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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颜淡不知觉地皱眉。

什么早了晚了,她真是一点都听不明白。

自从进了魔相之后,颜淡变得很嗜睡,一躺下去就常常无知无觉。等她醒来的时候,楼阁外的光线已经透了进来,而她正是躺在床上,身上还盖着薄被。

她一坐起身,就觉得周遭的气氛很不对劲。

她慢慢地、僵硬地转过头去。只见房门大开着,柳维扬正倚在门边,那支淡绿的玉笛搁在手臂上,微微屈起一条腿,姿态潇洒得紧。她还从来没见他这么潇洒过,只是干嘛偏偏要在这里潇洒?而唐周则意态闲雅地坐在桌边,一手支颐,一手端着茶盏,见她醒来了也坐着没动,目光掠过她的衣领,停住了片刻,又转开了。余墨背对着她站在窗前,发丝如墨,身形挺拔,慢条斯理地开口:“这还真教人想不透彻了。”

颜淡险些呕出一口鲜血来。谁来告诉她,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这间房现在好歹还是她住着的罢,余墨在这里也就算了,为什么另外两个都在?!她抖了半天,憋出一句话来:“你们为什么在这里啊……”

“就算他们来拦罢,也未必见得拦得住。”唐周搁下茶盏,淡淡道。

柳维扬微微摇头:“既然我们在魔相中,就得按照魔相的规则来。”他转头望向了余墨:“这些幻境阵法,说到底还是你来得精通,不知有何高见?”

余墨侧过头,微微笑道:“高见说不上,不过我也觉得还是顺着魔相的规矩来。我现在已经没有感觉到魔相中心的杀气和波动了,可能过了这一关就会找到出路。”

“只怕多少有点困难,我看他们已经认定这件事和我们脱不开干系。”唐周缓缓道。

“喂,你们……”颜淡只能垂死挣扎。

“那就要看柳兄怎么对付了。”余墨看了柳维扬一眼,笑着说,“洛月人总会多少敬柳兄三分的。”

颜淡气得在床边重重一锤:“你们三个到底在这里做什么?!还是有什么话非要在这里说才可以?!”

柳维扬终于把头转向她,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你醒了?”

颜淡捏着拳头,挤出几个字来:“我醒了很久了……”

唐周轻轻一笑:“这才留意到,不过你这么生气作甚?”他扯这番谎话的时候,居然脸不红心不跳,气定神闲。

颜淡只能自愧不如,甘拜下风:“我没生气……我怎么会生气呢,毕竟不是每个人都能在一觉睡醒后看见房里突然多出了人来。说到底,你们在这里做什么啊?”

余墨走过来,大大方方地在床边坐下,长腿交叠:“昨天夜里,有洛月人暴死了。”

颜淡立刻追问:“是谁?”

柳维扬的嘴角微微一抽,直起身一拂衣袖,道了句:“我这就去说说看。”

颜淡顿时了然:“是柳公子的泰山大人?还是岳母大人?总不至于是未过门的妻子吧?”

唐周嘴角带笑:“是岳母大人。”

“哦,那真成红白喜事了……”颜淡突然骨碌一下从床上翻下来,“等等等,柳公子那位岳母大人过世了,不是还要算在我们头上吧?”

余墨连忙伸手将她抱住了,微微笑道:“他们可没这样说,只是说一日找不出凶手,我们就一日不能离开。”

颜淡一时只想到“祸不单行”四个字。

画像

柳维扬和洛月族长关在同一间屋子里还不到半个时辰后,水荇从屋外探进头来,很羞涩地微笑:“哪位是余墨公子?柳公子请他过去。”

余墨站起身来,又听水荇说了一句:“爹爹让我和你们说,他先谢谢各位的好意了,这桩婚事只怕要推后些时日,几位若是觉得闷,可以到处走走,不过千万别走得太远,这前面的林子有些危险。”

颜淡看着水荇和余墨走远了,搂着茶杯似笑非笑:“柳公子真有一手,这么快就把泰山大人摆平了,人家不但不把我们当凶徒了还要来称谢。”柳维扬一向沉默寡言,偶尔说什么话就是有种信服力。颜淡知道,就是旁人见他这样的性子,才觉得他说的每一句都是真话,而实际上被柳宫主骗得团团转了还不自知。

唐周走到门边,又回首问道:“你要不要和我一道去外边走走?”

颜淡也觉得留在屋子里发霉没什么好处,便点点头:“好啊。”

两人并肩沿着小溪走了一段路,唐周忽然停住脚步,伸手在她露在衣领外的颈上一点:“这是什么?”

颜淡被他这样一碰,只觉得隐约有些痒,忙蹲在溪边照了照。这道溪水清澈,隐约映出她颈上有一点微红。颜淡支着腮很疑惑:“昨日还没有的,难道我睡着以后,有虫子爬进来咬了我?”

唐周沉默片刻,突然低下身扳过她的肩来。颜淡本来是蹲着的,突然被他这样一扳,只得维持着极其困难的姿势,眼睁睁地瞧着唐周低下头来。

“唐周,你就算饿了也不能咬我啊啊!”

唐周松开手,很是细致地对比了一下两个痕迹,点点头道:“果真是不一样。”

颜淡扑腾两下,捂着脖子甚是凄凉:“当然是不一样的,你要比较就自己咬自己去!”就算她不是凡人而是妖,那也只有那么一副皮相,要是给咬坏了以后还怎么用?

唐周掸了掸衣袖,低着头看她:“我要是想自己对比着看,怎么也咬不到颈上,你说对不对?”

颜淡哼哼两声,喃喃自语:“我怎么就觉得你是故意的……”她转过头看着另一边,只见一个少年的身影越来越近,手上还捧着一卷画,那少年正是南昭。她想起上一回还待趁热打铁把南昭培养成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结果没说上几句话,就被柳维扬打断了。他现在来得正好。

颜淡直接从小溪的一边跳到另一边,招招手:“南昭!”

南昭吓了一跳,手上一抖,那卷画哗得一声抖落在地。颜淡见他之前捧着画的模样,这画只怕像是他的珍爱之物,连忙一拂衣袂,将那画轴接在手上。

颜淡匆匆扫过一眼,只见这画轴装裱的宣纸已经有些泛黄,画中的女子着了一件浅湖色冰绡衫子,嘴角有一对浅浅的梨涡,柳眉如弯月,眼波似水,嫣然巧笑,其神态灵动,好像会突然从纸上跃然而出一般。

她将这幅画还给南昭,随口问了一句:“看你这么宝贝这幅画,这画上的人是谁啊?”她初初看到的时候,倒觉得和侬翠姑娘有六七分相似。

南昭抱着画,温文有礼地道了谢,方才说:“这是我娘亲的画像,我怕沾了潮气,又看今日天好,就想拿出来晒一晒。”

颜淡想了想,这画中的女子太过年轻,大约是南昭的娘亲年轻时候的模样。想来南昭的母亲已经过世了,他也只能看看画像,睹物思人。她同南昭接触几回,心底其实很喜欢这个文弱真诚的少年。

“你娘亲长得真美。”

南昭腼腆地笑:“我娘亲年轻时候还是我们族里出名的美人呢。”

“咦,你不是还要晒画么,就快点去吧。”颜淡给他让开一条路,目送他抱着画急急走过去。待南昭走出一段路之后,斜里突然窜出一个锦衣的青年,一下子撞在他身上。南昭身子一晃,几欲摔倒,却还是紧紧地抱着画。

那青年将他撞到在地,又一把扯过他手上的画轴,掂在手上瞧了瞧,冷冷道:“这种女人是我们洛月族的耻辱,还留着这画像做什么?”他双手用力,竟是摆出要把画撕成两半的架势。

颜淡看得着急,如果那人是冲着她来的,她起码有一百种法子整治他的法子,可那人偏偏是冲着画来的,如果她用妖术隔空取物,难保不会用过了力把画撕成两半。正着急间,只见唐周的身影一闪,干脆利落地在那人举着画的手臂上一点,点穴、夺画、飘然落地一气呵成。

颜淡终于确定一件事,不管是他们妖,还是洛月人,原来都是有穴道这回事的。

唐周执着画卷,轻轻卷起,在做这些事的时候不经意皱了一下眉,然后把画递到南昭手上。他低头看了坐倒在地的青年一眼,淡淡道:“要撕这画像的,怎么也轮不到你。”

那青年脸色铁青,憋了半晌终于吐出一句话来:“你是、是凡人?”

颜淡愣了一下,随即记起洛月人都瞧不起凡人这回事。

那青年指着南昭,胆气很盛:“你们一个是凡人,一个是凡人的野种,倒是一个鼻孔出气了!”

唐周微微皱眉,神色却还是和平常一样。

南昭垂着颈,隔了一阵子猛地抬头,大声道:“我爹爹是凡人没错,但他是个好人,我娘亲才会爱上他!”他握着拳,急急地说着话,脸上涨得通红。

颜淡不由想,南昭这股气势,实在不用她再多此一举去把他教成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了。

那青年深刻地剜了他们一眼,转身扬长而去。

南昭抱着失而复得的画,向着唐周道:“多谢唐兄。族人大多不喜欢凡人,邑阑他又是族长的长子,所以才会说一些无礼的话,还请唐兄不要介怀。”

唐周微微颔首,抬手在他肩上一拍:“我不会记在心上的。”

颜淡看着南昭的背影消失,方才叹了口气:“洛月人宗族的观念很深,南昭这样的,恐怕吃了不少苦头。”

唐周若有所思,淡淡道:“我刚才看到那张画像,总觉得……画里的人有几分古怪的邪异之气……”

颜淡回想了一遍,也想不出一幅画像怎么会有邪异之气,很肯定地说:“洛月人本来就生得和凡人有点不一样,你一定是看错了。”

待颜淡逛回借住的屋子时,就见余墨已经坐在桌边等她了。他一手支着颐,长眉微皱,像是想到什么难解的事情,就连她走近了都没发觉。

颜淡玩心突起,轻手轻脚地绕到他身后,正要把双手按到他的肩上,忽见余墨身子一偏,迅速绝伦地扣住她的双腕。颜淡吓了一跳,有点收不住脚,挣扎两下无果,最后还是跌坐在余墨身上。

她傻了,估摸着余墨也没想到会这样,半晌没有反应。

颜淡眼睛对着眼睛地和他对视片刻,只听余墨轻咳一声,低声道:“你刚才出去闲逛了么?”

颜淡还是有点反应不过来,含含糊糊地应了一声,心中想着,在这个时候,余墨难道不应该立刻把她推开吗?

余墨看着她颈上的两个痕迹,突然伸手按着她的后颈,以额相抵,鼻尖轻轻相触,缓缓道:“颜淡。”

颜淡只觉得寒毛直立,翻来覆去地想,他这是想做什么?是诉说衷情还是打算亲吻她?如果是前面那个,她该是答应还是婉拒,抑或含糊以对?如果是后面那个,她是该沉住气不动,还是直接拿个茶杯敲在他头上?

隔了片刻,只听余墨慢条斯理地说:“柳宫主说,他有一点想不明白,在魔相里,出现的事物应该是我们中至少有一半人见过的。可之前的翻天,你没见过,我也没见过,唐周是凡人自然也不会见过。”

颜淡愣愣地问:“你到底想说什么?”

“其实我也觉得这没什么大不了的,如果你见过不妨直说,这也怪不得你。”

颜淡明白了,笨手笨脚地从他身上爬下来:“原来你想说这个啊……我说嘛,怎么可能……不对!余墨,你不要太过分了!你别平白无故地诬蔑我,我绝对、绝对没有见过翻天!我是真的没见过,你还要我直说什么啊?!”

余墨嘴角噙着笑意:“没见过就没见过,你这么激动做什么?”

颜淡一呆,随即咬着牙一声不吭,她绝对不会把自己刚才自作多情的丑事说出来的。

他长身站起,突然道了一句:“你现在还想出去走走么?昨晚暴死的那位,是给人当胸一剑刺死的,我正打算去义庄瞧瞧。”

这一剑从胸口一直划到肋下,最初的劲力已消,最后只浅浅地划开一道浅痕。

颜淡和余墨到了义庄的时候,柳维扬已经早到一步,正负手站在棺木边上。他听见身后的脚步声响,连头都不抬一下,顾自将手伸到棺木当中,将尸首的手臂抬起,展开已经僵硬的手指看了看。

此情此景,颜淡其实很想开玩笑说一句,柳公子你果然对这件事特别上心,毕竟这还关乎你的终生大事啊。谁知她一看见柳维扬面无表情地转过头,这句话转到了嘴边立刻咕嘟一声咽下去了。

她的胆气终究还是不够肥。

余墨走上前两步,低声问:“如何?”

柳维扬微微摇头,语声低沉:“伤口不平,深浅也不均匀,看来那把剑很钝,有点像没开锋过的那种。”

余墨闻言,微微沉吟片刻:“如果是没开锋过的剑,又是正面刺伤夫人,那么这个凶徒的功夫应该很不错啊,不过看这用剑的力道,好像那人的功夫又很一般……柳兄,依你的意思是说,这个凶徒应该是夫人熟识的人了?”

柳维扬点点头,又道:“这也是推测而已,还算不得数。”

颜淡走到棺木边上,趴在木头边沿上往下看,只见躺在棺木里的女子已经有些年岁了,眼角有寥寥几道浅浅的皱纹,模样倒是和南昭的娘亲有些相似。南昭和侬翠、水荇两姊妹是表中之亲,那么他们的娘亲应该也是姐妹了,也难怪会长得像。

她见过凡间的仵作验尸,便伸手去掰尸首的下巴,谁知还没摸到,就被余墨拉住了。余墨无奈地看着她:“你想做什么?”

颜淡答得理所应当:“验尸啊。”

余墨屈起手指在额上一抵,更是无奈:“这个轮不到你,在这之前就有洛月族的大夫仔细瞧过了,不管是夫人的嘴里还是指甲,甚至连头发都查过,什么痕迹都没有。”

颜淡哦了一声,很是遗憾地收回了手。

他们说话间,一道窈窕的身影款款走进义庄。颜淡听到脚步声,下意识地回头去看,只见进来的是洛月族的侬翠。她目不斜视,径自迎向了柳维扬,脸露微笑,语声娇柔:“我去找过你,结果你不在,我问了别人才知道你来义庄了。”

柳维扬不置可否地看了她一眼,没说话。

“你也不要总是这样冷淡呀,等我娘亲的丧期过了,我就要嫁给你了。”侬翠伸手去拉对方的手腕。谁知她还没碰到,柳维扬突然出手卡住她的颈,语气冷漠:“昨晚夫人过世,你既是第一个赶到,还瞧见了什么?”

颜淡张口结舌,她知道柳维扬是沉默寡言了一些,却没想到他会这么粗暴。

侬翠抬手去掰他的手指,俏丽的脸蛋因为窒息而涨得通红,吃力地开口:“我……没……”

柳维扬缓缓松开手:“你不说也罢,你还真的以为凭你们洛月人就可以拦得住我?”

侬翠捂着颈剧烈地咳嗽,抬起衣袖擦了擦眼角沁出的泪光,突然站直了身子,眸中有股火焰在烧:“自从我见过你,心里就只有一个玄襄罢了。我一心想着你,这又有什么不对?”她总算看了杵在一旁成了摆设的颜淡和余墨一眼,微微笑说:“颜姑娘,你是不是觉得我说这些话很不知羞耻,没有半点矜持?”

颜淡想不到她会问自己,尴尬地啊了一声:“民风,是民风不同而已。”

侬翠抬起脸,直视柳维扬,毫不避讳地说:“我知道你不喜欢被逼迫,时至今日,你也不再是从前的玄襄了,我自觉没有陪衬不上你的地方。而我也知道,你恨不得立刻离开这里,所以在这件事上,有些话我确是隐瞒了爹爹他们的。只是因为,我想留下你。玄襄殿下——不管你到底是不是,如果你要离开,我就会告诉所有族人,杀死我娘亲的凶手就是你。”

柳维扬面无表情,衣袖却是微微一动,已拈着那支碧绿的玉笛。

侬翠根本没有瞧见柳维扬这个细微的动作,自顾自地说下去:“昨晚,我赶到的时候,娘亲还有一丝气息,她对我说,这是诅咒。我本来还想再问个清楚的,可娘亲已经支撑不住了。她只是说,这是诅咒。”

诅咒

颜淡悚然动容,倒不是因为侬翠说的关于诅咒的那句话,而是她宁可让柳维扬被自己的族人误认为是杀害她娘亲的凶手、也不愿让他离开,这实在太过偏激了。

只听一声轻响,柳维扬手中的玉笛已经旋开,露出里面细细的利刃,抵在侬翠眉心:“我生平最不喜被人胁迫。”他抬手一挥,但见数道剑光闪过,瞬间将身旁那张矮桌劈成几十块,然后一拂衣袖扬长而去了。

颜淡蹲下身,捡起一块木头翻来倒去地看,每一面的边角都异常齐整,不由喃喃道:“很厉害啊……”她摸摸心口,庆幸自己最多在口头上占点便宜,没有真的把柳维扬惹恼,不然被切成这么多块,就算她妖法无边,也没办法拼回去了。

侬翠突然抬手捂住脸,低低抽泣起来。

颜淡见她哭得梨花带雨的模样,虽然有几分怜惜,但还真的一点都不同情。本来男女之间的情感,就是两相情愿的,可是做到这个份上,未免也太过分了些。换了她是柳维扬,也会受不了。她不自觉地想,初初见到侬翠的时候,觉得她既娇柔又美丽,却没想到会是现在这样,他们家也算是洛月族中的名门望族,难道她爹娘都没好好教导过她吗?她是怎么养成这个性子的?

他们走出义庄,扑面而来的是温暖通透的阳光。只听余墨突然低声说了一句:“有时候,感情当真会让人发疯。”

颜淡想了想,微微笑着说:“感情本身并不会教人发疯,而是人性中的软弱,会让那个深陷泥沼的人疯狂罢了。”

余墨垂下眼,细不可闻地笑了一声:“说得也是。”

颜淡很不乐意,微微嘟着嘴:“你好歹也夸我几句嘛,就这么轻飘飘的‘说得也是’,一点诚意都没有。”

余墨停住脚步,不由自主地伸手扳过她的肩,可是当他一瞧见颜淡那张得意非凡、好似写了“快点夸我,狠狠夸我吧”几个大字的脸,沉默了。隔了许久,他才轻声道了一句:“……实在说不出口,还是算了罢。”

颜淡见他转过身要走,连忙抓着他的手臂,磕磕绊绊地开口:“余墨,之前都是因为我,你才受伤的……我知道,都是我不好……但是,呃,谢谢……”

余墨别过头,缓缓地笑了:“不谢,反正也不是第一回,都手熟了。”

颜淡顿时很难堪。

然而侬翠口中的诅咒还在继续,就像是一场瘟疫,慢慢的,不动声色地在洛月族中蔓延开来。

第二位躺在义庄棺木里的,是那日想撕掉南昭画像的那个青年邑阑的父亲。

邑阑的父亲在年轻时,是洛月族出名的勇士,后来就当上洛月族的族长。他也是被人当胸一剑刺死的,这道伤口依旧是从胸口划到肋下,深浅不平,像是被一把未开锋的剑划开的。如果说,侬翠的娘亲还能被一个功夫很一般的熟人偷袭的话,那么邑阑的父亲怎么可能会被一个庸手从正面得手?

邑阑的父亲濒死前曾拼尽最后一分力气从房中爬出来,嘶声力竭地叫喊:“这是诅咒!他们、他们又回来了!”他胸口狂喷鲜血,被鲜血染红的半边脸很是狰狞。

等颜淡他们赶到的时候,邑阑的父亲已然气绝身亡,他扭曲着脸倒在血泊中,双目圆睁,脸上好似有一股说不出的惊恐情状。

邑阑瞧见他们,疯了一般扑上来,眼中通红,嘶喊着:“都是你们这些外族人!就是你们把诅咒带来了!我要杀了你们,杀了你们!”颜淡知道他此时心神俱丧,会迁怒到他们身上来,也是情有可原,便闪身避开,一句话都没说。

却见柳维扬踏前一步,一袖子把他抽到一边,冷冷道:“你自己好好想想,这世上哪来的诅咒?”

邑阑摔倒在地,半天爬不起来,一双眼还是死死地瞪着他。忽听侬翠曼声道:“大家静下来想一想,我们族里是谁有这个能耐害死族长?”

颜淡心中一跳,忍不住转头看她,只见侬翠面色漠然,亭亭玉立地站在火把灯笼之中,却又有股说不出的狠毒。邑阑的父亲是洛月族里出了名的勇士,自然鲜有对手,她之所以这样说,根本就是想把事情推到柳维扬身上。

隔了半晌,原来面面相觑的洛月人,终于把目光转到了柳维扬身上。

只听一声暴喝,一道矫捷的人影当先扑了上来。

就在一眨还不到的功夫,数道寒光闪过,柳维扬手中执着细刃,淡白的衣袖在小风中漫漫而舞,而那个扑上来的洛月人身上衣衫几乎都碎光了,一块一块往下掉,但那人的皮肉却没有半分损伤。

柳维扬淡淡道:“我要杀人,根本就不会让这人还留着一口气在。”他抬袖慢慢将玉笛合上,掩入衣袖,语气还是淡淡的,却带着那么一股子倨傲之气:“现下还有谁要上来,我也不在乎多杀几个。”

时至如今,颜淡方才觉得,现在的柳维扬才是真正的神霄宫主,根本不管别人如何看他,只按着自己的想法行事。无端的,她居然有些羡慕。

柳维扬搁下这句话后,洛月人果真没有再敢上前半步的,反而向后让开一段距离,这样默不做声地对峙着,气氛诡异,实在有些可笑。

这时,一位穿着藕荷色薄衫的少女急急跑来,气喘吁吁地唤道:“爹爹、爹爹,不好了,南昭被人打伤了扔在外面——咦?”她眼珠转了转,看着眼前的情景,也知道不太对劲,便闭上了嘴。

“水荇,你刚才说南昭怎么了?”侬翠的父亲沉声问。

水荇拍了拍心口,缓过一口气,轻声道:“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南昭的颈上被人扼出好大一块淤血,我找到他的时候,他就昏迷在外面的草丛里,到现在还没醒过来。”

“很可能南昭是瞧见害死族长的凶徒了,才会被灭口。柳公子,恕我们多有得罪,这事情没了结之前,你们还不能离开。”他拱了拱手,大步往外走去,“水荇,你给为父带路,我们去等南昭醒过来。”

“我们现在该是走是留?”唐周沉默片刻,淡淡开口。

柳维扬握着玉笛,若有所思:“留下来。这件事绝对不是诅咒,里面肯定还有别的玄机。”

颜淡百无聊赖地蹲在小溪边看水荇和南昭练武。

从她这边望过去,还可以清清楚楚地看见南昭颈上那一大块淤青,可见下手的那个人出手可谓很重了。在南昭昏迷的时候,不少在洛月族中颇有名望的人家都派了人来等他醒来,毕竟他很可能是唯一看见凶徒模样的人。

可惜南昭醒来之后,对于自己是怎么会昏死在草堆里、颈上是怎么会有这一大块瘀伤的事完全不记得,根本一点线索都没有。所有人想从南昭口中问出其间关键的事情,只能不了了之了。

而经她大半天看下来的光景,亏得南昭比水荇年纪大一两岁,将来也要长成堂堂男子汉的,功夫居然还不及水荇。而水荇,不是她说,实在不怎么高明啊,果然是她最近和高人相处多了,连看人的眼光都变挑剔了……

她正想着,只见水荇的脸突然在眼前放大好几倍,耳边也炸起哇得一声大叫:“颜姊姊!”颜淡忙伸手挡住她的脸,隔开了一点距离,有气无力地问:“做什么?”她之所以会在这里看这双少年人练武,真是多亏了柳宫主,他轻描淡写的一句话便把她发配到这里眼巴巴地看着这两人如何的青春年少、韶华美妙,便是不想承认自己的年纪实在是有一大把了,也不得不服老。

虽然柳维扬说,如果确然是凶徒对南昭下手的话,这一次不成,可能还会再来,她在一边盯着也能照应一二。不过她看了一整天了,连蚂蚁都没看到几只,更不要说什么疑似凶徒的人,反而把自己弄得心神俱伤,觉得自己无端老了很多很多……

水荇蹦蹦跳跳地沿着溪边走了两步,冲她招招手:“颜姊姊,我们去那边的河里洗澡好不好?我练了一天的剑拳,出了好多汗!”

“现在天都没黑,你这时去洗也不怕有路过的人瞧见?”

水荇摇摇头:“当然不会瞧见了,在我们洛月族,男子只在男河里洗澡,而女子只在女河里洗,平日也不会有人从那边走过。”

颜淡今日方知,洛月人居然还有这个讲究。不过她现下在洛月族村落也算待过短短一些时日了,觉得洛月人的风俗习惯和凡人也差了不多,连水荇他们练的剑法拳法也和唐周会的差不多。只是水荇拉她去女河边,就看不住南昭了。她想了想,一把扯过南昭:“你也一起来吧。”

南昭脸涨得通红:“我、我不能去的!”

水荇扑哧一笑:“他刚来这里的时候,还不知道这个规矩,结果有一回走到女河那里,那时我侬翠姊姊连衣衫都脱了一件了,把他打得像个猪头一样。”

颜淡见她说起侬翠,便试探地说了一句:“你侬翠姊姊的性子和你差了很多啊。”

水荇想了想,故作老成地开口:“那自然是不一样的,姊姊年纪比我大,见过的世面也比我多,她小的时候还见过玄襄殿下呢,可惜我那时还没出生,不然也可以亲眼见一见了。光是看画像我就觉得,他真是一个很好看的男子。”

颜淡没说话。侬翠前后给她的感觉相差太大,这不会只是因为年纪大、见得世面多才如此,不过这点应该和之前的两桩血案没有太大的关系吧……

“啊,你们千万不要被柳维扬那人的表面功夫骗了,我告诉你,这世上绝对找不出比他更恶劣的人来,喜欢顶着别人的脸过日子也就罢了,还专门扮成那种猥琐小人,用火药炸我、用火烧我,还把我推下过悬崖,他做过的坏事简直罄竹难书。”

“听起来好像是很过分,那唐周公子呢?我听南昭说过,邑阑大哥对他很不客气,他也没生过气呢。”

你们都太天真了,唐周不同对方计较的原因,就只有一个,那就是他瞧不上对方,顺便还可以摆出一副高人架势来,其实他是个连芝麻那么点大的小事都要计较的人。颜淡简直要义愤填膺了:“他绝对是天下第二恶劣的人!我从前被他关在法器里整整二十天,不见天日还不说,整整二十天滴水滴米不进。好不容易等我出来,又是这道禁制那道禁制地锁着我,更气人的是,他还和别人说我健壮得连一头老虎都打得死,但凡女子,谁听到这句话会高兴啊?”

水荇语塞一阵,只得问:“余墨公子呢?他听别人说话的时候都很耐心,笑起来也很温柔。”

“你还是被骗了,余墨虽然比前面两个好了一点,但也差不了太多。族长那时候把我们送到余墨那里,要给他当侍妾,结果他在这么多族人当中选了我,我想大概是自己的长相性情对了他的喜好。结果他下一句话就让我去书房把书桌理干净,还叫了个人来教我怎么整理他的房间。现在我的族人教训自己的女儿都会说你千万不要学颜淡,你看人家就算收了她做侍妾,却连一根指头都没碰过,后来干脆连侍妾的名分都没有了,你要是像她以后肯定没人要。”

水荇喃喃道:“听起来,好像你过得很凄惨啊……”

凄惨吗……

颜淡想了想,老老实实地说:“那倒还算不上。”她遥遥看到远处的一条小河,便停住脚步:“水荇,你自己过去罢,我和南昭在这里,我只怕有人会寻着机会向南昭下毒手。”

水荇本来还待拉她一起去,听她说到最后一句话,便点点头:“那你们要在这里等我哦,不可以自己走开。”

南昭腼腆地笑笑:“你快去,我们在这里等你。”

颜淡看水荇走过去了,转过身看了看南昭颈上的瘀伤,轻声问:“你一点都不记得是谁伤得你么?”

南昭摇摇头,歉然道:“我真的想不起来了,那时只觉得一下子透不过气来,然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如果你再见到那个人,能不能认出来?”

他皱着眉苦苦思索了半晌,低声道:“可能……也是不行。”

颜淡见他沮丧,便轻轻拍了拍他的肩,他们俩身量仿佛,拍起来十分顺手:“你若是一点都想不起来也好,这样那人没有顾忌,反而会再动手的。”

南昭低着头,血气涌上了单薄的双颊:“其实我小的时候,练功夫很有天分,后来生了一场病,身体也越来越弱,不知为什么从前看一遍就会的剑招便是练上几十遍几百遍都学不会……我知道我很没用,连水荇都不如……”

只听颜淡突然问:“你今年几岁?”

南昭惊讶了一下,腼腆地说:“再过十几天就满十六岁了。”

颜淡笑着抱住他的肩,语声温软:“凭我的年纪当你的太奶奶都绰绰有余了。你有什么不开心的事,就和我说说看,说不定说出来以后就好很多了。”

南昭一下子面红耳赤,嗫嚅着:“颜、颜姑娘,别人都喜欢把自己说小几岁,你看上去连我娘亲的一半年纪都不到,何必还要当我的太奶奶?”

颜淡很郁结,难得她有这么善解人意的时候,对方竟然还嫌弃她没有鸡皮鹤发、满脸皱纹。

浮云寺

方外一浮云,遂有寺名浮云。

他们花精一族的族长曾教训自己的族人说,他们为妖,这世上有三件事物是一定要避开的,法器,寺庙,锁妖塔。

颜淡如今已经见识过其二,唯独锁妖塔早已在上古时候倾塌,这是想见也见不到的了。她带了五六天的小孩,从捞鱼到采桑葚甚至是说故事都陪着水荇他们做了个遍,而柳维扬那边却没甚进展。

那个凶徒,可以把事情做得天衣无缝、漏洞全无,是个人才。

有一回,水荇告诉颜淡,自从南昭受伤之后,夜里时常会做噩梦,她爹爹找了大夫开药还是一点用都没有。颜淡便告诉她,吃药还不如在房里点助眠的沉香,白木香树是做这种沉香的最好材料了。可惜白木香只在村落西北面百丈山顶的浮云寺才有,水荇便死活拉着她往寺庙里跑。

用晚饭的时候,颜淡便把明日要陪着水荇他们去浮云寺的事说了。柳维扬拿着筷子,一声不吭地细嚼慢咽,没说好也没说不好。颜淡也不敢肯定他到底听见了没有,反正最后就把他的没反应当成默认了。

余墨将袖里的短剑推到她面前,微微笑道:“这柄剑是我用术法加持过的,你就带在身边,总之处处留心便是了。”

颜淡摸了摸剑柄,又拿起来瞧了瞧,这柄剑她也不是第一回用,觉得很顺手。不过她只是要找块白木香而已,带着这么好的剑,最后用来砍木头不是大大的暴殄天物了吗?

唐周搁下筷子,缓声问:“你们去百丈山,一日也该回来了罢?”

“听水荇说会在浮云寺里借住一宿,翌日一早回来。”

“要是你们碰上什么不能应对的危险,超过这个时候我们也该知道了,你只消想办法支撑得久些。”

颜淡怒了:“唐周,你这是什么意思?只不过要砍块木头,你还咒我!”

唐周不甚在意地开口:“只不过觉得你沾染是非的本事很高明。”

“你你你……”颜淡吸进一口气又呼出,竟然毫无反驳之力。

“十足的事实。”余墨拿起手巾擦了擦嘴角,淡淡地评价一句。

颜淡为这句话消沉了一晚。第二日天还没亮,水荇便强拉着睡眼朦胧的南昭把她的房门敲得震天响。当她看见水荇和南昭手上的长剑,彻底无言了。他们两个扛着那么重的兵器去登百丈山,若是山路陡峭些,那还怎么走?且不论这个,就是他们带了兵器,真要遇上野兽凶徒,除了装装样子,也没什么用。

事实果真不出她所料,才没走到半山腰,他们都累得气喘吁吁,最后还是把长剑当拄杖走上去的。

“水荇儿,你怎么突然跑到这里来的?莫不是惹爹爹生气就逃到我这里来了?”说话的是位长者,一身灰扑扑的袍子,衣摆被随意地卷起来打了结,露出底下一双穿着麻鞋的大脚。

颜淡不很肯定这位算不算得上是和尚。她在凡间也见过不少僧人,因为茹素苦修的缘故,一般都是削瘦的,脸上带点庄严宝相。而眼前这位,头顶是光的,顶上的六个戒疤也赫然在目,只是身子有些发福,整个人看上去就是油光光的,虽然不够庄重,不过看上去倒十分亲切。

水荇扑到那位老者身上,撒娇地说了几句话,那老者一直都乐呵呵地摸摸她的头。总算她还是想起来身后还有别人,转过头向着南昭和颜淡说:“这是我法云叔伯,年轻时和爹爹是好朋友,可惜啊,现在出家当了和尚。”

颜淡微微倾身施礼:“大师安好?”

法云点点头,双手合十:“姑娘这一路定是辛苦了。”

南昭也拱手为礼:“是我们叨扰了。”

“你……叫什么?”

颜淡抬起手指敲瞧下巴,觉得有些奇怪,这法云大师和她一问一答之间,只朝她草草看了一眼,而现在盯着南昭的这一眼未免太长了罢?

南昭虽然有些惊讶,还是低着头道:“我叫南昭。”

法云抬头看天,喃喃道:“南昭、南昭……转眼都这么大了啊……”他突然回过神来,一把捏住南昭的肩,微微低头问:“南昭,你今年多大?”

南昭突然脸色发白,像是一口气噎着,声音越来越低:“快、快满十六了……”

颜淡心中咯噔一声。这很不对劲。

她不由又看了法云大师一眼,只见他的眉间中有一颗很大的黑痣,他捏着南昭的力应该也不小,这个文弱少年的身子几乎都在摇晃了。

只见法云慢慢松开手,长叹一声:“都过去这么久了……”这声叹息颇有萧索之意,最后也只是晃晃身子,转身走进寺庙里去了。

水荇见他顾自走了,急忙叫道:“叔伯,我们是来讨一块白木香的!”

法云抖抖袖子,脚步却不停:“你要就自己去取便是,别把后面的树都弄坏了就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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