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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汤圆偏头想了想,慎重答道:“好。”

宋席远又道:“既是如此,将来宵宵大了可莫忘了孝顺我。”

汤圆又想了想,慎重问我:“娘亲,‘孝顺’是什么?”

这可难倒我了,该如何解释呢?不如举个例子吧,只是我和两个弟弟都没什么可歌可泣的孝顺事迹可以拿来做个表率,倒是我爷爷在世之时,我爹爹可是远近出了名的大孝子,孝顺的例子一箩筐比这杨梅还多,遂蔼声对汤圆道:“孝顺就是像爷爷对太爷爷一般,晓得吗?”

汤圆何其聪明,一点便透,点了点头转头便对宋席远审慎表忠心道:“三三,将来宵儿长大了会烧很多很多的纸孝顺你。”

呃…我忘了汤圆没见过太爷爷,光瞧见我爹给我爷爷的牌位逢年过节上香烧纸钱了。

宋席远一时啼笑皆非,想必被杨梅核给呛住,连连咳了两声,方才缓过气,连夸汤圆冰雪聪明。

行至河水中央处,飘起了一阵水汽,似雨非雨似雾非雾,幕天席地地柳烟朦胧,沾衣欲湿杏花牛毛一般。但见宋席远从杨梅筐子里挑拣出两片油亮的杨梅叶子放在薄唇之间吹了吹,试了几个音之后,便有一阵欢快悠扬的调子从那薄薄的叶片之间逸出,比笛声多两分厚哑,比芦笙多三分清亮,和着水幕忽近忽远,倒衬出两分野趣来。

我过去总晓得宋席远有些歪才,不成想他还会吹树叶子。汤圆见了也被勾起好奇之心,澄澈的眼睛直盯着那两片树叶子瞧。宋席远摸透了汤圆的性子,晓得他是想学,便笑着也递了两片树叶子给汤圆,手把手地教他如何吹,汤圆初学,一下子如何掌握得到窍门,遂只听见两片叶子被他吹的“噗噗”作响,半晌没个音成。

我从筐子里拾了颗杨梅含在嘴里,瞧他二人曲不成调相互应和着,一时觉着十分有趣,不妨“嗤”一声笑了出来。

宋席远回身看我,两眼迷离了会儿,悠悠道:“我如今终于晓得那唐明皇的小心思了,红尘一骑妃子笑,原来为博美人一笑,千里送荔枝又算得什么…今日我可算得是赚了,一骑老水牛一筐红杨梅也博了美人一笑。听闻那岭南荔枝又名‘妃子笑’,今日起我宋园杨梅也可得个雅名,便唤‘妙儿笑’,妙妙你说可好?”

嗳,这越说越不像话了,我正待打断他,却听得宵宵在我耳边清亮唤道:“小舅公。”

背上一个激灵窜过,我回头,但见不知何时已行近岸边,岸上花堤垂柳下,一人撑了柄纸伞立于暮烟柳色中,面上神情是从未见过的淡墨温和,嘴角噙着一抹笑入雨即化般浅淡,“妙儿笑?这名字倒雅。”

传家宝?小舅公?

“妙儿笑?这名字倒雅。”裴衍祯看了看我,声音不高不低不疾不徐送入风中,一串积雨沿着伞面慢慢滑下,没入堤岸潮湿的泥土里,悄然无声。

“哗啦!”身下水牛晃了晃脑袋,涉水而出跨上岸沿。

裴衍祯将伞递与一旁小厮,伸手来抱沈宵。汤圆眨了眨清亮濡湿的眼,像只猫儿般乖巧温顺地团成一团任裴衍祯抱下牛背,小声嗫嚅又唤了句“小舅公。”

裴衍祯一顿,眉尖滑过一道微澜,手上却自然地将汤圆在怀中揽了揽,替他拭去小脸上一层湿漉漉的蒙雾,之后方才放下。

汤圆那两句“小舅公”唤得我心惊胆颤,所谓知子莫若母,汤圆虽然是个乖娃娃,但是平日里除了个笑眯眯花样冗多的宋席远,和人皆不大亲近,对裴衍祯犹甚。不晓得为何他谁都不怕,独惧裴衍祯这么个温文尔雅从不高声的书生。每每遇见裴衍祯便像家里那只被剪齐胡子修去利爪的白猫一般安分守己不多言语,刚学会说话那阵子听得人人皆喊裴衍祯“裴大人”便有样学样亦唤裴衍祯“大人”,后来小姨娘觉得不大妥当,按着辈分才是正道,遂给汤圆纠正该叫“小舅公”,汤圆莫衷一是,之后干脆闭了小嘴不称呼裴衍祯。

汤圆两岁那会儿,裴衍祯送了个羊脂玉佩给汤圆,我拿了来瞧,当下便惊了。但见那玉佩润如美人腮,白胜赛下雪,一块温婉上等无暇好玉却不镂花配纹,仅当中一个大大的“赦”字铁划银钩扎得人两眼发虚,正是裴衍祯从不离身的贴身之物。

此物来历更是铿锵铮铮。

须得追溯到太祖皇帝开国打江山那会儿,据说当年太祖皇帝拓北疆之时曾为歹人所害身陷囹圄命在旦夕,亏得裴家祖爷爷献了一串连环妙计,非但成功地将太祖皇帝解救出来,还让太祖皇帝兵不血刃不费一兵一卒顺坡骑驴拿下了大半个北疆,太祖皇帝凯旋而归自然龙心大悦,从缴获的奇珍异宝里挑了块稀世白玉赠予裴家,并在白玉上篆了个“赦”字,意寓裴家今后若有任何人犯事,即便是滔天灭九族之大罪,但凭此玉佩皆可保全一人性命。这比上方宝剑还顶用的物件,裴家自然当着传家宝贝一代又一代贡了下来。

不想汤圆一个区区两岁生日裴衍祯竟送如此贵重之礼,我当下一颤,手上一个没捏稳,险些将那玉滑脱地上给摔成两半,忙不迭递还裴衍祯,直道汤圆是裴家远房外戚收不得这贵重礼物,当下坚定不移地替汤圆拒收。裴衍祯面色秋风一凉似笑非笑道:“今日宵儿是寿星,收与不收自然宵儿说了算。”

言罢便捏了玉佩哄汤圆问汤圆要不要,汤圆怯怯看了看我,又瞧了瞧裴衍祯,伸出比玉更润的小手接过玉佩。裴衍祯一时笑开,堪比夏莲初放,清雅宜人。

我心下惶惶。

不消片刻,却见汤圆两手握着玉佩在手上绞玩了一阵之后又将玉佩递还给裴衍祯,我和裴衍祯皆是一愣,再看那玉佩仅余下光溜溜的一面白玉,而那缀玉的穗子却不知何时被汤圆给拆了下来握在手中。

原来,汤圆只是瞧上了那殷红的穗子,对这裴家传家之宝却并无兴趣。一时将裴大人扫得颜面全无,想来裴大人生平从未如此受窘,一时面色起伏不定。

彼时,汤圆瞧着裴衍祯白净微凉的面孔,突然怯怯冒出一句:“小舅公。”

裴衍祯闻言一怔,旋即眉间蹙紧,一层不易察觉的悲戚雾气浮上眼底,望着汤圆失神许久,之后俯身将汤圆在怀里抱了抱紧,初时不知是悲是怜是愧是慨的神色慢慢褪去,看着窗外天际处薄唇一抿漾出一抹莫名温柔的笑意,好似柔滑的丝带,看似缱绻无害一旦缠绕却又可慢慢夺人性命一般,我一惊,再看,那笑却已消散。

这是汤圆初次称呼裴衍祯“小舅公”。此后倒也不常这么唤,偶或一两回这么称呼。时日长了我才发现,每逢裴衍祯隐有动怒之时汤圆方才如此唤他,但凡汤圆一句“小舅公”兜头泼洒下去,裴衍祯腹中莫论再多隐怒亦会当下生生折损一半。

我与裴衍祯处过两年,晓得他有些茶壶罐儿煮饺子的性子,心中再多事情闹腾得沸反盈天,口中也不爱多说,面上更是一如既往地四月和风,瞧不出丁点端倪。好比茶壶罐里闷了一罐的饺子在煮,内里都滚得熟透了,那细细的茶壶嘴里楞是倒不出一星半点饺子皮。故而,我常瞧不出他是喜是怒,倒是汤圆一个小娃娃不知怎地有时跟个半仙似的总能觉察裴衍祯心绪起伏,但凡听到汤圆唤上一句“小舅公”我便晓得裴衍祯泰半不高兴了。

此番汤圆连唤了两声小舅公,看来裴大人此刻不是有一点不高兴,而是很多很多点。可我瞧着他神情怡然飘逸,实在瞧不出半分不悦之兆。我正琢磨着,不妨听得宋席远跨上岸轻轻一笑道:“裴大人来得正好,我还正预备送妙妙母子返家后便去写纸述状报官,不成想衙门老爷倒亲自上门了。”

“哦?宋公子有何冤情?”裴衍祯心不在焉淡淡瞥了眼宋席远,一边转头挑了眉尾看着我缓缓道:“妙儿莫不还想骑着这牛招摇扬州城一路返家?” 一边伸出手要来扶我,“这水牛背潮气重,莫要让寒气入骨,下来吧。”

不想几乎同时另一只修长的手亦放在了我眼皮下,“妙妙,扶着我的手下来吧。”却是宋席远也伸手来搀我。

我看了看这两只手,一个是握笔的手,一个是数钱的手,没得一个称心,便毅然决然扶着那滑溜溜的水牛背自己跳了下来。

裴衍祯云淡风轻优雅自如地敛回手,宋席远弯了弯嘴角委屈地收手去拧自己被河水浸湿的衣摆,拧下一把水后潇洒地一撩袍裾扬眉对裴衍祯道:“说起冤情,小的此番冤情可算得堪比窦娥六月飞雪。昨日里沈家老爷大寿,草民醉倒后园,却不明不白被一朝廷命官打了,下手还不轻,竟活活将草民殴打至晕不醒人事,实乃人间之惨剧,沈家上下无不见者伤心闻者流泪。而肇事之人非但不思过自首,至今还逍遥法外横行街市。依裴大人瞧着,这命官行凶为非作歹可拘个多久?”

虽然隐约有猜测宋席远是为裴衍祯所伤,然,当下听他这么说出来我还是骇了一跳,有种不可置信之感。裴衍祯文文弱弱平素连变换个季节都要伤风卧床几日,除了笔杆子,连稍大些的田黄官印我都担心他那修长净白的手要拿不动,更莫说打人。再看宋席远半面青紫斑斓嘴角肿胀,倒像被铁砂槌一槌子给捣下去砸出来般严重,完全不能和裴衍祯那双长年执笔已墨香入骨的柔弱双手联系到一起。

正困惑着,却见裴衍祯抚了抚袖上竹叶锦纹漫不经心道:“哦~?判案须得一条一条分分明明细述下来,不如我先与三公子说说这富公子夜半翻墙闯民宅,借酒轻薄女子,对朝廷命官拳脚相向,拐人妻儿,还强词夺理倒打一耙诬蔑官府要员须得判个多少年岁?”

“裴大人莫与我拿腔拿调打官腔。”宋席远一口白牙森森磨道:“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踩也要踩死他。此番谁先动的手裴大人心知肚明。”

裴衍祯淡漠转身重又拿过小厮手上的竹柄伞遮了我和宵宵,道:“莫看水雾轻柔,倒也绵密几分似梅雨,妙儿还是撑着莫打湿衣裳的好。”

宋席远不屑“哼”了一声,汤圆却转过身用小手轻轻攥着宋席远的衣摆,仰头奶声奶气问道:“三三还疼吗?”

宋席远面上神色一下和缓下来,半蹲下身子就着汤圆凳子样的身高,面上眉毛鼻尖一把皱,捏了个委屈愁苦的表情道:“还是很疼呀,怎么办呢?”

汤圆二话不说便挨上去,一双小手小心翼翼捧着宋席远的脸便开始贴心地吹气,“宵儿替你吹吹就不疼了。”

一旁裴衍祯垂目淡淡看了看这一老一少,亦蹲下身,伸手拿了袖兜里的白帕子替汤圆一下一下轻轻拭去方才沾上的水汽,动作之间,脸颊微微斜倾不经意地侧了侧面孔,下巴和额角几抹微紫伤患处一时显露出来。

汤圆见了,停下吹气,乖乖巧巧伸出一个手指戳了戳裴衍祯额上伤处,“小舅公也痛痛吗?”

裴衍祯轻轻“嗯”了一声,若有似无。

汤圆不愧是我们沈家的好孩子,当下便孝顺地捧了裴衍祯的脸开始吹气。

见状,方才还只肯拿半壁无暇面孔示人的宋席远一下子干脆利落地将半张受伤之脸彻彻底底一点不漏地对着汤圆,恨不能将那青紫放到汤圆眼皮底下。

汤圆是个心软的好娃娃,对比了一下二人的颜色深度,肿块大小,便又转头对着宋席远吹气。

裴衍祯轻轻一皱眉,口中不经意溢出一个浅浅呻吟,汤圆又立刻回转身对他。

看着他两个老大不小的堂堂七尺男儿今日顽童争糖一般,一脸离了汤圆的仙气便会咽气撒手人寰的模样,直逼得个小小的汤圆吹得脸红脖子粗,只见出气都来不及入气。

这如何使得?我正待抱过汤圆叫此二人自生自灭尘归尘土归土之时,却见远处打马快奔过来一个小厮装束的人,看那衣裳正是裴府家丁。

那家丁匆匆忙忙跳下马,一口气都来不及喘便直奔裴衍祯,“少爷,宫里来人了!说是来宣太后懿旨的,让少爷速归听旨!”

苏州美?美娇娘?

人人皆道苏州美,园林甲天下,美人遍地种,非但长得芙蓉面庞俏身段,朱唇一开启那绵软如曲波的吴侬软语更是叫人心旌荡漾梦驰魂离。太后便是这苏州美人里的典范,听闻当年不仅生得美,还唱得一口好评弹,先帝虽然听不懂苏州话,但是就爱听那吴侬软语就着缓弦慢鼓的调调,是以,太后便凭着一曲勾魂摄魄的苏州评弹在诸多只会琴棋书画的后宫妃子中脱颖而出到之后独冠群芳。

如今先帝已去多年,太后她老人家再不用唱评弹了,遂闲了下来,人在深宫,却不忘时时记挂着身在苏州的娘家人,闲暇时常惦记着给娘家男未婚女未嫁的小辈们指个婚点个鸳鸯谱什么的打发日子。现任苏州知府便是太后表哥的儿子,家里深闺养了个幺女据说顶顶娇美,去年刚及笄,名唤秦缪贞,不晓得谁给太后说起这姑娘,太后听了立刻兴致上来,施施然有言:“缪贞?哀家记得如今任两江总督的裴大人名讳里亦有个‘祯’字,二人同名重音,倒也是段缘分。”

于是,兴致盎然地下了道懿旨指婚,将“裴衍祯”和“秦缪贞”凑成对押韵的上下联,只待婚后二人再养个胖娃娃凑上条横批,这便算是功德圆满皆大欢喜了。

我初时听闻此事时正在饭桌上吃鲫鱼,听得嘴快的小姨娘说快板一般噼里啪啦一顿竹筒倒豆子,叫我一时不妨,给那鲫鱼刺卡入喉中,不上不下扎得生疼,吞饭喝醋这些偏方皆不顶事,反而疼得我连连咳嗽,一咳嗽更了不得,适才灌下的老陈醋一下呛进鼻子里,刺激得我险些眼泪水都要一齐飞出来。

后来大姨娘请了个经验老道的郎中来,几经周折方才将那鱼刺取出,然而我喉中内壁想来已被这粗壮的鱼刺给划破少许,发了炎,虽有喝些药,却仍旧火烧火燎地疼,老觉着那刺还横行在里面,真真是个如鲠在喉,一说话便扎得慌,遂这几日能不开口便尽量不开口,不能说话就只余看和听,倒也讨了个清净。

宋席远日日上门,只是这最近不送宵宵东西,改成送我东西了,什么秦朝的大刀三国的剑,魏晋的飞镖唐朝的戟,弄得我以为他如今不做生意改行盗墓去了,不过他送来这些兵器倒也确实是些上古好物,是以,一样一样我皆小心地叫丫鬟们用绢绸包好放在柜子里收藏起来。

前两日宋席远又送了件东西给我,这回倒不是些不会说话的铁兵器,是只能说会道的大鹩哥,比宋席远本人还话痨,从太阳上山说到太阳下山,除却吃水用饭都不带停歇的,也不管有没有人听,自得其乐地很。博闻强识的能力堪称一流,不过堪堪两日已将绿莺的声音模仿得惟妙惟肖,学猫叫的功夫也是一流,但凡一瞧见汤圆的那只仓鼠,便歪着脑袋深情地对着它“喵喵”叫个不停,直把那无福消受的仓鼠吓得缩成一球不敢动弹。

我如今不便说话,偶尔听他叽叽呱呱一会儿说一会儿唱倒也有些意趣。今日家里的戏班子排了出新的打戏,在后园试练,家里人不是没空便是没兴趣,只有我一人在底下坐着看,遂将那大鹩哥也拎了来挂在一旁凑些热闹。

今日这鹩哥倒不呱噪,只扑扇着翅膀转着眼睛兴奋地瞧着台上武生武旦们闹腾。我看了一会儿,觉得口中不适,便伸手去取一旁的茶水润喉,不料,却从半垂袖子里滑出一张红彤彤的帖子。拾起来看了看,正是前些日子裴府送来的婚帖,沈家托皇上金口玉言如今算得是裴大人的亲戚,故而这喜帖沈家上下人手一份,我自然也得了一份。上面周周正正写着成亲的吉日定于下月初六。

我拿着那喜帖怔怔看了会儿,不由觉着那瓜洲府衙夫人此番倒是半仙了一回,过去她也总对我说听说裴衍祯要娶这个要娶那个,没得一回准信皆是道听途说的风言风语,不想这次断得那个叫准。只是,我却纳闷了,过去太后亲生女儿九公主对裴衍祯那个执着劲儿人尽皆知,太后不给指婚,反倒如今将个外戚之女指给裴衍祯,这却是何道理?

难道…莫非…我如今方才晓得结亲非但要合八字,要门当户对,还需核对族谱,顶顶重要的是二人名字须得工整对仗,此乃佳偶良配天作姻缘。

正看着帖子不妨眼角青衫一闪,有人撩了衣袍在我身旁的位子上坐了下来。不是别人,竟是热腾腾正待出炉的新郎官裴衍祯。小娘舅自从那日接了懿旨便再没现过身,想来一时被飞来娇妻给砸得乐昏了头,紧锣密鼓地筹备婚事去了,不知今日怎地又有空上沈家体察民情?我心中一转念,是了,我家不比别家,一般人给沈家下帖后皆须主人亲自登门再给我爹下次邀请,以显示对我爹的敬重。今日裴衍祯定是上门亲自邀请我爹来的。

思及此,我朝他欠了欠身以示招呼,又用手指了指自己的喉咙摆了摆手以示不方便言语,便将那喜帖重又郑重揣入袖中转头继续看戏。

裴衍祯倒也不言语,只默默无声坐在一旁看戏,倒似也被鱼刺刮破喉咙一般。二人一鸟,三个哑巴般从头到尾听完戏,直到曲终人散,台上戏班子收拾行头陆陆续续下去,我回头,却见裴衍祯两只湖水清眸直盯着我在看,一瞬不瞬,似乎根本没看过台上。

我一怔,忽听得耳旁那鹩哥深情款款捏了嗓子拿腔拿调断断续续唱道:“虎丘山麓遇婵娟…佳人拜佛我求天,愿千里姻缘一线牵…感君一片情太痴,梦圆中秋结丝罗。多情的明月送我返三吴。天不老,地不荒…翻将旧曲谱新腔,愿普天下千万情侣永成双。”

字正腔圆,正是那九曲十八弯的苏州评弹《笑中缘》。小娘舅要大婚了,我这个做晚辈的既得了喜帖送礼是理所应当分内之事,而未来的小舅母又是苏州人,遂应景让家里戏班子招了几个会唱评弹的排了段唐伯虎点秋香的《笑中缘》预备孝敬给小娘舅。不成想给这鹩哥听去了,连这拐弯抹角的苏州话也学得有模有样。

但听得它一曲唱罢还意犹未尽,末了高声喊道:“祝裴大人裴夫人连理比翼、永结同心、白头到老!”竟是将那唱评弹的苏娘末尾的一段道贺祝词也一并学了来。

裴衍祯面色唰白,噌地一下沉似铅云笼罩,站起身来俯视我,凉凉道:“这便是你的真心话?”

我不应他,只看着那鹩哥站在架子上走来走去摇头摆尾瞅着我,实在有趣,遂扶着桌子“噗嗤”一声笑了开,这一笑便一发不可收拾,不能抑制地直笑得前仰后合两肩耸动不停,许是笑得过了头喉咙又开始生生扎得作疼,疼得我眼中水汽弥漫,稍有不甚便要顺着眼角溢出,我用力眨了眨,方才将那水雾憋回去。

“妙儿…”裴衍祯伸手来扶我,被我一抽袖子避了开,哑着嗓子一挥袖对他道:“小娘舅慢走不送。”

裴衍祯长臂一捞,却强行抓住了我的手,我正待发怒,却觉手心被塞进一包物什,裴衍祯旋即松开了手,轻声道:“妙儿,这是些消炎润喉的草药,每日早晚煎服,三日定好。”

我回转身,对他道了声谢,便拿了草药步出园门。

听得那鹩哥在身后扯了嗓子例行公事般每日一喊,声嘶力竭直道:“妙妙,我们破镜重圆吧!姓裴的不是好人!”

牡丹紫?胭脂红?

今日初六,天色极好,日头欢天喜地挂于青天正中,仿若刚敲出的鲜鸭蛋,蛋黄蛋清分分明明,只待黄昏时分这蛋被捣碎搅匀之后,我便要带着我的儿子去参加我前夫的婚仪。

绿莺打开柜子,挑了套绛紫轻襦罗裙与我换上,我对着镜子瞧了半晌,总觉得似乎哪里不妥当,转头瞧见窗下牡丹恣意怒放,喉中伤处一刺。

恍惚记起那年亦是牡丹正开时,有人与我执手赏花,末了却将我扶入牡丹深处,卧于花下耳鬓厮磨,未几,发散罗裳乱,花枝几欲折,摇落梢头牡丹香,落英纷纷不知几重醉…余韵未平时,那人气息起伏地覆在我颊边,吹花嚼蕊似水道:“牡丹有三艳,一艳雍容,二艳芳菲,三艳华色藐群芳。然,今日我始知,牡丹枝头坠,花瓣零落散于娘子白玉身方乃艳中之最。”又道:“百般颜色百般香,却不及这紫蘸香绡风流俏,衬得娘子一双凤眼流光妩媚。”

那日之后,一夜之间我的衣柜变戏法一般铺天盖地满眼满帘皆是紫色的衣裳,绛紫、古紫、烟紫…样样皆是牡丹紫,我虽从不大在意自己都有些什么衣裳挑剔该穿些什么,但这样甫一见满橱满柜的紫也不免被震了一震,转头未及开口询问,便听得绿莺以手掩口笑意盈盈道:“姑爷说了,欢喜看小姐着紫色,命裁缝绣娘们连夜做了这一柜子的紫衣,让奴婢将来只服侍小姐穿紫色的衣裳。”

彼时,我只觉面上一阵火烧火燎,虽然过去不大喜欢艳丽张扬之色,但不好浪费了能工巧匠彻夜赶工之辛劳,遂随和地默默配合着穿了。这一穿便成了习惯,再没换过别的颜色。只是裴衍祯每每瞧见我的紫衣罗裙,都笑得分外和风缱绻,如此倒也罢了,有时偏偏还要附耳轻问我,“娘子,何时再赴我花下之约?”弦外之余韵饶是我这般淡然从容,都恨不能拿个铁盾牌将面上罩得严严实实,更恨不能当即拿把大剪子将整个后园的满庭芬芳皆辣手摧花、剪光刨秃了才太平。

孰料不过将将两年,那些紫衣便随着一纸明黄圣旨留在了裴家。我重又穿回了淡色的衣裳,柜中再无丁点紫色。若非绿莺今日给我挑了套这襦裙,我倒要忘了自己曾经穿过那样妖娆张扬的颜色…

思及此,我蹙了蹙眉,低头看见绿莺弯腰若无其事地给我整饬衣摆,与她道:“这衣裳不大好,还是换一套吧。”

绿莺头也不抬道:“哪里不好?小姐是嫌料子不好?做工不好?还是样式不好?”唯独漏了提那颜色。

给她这般一堵,我却不好再说,只捏了袖口举到她面前,吹毛求疵道:“你瞧,这料子起球,怕是不经磨。”

绿莺抬眼瞥了瞥,“绿莺眼拙,没瞧出来。”

我又将袖子对了明处,对她道:“你站起来对着光仔细瞧,这里是不是已经起毛了?…”

话未尽,却被绿莺打断,这丫头粗鲁一伸手捉了我的袖口重重放下,“小姐,你是真不知还是假不知?”

我一怔,听得她摇头叹了叹,转而忿忿道:“今日柜中只有这一套衣裳,小姐穿也得穿,不穿也得穿!”不知她哪里借来一股子霸道狠劲,竟像那强抢民女的土匪附身一般,我顿了顿,以为这话与那“你今日从也得从,不从也得从!”实在有几分异曲同工之妙,一时有些哭笑不得,遂不再与她争执,任由她摆弄。

“妙妙妙妙你最好,样貌好脾性好,还有双凤眼能捉魂!”

又来了…我一抚额,只觉头痛不已。但见那大鹩哥在架子上蹦来蹦去,活泼欢愉地摇头晃脑,“曾经妙妙难为水,除却妙妙不是云!妙住扬州头我住扬州尾,日日思妙不见妙,共养一只鸟!为妙消得人憔悴,衣带渐宽终不悔!衣带渐宽终不悔!衣带渐宽终不悔!”

“快,给它些鸟食堵上那嘴。”我忙不迭挥了挥手,让绿莺去喂它。这鹩哥也不知宋席远这塞外高人怎么给训出来的,每逢饿了便开始前言不搭后语念些歪诗,念到最后总是反反复复那句“衣带渐宽终不悔”绕得人头晕眼花,唯有新鲜的鸟食能叫他消停一会儿。今日想是家里人忙着预备去裴大人的婚礼忘了喂它,可把这位大爷给“消得人憔悴”,得了鸟食还念经一样一遍又一遍幽怨叨叨“衣带渐宽终不悔”。直控诉得我心生罪孽,想要将它烤了给汤圆补身子。

绿莺一边给它添水一边道:“小姐,这些年绿莺看在眼里记在心里,逾矩说句不该说的话…三公子人真的挺好。”

我一顿,不看她,回身便出了里厢去隔壁瞧瞧奶娘将汤圆拾掇得如何。

推门但见汤圆一身茜色对襟小褂粉团白嫩地倚坐在床沿,只差怀里抱尾锦鲤,便能直接上年画了。我不由心下对奶娘喜庆的品味嗟叹了一句。汤圆抬头见我立刻脸上绽出一笑,从床沿斯文地滑下,“娘亲。”

我蹲下身摸了摸他的头,又扯了扯他的衣摆,又替他查了遍盘纽,心中踌躇半晌,问他,“宵儿肚子疼吗?”

汤圆眨巴眨巴眼,糯糯道:“不疼。”

“牙疼不疼呢?”我摸了摸他水当当的脸。

“不疼。”汤圆摇了摇头。

“那手指呢?手指疼不疼?”我锲而不舍。

“不疼。”汤圆睁着乌润润的眼睛盯着我瞧了瞧,我失望地叹了口气,只得牵了他的小手往外走。孰料走了不过堪堪五步,汤圆却不走了,扯了扯我的衣摆示意我停下,我弯下腰,听得汤圆轻声轻气道:“娘亲,宵儿脚疼。”

我心中大石落地,俯身将汤圆抱起,招呼下人道:“孙少爷脚疼,快送回房去歇着,叫奶娘照应好。”下人领命将汤圆抱回屋内。我整了整衣摆同家人一道坐了轿子去裴家观礼赴宴。

太后赐婚场面自是宏大排场,十里红妆一路沿街到裴门,礼乐相和宾客盈门,下人们进进出出忙碌着,裴家双亲亲自于大门外迎客,满面皆是洋洋喜气,乍一见我们沈家一家人,倒有些尴尬面色,不知如何开口,倒是我爹爹落落大方与他们道了恭喜打招呼,裴衍祯的娘亲执着我的手握了半晌,最后一声轻烟叹,问道:“如何不见宵儿?”

“宵儿脚有些疼,我怕他崴了脚,遂让他在家歇息。”我低眉垂眼答道。

老人家一时有些着急,“可碍事?家里有现成的跌打方子,我一会儿叫人配好药送过去。”

“不严重,想来休息一晚明日便无大碍。”我宽慰她。

老人家方才面上稍稍好转,见我爹和姨娘招呼我过去这才放开我的手,我转过身,听她在我身后叹道:“妙儿,你莫要怨衍祯,他有他的不得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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