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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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后缓缓点头:“原来如此。你家长子身份不同,裴侍郎望子成龙,也是常情。”她微一沉吟,又笑道,“你这对幼子生得当真是好,如今就这般招人,长大之后也不知谁家的女儿才能配得上。”
琉璃好不惊诧,眼下局势扑朔迷离,武后愿意促成武家和裴氏联姻并不奇怪,因自己还没有女儿,她会看中三郎也算寻常。裴行俭之所以把三郎留在身边,为的就是告诉旁人,三郎日后是西眷裴的宗子,三郎未来的妻子就是宗妇,他对三郎如此看重,自然不会给他定什么不靠谱的娃娃亲,可眼下武后这意思,怎么竟连这年头颇受忌讳的孪生子也愿意考虑了?
她定了定神,展颜笑道:“殿下说笑了,琉璃自己又是什么人物,若不是皇后和老夫人提携,还不晓得在哪里挣命呢,又怎敢挑三拣四?只是殿下也知道,四郎和五郎这样的,就算旁人不忌讳,也总要过几年长大些才好说亲。”
武后看着她微微一笑:“也好,过上几年,你家两位小郎定然愈发出众,你可要多带他们来宫中让我瞧瞧!”这笑容实在有些意味深长,琉璃心里不由“咯噔”一下:武后不会真的惦记上这事吧?虽说武敏之很快就不姓武了,可几年之后,姓武的可不止这一家!既然如此,与其冒险搭上四郎和五郎的婚事,还不如再相信裴行俭一回……她忙笑道:“那琉璃就先谢过殿下了!其实说到样貌,武家公子们才正经是出众。我只恨自己没个女儿,日后若有个能拿出手的,那才是有福的!”
武后感慨点了点头:“裴家的女儿么,自然都是好的,可惜……”她看了琉璃一眼,神色奇异,竟似有些遗憾,又有些不解。
琉璃自然知道武后感慨的是什么——李治前阵子重新选的太子妃就出自东眷裴,以裴氏门庭,多个太子妃虽也不算什么,但这姑娘是以品德贤淑而入选的,裴家女儿的名声自然又涨了一层。听武后说到“可惜”,她忙竖着耳朵等下文,武后却突然笑了笑:“对了,你和裴舍人的夫人交情似乎不错,她看着倒是个伶俐的。”
琉璃心里纳闷,却也只能顺着她的话笑道:“殿下说的是。裴舍人与拙夫原是同族兄弟,原先两家又住在一个坊里,的确是常有来往。崔夫人性子温柔,言语又风趣,荣国夫人和韩国夫人当日也都喜欢寻她说话。”
武后恍然道:“我想起来了,前两年阿姊去终南山做法事那回,是不是也有她?”
法常尼寺?琉璃好容易松下的一口气顿时又提了起来。去年从洛阳回来后,她就寻机去那边上了次香,这才知道,镜月早在两年就便已跟随一位高僧去海外译经,还发愿说不度众生,不回中土;当日的尼众也走的走,散的散,全然换了拨人。如今武家婢子都已被灭口,而崔十三娘当日早间就病了,阿凌也因此被绊住,连当日外头的情形都未必明了,更别说旁的,自己的秘密多半是能保住了,不过武后一旦晓得武敏之做的那件事……她心思急转,想了想才道:“殿下说得是,不过那一回崔夫人因受不得山间湿气,是最早病倒的,还是阿凌送她回的长安。”
武后脸上添了几分伤感:“这一转眼,竟是快三年了,她们如今也算有了伴,多半是不会孤单了,倒是我……”她沉默片刻,微微仰起了面孔,随口转了话题,“你从洛阳回来也没多久吧,在那边你可曾见过敏之,他看着如何?”
琉璃哪敢多话,只能回道:“远远见过两次,周国公看去憔悴了不少。”
武后不知想起了什么,皱着眉头良久都没有开口,琉璃正等得提心吊胆,她却突然摇头一笑:“瞧我这记性,天都黑了,来人,把晚膳上了吧!”
宫女走到门边轻声吩咐了一句,一道道造型精致素菜迅速地端了上来。琉璃却是什么味道都吃不出来,那些白玉般的笋片、绿锦般的葵叶仿佛都堵在了她的胸口。好在武后似乎也有些倦了,用过饭后便轻挥玉手,让琉璃早些回去歇息。
好容易躺在了自己屋里的大床上,琉璃早已身心俱疲,却怎么也睡不着。往昔在尼寺留下的隐患,来日儿女亲事上的烦扰,在她的脑海里翻来覆去地搅成了一团,可乱到最后,在她耳边回荡不绝的,却是武后脱口而出的那句 “可惜”。
可惜?她到底在可惜什么?
窗外阵阵北风呼啸而过,厚厚的窗纸被吹得哗啦作响,在寂静的夜色里,那声音是如此突兀刺耳,仿佛有什么东西在挣扎着、扑腾着,在下一刻就要破窗而出。之后几日,一路上倒是渐渐热闹了起来,武后兴致颇高,不是召官眷们说话解闷,就是传唤几位北门学士来检阅书稿。随行的女眷们被她感染,彼此间也多了应酬来往。琉璃更是一日比一日忙,与十三娘几乎日日照面,与阿凌也几次同车而行。她有心想问阿凌一声,可面对着那张不知何时已变得有些生疏的笑脸,却始终无法开口。患得患失之间,车马粼粼,舟船悠悠,出巡的队伍终于在正月二十六日踏上了东都的街道。
裴行俭早已在洛阳置办了宅院,就在靠近洛阳南北主道定鼎门大街的崇业坊里,赵幺娘和紫芝两个月前便带人过来收拾了。琉璃从乌头大门一路走到主院上房,只觉得处处顺眼,内室完全是照着她的爱好布置的,靠椅便榻一应俱全,窗下的木台上铺着雪白的毛褥,连端上来的点心浆水,都是她在家里吃惯的口味。紫芝犹自轻声介绍:“阿郎派的人早半日就进城了,这些点心都是厨娘现做的,热水和衣裳婢子也备好了,娘子随时都能沐浴。”
赵幺娘也笑道:“侍郎就怕咱们太笨,准备不周,色色都想在了前头。”
手里的枣酪分明是暖香四溢,琉璃的心却一点一点地凉了下去:他永远都是如此周到,从来不会少算一件事情,自己以前怎么就没想过……阳光斜洒在她身边的直棂窗上,窗上糊着的云母皮纸被阳光一照,纸张里平日瞧不见的那些纹路和杂质都变得清晰无比。琉璃怔怔地看了良久,才闭上双眼,长长地叹了口气。
…… …… ……
洛阳的春风原是比长安吹得更早,二月刚到,满城的杨柳便染上了丝丝新绿,随即,梅桃杏李次第盛开,春色如雨,顷刻间便洒遍了城坊。随着文武百官的家眷陆续抵达,夫人们少不得相约着宴饮游园,寻胜踏春,在或明或暗的眉眼官司和言辞交锋里比斗着谁家的宅院更精致,哪位的春装最华美。
对于这种高规格的社交精英赛,琉璃向来是自知技拙,敬而远之,然而身为侍郎夫人、皇后宠臣,她收到的邀约却比往年骤然多了几倍,如今她既不养胎又不养病,有些宴席自然推脱不得,也只能带着赵幺娘去旁观了好几轮,加上府里有一堆杂务要打理,有两个孩子要照料,日子倒是比在长安时更忙了十分。
只是在琉璃的眼里,时光仿佛突然变得粘稠起来,一日一日流淌得极为缓慢,而往日最能牵动她心绪的那些东西,不管是满城的如画春光,还是关于武敏之的纷纭流言,似乎都已变得又轻又远,在她心里再也激不起太多波澜。
二月中旬,当裴行俭和三郎就要到家的消息传来,她一照镜子,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瘦了一圈,脸色也不好看,半年多的休养成果竟已消耗殆尽。
第二天,琉璃对着镜子坐了小半个时辰,才顶着一张涂抹得唇红齿白的脸迎出了门外。三郎也就罢了,瞧见她就冲了上来,裴行俭的笑容却是一凝,目光紧紧地盯在了她的脸上。
琉璃下意识地垂下了眼帘,伸手去接三郎,指尖刚刚碰到他,三郎却突然又退后了一步,对着琉璃中规中矩地行了个大礼:“儿子给娘亲请安。”随即便抬起头来眼巴巴地瞧着琉璃,满脸都写着求表扬。
琉璃心里又酸又软,弯腰拉起了他:“三郎真懂事,果真是长大了!”
三郎的眼睛顿时更亮,就势扎进琉璃怀里:“三郎当然长大了,阿爷说三郎拳脚练得好,再过些日子就会教三郎射箭了,以后三郎出去打麂子给阿娘吃!”抬头瞧见被乳娘抱着的两个弟弟,又骄傲地挺起了小胸脯:“也给弟弟们吃。”裴行俭的目光在琉璃身上又转了转,伸手止住了两个乳娘带着四郎五郎行的大礼,对三郎道:“适才还有个模样,怎么转眼又腻上娘亲了?你骑了一路的马,满身都是灰尘,还不快去换身衣裳?”
三郎不好意思地松开了手,又努力端出了一副稳重的神色:“儿子告退,待会儿,嗯,阿娘,待会儿我要吃烧鹅!”
琉璃摸了摸他的头:“阿娘知道,阿娘早上就让人准备好大鹅了,还有鹿肉和羊腿,待会儿就让三郎吃个够!”
三郎点头不迭,又探头瞧了瞧两个弟弟,这才两步一回头地走了出去。
一行人进了上房。裴行俭把四郎和五郎都抱了一遍,问得他们这个月一切都好,也不等婢子们伺候着洗脸更衣,便挥手让人都退了下去,自己上前一步,低头瞧着琉璃问道:“出了什么事?”
琉璃抬头凝视着他,眼前是自己最熟悉的面孔,从十八年前第一次遇见到如今,这张脸似乎没有太大变化,纵然眼角添了皱纹,鬓间多了白发,可那份温润如玉的光泽却并未消退,反而被岁月磨砺得愈发清远明澈,如果说从前这份优雅还需要旁人去细细品味,如今的他却是无论站在哪里都会卓然出众,随时都能让人如沐春风却又不敢逼视。
这样的光华,她只在武后身上也瞧见过。也许他们才是同类吧,都有深不可测的智谋,都有坚忍过人的心性,都注定会立下不世功业,所以也都拥有超越年岁与容颜的光彩。而像自己这样的寻常女子,能站在他的身边,陪他走上一段,或许就已经是莫大的幸运?
无数前尘往事在这一刻纷纷涌了上来,琉璃只觉得眼前的面孔突然有些模糊,忙掩饰地低下头去,想说点什么,嗓子却有些发哽。
裴行俭伸手握住了她的肩头,沉声道:“琉璃,到底出什么事了?你慢慢说,不用急,凡事都有我呢!”
琉璃原本想过几个旁敲侧击的法子,但此时此刻,却着实无法再拐弯抹角。她微微吸了口气,抬头瞧着裴行俭,轻声问道:“你告诉我,我日后是不是,不会再有孩子了?”不然,对于杨老夫人两家联姻的说法,他怎么会压根不当回事?不然,武后又怎么会宁可抬举四郎和五郎,却根本不考虑裴家的女儿,还说自己“可惜”,她“可惜”的,还能什么?
裴行俭怔了怔,眉间带上了几分怒色:“是凌夫人跟你说的?”
琉璃心底最后一点侥幸顿时碎灭成灰,一时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裴行俭的眉头紧紧地皱了起来:“琉璃,你到底是怎么了?莫说你如今只是身子有些亏了,需要调养上几年,就算日后真是子嗣艰难,那又如何?十几年前咱们连三郎都没有,不也是这么过的?如今都有了他们三个了,还有什么可担忧的?难不成我还会因此贪心不足地去纳个妾?”
琉璃满嘴都是苦味,他这般自律的人,的确不大可能纳妾,可自己却未必能跟他白头到老啊!什么身子亏损、调养几年,这种医家的场面话有几分可信,他自己也是心知肚明的吧,不然又怎么会早不说晚不说,偏偏杨老夫人想联姻的时候就笃定自己“命中无女”了?
压着胸口翻腾的情绪,她努力放缓了声音:“我明白了,我没事,我只是没想到是真的,只是觉得,有些……有些天意弄人。”大概这就是命吧,她这般苦心积虑,却总是阴差阳错地没法给孩子起名叫裴光庭,或许就是因为命中注定,这个孩子的母亲另有其人,她求不来也抢不到!裴行俭低头看着她,脸上的忧色更重了几分:“什么天意弄人?琉璃,你这是想到哪里去了?你到底在担心什么?”
琉璃苦笑着低下了头。她担心什么?她担心世事难测,终究会有变故将他们分开;她担心自己命薄福浅,而他会另娶妻室,再生儿女;她担心人心易变……她知道自己此时不能露出太多异样,可半个多月来积聚在心口的悲伤恐惧却怎么也压抑不住。她索性环住了裴行俭的腰,将整张脸孔都埋在他的胸口,悄悄印干了眼角溢出的泪水,那眼泪不知怎地却没完没了,很快便将他的胸前打湿了一小片。
裴行俭叹了口气,微微收紧了臂弯,柔声道:“好了,好了,我不问你了,你想哭就哭出来,不用忍着的,你在我这里都要忍着,那日子还怎么过?”
琉璃再也忍不住,哽咽着哭出了声。裴行俭果然没有再开口,只是一下一下地轻轻抚摸着她的背脊。
也不知哭了多久,琉璃只觉得胸口的憋闷总算消减了些,刚能抬起头来,门外突然传来了三郎的声音:“阿娘,阿娘!”她吓了一跳,忙掏出手帕擦了擦脸,好在似乎是乳娘和紫芝低声哄了几句,三郎的声音又渐渐去远了。
裴行俭也往外瞧了一眼:“还算她们有眼色,不然让三郎这会子进来,看见我把他阿娘惹哭了,那还了得!你说,我要是跟他解释,你这是在帮我洗衣裳呢,他会不会信?”
琉璃知道他是在逗自己开心,勉强弯了弯嘴角,眼睛却又是一热。
裴行俭却仿佛没有瞧见,自顾自地低声道:“琉璃,你刚才说起天意弄人,我倒是想起了从前的一桩事。你还记不记得,我们刚成亲那会儿我曾带你去见过李公?他看到你之后跟我说,你的命数奇特,福泽深厚,虽然一生颇有波折,却是福寿俱全的,还说你有辅佐的命格,这些我都跟你提过。不过,当时他还说了一句话,我却一直都没敢告诉你。”
琉璃虽是满腹心思,听着他娓娓道来,不由也听了进去,抬头等着裴行俭的下文。
裴行俭瞧着她微微一笑:“他说,你会比我更早服紫。”
服紫?难道连自己被封了华阳夫人的这件事李淳风都算出来了?可那又怎样?琉璃眨了眨眼睛,心头好生不解。
裴行俭的声音更是柔和:“现在瞧来,这话自然是没什么。可当时我听到这话,心里却很难受。自古以来都是妻以夫贵,你既不是宗室,也不是后族,品级怎么能比我更高?难不成咱们终究不能白头偕老,你会另嫁贵人,另有前程?所以那一年我被贬西域,才会写下放妻书,想的就是,既然命中注定如此,我自然不能再拖累你。”
琉璃又惊又气,忍不住道:“你!你都想到哪里去了?”难怪自己被封了郡夫人,他会那么高兴,还说自己总算能穿紫衣了,原来他竟是胡思乱想了那么久!
裴行俭点了点头:“正是!你瞧,我以为自己是顺应天命,结果却是自作聪明,让自己难过不说,还让你伤心了那么久,最后才发现,压根就不是那么回事。所谓天意弄人,大概莫过于此!”
琉璃默然无语。他的话自然在理,可有些事,却不是别的解释能说得通的。想到那位还不知在何处的小光庭,她胸口一阵发紧,却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裴行俭并没有盯着琉璃,只是伸手一点点帮她理好了鬓发,语气也有点漫不经心:“其实天意如何,原是最难预料的,就算咱们能知道些什么,不是真的走到了那一步,只怕也看不明白。既然如此,又何必凡事都往最坏里打算?“就说你这身子,其实不是我故意瞒着你,原是医师们也没个定论。蒋奉御觉得你身子骨原就偏弱,这次只怕是伤了根本;韩四却说你身子虽有些亏,但调理个三五年就会好转,还说奉御虽是一手好脉息,可平日却只给长安贵妇们瞧病,你的体格心性都与她们大不相同,奉御只怕是走眼了。
“我倒觉得韩四说得更在理些,因想着横竖过几年才能知道究竟,便没有跟你说。我说咱们命中无女,也不过是因为你面相就是如此,这话我在庭州时不就提过的?没想到,你平日里凡事都看得那般通透,在这事上却不晓得钻到什么牛角尖里去了,还委屈了这些日子,是不是打算也跟我似的,白白担心上十几年再说?”
他轻松温和的声音里仿佛带着魔力,琉璃只觉得紧缩成一团的心口被这声音一点一点熨得平展开来,不由脱口问道:“韩四真是这么说的?”
裴行俭笑了起来:“我什么时辰骗过你?”
琉璃心里一松,嘴角却不由扁了下去,他倒是没骗过自己,最多也就是把事情说一半留一半,把人蒙了还让人挑不出理!她忍不住“哼”了一声:“你还说!既然如此,这些话你怎么不早些跟我说?你还说你白白担心了十几年,我呢?我天天跟你在一起,却是一点风都没摸到,我才是白白跟你过了十几年!”
裴行俭的眸子里笑意更浓:“这种事我怎么会让你知道?当年在去西域的路上我就想好了,若是这辈子当真不能跟你白头偕老,我就更要好好待你,让你每一日都能过得称心如意。如此,就算有朝一日你嫁了旁人,得了富贵,也会知道,我这人虽没什么长处,可在这世上,却再不会有人待你比我更好。你既然做过我的妻子,我可不能让你有什么借口把我给忘了!”
琉璃心底不由得一片柔软。裴行俭的笑容带着些戏谑,语气也比平日更轻快,可她却知道,他说的每一个字都是认真的。原来他也曾这么患得患失,就像自己这些日子以来一样……她的念头还没转完,裴行俭伸手托起她的下巴,深深地看进了她的眼睛里:“你看,我如今可是什么都说了,你能不能也告诉我,你到底在担心什么?”
琉璃身子一僵,心虚地垂下了眼帘。这话好像不能不答了,可她该怎么回答才好?说觉得自己对不住他?说担心孩子们不能顺利长大?可这些话哪里能骗得过他!
想到自己心底一直以来的担忧,她咬了咬牙,轻声道:“我跟你说过的,我曾梦见过鸣沙山,梦见过锁阳城。其实我还梦见过好些事情,自打那场大病之后,我就会时不时做些奇怪的梦,有些梦后来居然成了真的,我梦见过万年宫的那场大水,也梦见过去西域那一路上的山川,我还梦见过,你有个孩子,名字就叫,裴光庭!”
一口气说完这些话,琉璃几乎不敢抬头,却也知道此时闪躲不得,只能鼓足勇气抬眸看着裴行俭,心里已拿定了主意,不管他怎么问,有些事她可以借着这由头让他有个准备,但还有一些事,她绝不能说出来,哪怕让他日后怪自己恨自己,也不能让他从现在起就背上那样的包袱!
裴行俭却没有开口,脸上也并未露出多少惊讶之色,连眸子里都平静无波,他只是静静地看着琉璃,目光里看不出任何情绪。
琉璃对上那目光,心里不知为何竟是越来越慌,解释的话脱口而出:“守约,这件事我不是故意要瞒着你,只是事情到底太过荒唐,我梦到的东西又都是断断续续、浮光掠影的,我怕自己会记错,我也怕自己记得没错,我怕说出来你不信,我更怕说出来你信了,到头来却是害了你!”她心急之下说得不免有些乱,裴行俭却立刻伸手将她搂进了怀中,安慰地拍了拍她:“你别急,我明白,我都明白,你是为了我好。”沉默片刻,他低声道:“其实你不用担心,这些事,日后你想说就说,不想说就不说,我不会问你,你也别胡思乱想了,咱们该怎么过还是怎么过,不就好了?”
琉璃当真是愣住了,抬头怔怔地看着他:他真的,什么都不问?
裴行俭的眸色有些深沉,神情却依旧温和:“我不是才说过么,天意难料,料错了固然是一场白担心、空欢喜;料对了又如何,咱们不过是凡夫俗子,难不成还能去改天换命?有些事,不知道或许更好!当年恩师就曾跟我说,凡事不问祸福,只求无愧,才是男儿本色;李公也说过,推演数算,并不是为了投机取巧,为的是磨砺慧剑,坚定本心。只有如此,到了命中注定之时,才能心底安然,无怨无悔。这两年来,我越来越觉得,两位恩师是对的,大道所至,殊途同归。”
长长地出了口气,他的脸上重新露出了笑容:“琉璃,你想想看,这世上最确定不过的命数是什么?不过是凡人终有一死,父子兄弟夫妻总会分别,可我们还能如何?总不能因此都不好好过日子了吧!唯一能做的,也不过是把眼下的日子,过得更欢喜些。”
琉璃不由无言以对,自己了纠结了这么久的事,怎么一到他那里就会变得这么简单?不过他说得对,知道了未来又能怎样?也许自己过几年就会调养好身子,也许她不能,也许她会早亡,也许他会另娶,可那又如何?他现在对自己的好是真的,自己和他在一起的欢喜也是真的,她能做的,也不过是珍惜眼前时光,来日不留悔恨而已!想到这里,她只觉得整个人都轻松了起来。
裴行俭的目光愈发温柔:“再说咱们在一起都多少年了?我就算信不过旁人,还能信不过你?不管怎样,你总不会害我,总是为了我好,是不是?”
琉璃心里顿时满满的全是感动,忙用力点了点头,正想开口说点什么,裴行俭却笑吟吟地挑起了眉:“你明白就好。所以有些事就算我瞒了你,也是为了你好,你定然不会怪我的,是不是?”
啊?琉璃呆呆地看着他,简直不知怎么接话才好。
裴行俭笑着揉了揉她的头,松开双手,转身脱下外衣丢到了一边。婢子们准备的热水早就凉透了,他却毫不在意,自己拧了棉巾擦了把脸,回头笑道:“今年天气热得倒快,这夹絮的衣裳眼见就穿不住了……”
琉璃下意识接了句:“那我去给你找件薄些的出来。”刚走两步,突然又觉得有些不对:这就算完事了?敢情折腾了半天,自己纯属吃多了撑的,而他日后不但可以接着蒙自己,而且还能蒙得理直气壮?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
她停下脚步,刚想回头,裴行俭不知何时已走到她的身后,伸手将她环在怀中:“还在想什么?都说了你别担心。旁的事我不敢说,有一桩我还是能保证的,不管是裴光庭还是裴耀祖,我裴行俭此生若是再有子女,定然都是琉璃你生的!若违此言,就叫我生生世世都再也见不到你。”
这叫什么话?她忍不住回头嗔道:“你胡说什么?”
裴行俭笑道:“那你想让我怎么说?若违此言,就教我生生世世都跟你在一起?”
这就更不像话了!琉璃有心反驳,却发现好像怎么说都会上他的套,瞧着他格外明亮的眸子,她简直气不打一处来,用力掰开裴行俭的双手甩到了一边。裴行俭立刻又握住了她的手腕,“好了好了,你还真的恼了?是我胡说八道,待会儿我给你煮茶赔罪,好不好?”
煮茶?琉璃有些意外,转头看了裴行俭一眼。
裴行俭的脸上还带着戏谑的笑意,眼神却温柔深邃得几乎能让人陷进去:“我好像已有好些日子没有煮茶给你喝了。”
是啊,自打回了长安,一事接着一事,真是好久没有喝到他亲手煮的茶汤了。想起以前的静好时光,琉璃心里满是柔情,转头向裴行俭嫣然一笑。
裴行俭呆了一下。琉璃趁机挣开了他的手掌,伸手在他脸上轻轻一拍:“乖!”
裴行俭不由哭笑不得。琉璃飞快地退开两步,在裴行俭反应过来后的爽朗笑声里轻快地挑帘进了里屋,弯腰打开衣箱。
衣箱最上头正是她给裴行俭新做的春袍,干净的露草色缎面,卍字纹织锦镶边,袖口上的祥云对雁还是琉璃这半个多月来亲手一针一线绣好的,只是当时绣进去的百般滋味,此时早已烟消云散,甚至连她心底压了多年的矛盾担忧,也已被他的话化解掉了大半……琉璃轻轻摸了摸衣领,嘴角慢慢扬了起来。
外屋里,裴行俭看着那晃动的帘子,脸上的笑容却一点一点地淡了下来,那张没有表情的面孔就像戴上了一副空白的面具,唯有黑沉沉的眸子里仿佛沉淀着无数复杂的情绪,难以言表,无从述说。
第八章 平地惊雷 此心无悔
入夏之后,洛阳城便一日比一日闷热起来,那些四通八达的河道在春日里为这座城池增添了多少秀色,此时便给它奉上了多少湿气。
唯一的例外,大概就是坐落在西北坡地上皇宫了。这座巍峨壮丽的皇宫南临洛水,横跨天河的天津桥北头便是直对皇城的正门应天门,不过由于地势高耸,当洛水上的微风掠过重重高墙吹入朱栏碧瓦之间,带来早已不是满是红尘浊气的潮热,而是超然俗世的清凉。
当然,也有一些东西在被带入这里之后,会变得更加炙热而沉重,沉重得几乎能令人窒息,譬如那些尘封的秘密。
在靠近山顶的仪鸾殿里,琉璃就被那突如其来的“法常尼寺”四个字砸得几乎喘不过气来。她“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好容易张开嘴,吐出的却是最空洞无力的一句话:“殿下恕罪!”
殿堂正中的贴文屏风榻上,武后依旧在闲闲地把玩着手上的玛瑙兽首杯,晶莹绚烂的双色玛瑙在她涂着丹蔻的修长玉指缓缓转动,华彩流转,煞是动人。她的语气也是一派漫不经心:“夫人不必多礼,夫人心地慈悲,守口如瓶,我佩服还来不及呢,又怎么敢怪罪?我只是有些好奇,当日我姊姊到底跟夫人说了些什么?以至于我的那位好侄儿听到之后,转头便对媛娘做出那般禽兽不如的事情来。”
“心地慈悲,守口如瓶”,琉璃一颗心顿时彻底沉了下去。她只觉得膝盖下那些镂刻着繁复卷草纹的碧色地砖仿佛在不停地晃动,身子却僵硬得无法动弹。在这一动一静之间,所有的惊惧都变成了汗水,顷刻间就浸湿了她身上的单丝罗衫。
其实她也知道,武后迟早会听说此事,最近这两个月,武敏之大概是彻底疯了,什么事都敢做,什么话都敢说,似乎生怕自己活得太安稳。可自己当日的所作所为,怎么也会被揭出来,而且被揭得如此一清二楚?镜月她们已经走了,阿霓她们已经死了,至于武敏之,有些事他压根就不知情……强自按捺着心头的惊惧,琉璃伏下身子,涩声道:“琉璃不是有意要欺瞒殿下,只是韩国夫人当日神智十分混乱,一会儿悔恨自己不慈,一会儿又抱怨魏国夫人不孝,说话颠三倒四,琉璃也听不大明白,又急着唤醒夫人,并没有留意到周国公是何时来去的。何况夫人病中的昏乱之词,琉璃原就不该听到,听了也该早早忘记,又怎敢拿这些话来烦扰殿下?”
武后饶有兴致地抬起了眸子:“是么?却不知阿姊当日是怎么悔恨抱怨的?”
她这是明知故问,还是真不知情?琉璃心思急转,小心翼翼地回道:“听韩国夫人的语气,她当初似乎并不愿意让魏国夫人入宫,是魏国夫人执意不听,还很是顶撞了一番。韩国夫人气怒之下便责骂了魏国夫人,说再也不想见她,不曾想魏国夫人当真再也没能回来。大概便是因为这桩事,韩国夫人分外自责,翻来覆去地说自己不是成心要咒女儿的。”
武后的眼睛微微眯了起来,嘴角也带上了一丝笑意:“如此说来,阿姊还真是一片慈母心肠了!不过我还是不大明白,若是如此,阿姊的那个孝顺儿子又怎么会突然发起狂来?夫人是不是想说,你也没大留意啊?”
她的语气越发轻柔缓和,只是殿内的空气却仿佛在这轻言笑语中变成了无数石棱,一点点地压迫了过来。
琉璃绷得几乎要断掉的心弦却悄然松了松:看来武后当真不大清楚武夫人到底跟自己说了什么,所以才会这样逼问,而不是等着自己露馅……这句追问她心里已有了些准备,面上却迟疑了一下,转头看了看空荡荡的殿堂,确定除了玉柳再无旁人,这才低声回道:“启禀殿下,韩国夫人后来还说了些怨望的话,抱怨圣人没能护住魏国夫人,还说圣人根本不是真心宠爱魏国夫人,不过是拿她这傻子来做筏,还说,还说是圣人害死了魏国夫人……”
武后怔了一下,突然笑出了声:“当真,我那位阿姊当真这么说了?她竟然说得出这样的话来?”
琉璃用力点头,只差指天发誓:“琉璃岂敢欺瞒皇后殿下!”
武后似笑非笑地看着琉璃不语。
琉璃心头一跳,忙解释道:“殿下明鉴,琉璃当真不是故意欺瞒。当日在法常尼寺时,琉璃一听韩国夫人的说辞,便觉得这话有些……不妥,后来有婢女过来找寻周国公不果,又有人说周国公把阿媛带出尼寺,琉璃细想之下,这才忧惧不已,悄悄叮嘱了当时和琉璃一道陪着夫人礼佛的尼师,请她谨慎行事,莫惹口舌。此后琉璃因要照顾犬子,便回了自己的院子,再没出门,次日一早韩国夫人又让琉璃直接回京了。因此,当日寺外究竟出了什么事,琉璃的确不曾亲见,自然也不敢妄下结论,更不敢胡言乱语。
“再说殿下也是知道的,荣国夫人第二日便去尼寺了。琉璃便想着,尼寺那边或许是有些不妥,不过老夫人总是一片慈心的,自然比琉璃更知道轻重取舍,她都亲自处置过了,琉璃哪敢再去多嘴多舌,让殿下生厌?这才一直没跟殿下禀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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