便要向百济用兵了!”
王君孟松了口气,忙让那长随引路,快步出门而去。麴崇裕看着他的背影,轻轻哼了一声,紧绷的嘴角却忍不住微微扬了起来。
……
夹在一处庵堂和坊墙之间的这处院落,乌沉沉的门屋看着极为寻常,穿过毫不起眼的前院和穿堂,眼前却是别有洞天:颇不狭窄的院落里,两边是精致的人字顶抄手游廊,院中有青石铺就的小径,石径两旁竟还颇有几处花木山石,掩映着一个四角飞檐的亭子。若在长安,这般风景自是不算什么,但在都督府也只有一片白墙黄土的西州,一眼看到这番秀雅景致,裴行俭脚下也是微微一顿,才继续向前走去。
引路的仆从无声的退了下去,亭子里一个人影却慢慢站了起来,正是已多日不曾在都督府出现的麴智湛。这几年里,他的须发早已变得花白,身子也明显胖了一圈,脸上和善的笑容一如往日,气色却是远不如当初,便是这般缓慢起身,似乎也费了一些力气,喘了好几口气才调匀了呼吸。
裴行俭忙加快脚步走了过去,欠身行礼,“下官见过都督。”
麴智湛笑着摆手,“守约何必如此见外,坐下说话。”
裴行俭也不推辞,只笑着道了谢,见麴智湛慢慢扶着案几坐了下来,也端端正正的坐在了麴智湛的下首,坦然问道,“不知都督今日宣下官来此,所为何事?”
麴智湛笑呵呵的着看了他一眼,“倒也没什么正事,久闻守约长于茶道,我近日得了些好茶,便想请守约过来品鉴一番。守约以为此处如何?”
裴行俭微笑道,“多谢都督抬爱。下官在西州七年,竟还不知城中还有如此亭台,的确是引泉烹茶的绝佳之所。都督好眼光。”
麴智湛笑眯眯的捻了捻胡须,“此乃故友之居,我也不过是沾光而已。这烹茶一道我原是外行,还要烦劳守约多多指点。”说完举起双掌,击了两下。
西边的厢房木门“吱呀”一声开了,安静的庭院里飘荡起一股清幽的香气,四个穿着海棠色轻纱罗衫的妙龄女子袅袅娜娜的走出厢房,各自捧了茶釜、银炉、小案、盐台等物鱼贯而入,容颜或是清雅,或是娇艳,风情各不相同,却都是难得一见的绝色。四人动作娴熟的铺席设案,点燃了炉火,又静静的退到了亭下,规规矩矩的垂着眸子。
游廊的尽头出现了一道纤细的身影,垂首敛衽走了过来,身上是素雅无华的青衫青裙,头上也只有一支如意头白玉簪子,看不清面目如何,额头的肌肤却似乎比白玉更润泽无瑕。她的步履微缓,行动间并无袅娜风姿,只有一派优雅从容。
似乎过了好一会儿,这位青衣女子才走到了亭中,默然行了一礼,回身在银风炉前面的坐席上跪坐下来,随手调了调风门,又将壶中的清水注入茶釜之中,之后便纹丝不动,专注的看着茶釜。从侧面看过去,只见她的鼻梁极为挺秀,额头饱满而下巴轻俏,长长的睫毛便如扇子一般,偶然轻轻一颤,给这个原本近乎完美的侧影带来一抹令人心动的风情。
麴智湛转头看了裴行俭一眼,只见他的目光果然落在了青衣女子的脸上,神情竟也十分专注,不由松了口气,低声笑道,“此乃是麴某故友的之女,平日从不轻易见人,西州虽是无人不知,却没几人真的见过她。今日之茶十分难得,我想来想去,在西州城里,若论煎茶,大约也只有她才不会糟蹋了去,这才请了她过来。”
裴行俭微微颌首,“都督厚谊,下官受之有愧。”
麴智湛哈哈大笑,“守约过谦了,论门第论人才,这西州城又有谁能与你相比?今日这道煎茶,倒是麴某不过适逢其会罢了。”
裴行俭仿佛没有听懂麴智湛话语中的意思,只是微笑道,“都督这般言辞,下官当真要无地自容了,不说旁人,若论人品,世子便比下官强过百倍。”
麴智湛摇了摇头,“那匹野马,不提也罢!他若有守约三分稳重,又何至于有今日的荒唐?”
裴行俭笑道,“世子心思细密,何曾真的荒唐过?”
麴智湛呵呵一笑,只道了声“守约过奖”,便转了话头,“听闻这烹茶之水甚是讲究,麴某平日不过胡乱喝着,不知这西州之水,可宜于烹茶。”
裴行俭也顺着麴智湛的话头答了下去,“交河流水来自雪岭,洁净清澈,无丝毫烟尘之气,取之烹茶,是再合适不过。”
麴智湛点头笑道,“还是守约在行!”
说笑之间,茶水“扑扑”响动,已是开始翻滚,青衣女子取盐入水,略等了片刻,又取出茶末,洒入水中,动作优雅舒缓,韵律天成。只是扬水止沸了三遍,才将茶釜移下炉子,分在了两个碧色浓郁的茶盏之中,自有婢女上前,用青色竹盘托起,送到了麴智湛和裴行俭跟前。
青衣女子抬起头来,露出了一张秀美如画的精致面孔,缓声道,“今日煮的是百寿秀碧汤,小女子恭祝都督长命百岁,长史清誉流芳。”她的声音略带一点沙声,显得柔到了极处,一双眸子里似有烟波渺渺,眉宇间却带着三分天然的清冷,让人惊异之余,只想再看她几眼,听她说上几句。她却偏偏只说了这句,便屈膝行礼,不急不缓的退了下去。
深碧色的茶盏,将细密洁白的茶沫也染上了一层淡淡的碧色,浓郁的茶香随着热气升腾而起,麴智湛眯着眼睛喝了两口,待那位青衣女子妙曼的背影消失在游廊尽头,才笑着看向裴行俭,“守约以为如何?”
裴行俭神色从容的点头,“果然是难得的好茶。”
麴智湛长长的出了口气,“好茶好水好时分,原是缺一不可,更要有守约这样的妙人,才能品出其间的好处来。”
裴行俭笑着欠了欠身,“不敢当。”垂下眸子,竟是专心致志的喝起茶来。
麴智湛放下茶盏,叹了口气,“不瞒守约,今日煎茶的这位小娘子乃是敦煌张氏的敏娘,她看着容颜正盛,其实已是过了双十年华,说起来,也算得上是麴某的一块心病。”
裴行俭抬起头来,静静的看着麴智湛,麴智湛苦笑了一声,“敏娘的父亲张英,是张氏的嫡长子,也是麴某的至交好友,却不幸死于贞观十四年的那高昌一战,之后的兵祸延及其家,亲族或是凋零于战火,或是去了长安,敏娘乃是遗腹子,也是她父亲留下的唯一骨血。她母亲后来嫁入祇家,是我那位如夫人的阿嫂。此女生得便不用说了,又是极为聪慧的性子,偏偏命数太硬,卜者都云,只有命格极贵之人,才能相配,因此竟是生生耽误到如今。”
他抬头诚恳的看着裴行俭,“听闻长史有相人之术,不知长史觉得,此女面相如何?”
第84章 红颜薄命 难兄难妹
裴行俭垂眸看着眼前的杯盏,碧青的越瓷将他的眸色染得有些幽深。他缓缓抬起头来,“下官不敢妄言。”
麴智湛摆手笑道,“什么妄言,这里也没有下官上官,敏娘从小到大,什么批语不曾得过?最婉转的说法,也是命格太过贵重,常人消受不起,若是难听的,便是天煞孤星也不是没人说过,守约无须顾虑,直言便是。”
裴行俭淡然一笑,“行俭才疏学浅,不如卜者们所见精准,这位小娘子命数或许的确有些奇异,不过她天庭饱满,想来只要安顺行事,不妄生是非,倒是足保一生衣食无忧,都督倒也不必过于忧虑。”
麴智湛心里顿时一沉,看着裴行俭波澜不兴的温和面孔,沉默了片刻才道,“难不成真是红颜薄命?这孩子果然是个没福的,她的母亲早些年也去了,自小虽是生在富贵乡里,张氏、祇氏都待她不薄,却到底孤单了些,好容易长大成人,却又是这种命数!纵然衣食无忧又能如何?”
裴行俭并不接话,一时亭子里静默了下来。他低头喝完了茶,放下杯盏正要开口告辞,麴智湛却突然道,“守约,老夫也不妨直言相告,我这身子大约是不成了。看朝廷如今的用人之策,这西州的重任十有八九会落在守约你的肩上,你在西州这七八年里,所作所为有目共睹,西州如今库房充盈,民心安定,大半乃是你的功绩。若西州能得长官如你,乃是数万子民之福。”
裴行俭不敢怠慢,忙起身道,“都督春秋正盛,区区小恙,定然不足为患,都督所言,行俭不敢当。行俭便曾有些微博业绩,也是仗着都督的鼎力支持。”
麴智湛点了点头,“这话前半段不过是宽心之语,不说也罢,后半段我便厚颜领了。守约,你可知几年里,有多少衣冠之士曾告到我的这里?你补贴州学,提拔寒门子弟,有多少人说你市恩于小民,是别有用心;你整顿赋税,将数百家豪门子弟清出了不课赋税之列,又有多少人说你是横征暴敛,让朝廷失信于西州;就连你重整道路,增设驿站,也有人说你只是为了胡商来往便利,才如此劳民伤财。如此种种,若无我压着,大概早有人去长安找御史告状。所谓三人成虎,众口铄金,终究对你的官声会有些妨碍。这也罢了,西州高门历来同声共气,真要铁了心与你作对,你所行之政务,又焉能如此通畅?”
裴行俭面容肃然的行了一礼,“都督对行俭爱护有加,行俭一直铭记在心。”
麴智湛“嗯”了一声,又摇了摇头,“守约,认真论起来,我护着的其实不光是你,更多的还是他们。你行事周密,智计过人,这些西州高门真要与你作对,只怕加起来也不是你的对手。只是此一时彼一时,你若坐在我这个位置上,便会明白,有些事情,原是可以两全其美,全然不必闹到你死我活。说到底,他们对你有如许戒心,诸多不满,不过是因为你是一个外人,此事要解决起来何等容易,不知守约你以为如何?”
裴行俭默然良久,沉声道,“行俭从未想过要与哪家哪姓做对头,如今看来,却是他们必要将行俭握在掌心里,才肯罢休。行俭虽然不才,却也不能为了一时之安稳,做他人之傀儡。”
麴智湛脸上并未意外之色,只是长长的叹了口气,“你的眼界心胸,原本便不是这些井底之蛙可以想像。玉郎有友如你,老夫放心得很。只是你的性子看着温和宽厚,却与玉郎一样是眼里容不得沙子的。可水至清则无鱼,这世上之事,哪有那么多恩怨分明之处,有些事情,和光同尘,要省却多少气力?你又何必拒人于千里之外,平白给自己树下那么多仇家?何况此时不同往日,你当真没想过,日后一旦不慎,就是腹背受敌?”
裴行俭神色依旧从容,“自然是想过,这两日行俭无时不在想着日后的局面。可有些事情,莫说腹背受敌,便是四面楚歌,行俭也决不能做。”
麴智湛困惑的皱起了眉头,“守约,你可知老夫今日所言并无为难于你之意?既不是教你去收取他们的钱帛,也不是求你提携他们的子弟,不过是希望你身边收一个西州女子,好让他们觉得你并非防他们如虎狼,视他们为仇寇,好歹也算是半个自己人,他们便不会再对你那般满怀戒备。”
“此种事情,莫说是你,便是我也在所难免。不怕守约你恼怒,那些人原先是有些妄想的,自以为门庭高贵,便想让自家女儿与库狄娘子平起平坐,也不想想库狄娘子与你是什么情分,我只当他们是说梦话!敏娘却不同,她虽是西州贵女,身家丰厚,与张、祇两家都颇有渊源,却并无家人,无骨肉至亲的牵绊,又是蹉跎至今,心里也早断了妄念。只要守约肯偶然看顾一二,便既能令西州高门安心,又不会有后宅相争的烦扰,有百利而无一害,守约又何必太过固执?”
如花美眷、福地洞天……裴行俭摇头笑了起来,“请恕行俭冒昧,行俭有一事不解,还望都督指教。”
麴智湛坦然点头,“你可是要问,敏娘既是老夫故友之骨血,又是张、祇从小疼爱的嫡女,为何我们竟忍心让她做个无名无分的外室?”
他的笑容里有些无奈,“不瞒守约,我也好,张、祇两家也罢,原是想让玉郎来照顾敏娘的。他的身份命格大概还能做敏娘的良配。只是玉郎性子偏执,只道婚姻已听从了家中安排,总不能寻个外室也由我们说了算,死活都是不肯,这便生生耽误了几年。我这两年身子日渐差了,心急之下也留意过许多人,只是好的早已娶了妻室,差的又配不上她,再者,她的命数西州高门心中多少都有数,又有几家敢冒险娶她进门?”
“如今,我哪里还能奢求她能像别人家女儿一般风风光光嫁个良人,子孙绕膝?我一旦不在了,若是有人能照顾她一二,莫教她被人欺辱了去,便是谢天谢地。她说是身份高贵,但张家也好,祇家也罢,都已无骨肉至亲,真要有强横之人欺到头上,未必有人肯出面,她偏偏生得如此,名声又盛,若无人扶持,难免……”
他看着裴行俭,目光里几乎有了几分恳求之色,“守约,以你的心胸才干,绝非西州一地能囿,老夫并不奢望你能眷顾敏娘多久,只要你肯照顾几日,便是离了此地,凭你今日在西州留下的人望,他日在大唐创下的功业,也足可保敏娘一生平安。再者,敏娘若能有个一男半女,自是随你回长安,论血脉也不算辱没裴氏门庭,总比婢生子强上些许,且敏娘既无名分,又不会离开西州,自不会打扰到库狄娘子,说不定反而能帮她解了后顾之忧。若不是思前想后,别无他法,以老夫这把年纪,又哪里好意思拿这样的事情来烦劳晚辈子弟?”
裴行俭不由苦笑起来,“都督也太看得起行俭了,行俭半生蹉跎,命格不祥,只怕会给张娘子带来不是福分,只是祸端……”
麴智湛不待他说完便摆手道,“你听我说完,你自小生于高门,自然知晓他们的做派,你以为你说一个不收,库狄娘子道一句不愿,这些人便会善罢甘休?纵然你不怕他们啰嗦,库狄娘子却是体弱多病的,哪里能耐烦那些俗务?我也不求你如何待这敏娘,只要你肯点头说一句会照料她几日,此事便算完结,你又何苦再去招惹那些是非?”
他微微直起了身子直视着裴行俭,常年不语带笑的圆脸,已是一片沉肃悲凉之色,“你若不肯伸这援手,老夫自然也不能强求,不过是敏娘命中注定孤苦多劫,老夫注定抱憾终身而已。”
裴行俭抬头看着这张脸孔,沉吟良久,终于点了点头,“都督这些年待行俭的恩义,行俭没齿难忘,若是保得张娘子一生平安,便能报答都督一二,行俭愿意一试。”
麴智湛的脸色顿时一松,一直低眉顺眼站在亭子下面的几个婢女悄悄的交换了几个眼色,神情里也都露出了几分放松与欢喜。仿佛一阵秋风吹过,带走了院子里那股凝重的气息,连高墙外照进的黄昏斜晖都变得明朗轻快了许多。
裴行俭的声音却又一次响了起来,“行俭福薄,一生并无兄弟姊妹,这张娘子也算与行俭同病相怜,都督若不嫌弃,行俭愿意认下这个义妹。”
麴智湛愕然看着裴行俭,微微张开了嘴,却没有发出声音。整个院子,顿时又变得落针可闻。
院落外面,等在门口的王君孟此刻已来回走了一百多趟,忍不住又凑到门前,与门房道,“都督还没看到文书么?世子还在等着回报!这可如何是好?”
门房赔笑道,“明府见谅,小的早已将文书交到了都督的长随手里,至于别的,您问小的也是无用,要不,我再去催上一声?”
一旁懒洋洋靠在墙上的白三笑道,“王明府还是莫费那个力气了,都督此刻忙得很,只要不是西州要发兵,旁的事情决计顾不上。”
王君孟没好气的瞪了他一眼,“那你又等在此处作甚?”
白三郎笑道,“自然是我家长史若是叫声救命,白三便立刻奋不顾身跳墙进去将他抢出来!”
王君孟知道他满嘴没有正经,懒得接话,看着那门房又无计可施,正郁气满胸,却见裴成从巷口快步走了过来,只向王明府抱了抱手,便径直走到了门房,“烦扰进去知会长史一声,我家娘子午间喝酒喝得多了一些,如今有些发热,还要请长史赶紧回去才好。”
第85章 放心不下 自找苦吃
这一次,消息传进去没过多久,裴行俭便步履匆匆的走了出来,看见阿成的眼色,神情才微微一松,却又皱起了眉头。
王君孟打量着裴行俭的脸色,上前行了个礼。裴行俭看见他,有些意外的挑了挑眉,还礼之后便问道,“王明府,你是……在等麴都督?”
王君孟点头,“世子有文书让都督过目,朝廷有消息,不日便会对百济用兵。”
裴行俭会意的微笑起来,“原来如此,请明府回去转告世子一声,他的高情厚谊行俭不敢或忘,定然有厚礼回赠。”
王君孟顿时满脸都是苦笑,摆手道,“此话还是长史亲自相告才好,下官不敢置喙,不敢置喙。”说着又端端正正作了个揖。
裴行俭嘿然一声,举手告辞而去。王君孟站在原地呆了半晌,真要传了这句话回去,说不定又会把玉郎惹火了,可是不传……怔忪间,身后已传来一句,“王明府,都督请您进去回话。”
王君孟忙收拢心思,跟着出来的随从一路低头走了进去,眼角瞟到了那后院的花木,也是暗暗吃惊,待到了亭中,向麴智湛行完礼抬头看时,心里更是一凛:不过数月不见,麴智湛似乎老了许多,此刻气色更是灰暗。他不敢多看,忙低头笑道,“不知都督可曾看过文书?”
麴智湛淡淡的道,“你在我面前还要弄鬼?你是哪里得罪了玉郎,让他支着你到这里来吹了半日风?”
王君孟苦着脸道了声,“伯父明鉴,都是小侄太不谨慎。”他可不就是幸灾乐祸的时候大意了些,让麴玉郎看了出来,若不在这外面白转半日,还要转得像模像样,不知他又会想出什么法子来捉弄自己。
看着王君孟颇有些沙尘的衣袍头发,麴智湛的嘴角露出了一丝笑意,玉郎从小便是半点不吃亏的性子,若是有人惹了他,他无论等上多久,必要还以颜色才甘心。这世上让他吃了亏却又无可奈何的,除了长安那几位宗室,大约便只有裴守约了。只是想到后者,他的脸色不由慢慢又沉了下来,半晌才道,“大郎,依你之见,这裴长史究竟是怎样一个人?”
王君孟吃了一惊,思量了片刻还是老老实实道,“请恕君孟愚钝,虽然长史来西州已有七八年,君孟却实在看不透他,也不大敢近他,他究竟如何,只怕也就是玉郎能说出个一二来。”
麴智湛缓缓点头,“正是,莫说你,老夫何尝曾看透过他?圆则滑不留手,方则寸步不让,莫说那些人不放心,老夫也实在有些不能放心……”
王君孟心头已猜出了几分,眼见麴智湛怅然若失的神色,大着胆子道,“君孟曾听玉郎说过一句,天下无事,何必自扰。有都督多年的恩义,有长史与玉郎的交情,麴氏基业在西州定然无忧,都督不必挂怀。”
麴智湛叹了口气,“你们都想得太过容易,我是怕裴守约对麴氏动手么?我是怕那些人不知死活惹到他的头上,若是没有一个人能在中间转圜……”他若有所思的看着王君孟,“大郎,你大约是不会再回长安的,伯父只求你两件事,一是若是日后两边真起了冲突,你要尽力从中说合说合。”
王君孟忙点头,“君孟定然尽力而为。”此事其实不必麴智湛吩咐,他的妻子姓麴,母亲姓张,祖母姓祇,便是想置身事外也绝无可能。
麴智湛沉默了片刻又道,“还有敏娘,日后请你也照看她一些。”
王君孟这一惊非同小可,几乎原地蹦了起来,摆手不迭,“此事万万不可!”这个女子也是能惹的?别人不说,若教玉郎知道自己背着镜娘做了此事,只怕自己想留个全尸都难。
麴智湛瞪了他一眼,“你想到哪里去了?我只是担心她这般容貌身家,又无依无靠,日后万一有凶横无良之徒打她的主意,那些妇人莫看此刻一个比一个急切,哪一个是真心能为她着想的?原是麴家耽误了她,你便看在我和玉郎的份上,若真有那一日,尽力帮她一把便是,哪怕是传个信……横竖,她日后会有位义兄叫裴行俭!”
王君孟先是松了口气,随即又吃了一惊,怔了片刻才道,“君孟遵命。”还想再问几句,却见麴智湛脸上已露出了疲惫之色,他不敢多说,忙行礼告退。在院门外呆立了片刻,回头看了一眼,见四下无人留意自己,忍不住嘿嘿两声,摇了摇头——裴守约竟然也有走眼的时候!
此刻,在曲水坊裴宅的外院书房里,麴崇裕却笑得比王君孟欢畅肆意了许多,几乎没笑出眼泪了,好容易才忍住了,指着裴行俭道,“原来你裴守约也有走眼的时候!”一语未了,又哈哈大笑起来。
裴行俭淡淡的看着他,“此言怎讲?你又怎知我走了眼?”
看着裴行平静的面孔,麴崇裕心里一惊,笑声顿时歇了下来,“你难道不是觉得那敏娘身世可怜,处境堪忧,才说愿意做她义兄?”
裴行俭悠然道,“说出来不怕你恼,我是觉得都督着实不大容易罢了,他明明是被那些西州人算计了,却偏偏觉得是自家对不起他们,既然他非要裴某应了他才能安心,我又怎能不顺着他一些儿?”
麴崇裕一呆,想拍案大叫一声“就是如此!”却又觉得好生无趣,怔了半日才道,“你倒是看得明白!这些西州高门,旁的不会,算计人心倒是丝丝入扣。以那祇氏的家世,便是要做麴家的媵妾,又算得了什么?却说什么着实不愿给家父后宅添忧,不愿让家母心里难受,不愿令朝廷心生顾忌……不但不要名分聘礼,倒是拿着自己的身家帮着家父照顾亲族、招待友朋,打点得面面俱到,等我来到西州时,家父对她的歉疚怜惜已深,却不知这十年里他有意无意给祇氏的照顾,只怕十个媵妾也拿不到!”
“那敏娘便是照着这个路子给我备下的,张氏孤女,无依无靠,命格奇异,哼,拿着这篇混话糊弄家父也就罢了,还要骗到我的头上来!有些话我不跟家父挑明,是懒得为了身外之物伤了他的心。只是也不知怎地,家父平日那般深沉明锐,偏偏于此事上竟是看不明白,我越是不待见那敏娘,他竟越是愧疚于心,仿佛真是我耽误了她,如今好容易有你看着似乎能接手……依我说,过几年,你若真当了这劳什子的都督,拿些钱把她打发得远远的罢,此女难缠得很!”他脸上露出了毫不掩饰的鄙夷,却到底还是收住了口。
裴行俭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命数之事倒未必是胡言,张娘子的面相的确不好,祖荫丰厚,却命数畸零,我竟是很少看到这种面相,命与运背,时与心违。说是薄命之人,也毫不为过。”
麴崇裕感兴趣的挑起了眉头,“真是如此?不错不错!好得很!”
裴行俭有些诧异的看了他一眼,突然笑了起来,“你竟是在她手里吃过亏?”
麴崇裕脸上顿时浮现出了几丝可疑的红色,正要矢口否认,停了片刻还是冷冷道,“不过是曾经走眼而已。”若不是自己对这些妇人到底存着戒心,若不是云伊那傻丫头误打误撞,他还真会以为这女子是身不由己。
裴行俭摇头笑了笑,“知人知面不知心,原是常事。你若不说,我也难免如此做想。”
麴崇裕随意点了点头,突然回过神来,目光锐利的盯向裴行俭,“你适才不是说你不曾走眼,只是觉得家父不容易么?”
裴行俭满脸无辜的摊了摊手,“我何尝说过我不曾走眼?适才我只是问你,你如何知道我是走眼了。今日我不过喝了一杯茶,听她说了一句话,虽然觉得此女有些矫揉造作,却哪里能知道她究竟心性如何?”
麴崇裕狠狠的瞪了他一眼,冷笑道,“我还当你真是个明察秋毫的,若是别人也就罢了,如今你认了这位做义妹,我倒要看看你如何收场!”
裴行俭沉吟了片刻,笑道,“放心,自有人来替我收场。”
麴崇裕的目光顿时变得警惕无比,上下打量了裴行俭几眼,“你休想!”
裴行俭一怔,哈哈大笑起来,正要说话,却听门外传来了一个熟悉的声音,“你们在谈什么,这个笑完那个笑的,说出来给我们听听,也让我们高兴高兴,”门帘一挑,琉璃探了半个头进来,带笑抱怨道,“今日午间那顿饭,险些没把我憋坏了,正要些笑话儿好开胃。”
裴行俭站了起来,“也没什么,你好些了么?好端端怎么咒自己生病?”
琉璃笑道,“不是你说的,若是到了日落前两刻还未归家,就让阿成找个借口叫你出来?我看世子也在等你,横竖我喝酒喝急了,好些人都知道,这借口最是现成。喝了酒脸上自然要发热的,不过实话实说罢了,哪里咒了自己?对了,麴都督留你这么久,难不成也是要送你美人儿?”
裴行俭还未开口,麴崇裕已淡淡的道,“大娘果然神算,不但是美人儿,而且是西州第一美人儿。”
琉璃一怔,摇头笑道,“我不信。”
麴崇裕一挑眉头正要开口,琉璃突然对他笑了笑,回头大声道,“云伊,云伊,你快过来,世子说这西州有个女子生得比你美!”
云伊原本便在另一边的屋里布置碗碟,闻声噌的一下便蹿了过来,满脸都是好奇,“什么女子?真的生得很美?”
麴崇裕愕然看着琉璃,又看了看云伊,一时不知如何接话才好。
裴行俭也一本正经的点了点头,“正是,因今日麴都督郑重相托,我便认了一个美貌女子做了义妹,答应了都督尽力为她找寻个良人,玉郎一听竟是喜出望外,适才我还听闻玉郎与我那义妹颇有些渊源,对她了解极深,正想问问云娘,你可知此事的首尾?”
云伊的脸顿时沉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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