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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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东老太太说:“柴绛香,你回来啦?”不管贺顿说过多少次自己现在姓“贺”,房东老太太还是顽固地按照身份证上的名字称呼她。房东老太太只认身份证,凭着这个证件才把房子租给漂泊者。

褪成了绛香的贺顿,低眉顺眼地说:“您老还没吃呢?”

老太太说:“绛香可真不会说话,你说的是吃中午饭还是吃的晚上饭呢?下午两点钟,中午饭是一定吃过了,晚上饭还没想出吃什么呢。”

绛香赔着笑脸说:“是,我不会说话。还是您老会说。”

老太太说:“我哪儿有绛香会说哦!那天我闲着没事,打开电匣子,没想到听到绛香在匣子里说话。绛香啊,你都进了电匣子了,钱一定挣得海了去了。”

绛香连个磕巴都没打,直接否认道:“您这可是听差了,我哪里有能耐进电匣子?世上同名同姓的人多了,长得差不多的也大有人在,就更不要说嗓音像的人了。您可不能胡说,电匣子那里经常播的国家大事政府精神什么的,哪里是个人就进去!传出去,人家不说我绛香攀高枝,也不会说您耳朵不灵光,倒可能说您脑子有没有毛病呢!”

这番话把房东老太太呛得两眼翻白,她揉了揉耳朵,心想真是自己搞错了?不能吧!绛香的嗓子特别得很,再也不曾听到类似的声音。罢罢,这小女子精灵古怪,暂且不同她计较。房东老太太把单薄的身子卷了卷,好像一条就要秀茧的瘪虫,说:“好好,也许是我老糊涂了,耳音上出了毛病,不过算房费上还拎得清。”

话说到这个分上,绛香就不能再装傻了,说:“您放心,不是说好了月底交房租吗?我记得。”

房东老太太说:“我的好姑娘,今天是三十号,难道还不是月底吗?”

绛香说:“这个月不是大月吗,不是有三十一号吗!”

说完,她不再理睬房东老太太,贴着墙壁挤了过去,好在楼房墙壁上的浮灰早被过往的房客蘸净了,绛香并没有蹭上白灰。

上到四楼,打开单元门,对面的门虚掩着,知道有人在家,就轻轻咳嗽了一声,算是打了招呼。这套房子的大间由房东太太的儿子柏万福住着,小的租给了绛香。房子原本是准备柏万福结婚用,柏万福下了岗,根本就找不到工作,自然也就找不到老婆,结婚就成了镜中月水中花。房东老太太想,房子与其闲着,不如租出去,所得可观。况且一个大活人又吃又喝,柏万福的失业救济金根本就剩不下什么,房子像个不吃不喝的铁驴,光挣不拉,颗粒归仓。

这座楼位于市中心,地段极好。租房消息登记之后,来了不少看房的。老太太一看这情况,又动开了脑筋,打算借这个机会,利用地理优势,遴选房客。其狼子野心是——兴许两家变一家。

目的不纯之后,房东老太太招收房客的标准在外人眼里就变得奇怪。有个搞IT的小伙子,公司就在旁边,愿意出高价租下这房子,图的是加班晚了回来方便,早上睡了懒觉也不会迟到,但房东老太太就是不租给他,原因是他变不成媳妇。来了挺漂亮的姑娘,房东老太太用三角眼横扫了一下就斩钉截铁地回绝了。她一眼就看出那女子不是操好营生的。别说人家看不上城市贫民的寒酸,就是屈尊想嫁过来,房东老太太还怕她生养出的孙子头顶杨梅大疮落草呢。一来二去的,房子就干晾在那里,每过一天,房东老太太就觉得自己肋条被人抽走一条,分分秒秒都是钱。

老太太让儿子到报社打听,登一条出租房屋的广告需要多少钱。柏万福回来的时候,头耷拉的能抵到第三颗扣子。眉毛宽的广告就得上百块钱,合着房子还没租出去,小半个月的房租就孝敬了报社。老太太索性央告人写了些小广告,熬了小半脸盘稀糨子,趁着黑天,像早年闹革命贴标语的林道静似的,把周围的街巷都刷上了传单。

正好绛香也在找房子,见了小广告就赶到了房东老太太家,不想当时有两个搞传销的女孩子也结伴来了。房东老太太一看有人争抢,很是高兴,摸着钥匙说:“一个羊也是放,一群羊也是放,三姐妹一块看吧。”

绛香暗自叫声不好,狼多肉少当然于租房者不利,但已经来了,还是先看看再说。看完房子之后,绛香基本上不抱希望,因为另一方表示十分满意,两女孩说还可以多给几十块钱,房东老太太眉开眼笑。再说要和柏万福合住,两个女子能够做伴自然不在乎,绛香还是有顾虑。出门在外不能太挑剔,可和一个三十多岁的老爷们低头不见抬头见的,总是不方便。

没想到房东老太太选中了她,还主动让了点房租,绛香摸不清这里头卖的是什么药,能省则省,住进来再说。

柏万福是个规矩人,没有大本事,但也没有坏心眼。平常绛香在外面忙,公共空间的卫生都是柏万福包了。柏万福每顿都到楼下房东老太太那儿吃饭,这边的厨房就成了绛香的一统天下。有时候绛香做点好吃的伙食,却不过面子,总要礼貌地招呼柏万福也一道尝尝,柏万福总是很有分寸地拒绝,不是说自己刚吃饱不饿,就是说自己不喜欢这样吃食,总之尺度拿捏得当。绛香原没打算长住,但相处尚好,地段实在方便,就一直住了下来。

柏万福听到动静,从房里出来,说:“贺顿,我妈拦住你要房费了?”他和他妈不一样,尊重贺顿对自己名字的选择。

贺顿说:“你不必再催。你们娘俩捏咕好了的,放心,我不会赖了房费。”

柏万福说:“我不是那种人,你知道。可我拦不住我妈,你也知道。你若是手边紧张,我这儿还有点钱,你先给了我妈,省得她一天卫兵似的看守着,我为她操心,也为你担忧。”

贺顿说:“谢谢你的好意了。你的钱哪里来的?还不是从你妈手指缝儿里漏出来的?只怕你妈把所有的纸币都做了记号,到时候我一把交上去,叫你妈火眼金睛认出来,既害了你又害了我。”

柏万福说:“我妈哪有你想的这般精明,不过是受穷受怕了,一分钱看得比磨盘大,格外地不讲情面。你要原谅她。”

贺顿说:“我原谅得着吗?她本来就没有欠着我,倒是我欠着她的。我住着她的房,本该给她房费的。我刚找到了一份新工作,待遇还不错,不过那边的工资是先干后结,一时我还拿不到工钱。我会想办法的。”

柏万福说着下意识地瞅了一眼,贺顿的房门口挂着一张白布帘子,捂了个严严实实,他知道贺顿那屋里全都是书。贺顿进城也多年了,按说不该像刚进城的女娃,吃了上顿没下顿,只因她把钱都买了书,顺带贡献给了各式各样的学习班补习班。贺顿通常的作息时间是——下了班回来,做了简单的吃食,就把自己埋在屋里看书。柏万福曾经非常仔细地倾听过贺顿屋里的声音,只有沙拉拉的翻纸声,而且翻得那样快,柏万福曾经用同样的时间测验自己能看多少字,结果是他刚看了十行,那边就传来掀页的声音。这个女人不是一般的女人,貌不惊人,内秀心灵,终有一天她会从自己这里搬出去,住进高尚住宅。柏万福一般想到这里就不再往下想了,心开始痛。

明天是该交房钱的最后期限,可是,贺顿没钱。她把电话簿从后翻起,朋友也像馒头,刚出锅的比较热乎。名字不少,但都不是可以借钱的主儿。英雄不问出处,漂泊者萍水相逢,都把从前像莲藕般的掩藏在泥沼中。没心没肺把自己的身世说个底儿掉的人,其实不过是另一种埋伏,一博同情甚至心机甚重。在心理师培训班里的柴绛香叫做贺顿,身穿从地摊上淘换来的假名牌,戴着盗版的香奈儿太阳镜,远方有富裕的双亲和安定的生活,哪能够伸手借钱!

贺顿的晚饭是方便面卧鸡蛋,放了几滴香油,将客厅连走廊染上浓浓香氛。鸡蛋是最后一枚,香油瓶竖起呈九十度,连敲带打才漏下油珠。贺顿吃鸡蛋先拣小的,残余的这一颗格外大,漂荡的蛋花婆娑起舞。香油瓶里的褐色沉淀物像一粒粒黑虱,貌虽不雅,味道更香。越是艰险越要把自己照顾好,孤身在外,病了岂不雪上加霜!

都吃完了,明天怎么办呢?贺顿不知道,但也并不特别发愁,最起码她还可以吃没有香油和鸡蛋的方便面,支撑若干天。在城市里,一天之间足以发生很多事情。看着前面是一堵墙,笔直地走过去,当你以为被撞得头破血流的时候,却穿墙而过。那墙自动地裂开了或是此时地震了,对面闪出一道光……她现在已经是嘉宾主持人了,没有饭吃是暂时的,发了工资就可吃大餐。

当她想入非非的时候,柏万福从楼下吃完饭回来,耸着鼻子问:“借到钱了吗?”

只有面对柏万福的时候贺顿才是最真实的,她没有必要也不可能作假,老老实实回答:“我连门都没有出,到哪里去借钱?讨账的事不是专归你妈负责吗,如今你接班了?”

柏万福说:“我妈又问起了这事,我说你没问题。我妈不信。”

贺顿叹了一口气说:“你妈比你有经验,你妈说得对。先别说房租的事了,我的面条做好了,你要不要尝尝?”

柏万福说:“将来哪个人娶了你,真是福气。如果家中只剩下一粒米,你会先让他吃。”

贺顿立刻予以回击:“真到了那种时候,也许是吧。可我是不会嫁这种人的。人穷志短马瘦毛长,我知道这滋味,嫁穷人不如不嫁。”

柏万福转了话题,说:“贺顿你吃完了饭,跟我一块到河边遛遛弯儿吧。”

贺顿很吃惊,和柏万福合住许久,他从未提过非分之请,今天这是怎么啦?拉下脸说:“我刚找了一份新工作,业务不熟,晚上要好好看资料呢!”

柏万福局促地说:“刚才吃饭的时候,我妈说了,要是你肯陪着我到河边遛一遛,你的房费就能缓缴。”

贺顿心想,这是什么意思?散步还能当银两使?好在无伤大雅,先渡了眼前的难关再说。就答道:“遛弯还能创造效益,等我吃完面条,咱们就出门。不过有一条,你当哑巴,别跟我说话,我有事要琢磨。”

“好。我啥也不说。”柏万福一口答应。

为了这一天,柏万福把校正皮鞋早准备好了。他一条腿长一条腿短,好在跛得不严重,穿上特制的皮鞋,不仔细看,还真看不出来。

诅咒是对地位的变相尊崇

晚上,贺顿饿着肚子从地铁钻出来,赶到心理师备考班,来不及和任何同学说话甚至给出一个会意的微笑,铃声就响了。辅导老师发下卷子,说“今天是最后一次模拟考试了。过几天统一考核后,合格者就能发证书了。”

学员们不敢马虎。模拟就是演习,每一道题都暗含着机遇和分数。也有不紧张的,他们来上心理班,主要是为了解决自己的心理问题,拿不拿证书和文凭倒在其次,人就比较松弛。

教室里纸页翻飞笔走龙蛇。模拟卷子最近不断出炉,每一次都说是通过内线搞到的,来头如何显赫,大家宁可信其有,不敢信其无,来者不拒多多益善。在这一点上,举办者和同学们同仇敌忾,都希望在未来的考试中,能有更多的人跳过龙门获取资格认定证书。心理师是个崭新行当,证书炙手可热。有了资格认定,一来可以从事自己喜爱的工作,二来也能解决就业问题。至于主办方,更要以同学们的考试通过率来招徕下一届的学员,利益均沾荣辱与共。据说此次考试题目是心理学家姬铭骢教授所出,姬教授自从做了主考之后,深居简出,从此不在公开场合露面。为确保公平和保密,干脆就来了个人间蒸发,谢绝所有访问。他曾经带过的学生就成了众人追逐的目标,学生们当年被姬铭骢批改过的论文,哪怕是差等作业也都成了抢手货。贺顿几乎把未来的全部希望都押在了这一宝上。如能顺利过关,她就多了一块硕大的敲门砖,自己的症结也有望解开。

在班上,贺顿极其刻苦,和同学们也很友善,将来都是同行嘛!只是她很少谈论自己,她是一个有秘密的人。秘密就像海峡中潜藏的礁石,表面上看起来波澜不惊,但你不可能云淡风轻地驶过大船。船会在毫无征兆的情况下触礁翻沉,最好的方法当然是不让船只深入水域。

贺顿有很好的人缘,却少贴心朋友。不过,沙茵是一个例外。沙茵在大学任心理教师,和大学生们的好关系也被她移植到培训班。贺顿单薄的身材,瘦小的体格,平平的五官,都让沙茵心生怜悯。在大学里,这样的女生就是学习再优异,都会自卑。更不消说这个身世不详的贺顿,眼神深处总有落叶一般的枯寂。

沙茵把贺顿当成了学校里的差生来关怀,当然这一切尽量做得天衣无缝。贺顿虽有察觉却并不拒绝,人在接受温暖的时候通常还报以热情。

沙茵交卷子之后,等了贺顿许久。她们回家的方向大体一致,每次下了课都是肩并肩走到公共汽车站,做伴加交换心得也是享受。沙茵问:“贺顿,平时你总是头一个交卷,今天怎么晚了?”

沙茵是白白胖胖的圆脸女子,表示关切的时候,眉眼眯得细长,有观音相。

贺顿说:“我被一道题目难住了。”

沙茵回忆:“哪道题目?我怎么没感觉?”

贺顿说:“就是那道题:你为什么要做一个心理师?”

沙茵掩着嘴笑起来说:“如果你要考会计师,他们就会问你为什么要当一个会计师?如果你考幼儿园阿姨,他们也会问你为什么要当一个孩子王?贺顿你挺聪明的一个人,会被这种题目难倒?拣着考官爱听的回答就是了。你若是考会计师,当然要说自己对数字有兴趣,如果你要当幼儿园阿姨,就要说自己对孩子有兴趣。依此类推迎刃而解。”

贺顿道:“那你是怎样回答的?”

沙茵说:“我其实是对这个位子有兴趣。我不是一个特别聪明的人,搞学术或是当老师,都是实打实硬拼血本的行当,我觉得太残酷了。但我的长相让我特别有人缘,大家都爱找我谈谈知心话,好像我有多少能耐似的。其实,这世界上的道理,又有多少是我们所不知道的呢?明明白白的,不过就是事到临头自己糊涂罢了。我也不晓得言语这个东西有多大的力量,想来当年老祖宗不辞辛苦地发明出来,一定是颇有深意的。你相不相信,一个人,只要是能把自己心里头嘈杂的事一五一十地说出来,一遍不解气就两遍,两遍不解气就再加一遍以至N遍,旁边有个人能安安静静地听,苦主的心事就会解开大半。爹妈既然给我生了这么一张惹人信任的脸,我就要充分发掘利用。这就是我为什么要报考心理师的真正理由。”

贺顿若有所思道:“别看同学许久,我还真不知你的心思。不过,你真这样写了吗?”

沙茵用圆滚滚的粉拳击打着贺顿的前臂,不知道触到了哪一根神经,贺顿的手臂腾地跳了起来,倒吓了沙茵一跳。沙茵说:“我哪里能这样写,好像我好逸恶劳似的。我写的是:我爱我的学生,看到他们在痛苦中挣扎在迷茫中寻找,我希望用一种科学的方法帮助他们……等等啦,这还不容易吗?反正心理学最不缺乏的就是理论,随便哪个流派扯上一番,只要能自圆其说就是了……”

贺顿频频点头,目光笔直地注视着沙茵。头点的是那样的恰到好处,下颌轻探不疾不徐地向前敲打着,好像信鸽在啄食一碟看不见的小米。

沙茵惨叫起来说:“贺顿,求求你!看在咱们是同窗好友的分上,你就别这样给我标准的倾听回应了,于心不忍。我希望看到一个真实自然的反应,你可以仰天长啸也可以呆若木鸡,只是不要这样给我一个面具。”

贺顿说:“难道老师教咱们倾听的时候,不是反复要求这种姿势吗?要知道,我对着卫生间里的镜子修炼过许久,才算基本合格。你要我改换门庭返璞归真,就会坏了我的武功。沙茵,虽说咱俩是好朋友,这件事上我也要置若罔闻。你知道吗,即使在睡觉的时候,我都要戴着心理师的笑容。”

沙茵是息事宁人的好女人,说:“好好,就让心理师的笑容变成你的第二张面皮吧。好在你千锤百炼的这一笑还中看,我也就忍了。不过说了这么半天,都是我在唠叨,你的答案可点水不漏,不公平!”

沙茵微笑着说这话,谁料贺顿突然不悦,说:“这么一点小事,你就觉得不公平了,那你生在城市,从小吃香的喝辣的,那么多和你一般大的女孩子,生在农村,吃不上喝不上的,有谁可曾想到她们的公平了?”

沙茵并不生气,要想让一个幸福的女人生气是不容易的。她笑笑说:“贺顿,看不出,你还是一个热血青年。如果你生在上个世纪三十年代,一准会参加红军。你父母幸好是医生,若是地主,你会把他们的田地拿出来共产。”

这些话提醒了贺顿她是谁,就渐渐安静下来。空气中弥漫起沁人心脾的甜香,不远处有一个烧制冰糖葫芦的摊子还没收摊,冒着气泡的冰糖呈现出令人欢愉的松香色,在冰冷的空气中为鲜艳的糖葫芦穿上透明的嫁衣。冰糖葫芦羞怯地看着过往的行人,不知道哪一口洁白的或是虫蛀的牙齿将让它粉身碎骨。

沙茵说:“我请你吃冰糖葫芦。你要山药的还是要栗子的?”

贺顿的肚子早已咕咕叫,但她矜持地说:“如果我吃,我要传统的山里红的。但是,我不吃。”

沙茵嘻嘻笑道:“要减肥啊?秋天就不必了吧?马上就要冷了,大家都裹在厚厚的皮毛中,谁看得清谁啊?减肥是夏天的事业。”

贺顿是多么想吃山里红啊,但是,她有重任在肩。此刻,她看着一边吃着橘子瓣冰糖葫芦一边小心地看着地面以防踉跄,怕竹签扎着嗓子眼的沙茵,能够感到沙茵内心的善良和对没吃上糖葫芦的同伴的歉疚。这是一个好机会,机不可失。她对沙茵说:“我最近买资料的开销比较大,家里的钱一时没有寄到……”

她只把话说到这里,就停了下来。大家都是学心理学的,话讲到这个分上,狼子野心已是昭然若揭。

借钱是很忌讳的事情,贺顿走投无路,有枣没枣打三杆子。

沙茵把半个橘子咽到肚里,拿出自己的钱包,当着贺顿的面打开。贺顿以为沙茵会挥着瘪瘪的钱包对着自己说,你看,我实在是没有富裕的钱……在清冷的路灯下,她看到了沙茵的红色钱包像一枚丰硕的萝卜。

沙茵说:“我正准备去买新上市的风衣。你急需,说吧,要多少?”

贺顿举重若轻:“我就要两只袖子。”

沙茵说:“没了袖子的风衣,就成了大坎肩,穿上像民国时期的老太。这样吧,我把整个风衣都借你。”

贺顿解了燃眉之急,十分高兴,掉转话题说:“你估计咱们这次能考过吗?”

沙茵说:“如果卷子上让贴照片的话,估计我能过关。”

贺顿不解,说:“此话怎讲?”

沙茵扬起保养得极好的脸说:“你看我多么像一个心理师啊,慈眉善目。”

贺顿不知说什么好,就什么也没说。在沙茵的脸上,有一种融合了淡泊平实的和善安详,那是多少年的丰衣足食濡养出来的。

路灯是昏黄的。走过灯杆的正下方时,黄色就浓郁些,离得远了,就稀薄些,然而总是黄的。路灯就像一只只挽起的黄色手臂,交替着,接力着,护送晚归的女子。

分手之后,贺顿又觉歉然。倒不单单是没让沙茵穿上时髦的风衣,而是沙茵对她说了那么多贴心的话,她并没有对等的回应。如果把两个人的谈话做一个账本的话,沙茵是纯粹的支出,而贺顿完全入超。

不是贺顿不想说,而是她不能说。当一个人有意识地不说真话的时候,累且辛苦。

走在阴暗而美丽的夜色中,很适宜想:为什么要当一个心理医生?

简单的问题。正因为简单,才不能说真话。连明澈的沙茵都把自己的真实想法隐瞒了起来,贺顿怎能把心里话抛出来?

贺顿很愿意说自己是为了钱。心理师是一个有高额回报的职业,在国外可以和牙医和心脏科医生相媲美。

心理师如今如火如荼方兴未艾,只要有高中以上的学历就可报考。这就像开启了一扇黄金大门,至于你能不能进得门去掘到第一桶金,就要看个人的能力和运气了。

贺顿知道这样写出来,虽是大逆不道,但也勉强说得通。君子爱财,取之有道,你在自己取得利益的同时,也服务于社会。可惜,她并不因为这个理由才学习心理师的。坦率地讲,这个动机的初起,并无公益之心,完完全全是为了自己。

如果把为自己的想法如实写下来,会怎么样?在几乎空无一人的末班车上,贺顿饶有兴趣地想象下去。

白纸黑字的卷子传到大名鼎鼎的姬铭骢教授手里,老先生也许会气得昏厥,当场休克吧?

按说一个训练有素的心理学家应该虚怀若谷,不会悲惨到被吓得半死,但贺顿喜爱这种想象。当一个老师折磨得众学生殚精竭虑时,无论他的人品多么高洁学养多么丰饶,学子们都会丧心病狂地诅咒他,这也是对地位的一种变相尊崇和肯定。

贺顿进门的时候,又碰上了房东太太,深更半夜的,真是不辞劳苦啊。贺顿本想把房费付了,但老太太没有向她要房费,只是注意地看了贺顿一眼,就进了自己家门。贺顿也就乐得装糊涂,要支出的钱能晚一天就晚一天,要拿到的钱能早拿到一天就必须早拿。这是犹太人的真理之一。看书多了,真理也相应地多了起来,各种真理乱炖一气,好像相扑运动员吃的大火锅,来者不拒博采众长。

贺顿也就是柴绛香,心的某一块地方开始灼痛发烧,好像疖子蓄势待发。表面上只是一个小凸起,好像并不严重,但溃脓的架势已经摆足。贺顿学了心理学,贺顿还是一个好学生,所以贺顿要追究自己强烈的不安是从哪里来的。

沙茵有一张慈善的脸,这是她的福气。在苦水中煎煮过的女孩,不会有一张瑞气呈祥的脸,那是不切实际的奢侈。穷孩子从小就得学会察言观色,自知是家中多余的人,每吃一碗饭都要像小老鼠般悄无声息,怕惊动了为每一分钱发愁的父母无端的责骂……这样的孩子,像旱地背阴处的秧苗,你怎能期待着它们有青翠欲滴的滋润品貌呢!

也许后天修炼多年,嫁入豪门或是慈悲为怀,她们能改变最初的苦恼模样,但那是后话,此刻,也就是今天,贺顿发现了一个可怕的真实——她并不适宜当心理医生,因为她长得不够修美!

以前,她单知道长得不好,是很难嫁得好的。后来她知道了,长得不好,也是很难找到好工作的。今天,她更知道了,长得不好,就是当心理师,也要大打折扣。她甚至怀恨起收她进这一行的老师,招生广告上只写着对文化的要求,根本就没提过长相。这就等于是怂恿一个身高一米五七的女孩去学服装模特,明摆着坑人钱财杀人不见血!

找到了自己烦恼的根源,贺顿稍稍好过了一些。最令人不安的其实不是暗夜,是暗夜中潜伏的不曾现身的妖魅。现在,已经看到了妖魅的身影,你可以藏匿躲避,不必以身饲虎。

往哪里逃呢?贺顿是一个逃跑的好手,选择退避并不陌生。逃跑并不是怯懦,而是弱者的生存常态。贺顿先要检点一下自己的优势。

她无依无靠,在这所巨大的城市里,只有一间拖欠了房费的小屋暂时属于她。她身无分文,没有肝胆相照的朋友,或者说就算人家愿把肝胆亮给她,但她连自己的每一个汗毛孔都要化妆之后再给别人看……

想到这里,贺顿气愤地抽了自己一个耳光,清脆的声音和新鲜的疼痛,让她警醒起来。优势,你的优势是什么?不是让你自怜自恋,而是要振作和昂起!

你有一个健康的身体。是的,自从进城之后,贺顿几乎就没有生过病,除了半身依然冰冷。她命令自己的身体不得生病,生病是多么奢华和享受的事情,你不配生病!

你有一个聪明的大脑。你已经掌握了很多本领,你说得一口流利的普通话,已经没有人会把你当成一个乡下妹子。你举手投足有很好的修养,人们甚至误以为你是大家闺秀!

你有一条像伊甸园里的蛇一样的好嗓子。那条蛇的声音一定非常动听,要不如何骗得了亚当和夏娃!蛇说得其实也没有错,亚当和夏娃就是从尝到了美味的苹果,才开始了真正的生活,虽说辛苦,但比那样光着屁股在花园里无所事事要有意义得多。如果一直待在伊甸园里,能有这么多子孙吗?就算亚当夏娃有这个繁殖能力,伊甸园里还养活不了呢。一想到亚当和夏娃赤裸着身子,贺顿的心情就好一些了。是啊,穿着衣服的时候人们有很多区别,但褪去了衣服,人们的差异就微乎其微了。

有一副好面孔的女子很多,有好身材的女子就很少了。在好身材的女子里面,有一双美腿的就更微乎其微了。但一条好嗓子,比一条美腿的概率更要低得多。贺顿就有这样一条鬼斧神工的好嗓子,难道这不是大吉大利梦断山河的好事吗?谁说心理师只要长得好?嗓音也是武器。有销魂夺魄的好声色,也是富矿。

想到这里,贺顿的心情就显著地好转了,甚至有些沾沾自喜。宝石,在没有打磨的时候,和普通的石块没有什么两样,垒鸡窝砌猪圈还没有普通的石头好用呢!

想到用宝石砌一座闪闪发光的猪圈,大猪小猪吃食的时候被晃得睁不开眼睛,贺顿微笑起来。

贺顿就这样成功地把自己挽出了坏心情的桎梏,从沮丧转为安然。

有了好的资源,还要有好的开发。不能成乱采乱挖的小煤窑,动不动就瓦斯爆炸,死了人还瞒报掩埋尸体。心灵七巧板就是绝好的平台,贺顿拿出心灵七巧板的选题计划,深入地准备起来。

钱要是生气了,以后就再也不肯来了

心灵七巧板的直播时间正是傍晚。下班后堵车高峰期,干道车流有时会半小时纹丝不动。白领们在车上百无聊赖,一不能看报,二不能看电视,只有乖乖地听广播。堵车中蕴含着辽阔商机,广播当仁不让。

播完节目走出广播大楼,感觉非常冷。细碎的雪粒子点缀着风的大氅,把街道变成舞蹈的平台,在路灯的光芒下旋转起舞。从直播间的落地窗眺望雪雾,会看到橘黄色的粉状闪光,误以为它们满怀浪漫诗意。只有当你深入进去,裹入它们的舞步,才会感到鞭笞般的寒损。毛衣在直播结束的时候,还给钱开逸了,一身单薄的贺顿需要马上把自己套入一辆出租车内。平日她绝不敢这般奢华,但今天有三重理由。一是特别的日子。上午她得知自己在心理师的考核中过关,刚才直播的时候,忍不住把这个好消息也透露出去,得到了很多听众的祝福。要犒赏一下自己。二是天寒地冻,如果浴雪而归,很可能生病。对于一个漂泊的独身女子来讲,生病就是坐牢,不能因小失大。三是今天发了客座主持人酬金。贺顿从小就知道,如果你得了一笔钱,不拘多少,你要花掉一些,这样钱就会很高兴。要是它生气了,以后就再不肯来了。

这场雪最可怕的地方是——天气预报根本就没有报出来,整个城市猝不及防。上班的时候还晴空朗朗,黄昏就风雪交加。大家都动了打车回家的主意,出租车紧俏得要命。

贺顿高扬起手,拼命地摆动着。一辆辆车驶过,速度不曾丝毫减慢。所有的出租车都满乘,贺顿甚至看到乘客一晃而逝的笑容,惬意的幸灾乐祸的咧嘴。贺顿恨恨地想,等一会儿我坐上了车,一定不会对着路旁等车的人这样居高临下地微笑。贺顿在风雪中勉为其难地笑了一下,包含着让自己心情愉快起来的祝愿。

可惜贺顿的嘴唇冻僵了,微笑很不到位。幸好无人看到,不然以为是哭的前奏。

将近十五分钟了,贺顿还是没有打上车,再等下去,贺顿肯定要感冒了。绝望之时,一辆黑色的帕萨特轿车,像一头硕大的海参游了过来,身上挂满了水珠。帕萨特停在贺顿的身边,电动窗降下来,一个很绅士的男子声音问道:“你是在等人吗?”

贺顿没好气地说:“等车。”

绅士声音说:“你等什么样的车?”

看来这是一辆到广播电台来接人的车,两不相识。贺顿羡慕地想:被接的人何等幸福!马上就能钻入暖烘烘的车内昏昏欲睡。

她沮丧地说:“出租车。”声音中传达出强烈的拒绝。在这样滴水成冰的天气里,每回答一个字,都需吐出一分宝贵的热量。她决定再也不回答这个富人的话了。尽管他可能只是个司机,但坐在帕萨特里的暖洋洋的穷人和等在街边噤若寒蝉的穷人,也还是有天壤之别。

绅士声音并不懊恼,也没有露出鄙夷之色,反倒更和颜悦色地说:“小姐,您不能像发电报一样节省字眼,回答别人的问题还是要多讲几句话,这比较有礼貌。”

贺顿愤然,她本来决定再也不跟这家伙费一滴唾沫,但听到这种饱汉不知饿汉饥的调侃,饥饿寒冷统统化作火气,气急败坏地叫道:“我认识你吗?你是来接我的吗?你跟我有什么关系!我凭什么要跟你多说话?”

贺顿口里吐出的汹涌白气,使她看起来像一列奔突前进的蒸汽小火车。绅士男子听完了贺顿的话,反倒笑眯眯地把车窗整个降了下来。他的脸就像一张硕大的彩色相片,镶在窗沿的银框里。

男人戴着白手套,干净并且散发着清香气味。司机说:“我知道你,我正是来接你的。贺顿小姐,请上车吧。”

贺顿大骇。他并不是说“你是贺顿吗?”而是直接称呼她的名字,几乎是命令她上车。

贺顿当然不能轻易就范,虽然在这繁华闹市之中她不怕被拐卖或是被劫持,但也不能就这样乖乖地上了一辆莫名其妙的车啊!她警惕地问:“你知道了我的名字,可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广播电台门前的道路很窄,帕萨特之后已经堵了一长串的车,烦躁的喇叭呜咽着,那个人说:“快上车吧,人家都不耐烦了。”

贺顿立场坚定,说:“我不能糊里糊涂就上了你的车!”

那人说:“XX你认识吧?还有XX……”

这两人是心理班上的男同学,贺顿与他们并无深交。

那人看贺顿狐疑,改口说:“沙茵你熟悉吧?”

一下冰释前嫌。沙茵的容貌没能帮上她的忙,心理师考核不及格。这个善良女子即使在自己最伤感的时候,也没有忘记关照老朋友,眼看风狂雪骤,派人来接她了。贺顿欣喜不已上了车,帕萨特冲进雪雾。

车内的暖气像巨大的狗熊,迎面给了贺顿极其温暖的拥抱。由于眼球都是冰冷的,碰到热气就凝结了一层薄雾,贺顿在第一时间根本看不清司机的细节。过了一会儿,眼光才渐渐清亮起来。司机大约五十岁,穿一套黑色西服,脸色有一种不见太阳的苍白,胡碴青青。

“上哪儿?”司机简短地问。

“哪儿都行。”贺顿说的是真心话,她真愿意就在这车里蜷着,昏昏睡去。

“我看你是饥寒交迫,咱们先解决肚子问题,然后,我再送你回家。”司机说着,果断地把车拐向一条路。

霓虹灯组成的巨型螃蟹不停地向夜空伸展双螯,和雪花嬉戏。司机说:“我姓李,你就叫我老李好了。其实,你不熟悉我,我已经很熟悉你了。我经常听你的心灵七巧板节目!”

原来是这样!随着身体的渐渐暖和,贺顿的脑筋也灵动起来,她本想问老李和沙茵是什么关系,现在迎刃而解。原来老李听过她的节目,今天下雪,沙茵就让他来接自己。贺顿轻松推断出前因后果。

老李说:“今天我做东。谁让我是你的粉丝呢!”

贺顿轻快地笑起来,这是她第一次听到有人说是自己的粉丝。这几年,粉丝这个词瘟疫似的蔓延着,但贺顿没想到这词和自己有了联系,很开心。

老李从后视镜看到了贺顿的笑容,问:“你是吃海鲜还是涮锅?这天气,涮锅子可能更好些。”

贺顿想,一个涮锅子才多少钱啊,她也不爱吃羊肉,光吞点土豆青菜什么的,不过瘾,说:“你要是问我,就吃海鲜。”

老李说:“好吧。咱们就海鲜。我知道有一家很好的海鲜馆子,就是路远点。”

路况不好,走走停停,最后到了一家豪华酒楼前。身穿红色制服的门童打开车门,用手遮挡着,既盖住风雪,又不会让车门碰了客人的头。无数灯光装饰的海鲜城,像透明龙宫。

“我要一个包间。”老李说。

服务小姐问:“您几位啊?”

老李说:“两位。”

小姐踌躇着回答:“我们的包间都订完了。”

老李说:“你刚才先问了我几位,就说明你们还有包间,只是看我人少,就不想给我了。对吧?今天这样的风雪天,除开预定的宴席,临时起意要出来吃饭的人,恐怕不多。已然到了现在你的包间还没定出去,再来客人的可能性也不是很大,不妨给我。这样,两便。”

小姐显然被这一番话点了穴,一时间不知回答什么,只好说:“包间要加收10%的服务费。”

老李说:“按说加收服务费是不合理的,但今天我有要事,就不和你理论,会付这笔费用。好了,送我们到包间去吧。”

包间金碧辉煌,能坐八个人,老李让小姐把六把椅子六套餐具撤掉,对于两个人来说就显得更大了。一人把住一头,有点大陆与海岛的味道。

老李礼貌地把菜谱递给贺顿。贺顿装模作样翻了翻,心里回忆着当初黄阿姨贺奶奶教给自己的礼仪。可惜纸上谈兵和真正的临门一脚还是有区别,可以让她不出丑,却不能保证她如鱼得水。贺顿索性把流金溢彩的菜谱还给老李,说:“我就客随主便了。您看着点什么都好。”

老李接过菜单,问:“有什么忌口的?”

贺顿说:“没。我什么都吃。”

老李点了鲍鱼鱼翅等昂贵的海鲜,贺顿本想拦阻,觉得太靡费了,又怕人家觉得自己小家子气,在表示了客气之后就客随主便。两人喝着普洱茶,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天。老李说:“鲍鱼这个东西,哪里都有产的,比如咱们中国,还有南非日本中东什么的,种类很多。”

贺奶奶教过贺顿很多中西餐礼仪,可还没来得及说到鲍鱼就撒手西归,贺顿对此所知不多。为了热闹,贺顿说:“一定是咱们中国的鲍鱼最好了。”

老李说:“看不出,贺小姐还是一个热烈的爱国主义者。最好的是日本的网鲍……”

为了免得再次出丑,贺顿没敢问“网鲍”具体什么样。又不能让主人冷场,就心不在焉地追问:“次好的鲍鱼是哪里的呢?”

老李说:“次好的是南非的鲍鱼。再其次是中东的……”

贺顿说:“我们中国的鲍鱼排在第几位呢?”

老李微微一笑说:“我已经说过了。”

贺顿说:“您还没有说呢。”

老李说:“不信,你想一想。”

说话间,几个凉菜上来了。老李说:“喝一点红酒吧,去去寒。祝贺你通过了心理师的考核。”

贺顿站起来,两个人就为今天而碰杯。几杯酒下肚,老李谈兴大开。鲍鱼也已经上来了,这是贺顿第一次看到鲍鱼,觉得徒有空名,连个鱼头也没有,连根鱼刺也没有,贵得没道理,对盘里的日本鲍鱼有了恶狠狠的敌意,三口两口吃完。

老李说:“贺小姐,我是你节目的忠实听众。你谈的好多问题,对我有启发。”

贺顿说:“你的日常工作是开车,心理学对你有什么帮助呢?”

老李说:“当然有啊。比如有一天你说到为什么开车的人不能礼让三先呢?宁停三分不抢一秒谁都会说,可有多少交通事故就是被生抢出来的!有句骂人的话说,你找死啊?有的人就是找死。这次死不了下次也得死……”

贺顿快乐起来,说:“那期你也听了啊?”

老李喝了一口洋参血燕汤,说:“听了。认认真真地听了。听的过程中,还发现了你的一点小纰漏。”

贺顿立刻变得紧张起来,说:“哪点纰漏?”因为每次完成节目后,钱开逸事后都要和她复盘,说哪里好哪里不好,那天好像并无异议。

老李很肯定地说:“你不会开车,说到车辆行驶术语时,出错了。”

贺顿松了一口气说:“我当然不会开车了,出错是难免的。等以后我有了钱,我会买一辆最美丽的车。在梦里,我常常看到一辆红色的火车冲上山巅……”

老李停住了筷子,问:“后来呢?”

贺顿说:“什么后来?”

老李说:“就是那辆红色的车啊。”

贺顿说:“它变成了一辆飞机。”

老李微笑着纠正:“是一架飞机。”

贺顿执拗地坚持:“不,是一辆。它完全是火车的模样,但是会飞。”

老李说:“你怎么能肯定它一定是在飞,而不是在颠覆之前脱离了轨道呢?”

贺顿说:“我看到云在我的车轱辘下面。你见过这样的颠覆吗?”

老李若有所思道:“你说得对,这的确是在飞。”

看到贺顿因为自己质疑了她的梦境而有所不悦,老李就拣贺顿爱听的说:“你那天提到我们现代人虽然认识很多人,但其实密切来往的人只有一百到二百个,和以前一个原始部族的人差不多相等,我后来听到很多人赞成你的说法。”

贺顿说:“其实那也不是我的发明,不过是国外心理学家的研究成果罢了。”

老李说:“你后来说到在一个原始部落里,关于秩序和阶层是有严格界限的,所以,如果谁要逾越了这些规矩,比如你若敢到酋长头上动土的话,酋长是可以即刻给你以惩戒的。”

贺顿听到有人这样亦步亦趋地重复着自己的话,就有几分得意起来,说:“你的记性像留声机一样好啊。”

老李开玩笑说:“你以为我已经老到要得老年性痴呆了吗?”他的目光中有了柔情,说:“我如果那时就看到你,也可以像录像机呢。”

贺顿笑道:“你才想不到我在直播间的模样,经常挤眉弄眼咬牙切齿的。”

老李不解,问:“挺好一个姑娘,干吗要像卡通人一样夸张?”

贺顿说:“你有所不知,直播设备灵敏极了,胃里破碎一个气泡,它都能给你扩散出去。我和搭档之间有什么需要及时沟通的,不能直接说话,那样就穿帮了。情况不急的时候,可以写写条子,如果火烧眉毛就只能靠手势和眉目传情了。”

听到眉目传情这个词,老李说:“你的搭档是怎样一个人?音色真是宽广……”

贺顿说:“他不单声音好听,还帮我很多。”

老李回到原来的话题,说:“我想起你当时讲——司机在看到有人不守规矩强行超车的时候,心中古老的火焰就被点燃了。因为在部落里,如果谁冒犯了你,你必得在第一时间给予回击。不然的话,他得寸进尺,以后还不定怎么欺负你呢。所以,人就会很冲动地要采取措施。可是,要知道,以前的原始人不过是厮打在一起,或是请来长老评评理,秩序就得到了捍卫。现在进步了,可了不得,人人驾驶着上吨重的铁家伙,一旦发生碰撞,就十分危险了。而你在马路上碰到的那个欺负你的家伙,你以后在马路上再遇到他并被他欺负的概率,几乎等于零。所以,你尽可以不必生气,有人会惩罚他的,像他这样横行直撞,上帝对他自有妥帖的安排,也许他们很快就会相见……这段话讲得很好,顺便问一句,你信什么吗?”

贺顿一直低头喝汤,老李看不到她的表情。一来是这汤实在好喝,二来贺顿不想让人看到她的得意之色。现在她得回答老李的问话,抬起头说:“我什么都不信,就信我自己。”

老李说:“那你信自己的父母吗?”

贺顿用餐巾擦擦嘴,很警惕地说:“这和父母有什么关系吗?”

老李说:“当然有关系了。没有父母,怎么会有你呢?”

贺顿说:“这就有点不讲道理了。我们都是父母生父母养的,难道就一定要信他们吗?”

老李说:“那我知道了,你是不信他们的。”

贺顿说:“岂止是不信,我恨死他们了。”

老李点点头说:“这就对了。”

贺顿很生气,说:“我恨我的父母,和你有什么关系?和对错又有什么关系?”

老李说:“我是你的听众,当然这就是关系了。我在你的节目里,听出你对父母有一种仇恨。而且,你到底是老大还是老二呢?很模糊。我觉得你好像既当过老大也当过老二。或者反过来,既当过老二也当过老大……当然,这在逻辑上很难讲得通,所以我很好奇,想从你这里直接得到答案……再有,你好像和农村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可以告诉我吗?”

贺顿站起身来,说:“可以告诉你的是,我吃饱了。谢谢你。我一直想不通你为什么邀我吃饭,现在我知道了,原来是为了搞清你心中的谜团。本来我这顿饭吃得还有点于心不忍,现在咱们扯平了。”

老李说:“广播电台把你挑了去,实在是有眼光。多灵的脑筋多快的口舌!只是你还要坐在这里等一下,我还得结账,果盘还没有上。”

贺顿说:“我先走了。果盘你一个人吃吧。”

老李说:“别啊,我送你。”

贺顿说:“不必了。我吃饱喝足,也不怕冷了。谢谢你。”说罢转身。

老李也不拦,由她出走。

冷冷的街道,风雪已经停了,空气有冰块一样的清洁。饭店离住处不远,贺顿步行,在被冻僵之前回到家。柏万福听到门响,哧溜一下就从自己的房间钻了出来,吓了贺顿一跳,说:“以后不兴这样,你要事先闹出一点声响再出屋。”

柏万福心疼地说:“看你冻的!我以前都是先闹出动静才出来,今天实在惦记你,就一个箭步冲出来。”

贺顿听出埋藏着的关切,不想让柏万福异想天开,就说:“有车送我回来,你不必担心。”

柏万福狐疑地说:“没听见车响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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