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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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身负冤情被迫流离,就是暗中举兵反朝,也不算有愧天地。只是强大的自制力让他保持了冷静,他接受的是正统的君主的教育,从小到大他都只有一个信念,什么才是对社稷百姓有利的。他曾经说过要做个旷世明君,为着私仇而反朝,那么他便成了社稷的罪人。
眼下,他有什么理由不镇静,不从容?即使被废,他亦无愧天地,是殷家负了他,不是他负了殷家。
他骑在马上,凝视着殿门。皇帝不来,他便不下马。
靖江王在门内看了片刻,与司礼官道:“还不快快去通知皇上和太子殿下?”
司礼官们终于回神,纷纷往殿外跑去。
大殿里人数庞大的宗亲与单兵匹马傲倨于空地上的殷昱,这情景像极了对峙。
此刻的殷昱不像个养尊处优的宗室子弟,更不像个庶民,而像个乘龙而来的战神。
殿里明明有包括郑王在内的许多个他的长辈,却没有一个人敢出面去请他下马进殿,他们在这样雄霸着整个广场的他面前,竟然有些自惭形秽。偌大个广场像是并不足以容纳他的气势,那些笔直站立着的羽林军们,恍惚间成了他麾下的士卒。
在天上变幻的风云作背景下,他纵马而立的形像立时像是刻画在天幕里了。
什么叫君临天下的王者风范,他们隐约已知道。
司礼官们在半路上迎到了皇帝和太子,听说殷昱到来,大妆的太子妃似有些弱不胜衣,身子在凤冠下微微晃了晃,太子伸手将她的手攒住,一道往大殿去。
太监们高唱皇帝等人驾到,紧接着华盖几顶从阶下缓缓升上,伴随着钟鸣角号,微佝着身子的皇帝缓步上了庑廊。
殷昱下了马,走上阶前,与众人一道跪地山呼。
皇帝看了眼殷昱,说道:“进殿。”
太子妃随在皇帝与太子身后噙泪往殷昱看来,殷昱扬了扬唇,无言地冲她大拜了三拜。
太子妃含泪笑了,低头擦了泪,抬头又是一脸端凝。
祭拜之初自是由宗正宣读祭文,而后皇帝宣读祭文,太子宣读祭文,之后钟鸣鼎响,按长幼分次叩拜。
太子这辈的跪过之后,到了殷昱。
殷昱在众目睽睽下撩袍拜倒,说道:“草民殷昱,奉旨叩拜殷氏祖先。祈求祖上佑我大胤江山永固,社稷永昌!”
听得“草民”二字,议论声起来了。
大家都在屏声静气听他如何自称,按理说他如今这样还能得到皇帝宣诏祭祀,很该就坡下驴在列祖列宗面前承认自己是宗室子孙才是。如今天下是他祖父当家,皇帝要是不说,旁人还能说什么?当然郑王也许会有几句牢骚,但是旁边这些人白吃干饭的么?自然会察言观色顺着皇帝意思说话。
可是他非但没这么做,反倒还自称草民,这是什么意思?成心让皇帝下不来台么?
皇帝眉头果然皱起来。
郑王一脸得意。
司礼官接着说下一个。
而殷昱起了身,走到皇帝跟前,拜倒道:“殷昱奉旨祭拜完毕,还请皇上恩准出宫。”
皇帝脸上沉得能拧出水来,说道:“朕还有话问你,祭祀完了随朕回宫。”
也知道没这么容易,殷昱称是,站到了一边。
门下磨得新亮的铜锣上,映出他的面容,自信而无惧。太子盯着铜锣看了会儿,缓缓把脸转回来。
等到全部程序进行完毕已经将近辰时。
到了乾清宫,太子夫妇与郑王等几位宗室近亲都在殿外等候。崔福送殷昱进内。
皇帝唤了殷昱上前,且不说话,先接过张珍奉来的参茶喝了口,然后才看向殷昱道:“朕听说朝中几位老臣府里都有待嫁的闺秀,你也老大不小了,虽说犯有大过错,可终究是我殷家的子孙,朕给你指门婚,让护国公府替你作主行聘纳之事。”
殷昱沉着地道:“回皇上,草民已经订了亲,四月里就要正式迎娶了。”
皇帝道:“是吗?你订了亲,为何朕这做祖父的却不知道?”
殷昱回道:“草民自被逐出家门,生死由天,从此再不敢提及宗室皇族,以免有逾越之嫌。草民并不知道庶民订亲还要上报宫里。草民幼年熟读大胤律法,也并不知道有这条律令,如有律令,还请皇上恕草民不知者不罪。”
皇帝幽幽地盖上碗盖,说道:“我几时说过宗室皇亲?我说的是我殷家,你被逐出宗室,却还是我殷家的子孙。你不经尊长私自纳娶,便是娶了回来,也不能被我殷家承认。”到了此时,为了明确身份,皇帝已经把自称改成了“我”。
气氛一下子冷下来。
就连张珍也不由往殷昱脸上看了两眼。
殷昱顿了半刻,说道:“既然皇上这么说,那就恕孙儿无礼了。我到今日止,方知道我还是被殷家承认的子孙,那么请问祖父,孙儿是否可以常常回家探望母亲和妹妹?是否仍然可以住回原来的居室?是否享受家族的福利?”
皇帝凝眉道:“你是庶民,自不能进宫!”
殷昱哂然一笑,说道:“既然有家不能回,有母也不能侍奉,那么怎么证明孙儿还是殷家的子孙?”
皇帝咬着牙,盯着他,目光渐利。
“殷昱,你是要跟朕为对么?”
殷昱从容撩袍,跪下来,“皇上明鉴。
“殷昱如果要跟皇上为对,便不会进中军营任个小把总,也不会公然出现在天下人面前,更不会安分守己地做我的庶民。我堂堂正正清清白白,拥护皇上做下的一切决,我心上可鉴日月下可对黎民,所以无畏无惧。
“从我被逐出宗室的那一刻起,我的婚姻便由我作主,这是我大胤律法赐与我这庶民的权利。皇上君临天下一言九鼎,自然不会为着草民区区一些私事罔顾先祖定下的律法。”
249 可惜
皇帝气极反笑,扶膝望着长窗,忽然腾地一下站起来,急步走下丹樨瞪着他:“少拿律法那套来吓唬朕!皇室血统岂可乱?朕就算拿不了你,一样可以让人去把那姓谢的女子杀了!”
殷昱平静地道:“皇室血统岂是生来就高贵?我朝太祖皇后亦是平民出身,一样稳座殿堂母仪天下。皇上要个弱女子的性命自然易如反掌,只不过殷昱只要有一口气在,就定要护得妻子周全。还请皇上成全。”
皇帝瞪着他,气得转身抓起桌上的砚台往他砸过去。
殷昱不闪不避,砚台落在他左肩又跌地摔得砰当一响。
“你对那谢氏就如此难以自拔?你该知道,眼下是你最好的求请回归宗室的机会!”皇帝垂头瞪着他,咬着牙压低声说道。“郑王参你是什么用心朕心知肚明,可是只要你能够就此放低身段,朕同样可以让你就此回归宗室!”
殷昱默了默,说道:“纵使我能回宗室,我也要娶她。大胤没有我殷昱照样会繁荣昌盛下去。今日我就是死在乾清宫,我也要保住我身为男人的尊严。如果连自己选择的婚事都保不住,那我就是回了宗室,也会拖累宗室名声。”
皇帝身子一震,直起腰来。
“你是在告诉朕,你已经打算好了放弃太孙之位?”
殷昱笑了下,坦然道:“草民不过是个庶民,岂有觑觎皇位之理。”
皇帝盯着他,像是要盯进他的心底里。
“你真的甘心做个庶民?”他问。
殷昱道:“当然不甘,草民深受皇上教诲那么多年,知道男儿当克己向上报效国家。孙儿犯事被逐并不敢心存怨忿,只希望皇上能像对待天下任何一个庶民一样对待殷昱,让殷昱能够在营里有所建树,而后论功升迁,得个官籍。从而也算是不辜负皇上这些年的栽培。”
“这有何难?”皇帝哼笑道,“你本就是朕最得意的孙儿,你若是做不出点成绩反倒让朕没脸。”
“谢主隆恩!”殷昱叩拜后抬头,目光炯炯道:“既然皇上承认了殷昱不过是个与宗室皇位无干的庶民。那殷昱的婚事也就影响不到宗室了!”
皇帝盯着他,咬了咬牙,没说话。
一番话里绕来绕去,竟被他绕了进去,眼下他怎好再反口否认他?一个已成庶民的宗室之后,只要他没有夺位的打算,他娶什么样的女子,他确实管不着。好在他的目的并不在此,他要阻止他,早就阻止了。又何必等到眼下?
不过,就这样放了他,他日后又如何以驭下?
“你说的有理,不过,总归今日朕让你拜过宗庙。你就算驳赢了朕,天下人也还是会把你当成宗室之后,你的婚事兴许日后也会让其余宗亲效仿。你若执意要娶,朕不能强行阻止,但你头上还冠着殷为姓氏,这件事,你总归给朕一个交代。”他盯着他。说道。
殷昱顿了下,说道:“皇上如果一定要草民给交代,那草民只能请奏皇上恩赐草民的未婚妻一个合适的身份了。只要草民娶的女子身份拔高到了与草民差不多的地步,这问题岂非就解决了么?”
“你!”
皇帝噎住,指着他说不出话来。
殷昱唇角微挑,说道:“皇上若是不愿意。草民也不能强求。如无他事,就此告退。”
皇帝瞪着他看了会儿,无语地撇过头来。
门外太子等人已然走尽,只剩崔福在门口等着觐见皇帝。
看见殷昱崔福目光闪了闪,然后垂眸低头。
殷昱走过他身边。一只手迅速地往他手里塞了样东西,廊下宫人都目不斜视,并没人看到这一瞬间。
殷昱走后皇帝还独自在殿里坐了一阵,张珍等了会儿,躬腰上前道:“殿下还是那么从容自信。”
皇帝目内浮出丝赞赏,紧接着又有丝微凛,他袖起手来,幽长地道:“可惜了。”
开年早朝时,皇帝便把郑王的折子打了回去,理由是殷昱身为庶民,婚姻并不受宗室管制。其余并没有多话。郑王等人虽感到意外,却也无可奈何,但是对于当日大殿里祖孙俩的对话众人私下里却好奇得很。
季振元传谢荣等人来说起此事时,也都是凝眉无语。
这件事如果成了,本来于他们大有益处。便是没成,也可从皇上的回话里琢磨出点意思来,可如今皇上就是这么简短的一句话,既让人抓不到话柄,看上去又顺理成章,倒是让他们很不好往下行事了。
可恨的是他们在殿里究竟说些什么,竟没有一个人知道,如此更让人无从探究起。
顾若明道:“以恩师看来,皇上是不是真的对殷昱还存着袒护之心?”
季振元凝眉负手,倒是说不出什么来。
君心难测,有时候你觉得他是有心袒护殷昱,这一年来明知道殷昱在京,他偏又不闻不问,虽说有可能暗地里让人去接触,可是他们也同样有人在监视着这一切,并没有发现宫中有人与殷昱来往。不但皇上,就连太子太子妃也未曾有这方面的动向。
可若说没再把殷昱放在心上,皇上又屡次宣召殷昱参加家祭,——当然这次乃是经了他们做推手,可是皇帝若真没这个意思,又怎么会把郑王的请奏放在心上?这说明,皇帝还是在乎着殷昱的,而且也真的有可能想把他召回宗室。
可是殷昱又还是没有被逼着退亲,皇上如果要让他回宗室的话,那肯定会阻止他娶谢琬,这又是为什么呢?
不弄清楚殷昱在皇帝心中的地位去到哪儿,有些事他们也不好往下做。
他问谢荣:“你有什么看法?”
谢荣道:“这件事其实有弊也有利,只要皇上承认殷昱身份还是庶民,与宗室无关,咱们就仍然有机会将他置于死地。庶民总归没有宗亲那么多特权,比如说,如果殷昱是以庶民的身份杀了堂兄,那么他便是不死也要蹲大牢。”
季振元闻言点头,“可是,这却不是那么容易的事。他身后有护国公府,还有魏彬他们,小小的庶民纵使犯案,也闹不到御前去。只要没弄到御前,下面人终究有我们覆盖不到的地方,难免让他们钻空子。”
谢荣沉吟了会儿,也不由噤了声。
机会总是有的,只要耐心等待。
谢琬在得知殷昱进宫这件事时已经到了初六早上,是她从齐嵩口里听来去让人请来了庞白,才知道了事情始末。
她完全不知道当她热热闹闹地看戏串门时,殷昱已经替他们的未来挡了一劫。
“这么说,他是以太孙之位跟皇上做了交换,才保住了这桩婚事?”听起来就是这样。皇帝在问过他有无野心之后,他说没有,皇帝便不再纠缠了,岂不就是不声不响地做了桩交易么?她并不觉得殷昱可以因为她而不假思索地作出选择,如果真是这样,那他太轻率了。
“也不全是。”庞白有些不大好启齿,回头看了眼屋内,他闭上了嘴巴。
谢琬示意玉雪他们都退下,然后望着庞白。
庞白道:“有些话我们做属下的,并不好明说,而且是这种关乎于宫闱的。我们主上也没有明言告诉我们他的想法,但是事情没有表面上这么简单。要不然,太子妃殿下也不会劝主上暂且不要在码头上当差了。”
谢琬陡然听见这话,不由得抬起头来。
太子妃当然不会害自己的儿子,那她让他离开码头是什么意思?殷昱去码头就是为着方便查漕运的案子,如今他已经发现追杀他的那批人也在这案子里露面,且不说他回不回宗室,起码他查到这案子就是大功一件,兵部就是升他的职也升得顺理成章。
而且这案子如果真有水落石出的那一天,与此案有关的那批凶手肯定也会露出不少马脚,找到这些人也就可以顺藤摸瓜把他们身后的人揪出来,他的冤情也就有可能大白于天下,此事这等重要,怎么可以不往下查?
“太子妃殿下还有没有别的话?”她起身道。
庞白摇头,“主上在进乾清宫之前,东宫大太监崔福暗中递了个纸条给主上,上面说的就是这句话,让主上话到口边留三分,不要跟皇上透露他在想方设法洗清冤屈的事情。后来崔福又递了张纸条给主上,上面写着什么我等就不得而知了。”
太子妃素日要传话给殷昱,都是通过护国公府进行,皇帝管天管地,总不可能管着人家嫁出来的女儿跟娘家亲近。如果太子妃有确切的消息来源,这番话有因由的话,她自然早就通过护国公府来转告殷昱了。
她事先没这样做,那么多半是身为母亲的直觉,让她不由自主地想尽量帮帮儿子。长年深居在宫中的女人果然嗅觉灵敏,没想到歪打正着,殷昱明确地表示自己安于做个庶民后,皇帝觉得无可阻拦,也就答应了他。
毕竟理亏的是皇帝,贬也是他宠也是他,逐他是他,要让他回去也是他,从这点上,他底气就占了下风。
250 催妆
不过对于郑王他们的居心,皇帝不可能不知道,他就是顺水推舟借这个事想来探探他的真心罢了。作为一国之君,他如果真心要把殷昱推上皇位,娶什么女子根本不是什么问题。他如果不想让他回去,那么殷昱娶谁他更不需要过问。
所以他又怎么会真的听信郑王那套什么混淆血统的鬼话呢?
而殷昱对皇位的得失应该并没有看得十分重,他的目标应是旨在做个维护江山稳固的豪迈男儿。所以他把心力都集中在查清楚这案子上,而不是把如何恢复宗室身份放在首位。以他的能力,谢琬相信他会是个好皇帝,不过,那样的他终究离她有些远了。
庞白看她在出神,以为她为着婚事忧心,遂劝慰道:“姑娘放心,皇上这一发了话,自然不敢再有人挑什么事了。就是有人暗中生事,主上也自会有法子打发。如今离成亲之期不过百日,姑娘该放宽心才是。”
对殷昱,谢琬自然放心。
她笑着点头:“好好照顾公子。”
正月里罗矩和吴兴两对成了亲,春天很快就来了。
在干旱与春雨交替往来里过了两个月,四叶胡同传来黄氏母女与任如画结伴去大相国寺上香的消息。谢葳年后就已经回京来了,回来后居然对采薇的存在毫无反应,每日里绣书看书,帮着黄氏料理中馈,俨然又变回了原先温柔大方的谢大姑娘。
谢荣依然没亲近采薇,仿佛府里不过是多住了个客人,据说采薇有时候会默默地等候他晚归,但是谢荣并不支持她如此。谢荣对采薇和蔼而客气,犹如谦谦君子。采薇对此也不埋怨不忧伤,仿佛这本来就是她该有的生活。
四叶胡同的点滴时不时地落入谢琬耳里,但是这些事就像柳絮一样不具有任何重用的意义。谢荣因为去年宿妓之事被皇上罚了半年俸禄,也算是官场生涯有了污点,所以在东征一事上赢了一把之后。为了把这污点洗刷干净,遂把精力放在了刑部公事上,开年后到如今倒是鲜少有动作。
季振元年底借着太庙祭祀一事顺手玩了把阴的,虽然并没有取得他期望的结果。却也于他没什么损害,他依旧一面做着他的首辅阁臣,一面想方设法寻找契机向皇上请奏立殷曜为太孙。
到了眼下,东宫里的情况也就该着着笔墨了。
东宫有一正三侧四妃,太子妃生下皇长孙殷昱,皇次孙女殷止君,三皇孙女殷曼君,曼君前年夭折。郑侧妃则生了皇次孙殷曜,武侧妃生下三皇孙殷昌。另有位徐侧妃,尚且无出。
武侧妃是战死沙场的将官之女。皇上体恤她将她赐给太子。殷昌生性木讷,从未被当成皇储人选,所以几乎无人提起。朝堂上也一直把殷曜作为殷昱的接班人。但是因为如今殷曜愈来愈多地被推到乾清宫露面,殷昌也时常被人捎带提起。
不过皇帝也依然没对立太孙的事情表达明确态度,毕竟太子还未继任。立太孙的事也并不必太着急。
成亲的事情在井然有序地做着准备。
婚期在四月廿五,三月里谢琬与谢琅夫妇一道上南源去参加齐如绣的婚礼,回清河住了几日,扫了墓,看了看几间绸缎铺子。宁老爷子当初送的那对鹿已经产下了一只小鹿,十分可爱,谢琬挺想将它带回京师。可惜无法成行。宁老爷子听说后拍胸膊说包在他身上。
齐如绣出嫁后谢琬与兄嫂又在南派齐家小住了几日,而后到得四月上旬,齐如绣与夫婿便也随着大伙一道回京参加谢琬的婚礼。
没事发生的时候,日子唆的一声就匆匆过去了。
成亲的日子越来越近,谢琬心里对娘家的不舍也愈加有些深重,她热情不外露。常常看上去还有些过于淡然,可是在坚硬的外壳下,其实也包着一副易感的心肠。
洪连珠看出她的不自在,遂让余氏与齐如绣日日陪着她说话散心,左右该准备的都已经准备好了。这些也并不需要她操心。直等着日子一到,她欢欢喜喜地上花轿便是。而终于随着上门添妆的人陆续到来,这层惆怅也渐渐消散了开去。
四月廿四日下晌,殷府来了以霍英为首的一批公子爷催妆。
殷昱备的凤冠霞岥皆是城里一等的绣庄所制,早有绣娘前来量去尺寸,另有妆奁胭脂等等,同来的先客奉上两桌席面,还有二十四色糕果。催妆队伍里除了霍英四兄弟,还有骆骞等八名暗卫,十二个人个个儿着同样的枣红色衣袍黑色锦靴,英武帅气,一路驾马过来引得整个城南都热闹起来了。
谢琬给殷昱备的喜服却是亲手制的。
相对于殷家的聘礼,从表面上看,嫁妆并没有什么过于瞩目的地方,不过是按规矩翻了一番,然而加了几间田庄铺面而已。不过像魏夫人和靳夫人她们这些知底细的人却知道,新娘子床头那个尺来长不起眼的小匣子才是兄嫂待她的真正心意。
陪嫁的人员共有三十六个,罗矩夫妇,吴兴夫妇并吴妈妈,邢珠两个,钱壮一个,虞三虎和周南两个,还有洪连珠为她专挑的一些丫鬟婆子。原先跟着她的那批人除了程渊和申田,倒是都跟着过去了。邢珠顾杏明日跟着谢琬上轿,虞三虎二人随侍,其余人却随今日的的嫁妆先过去安置。
这也是殷昱的意思,是担心明日才过去怕到时候弄不清楚场地,侍候不好谢琬。
大家都对姑爷的体帖报以善意的微笑,谢琬脸上发热,心里却也觉得十分踏实。
殷昱那边有霍英这样的小世子催妆,谢家这边却也有魏暹这样的阁老府少爷为首与对方拉扯架讨赏银。宁大乙与齐如铮管着二门不让进,霍英便一锭锭元宝往里头抛,全是二两一锭的雪花银。谢琅虽是今日最大牌的人,坐镇着正院却是来回踱步直搓着两手。
枫树胡同从上晌开始便喜气腾腾,洪连珠让宁大乙派来的大厨备了二十四桌席面招待,然后又熬了甘草茶给大伙解渴。二门下讨价还价了大半个时辰,霍家兄弟与八名暗卫终于求得门开,一时鞭炮锣鼓齐鸣,整个谢宅都沉浸在一片欢腾声里。
殷昱成亲不是小事,何况如今又在皇帝面前过了明路,护国公府就是再有什么小九九,此时也只能硬着头皮把这事办好。所以提前三日霍世聪夫妇就住到了殷府,这次婚礼的当家人就是他们,而护国公夫妇也在催妆这日一早赶了过来,带着太子妃的赏赐。
到霍英他们叩开了谢家二门之时,张珍忽然也率着两名太监带着皇帝的赏赐来了。皇帝的意思是,虽然殷昱不是宗室子弟不能同等待之,但是他高兴的时候赏他点什么也没人干涉得了。两柄玉如意,一对紫金球,还有金银各三千两。
礼物不轻,但是跟宗室子弟比起来,没有对新娘子的赏赐。
殷昱顿了有好久才默然接旨。而杨氏则与霍世聪对视了眼。
没有赏赐谢琬,也可以视为并没有接受她是殷昱的妻子,来日殷昱不回宗室则罢,若是要回,谢琬还有艰难的一段路要拼。皇帝在用他的行动表明,即使我不让你退婚,但这个麻烦依然存在,你殷昱如果图的是恢复身份,首先你自己得把这个麻烦解决。
殷昱接旨之后让庞白赏了张珍,然后面上又是一脸微笑。
没有什么人能够在这个时候影响他的心情,纵使是皇帝,也不能。
这一夜对两边府里来说都是个不眠之夜,洪连珠像是忽然变成了停不下来的驼骡,里外不停地进出,一方面担心着明日有哪里不周到,一面又担心谢琬这里会不会缺人陪伴,一面高兴着,一面又有着不舍,总之说不清楚什么心情,令得她根本就不想停下,也不能停下。
谢琬身边总不缺人,有齐如绣靳亭她们陪伴,晚饭后余氏独坐在屋里教与她些闺房之事,她听得满脸通红,也不知道听进去几分。余氏想着殷昱倒也不是那种苛责之人,于是也并不勉强,遂又与她说了些夫妻相处之道。
前世虽然做着女师,对闺房之事却是完全没有涉及。谢琬不免有些心慌,不过是她擅于隐藏,也就看不出来罢了。
这一夜由未婚的靳亭陪着守了半夜,到了鸡鸣,靳夫人赵夫人作为全福夫人已经来叩门了。
邢珠顾杏赶忙倒水侍候洗漱。亲迎队伍要到晌午才会过来,早上这段时间不过是行些祭祀拜别之仪。前不久回清河的时候已经把谢腾夫妇的灵位移到府里佛堂来了,简单梳洗完后由谢琅领着去了佛堂跪拜,而后又回房正式上妆。
妆罢殷府就由霍世栋领着人过来送鱼雁,洪连珠仍然备了上席招待,霍世栋这批人会一直等到晌午亲迎队伍来时一起走,靳永以谢琬表叔身份与齐嵩赵贞一道出面作陪。
晌午饭后后,殷府的先客就到来了,而谢琅紧接着便交代罗升紧闭大门,等待新郎到来敲门。
251 花轿
背着霍世栋他把魏暹和宁大乙拉到旁侧,搓着两手道:“别那么快让人进来,我就这一个妹子,不能让他太容易到手了。办好了差事回头我请你们上福兴楼吃烤鸭!”
谁也不在乎这顿烤鸭,可妙的是谢琅的想法跟魏宁二人不谋二合,烤鸭也就成了现成的火种,把他们心头这把火给点着起来了!两人摩拳擦掌商议了片刻,然后把虞三虎等人俱都招来,交待着如何如何把门,如何如何不能手软。
虞三虎也是要跟着谢琬去殷府的,想起原先被殷昱假称霍珧时耍得团团转,这会儿有这正当机会可以“报复”一把,哪里能不听从?周南却因为在清河田庄里被殷昱救过一回,早对他服得五体投地,听着他们计划嘿嘿干笑,不肯下狠手却也不打算放过他。
人一辈子能娶几回亲,如今能有这样的好事,闹闹殷昱有何不可?
午时才过了一半,就听大门外琐呐声齐响,亲迎队伍来了!
这次随同迎亲的比起昨日催妆的来还要壮大几分,除了霍家兄弟,不光十二名暗卫全数到齐,就连武魁所率的那三十名曾经叱咤过西北也笑傲过东海的精兵也一色地笑盈盈地上路了。再加上两队丫鬟作为喜娘,当真是轰动了整条枫树胡同。
因为谢府大门紧闭,亲迎队伍的尾巴都过了齐家门口,这大热天的,何氏连忙让人熬了甘草茶抬出来一个个盛上送过去。但是拱手作揖让她帮着求情开门,她却是连连摆手笑着进了门。
霍英兄弟帮着殷昱拍门,而魏暹与宁大乙则扯着嗓着在里头要封红,霍家兄弟虽然个个都是行武出身,一道大门并不在话下,但这种时候却不可能当真撞门。于是只得一面在外伏低作小的陪笑讨好,一面又往里塞银子。
如此闹腾了小半个时辰,魏暹从门缝里瞅得殷昱在太阳底下虽然笑得跟只得手的老狐狸似的,但是身上喜服却浸出了汗渍。于是跟宁大乙道:“要不放他进来算了吧,回头真弄得一身臭汗,小三儿脸上可不好看。”
宁大乙回头看了眼篓子里的银子,说道:“那就放吧!反正还有中门呢!”
魏暹贼贼一笑。开门放人。
殷昱于暴雨般的鞭炮声里进得门来,指着冲着他二人摇了摇头,然后笑着大步跨向垂花门。
这里又是虞三虎和周南在此卡着,霍英又是赔了几车的笑脸好话,以及大半篓的小元宝,才又进得门去。
到了二门内情景可就不一样了,此处欢声笑语人来人往,张灯结彩,正院门口聚着齐如铮与靳家兄弟等恭迎新郎倌儿的人,霍英一路发赏手都软了。转交给弟弟霍苁继续行事。
殷昱到了正堂,谢琅和洪连珠已经在座,两人眼眶都有些微红,却又一脸止不住地笑意,更有作为长辈被请到场的齐嵩夫妇在此。傧相将殷昱请到左侧。等待大妆的谢琬出来。然后男方这边的全福夫人是护国公府的三夫人秦氏,按理要去到女方闺房作最后一次催妆。
谢琬尚未上妆。
按习俗女方要尽量地拖延时间,所以聚在屋里的齐如绣和靳亭都劝着这边的全福夫人慢些动作,这里靳夫人见着秦氏与喜娘们过来了,便就笑道:“那边的喜娘都过来了,还是先梳头吧。”
靳亭与齐如绣闻言都拦在门口讨封红,秦氏大声道:“都有都有!封红都拿上来!我们只要新娘子!”
靳亭两个赚了个盆满钵满。
这里喜娘进了门。一面在屏风外唱着催妆乐,一面等着靳夫人赵夫人在屋内给谢琬上妆。妆罢后秦氏进来往她头上插了金簪,看见铜镜里新娘的真容,眼里顿时闪过丝惊艳。
靳夫人这里给谢琬覆了喜帕,交给她一对苹果,便就由喜娘们左右搀扶着出了门。
喜帕盖上了头。基本上行动就由人指挥了。到了正堂,傧相唱了赞歌,然后让新人给亲长奉茶,一条结着大绣球的红绸一头就到了她手里。
之后踏着红毯一路出门上花轿,整个耳朵里都被各种声音塞得满满的。
下了花轿。过火盆,上台阶,然后拜天地,一切都如行云流水,等随着红绸到了洞房,声音才算渐渐消退。
等到喜娘们又唱了赞,殷昱才把红绸从她手里抽出来搭在床头,然后从喜娘手里拿了称杆,把覆在谢琬头上的喜帕给挑了。
谢琬没想到他这会儿就给挑了,不是应该等到喝了合卺酒之后才能挑吗?
殷昱盯着她的脸呆看了会儿,忽然有些不自然地扭开脸:“大热天的盖着这个多闷。”从谢琬的角度看过去,他竟然有些脸红。
谢琬笑了笑,倒是十分感激他这份细心。
“你去陪客吧,我在这里坐着就行。”
因为婚前本就交过心,所以也就不如别的新人那般扭涅。
殷昱点点头,又看了她一眼才说道:“那我出去了,你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昨儿玉雪他们先来,已经按照你的习惯在床头放了书和吃食。这正院里所有的侍女都是你的人,随便你使唤。从此这里就是你我的家了,你就是这里的女主人,不用顾忌那么多规矩。”
谢琬听得他说这就是她和他的家,心里也没来由的起了丝悸动,抿唇点了点头。
殷昱扬了扬唇,出去了。
邢珠顾杏后脚进来,站在谢琬面前冲着她直笑。
谢琬被笑着有些不好意思,但仍是镇定地道:“我猜公子定会喝许多酒,顾杏下去让吴妈妈准备些醒酒汤吧。再备几样好消化的汤和点心,回头若公子需要就送上来。”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看谢琅成亲那夜里烂酸醉如泥就知道了。
邢珠是真心替谢琬高兴,因而一向不苟言笑的她今儿也笑容一直没断过。她问谢琬:“太太不吃些东西么?爷交代过让太太别等他的。”
谢琬还真不饿,来之前齐如绣为了防止她跟她一样被饿了半宿的命运,特地在上妆前给她喂了好几块枣泥糕,又逼着她喝了半碗肉汤。不止这会儿不饿,估计她就是熬到半夜都不成问题。不过邢珠突然而来的这声“太太”让她有些措手不及,闹了个大红脸。
外头礼成之后就进入了宴饮,有护国公一家人在此操持,场面便就不必说了,主要是以中军营的各级将领以及当年在东海征战过的那些老将为主,当然还有各路勋贵,不管怎么样,既然皇帝都给了赏赐,勋贵们又怎么会不给护国公的外孙面子?
而以魏彬为首的立场明确的各路文官却并未到来,这是殷昱的主张,毕竟如今眼目下局势并不分明,过早地把这层关系昭告天下并没有多大益处。但是该到的贺礼却一个不少,帐房里堆满了半屋子金银珠宝,好在有个擅于掌财的公孙柳在此坐镇。
殷昱敬完一轮酒,将这差事代交给霍英和骆骞他们,才走出来散酒气,公孙柳忽然拿着封薄薄的信封匆匆走过来。
“主上,这里有个署名叫做金先生的让人送来封贺仪,里面是座位于姑苏的千亩大田庄的地契!”
金先生?殷昱皱起眉来,他并不记得自己认识什么金先生。接了信封打开一看,果然是份地契。千亩地的大庄子不是小数目,没有个*万两根本置不下来。
“您看,这人会不会是太子殿下?”公孙柳试着道。
“不可能。”殷昱劈头否决,“我跟他毫无关系,他为什么要送贺礼给我。”
公孙柳无语。
殷昱把信封还给他:“先把这个收起来,日后再说。”
他真心不觉得这是太子所为,要知道太子作为他的父亲,在他出事之后并没有过问过他半个字,他在被软禁的时候,他让人监视他,季振元他们公然地想要扶持殷曜上位时,他没有什么任何态度——诚然,殷曜也是他的儿子,也许在一贯莫测的他眼里,只要是他的儿子,谁来做这个太孙并没有什么要紧。
绝大多数时候他是个很理智冷静的人,能够客观地看待他这位父亲,视他视作为大胤的储君,可是私心里,他也有着作为儿子的一点不平。不是他懦弱,而是他经此一事看到了皇宫的无情,遭遇这些的时候他还只有十五岁,如果不是自小接受的严苛训练锻炼出了他坚强的意志,他不一定能够保住这条命。
如今的他,看待围绕在他身边的这些亲情,已经平静了很多。
他不会被这些事实所伤害,但是对他们也仍然感到失望。
不过这大喜的日子,实在不适合纠结这些事。
他接过一旁小厮捧着的茶,咕咚一口喝了,然后往正院走去。
很小的时候他曾一只腿上受了伤的兔子包扎伤口,太子见了皱眉,说心肠太软的人不合适当君主。
他从来不这样认为。铁血手腕虽然可以扼制住臣工,却会让黎民害怕。一个成功的君主不是应该让他的子民惧怕的,而是应该让他的敌人惧怕。一个人有颗易感的心,才有可能真正体味到民间疾苦。而麻木冷血的人,他得不到这些。
252 烈火
谢琬歪在床头看喜烛上的龙凤雕花,似乎实在是无聊,她竟然看得十分认真。
喜娘见得他到了门口,连忙让人摆上了酒菜。
新人要在洞房里吃第一顿饭,同时喝下合卺酒。
谢琬她没料到殷昱会这么快回来,正琢磨着寻点什么事做。见状连忙起身下地。殷昱牵着她到了桌前,喜娘上了酒,唱了赞歌,然后把酒分别递给二人,示意交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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