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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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姑在故长公主病逝后就不知所踪,有人说她殉主了,有人说她出家了,亦有人偷偷说她是被当今给杀了的,总之众说纷纭。可这一别二十多年,还当真是没有人再见过她,众人也皆当她人早没了,焉能想到二十多年后,竟这般突然的见到了她活人?

第85章 是为你好

“哦, 是云姑,当真是好些年不见了。” 圣上似是故友重逢的感慨,不轻不重的问她:“那你不妨说说, 陈王有何身世之谜?”

金銮殿内, 众臣的呼吸都仿佛刹那停滞。

早在太子带着故长公主昔年的心腹上殿,由她口中说出此番前来是解陈王身世之谜这话时, 整个大殿内就变得鸦雀无声。无论云姑接下来要讲的皇家辛密是真是假, 单单一句涉及陈王所谓身世,就是极大的践踏了皇室颜面。

陈王派系的人惊疑不定,目光齐齐锁在那殿上佝偻身体的老妇身上,无不寒毛卓竖宛如惊弓之鸟,唯恐下一刻从她口中听到令他们不堪重荷的话。

陈王更是受到了极大惊吓, 早在太子突兀带着人上殿时他就隐约感到不妙, 至那老妇开口之言要解他身世之谜,他当即就差点魂飞天外, 惊恐的望向殿中老妇, 虚胖的脸惨白的没了人色。

不,他是堂堂正正的皇子,他的身世没有任何谜团, 是太子, 是太子要戕害他!

“一派胡言!”陈王又惊又怒的指着云姑怒骂:“朝堂重地,岂容你这泼妇在这胡言乱语, 出口污蔑本王!皇兄,臣弟素来对你并无不敬,你何故带此妇上殿戕害臣弟?”

说着,咬牙切齿的将目光投向太子的方向。

晋滁没有理会陈王投向他的怨愤目光,岿然不动的持芴而立在百官之首, 处之泰然。

云姑往陈王的方向深深看过一眼,“陈王不必跳脚,奴婢既上金銮殿来说这宗旧事,那就并非是口说无凭。昔年皇后与人暗通款曲,十月之后产下一子,便是你陈王。”

她浑然不顾她这番话在群臣中引起了何等的宣然大哗,又面向圣上的方位,叩首道:“圣上若不信,可召殿外的几位人证入殿对峙。陈婆是当年给皇后娘娘接生的稳婆,明珠是当年伺候皇后的贴身侍女,此刻她们皆候在殿外,只要一问便知。”

“你这恶妇,是谁让你来陷害本王!”

陈王暴跳如雷,冲上前去就要打杀那云姑,却不等近前,就被太子跨前半步,抬脚踹倒于地。

陈王冷不丁被踹,好半会方回过神来,当即怒指太子:“是你,是你陷害母后,陷害本王!!”

他不认为圣上会相信这么明显的诬陷,怨愤的瞪了眼太子后,他迅速膝行爬至高阶前,痛哭流涕的磕头:“父皇,父皇,儿臣冤枉,是有人想置儿臣于死地啊!那老妇满口胡言,您可要为儿臣做主啊——”

陈王派系迅速出列,迫不及待的就要出声为陈王声援。无论那云姑的话给他们造成了多大的冲击,此时此刻都不是震惊的时候,此局凶险关乎了陈王的生死存亡,不管事实如何,绝不能让陈王坐实了这个论言!

可令他们如何没料到的是,却没等他们张口辩驳,御座上的圣上突然直接表了态度:“来人呐,将陈王拖出去,押入监牢。”

此令一发,大殿足足滞了数息,而后此起彼伏的响起倒抽气声。

这是,直接否认了陈王的皇子身份?

陈王派系犹如遭受了致命一击,直接给击懵了,如此天大的事,还空口无凭的,圣上他就这般……草率的信了?决定了?!

简直是荒诞!连对峙都不曾有,也不给陈王辩驳的机会,就凭那老宫女的一面之词,就能断定陈王的血脉有异?

“父皇!!”

哭声戛然而止的陈王骤然抬头看向御座上的人,呆若木鸡,不敢相信这是素日疼爱他的父皇亲口下达的命令。

殿外的侍卫铿锵上殿,毫不留情的拽过陈王的胳膊,一路朝殿外拖去。

众朝臣犹如在做梦,目瞪口呆的望着那陈王面若死灰的被拖了出去,无不觉得眼前的一幕极不真实,尤其是那陈王派系的人,堪称如遭灭顶之灾。

圣上,太子,陈王……有回过味的在想,这其中可有什么是他们不知的真相?

王寿上前一步,唱喝:“退朝——”

众臣各怀心思的退出了金銮殿,余修与王昌脚步虚浮的踏出大殿的那刹,两人几乎虚脱,站都站不稳当。

陈王一倒,皇室血脉只余太子,日后谁能与之争锋?

怪不得,怪不得太子之前稳坐钓鱼台之势,冷眼旁观陈王派系的上蹿下跳,任其壮大威势。原来他这是胜券在握。

他们目光晦暗的回头往金銮殿里望去,殿中持芴而立的太子纹丝不动,似天下已在他掌握之中。

不由遍体生寒。难道他们就只能坐以待毙?

金碧辉煌的大殿里只余圣上,太子,王寿,以及云姑四人。

圣上居高望向殿上的太子,说话依旧是不冷不热的模样:“太子,你很好。”

晋滁轮廓分明的消瘦脸庞一派漠然。

陈王不是父皇的血脉,他其实从来都知。这些年来,他也从来都没将陈王视作威胁,况陈王也不成气候,不值当他将其放在眼里。饶是父皇三番几次拿陈王来打压他,他也从未考虑过将陈王的事捅破,他不屑是真,顾念着那微末的父子情亦是真。

可笑的是,他还在念及那丝父子情谊,可对方却趁他不备,狠辣举刀冲他心口而来,生生剜下块心头血肉来!

那真是他亲生父亲啊,明知他哪痛,却专往那痛处刺他,半分不留情。

“如今的你,更像个合格储君了。若你能早些如此,或许你的心尖尖也不会那么早早的去了。”

圣上语气带着惋惜,转而又叹:“不过到底还是这磨刀石用的好,要不,你也不会悟得的这般及时。”

晋滁双眸刹那充血,浑身血液逆流。

圣上诧问:“朕可有说错?云姑你说,朕有说错什么?”

云姑担忧的望向那高大消瘦的朱色身影,背愈发的佝偻。

强压着头部欲炸裂的痛意,晋滁咬着牙抬头,质问的声音仿佛挟着胸腔的锥痛,直冲御座上的人而去:“何故容不下她?她于江山社稷有何危害?您若对我有不满,打,骂,废,皆可,却为何要动她?她有何错!她安分的做着太子良娣,她刚生产完尚未出月子,您的皇长孙才刚刚满月!父皇,圣上!你,于心何忍?”

“你这是认为朕错了?”圣上听完面上神情动都未动,紧接着回头问王寿: “不应该啊,王寿你是知道的,诸类这般的话可是当年端敏亲自教导朕的。想她堂堂一国长公主,身份何等尊贵不可言,她说的话那是金玉良言,岂能有错?”

王寿躬身不言。

晋滁的双眸宛如沁血,高大的身躯在微微颤栗。

云姑看不得太子这般惨恻的模样,忍不住开口道:“够了驸马爷,太子何错之有,您又何必将怨气施在他的身上?”

圣上就望向云姑:“驸马爷?朕倒有二十来年没再听到这个称呼了。不过你要非要说朕有怨气,那朕断不肯承认,朕何怨之有?”

说着,他从御座上起身,由王寿扶着,缓慢走下高阶。

“云姑,朕至今都犹记得,昔年端敏教夫的时候,你就站在你主子身旁,应也清楚的听到你主子口中说的所谓野马与家畜的那番言论罢。”

他边说着,边回忆的叹道:“端敏告诉朕,野马若是被套了笼头,那就是家畜。她说,只有去了那笼头,才能任那野马无拘无束的驰骋在广袤的天地中。”

“她说啊,‘驸马,本宫杀梅娘是为了你好,你可千万得领情呢’。云姑,你主子是说过这话吧?”

不等云姑答话,已经步下高阶的圣上面朝太子,拍拍他的肩,慈父般语重心长道:“如今这话,朕转达给你,朕杀那林氏是为了你好,你可千万得领情啊。你虽不是野马,可却是蛟龙啊,不需要笼头,否则可就变成了家畜了。你瞧,朕所做一切都是为你着想。”

晋滁的面色陡然变得癫狂。

圣上捋须大笑,又转向云姑:“作为忠仆,如今瞧来朕如此悉心栽培你的小主子,可有感触?太子是肖极了朕,倒也不负端敏百般筹谋,在临终前,还特意给我下了绝嗣药。”

云姑痛苦的别过眼,不忍再看太子的模样。

圣上虽是笑着在说,可那一声接一声吐露的话,分明就是恨呐。刻骨的恨,哪怕掩了数十年,都不会被消磨半分,一经释放,恨不得能将人焚烧殆尽。

“圣上,如今您也推翻了姬家的天下,让公主的家国亡了……难道这些,还不足以抵消您的恨?”

“置身事外的人,说话总是轻巧。且不论当年他们姬家坐稳这江山,朕出了多少血汗,就单论这杀妻杀子之仇,如何就能那般容易令人释怀呢?”他指着身旁的太子,道:“朕尚没你们当初那般丧心病狂,虽说要了他心尖人的命,却到底还是留了她腹中孩儿一命。即便如此,你且问问你的好太子,他可就能释怀了?”

云姑压根不敢抬头看太子,当初的确是公主带着她,一同前往将军府上,鸩杀了怀胎六月的梅娘。

如今圣上报复在太子身上,让太子痛失所爱,追根溯源,她也难辞其咎。

她不惧太子怪罪,却只忧太子怨恨上公主。

晋滁转头看向云姑,又僵硬的转过头望向圣上,片刻后,突然扯开苍白干涸的唇,枯败的笑了起来。

他的阿苑,竟然死于他父亲的报复。

源头,竟是他的生身母亲。

这是何其可笑的轮回啊,却生生的要他阿苑的性命,来填补他们的恨与怨。

“父皇,这是儿臣最后这般唤您的一声,此后你我父子,不共戴天!”说着,他狠狠朝地上掷了手里的芴。

谈笑风生的圣上终于收了面上的表情,他看向太子,沟壑纵横的苍老面庞一片漠然,与此刻太子面上的神情极为相似。

“云姑,我们走。”

撂下这话,晋滁就要跨步离开。

“不,太子殿下,奴婢还有话想要单独与圣上说。”

晋滁看她一眼,“随你。”

语毕,不曾再看他们二人,头也不回的阔步离开。

等太子的身影彻底消失在视线中,圣上回头看云姑:“你想对朕说什么?”

云姑道:“想说说,当年奴婢送梅娘上路时,梅娘给圣上留下的遗言。”

圣上大变了脸色。饶是当年英武的容貌如今已经衰老成不堪的模样,可那来自骨子里浓重的悲哀,还是自那双凹陷深沉的眸里流露出来。

他张了张嘴,几次想开口说话,却也没有发出半点声响,唯有那花白的胡须,颤了又颤。

“你,说。”他终是说道,“说的不好,朕就将你,碎尸万段。”

第86章 有三悔

有些场景深埋在记忆里, 并非是时间能抹得掉的。

饶是时隔数十年,云姑还是觉得记忆犹新,至今时今日再回想起当时的那一幕, 犹能清楚记得那梅娘吞下鸩酒的含泪模样, 凄婉又决绝。

“其实当年梅娘是有选择的,公主与她说, 只要她肯落了胎, 自请下堂,再远走他方日后不再出现在您的面前,就可留她一条性命。” 云姑看向圣上,“可是她拒绝了。”

“她说,她相公吃斋求佛了数载方盼来了这孩子, 她不忍舍弃, 若留不下他,倒不如一道去了, 求着下辈子再做母子。”

圣上脸膛上的肌肉不可抑制的抽搐, 死寂的金銮殿里响起他渐重的呼吸声。

“她既做了选择,公主也只能成全了她。最后问她可还有何心愿未成,她想了好一会方含泪道, 若是可以, 就请帮她传个话给她相公。”

飘渺空旷的大殿愈发寂了,连呼吸声都滞了住, 死寂无音。

云姑的声音徐徐响起:“她说,她不怨您。她知您胸中抱负,晓您迫不得已,也懂您万般艰难,今时今日她这境地, 是谁也不想的,那是造化弄人,当真怨不得您。可虽说不怨,她内心却是难受的,她说她悔,悔有三,一悔教她夫婿觅封侯,二悔求得观音来送子,三悔……”顿了瞬,方道: “三悔采那山花别交领。”

话音刚落,王寿猛地惊呼:“圣上!”

却原来是那圣上竟没站稳,一下子跪坐到了地上。

云姑犹似未见,继续开口道:“梅娘饮下鸩酒前的最后一句,是祝愿您日后能一尝所愿,成就丰功伟业,自此权势滔天,富贵无边。”

圣上又似被刀劈开了胸膛,痛的他虎目含泪。

“梅娘啊!”

时隔二十多年,他终于将深埋胸口的那人名字,再次喊出了口。那个他此生愧欠最多的人,那个他做梦都想见却不敢见的人。

“当年公主是怕梅娘的遗言会让您心灰意冷绝了仕途,这方没将这番话传给您。当日公主也说,梅娘是个难得的好女子,若不是挡了路,她也不愿做的这般绝。”

当日梅娘被鸩杀后,七窍流血,凄惨无比。皇室自不可能由着她这被鸩杀的模样让人瞧见,遂将她尸身悬梁,对外宣称是自缢。公主也怜她几分,悬梁前让人给她净面换衣,让其离去的体面些。

当云姑将这些话都娓娓道来时,这一刻,圣上怒目暴睁,他双手发抖起来,全身的骨骼都在抽搐。

他几乎就要压制不住的问出如太子同样的质问——她碍着江山社稷什么?她做错了什么?如何就容不下她!

到底没有将这些话吐出口,可他却是老泪纵横,捶胸恨声:“我悔啊,悔啊!”

圣上悔的什么,其他人无从得知。

接下来的几日,圣上罢朝了,从宫里头隐约透出些消息,道是圣上病倒了。

圣上素日虽看着健朗,可毕竟年岁已高,这突然一病,朝中一些大臣心中不免惶惶起来。

京中的局势肉眼可见的变得波谲云诡。

陈王党派私底下攒作一团,东奔西走,王家与余家来往频繁,暗下动作不断,又另有那京中的吴家,开始悄悄收拾细软,暗下备好马车,类此种种,不一而足。

太子府上却又反常的平静下来。

太子这种静观其变的态度无疑令人心慌,他们不是不知太子在京中经营这么多年,势力雄厚不说,还有许多没亮出来的底牌。他们也不想对上太子,可关键是如今不是他们想退就能退的,即便他们俯首求饶,太子可就能饶过他们?

尤其是王家与余家,在陈王倒台,圣上病倒后,就如天塌了般。太子之前杀意凛凛的话还犹言在耳,他们要放弃抵抗了,那就不是坐以待毙?倒还不如趁京中混乱之际,一不做二不休,如那昔日的圣上般,举家搏出条富贵通道来。即便不能成,也能趁乱逃出京城,指不定就能逃出生天。

他们两家是这般想的,也是这般做的,可太子的耳目遍布京中,之前早已进行了部署,早早的就张开了大网等着他们自投罗网。不等他们夜半三分带领部下冲破了第三道宫门,埋伏在周围的禁卫军就冲杀了上来。

这一夜京城并不平静,紫禁城杀声震耳,火光冲天。

待天亮时,宫里敲钟,众臣仓皇上朝。

太子立在金銮殿象征帝王权威的白玉高阶上,戴东珠冠冕,着五爪团龙储君朱袍,面朝群臣而立。眼眸沉沉的扫过殿下众人,他强势宣声:“圣上病体沉疴卧榻不起,孤为储君,理当监国。自今日起,由孤来主持朝议,尔等卯正上朝,不得有异。”

朝臣无不心头狂跳,无圣旨宣读,也无圣上口谕,太子就这般堂而皇之的上朝宣声,可是这天要变了?

纵心里如何思量狐疑,可今时今日,却无一人敢当太子面提出质疑。

按捺心慌,群臣叩首而拜:“臣遵旨——”

“起。”太子冷冷抬眼朝殿外,令:“带人上来。”

几个侍卫就拖着两个血人打殿外上来,两人被堵了嘴没法说出话来,只惊恐的呜呜乱叫着,手脚扑腾挣扎不休,却逃不开那孔武有力的侍卫铁钳般的禁锢。

众臣定目一看,大吃一惊,这两血人他们如何不熟悉,前些时日还与他们同在大殿,是他们再熟悉不过的同僚,正是那禁卫军统领王昌与九门提督余修。

“此二人昨夜犯上作乱,率三千精兵冲进宫门,欲要杀君夺位。此等乱臣贼子,罪大恶极,死有余辜。”太子扫向众臣,施威压开口:“王余两人罪孽深重,当处极刑,诸位可有异议?”

被太子目光扫过的朝臣纷纷低头,无人敢有异议。

“既无异议,那就行刑吧。”

太子说完这话后,那押人的侍卫竟然纹丝不动,丝毫没有将他们二人拖出去的意思。朝臣们正在狐疑之际,突然听得殿外传来铿锵的脚步声,还伴随着物体移动的声响。

因为太子在前,他们不敢四处张望,直待那些侍卫们走到了殿前,轰的将抬的物件放下,他们方瞥见原来是两座高大的十字木架。

朝臣茫然了一瞬后,纷纷都反应过来,无不骇的面无人色。待再惊悚的瞥见木架前正拿着剔刀的刽子手后,有部分朝臣腿脚都开始打哆嗦,牙齿不听使唤的乱叩起来。

抬物的侍卫退下后,众臣就听那高阶上的太子漠然道:“施千刀万剐之刑,立即执行。”

这一日早朝过后,从金銮殿里出来的群臣,大部分人一路干呕着出来,衣襟皆是秽物,面上惨白的没个人样。

他们都不知自己是如何回府的,等回了府上听说那两家的全家老小已经被斩了,菜市口的人头都摆了一地,就愈发的虚汗直冒,手脚发软。

抄家问斩是不足以平复太子之怒的,今日早朝时候,就早有一队队官兵凶神恶煞的驾马出京,直冲两家所在的乡里而去。不夷三族,太子焉能罢休。

陈王派系之前多少还怀有丝希冀,望能找出陈王被诬告的证据,替陈王翻案,如今他们是丁点念头都不敢起,所思所念只有想尽周折的弃暗投明,望太子能网开一面饶过他们。就算实在不行,让他们好死也成。

不乏有那心思活络的,一下了朝就备上厚礼,往太子亲信的府上而去;还有昔日得罪太子派系的,脱了上衣,上门负荆请罪;更还有一拨人,求到了长平侯府上。

林侯爷闭门谢客,一律不接待。

如今朝中局势愈发乱了,他们长平侯府竟是不可避免的处在了是非中心,这是极其不妙的。他们本就是非加身,便更不能沾染上这些求上门的是非。

第二日早朝,太子依旧让人搬来一架行刑用的木架子上殿。昨日那切人如切牲畜的刽子手,依旧抱着剔刀,面不改色的立在一旁。

陈王派系的人脚底开始打哆嗦,有人眼冒金星几欲晕厥。尤其是见两侍卫脚步铿锵的往朝臣队列里来,似乎是想要当场逮人,他们更是吓得魂不附体,骇的欲死。

可出乎所有人意料,两侍卫去的竟是太子阵营,逮的人竟是太子亲信之一,刘副统领。

被强行拖到殿中央的刘副统领,刹那的惊慌后强自镇定,“殿下,臣对殿下忠心耿耿,我们刘家人更是随殿下出生入死,殿下如今这般,是何意?”

太子闭了眼,片刻睁开后,眼冒凶威:“孤也想知,你背叛孤,助余修王昌之辈杀良娣,是为何意!”

一语毕,刘副统领便知是东窗事发,浑身血液僵冷的同时,猛地跪地磕头,痛哭道:“此事是臣一人所为,与家人不相干,求殿下看在刘家当年随您出生入死的份,留他们一条性命!求殿下——”

太子看他:“你当日可曾想留良娣一条性命?”

刘副统领面如死灰。随即被侍卫拖到了行刑架。

面对鲜血飞溅,太子视若无睹,只又将目光转向吴家的人。

“来人。”

不轻不重的两字让吴家的官员抖如筛糠。

正当那官员想要撞柱而亡时,却听得上方太子令道:“将吴茂押入死牢,与吴家众人一同关押。张廖,你持孤手谕去北疆传旨,只要吴耳肯交出军权,孤便饶他满门性命。”

张廖上前,恭谨接过盖有太子宝印的手谕。

接下来一段时日的早朝中,太子好似是终于杀够了,总算是没再抓人当朝活剐,战战兢兢的朝臣觉得殿内的气氛都似轻快了许多,尤其是那些陈王党羽,无不觉得捡回了条命来。

腊月的时候,病了一个来月的圣上终于出现在了朝堂上,大病初愈的圣上瞧起来苍老了许多,走起路来也不复从前的昂首阔步,反而佝偻起背来。

被太子高压统治了足足一月的朝臣们,陡然见了圣上,不免竟觉得亲切,有些朝臣更是有种要热泪盈眶的感觉。

太子照旧上了白玉高阶,堪堪立在御座下首,面向朝臣,沉着眸冷眼扫视着。整个早朝犹似圣上不在一般,依旧不为所动的发号施令,施行他太子监国之职。

朝臣们一下子清醒了过来,太子还是那个太子,圣上却不再是那个圣上了。

整个早朝其间,圣上都保持了沉默,似乎早朝已是太子的一言堂。

直待退朝时,圣上方道了一句:“太子留下。”

第87章 京中与江南

圣上屏退了贴身太监王寿, 偌大的宫殿,如今只余他们父子二人。

“太子,你近前来。”

晋滁转身抬腿沿高阶拾级而上, 黑色的双头舄缓慢的踩过白玉阶, 一直踏上了最后一步台阶,立在了那代表了九五之尊权威的御座前。

圣上深陷的双眸一直看着他。

年轻的太子拾级而上, 头戴东珠冠冕, 身着团龙朱衣,手握朝芴,一步一步踏上这权利的巅峰之地。羽翼丰满的太子,高大威严,目射寒星, 帝王的雄姿与霸气, 开始在他的身上初露端倪。

圣上饱经风霜的脸上带着些感慨,这头不驯的蛟龙开始蜕变成腾云驾雾的真龙, 再也无人能直视其锋芒。

从太子身上收回目光, 他抬手虚指那金碧辉煌的空旷大殿,问:“站在这上面,再往下看风景, 感觉有何不同?”

太子站在高阶, 居高临下的望过去,幼年时, 永昌帝也时常带他来这,这里居高望远,入目所及的只有空与旷。

圣上笑了声:“也是,这问题真是为难你了。你是富贵窝里养大的,生来显贵, 这世间旁人求之不得的富贵、权势、名望、地位,却都是你唾手可得的,如今也不过是更上一层罢了,想来也不会有太过多余的感受。”

“真是让人嫉妒啊。”圣上突然长叹,“有人生而显贵,有人生而卑贱,老天爷他偏心啊,同样是人,这投胎还非得分个三六九等来。”

晋滁收回目光,冷淡看向御座:“圣上如今,不也坐上了这至尊之位。”

圣上粗糙的手掌抚着鎏金的御座,摇头道:“你不知,这成日浸在马粪臭味中的卑贱贫民,靠着自己的这双手,一步一步往上爬,历经了多少艰难。从一介马夫到转换门庭,别人总看到的是朕得到了多少,却不知朕失去了多少。”

说到这他看向旁边沉默的太子,不明意味的叹声:“所以朕说,你命好。”

命好。区区两字,却让人横生恨。

圣上感叹完后,又轻拍了两下御座上金色的龙头,突然招呼他道:“太子,你来摸摸看。”

晋滁闭眸立在原地纹丝不动,视若未闻。

“早晚皆是你的,提前摸下也无妨。”

晋滁猛地睁眼,眸光冰冷的盯视御座的人,掌心却一把攥住龙头,“明日便有朝臣上奏,圣上年事已高无力再理朝政,理应安心荣养。当祗承天序,服膺明哲,禅位太子,钦顺天命!”

最后一字落下,殿内有片刻的安静。

此话既出,就形同逼宫,可本该是剑拔弩张的时候,圣上却浑然不以为意,反倒捋须赞道:“你能走出这一步,很好,朕很欣慰,不愧是朕的种。”

晋滁俊秾的五官浮现一种刺骨的讽意。

圣上低头看他覆在御座龙头上的手掌,突兀了问了句:“冷否?”

“圣上欲说什么,只管明言就是。”

“高处不胜寒呐。”圣上抚着那鎏金盘龙御座,几多感慨:“帝王的宝座本就冰冷,你要不比它冷,焉能坐上去?”

直到那抹高大的朱色身影彻底消失在殿外的刺目金光中,御座上高坐的圣上方闭了浑浊的双眼,耳边响起的,是太子临去前丢下的那讽意极深的话。

“不过一物尔,岂容它左右了人去。日后,孤说它冷,它就得冷,孤让它热,它不敢凉!”

蛟龙腾空,果真是锋芒逼人。

就是不知,这失了桎梏的蛟龙,将来施云布雨在世间的时候,是否能按捺得住不伸利爪,不露锋齿?

那怕不得而知了。

不过又与他何干?

将来他死后,又管他这世间是洪水滔天,还是血雨腥风。

思绪昏昏沉沉的游荡一阵,恍惚间,他好似又见到了那年那花开遍地的山间,那貌美小姐给他衣襟别花枝的场景。

“若有来世,妾唯愿落花时节再逢君。”

北方的寒冬腊月是冰天雪地,而南方此时的天气虽不及北边寒冷,却是极为阴冷潮湿。

林苑刚到金陵人就撑不住了,早在路上的时候,她就病了几回,几乎这一路上的药就没间断过。要不是她再三向领队的保证她能挺过,商队只怕是要退还她的银钱,不再带她上路。

两个多月的行程,马车颠簸又一路风餐露宿的,饶是林苑咬着牙硬挺着,她这病秧子般的身子还是快挺到了极限。可她又岂敢倒下啊,她所跟随的这商队尚且靠谱些,跟随着走起码安全无虞,可若被撂下在人生地不熟的地,她再拖着这摇摇欲坠的病体,那简直与寻死无异。

好在,她终于挺到了江南。

领队的让人急急将她抬到了医馆,几服药灌下去,这方勉强保了半条命。

不过这一回真是伤了根子了,先前好不容易休养的好些的身体又坏了,这回只怕不休养个一年半载,没法再将身子养起来。

原定的三月起身自江南入蜀地的计划,怕是要搁浅了。

本来她是只打算住客栈的,可如今她身子这般情况,住客栈也不现实,遂央了商队帮忙租赁了个屋子,虽不大可好在离医馆的地方不远,方便她能时常过去买药。

冬日里南方气候湿寒,偏室内又没设火炕,林苑取暖便只能靠那床前的火盆。可炭火不好烧,烟熏火燎的,呛得她整夜都在咳嗽,令她本是孱弱的身体愈发的雪上加霜。

不得已,她只能停了这炭火,可火盆一熄,那潮湿阴寒之气就似是无孔不入的直往人骨头缝里钻,饶是她多盖了两层厚被子,却也冷的直打哆嗦。

来金陵的这一个来月,她净是卧床养病了,身体发烧了两三回,烧的最厉害的时候,都出现了幻觉,还呓语不觉,几次她都以为自个会挺不过去。

可她到底命大,每一回皆咬牙撑了过来。

过完年之后,金陵的天就逐渐有回暖之态,林苑也因此松了口气,天气要再冷下去,她是真怕自己会撑不住。

这日,林苑在去对面医馆拿药时,突然街面上响起喧哗声,伴随嘈杂的脚步声,街面人群就开始往某个方向涌去。

江南物阜民丰,百姓安乐,金陵更是其中繁华之地,饶是冬日天冷的时候,街上也是人群往来不绝。此刻不知是突然出了何事,街面上的许多人都跑动起来,有那些不知情的也忍不住随着过去瞧热闹。

林苑这般身份极为敏感,她素日深居简出,唯恐节外生枝,与人都极少接触,这种热闹自更不会去瞧。

医馆里抓药的小学徒好奇心重,趁着老大夫不注意,频频伸长了脖子往门外的方向瞧。

林苑就不得不时刻注意着他的动作,唯恐他抓错了药。

就在她好不容易等那小学徒抓完药,正要提上药包赶紧回去煎药时,此时医馆里突然闯进来一个伙计,上气不接下气的冲那老大夫道:“掌柜的,快,快,快去看,朝廷贴告示了!京城来的告示!!”

林苑后背一僵,手里的药包猛地一抓紧。

医馆里的人都被那伙计的话震住,完全没有发现林苑的异样,他们焦急的询问那伙计:“京城来的告示?是朝廷有何重大要事?”

“是皇榜!是新皇登基了!!”

伙计激动的大声喊道:“新皇登基,大赦天下!还减百姓赋税,真是隆恩浩荡啊!”

天大的事啊,医馆众人哪里还能坐得住,当即关了门,一行人急匆匆的也往衙门的方向而去。难怪之前人群涌动,这可是天大的事,连皇榜是要由知府大人过来亲自宣读,哪个愿意错过这般的盛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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