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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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离离看一眼祁凤翔,祁凤翔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苏离离走上去,接过那钥匙,正要收手,却被时绎之一把抓住了手腕,叫道:“辞修,辞修,你别走!”他力量之大,捏得苏离离“啊”地一叫,想挣脱,却全无作用。

祁凤翔沉声道:“顺着他说。”

苏离离被他一提,负痛哀求道:“我不走,我不走,时大哥你放开我的手。”时绎之愣愣地松开,却一瞬不瞬地望着苏离离。爱慕,相思,悲恸,记忆百味杂陈。苏离离望进他眼眸,反倒镇定了下来,对他微微一笑,道:“你不要闹好不好,我去倒点水进来。”

时绎之点头,苏离离转身将那三棱钥匙揣插在腰带里,努力克制着自己不跑,竟走出了几分大家闺秀的气度。祁凤翔低低道:“你慢慢出去。”

苏离离依言走到门边时,时绎之像突然发现了祁凤翔的存在,忽然站起来道:“你是谁?”

苏离离一愣,祁凤翔不语,负手在后做手势让她走。

苏离离提了裙子刚迈出铁门,时绎之大吼了一声,朝苏离离扑过来。他虽面貌憔悴,身形却灵动,一挣之下被铁链缚住了。祁凤翔一把将苏离离推出地牢,叫她“快跑!”回手注力推上厚铁门,刚一拉合,便听见“砰”地一声巨响。时绎之竟挣脱铁链扑到了铁门之上,他内力所注,透铁入壁,仰天长啸间,已是狂症大发。

内壁声音回荡,祁凤翔只觉气府一震,竟被他内力破空而伤。强压下激荡的真气,一把捞起苏离离快步跃出地牢。甫一见光,祁凤翔已听见地下动静,将苏离离放下道:“躲开这里。”苏离离一愣的工夫,四面找路,却是在后院演武场上,全是围墙。祁凤翔见状有些着恼,将她往前一推,“往那边跑,放伶俐点。”

苏离离跑开两步,便听见后面呼哨声起。她停住脚回看,时绎之已追了出来。两个将军府的侍卫虚拦了一下,被他手一挥扫开,直取祁凤翔。祁凤翔不敢接他,顺手提起一柄日月刀,脱手掷去。时绎之衣袖一振,将刀阻落。祁凤翔打点精神,避开他掌风,须臾已躲闪了七八招。

苏离离恍惚间,有些记得这场景,母亲苏辞修说:“你要赶净杀绝了么?”那个人锦衣束袖,一掌击向父亲,苏辞修斜刺里扑到丈夫身上……那人在雨中大恸,“辞修,我不是要杀你……”程叔拉她手道:“小姐快走!”大雨滂沱掩住了逃亡的孩子微渺的脚步声。

苏离离转身疾步向前,大声道:“时绎之,你住手!”

时绎之被她一叫,眼前的景致与记忆有瞬间的重叠,一缓之间,祁凤翔脱身而出。谁也不知道人的心智是怎样生成,时绎之不知是被触动前情,还是遗忘过往,竟陡然像红了眼的魔头,杀戒大开,身形如鬼似魅,瞬间放倒了两个侍卫。

祁凤翔大惊道:“糟糕,他真气冲破百会了。”

苏离离急急接了一句,“那就怎样?”

“那就疯得彻底了!”祁凤翔一把扯开她,勉强将时绎之一拳从旁格开。煞气扑面而来,竟让人站不稳脚。

时绎之第二掌击出时,一个纤瘦的身影至侧面穿入,鬟青珠垂,挡在了祁凤翔身前。毫厘之差,时绎之早已昏聩凌乱的神智永远记得那一刻的真实,令他此后十年日夜不能释怀。早已凌厉的杀意陡然一顿,意念强大得胜过身体的极限,本将从掌而出的真气出乎意料地生生收住,自手三阳经回溯,直抵百会,逆冲膻中。

苏离离穿入,时绎之停手,祁凤翔揽她后跃,都在一瞬之间。丈余外,祁凤翔落地,苏离离伏在他怀里不动。他一惊,扣她腕脉,脉息略显凌乱,却勃勃不息。想来时绎之内力深厚,发之如洪水倾泻,虽然及时收手,苏离离还是被他掌风击晕了过去。

然而越是雄厚的内力,发力之时越不容易收住。苏离离脉息无伤,只是昏厥,时绎之竟将内力全敛,必致经脉逆行。祁凤翔揽着苏离离,如临大敌地注视时绎之,看他这番气脉冲突,不知是要疯得更厉害,还是经脉毁损而死。

然而时绎之却默然无声地站在当地,眼神空虚却清澈不涣散,有些莫名地望着自己的手。就这么站了片刻,他左脚一动,祁凤翔手一侧似要因应。时绎之却是退了一步,他缓缓再退一步,再退一步,一转身跃向墙边,轻功如臻化境,竟绝尘而去。

角落门上,将军府的侍卫探出头来,见疯魔已走,才纷纷涌入校场。祁凤翔神色冷峻,望向他离开的方向,见陈北光也进来,正听侍卫解说,祁凤翔将苏离离插在腰带上的钥匙收入自己襟衣,抱了她起来,淡淡道:“陈将军,离离被吓晕了,我也不便多留,先告辞了。”

陈北光慢慢踱到他二人身边,看着苏离离道:“世侄有所不知,我这地牢墙里嵌了熟铜管。”他抬起头看祁凤翔,“你们在牢里说的,我都听见了。”

祁凤翔微微一笑,“听见什么了?”

“先帝的什么东西?”陈北光也不跟他弄虚。

祁凤翔神色不变,“我也不知是什么东西,还不及琢磨。不如将军替我看看。”他右臂抱着苏离离,左手摸到她腰肋。

陈北光见他如此识相,倒放下了些戒心。只见祁凤翔在苏离离身上摸索半天,扯出一张写满了字的手绢。祁凤翔自己也不知何物,慢慢拂展,再慢慢递给陈北光。

陈北光接来,初见时神情一凛,细看之下,竟蹙眉慌乱。手抚着绢子,细细辨那字迹,颤声道:“肯将白首约,换作浮萍聚……”他失态地扯住祁凤翔的袖子,“这……这是哪里来的?她在哪里?”

祁凤翔察颜观色,冷静简捷道:“时绎之给的。”

陈北光若有些微头脑,便该看出这手绢雪白,不可能是时绎之身上得来;祁、苏二人在牢中索要这东西,必是知道那是什么。然而他一跃而起,将手一招,“跟我追!”竟带了侍卫冲出了时绎之所去方向的角门。

祁凤翔旁观众人去尽,肃峻的神色竟漾起几分冷笑。低头看看苏离离,犹自昏在他臂弯里,他收了笑意,将她横抱起来,径直往将军府大门而去。

苏离离恍然醒来时,身在低矮狭小的船仓里,一灯如豆。暗黄的旧舱板上开着一扇小窗,窗外正是夜幕深垂,水声似有若无。祁凤翔白衣散发,倚坐窗边,看着江面低回的漪纹,侧脸的轮廓宁静出尘,竟似带着几分寥落入骨。

他没有回头,却平静道:“醒了?”

苏离离挣了两下,坐起来,身上盖着一床薄被,头发散乱垂坠,衣裳却还穿得好好的。她裹了裹被子,蜷靠舱壁,愣愣地问:“这是哪里?”

“渭水南岸。”祁凤翔回过头来,眼神有些不可测的深沉。

“为什么要挡那一掌?”

苏离离道:“你受了伤就带不出我来,我受了伤你还能救出我。我想活命,只能先予后取。赌他还记得当年的事,难得侥幸。”

祁凤翔看不出作何情绪,似乎有那么几分赞许的意思,“你一念之间能想到这么多,也很不容易。但时绎之的掌力没人挡得起,一击毙命。”

苏离离道:“上京城破之日你救了我一次,我不愿欠人情,还你一次。”

祁凤翔定定地听完,看着她不语,良久淡淡笑道:“好。现在钥匙有了,我们说说那匣子的事吧。”

苏离离并不惊讶,也不奇怪,顺着他语气淡淡道:“我猜言欢没有等到你赎她,是绝不会告诉你实情的吧。”

“她比你实际,虽功利了些,也算得上聪明。”

苏离离审慎地问:“她怎么样了?”

祁凤翔停顿了片刻,“该怎样便怎样。”

苏离离只觉一股凉意从头蔓延到脚,“你杀了她?”

祁凤翔嗤笑道:“你不也拿她当过替身,现在猫哭耗子了?”

苏离离将脸埋在被子上,沉默片刻,抬头时眼睛有些潮:“她很可怜。从小就跟在我身边。我爹死的那次,我摔伤昏迷不醒,官兵为找我,要放火烧山。她的妈妈,就是我的奶娘,带着她出去止住了他们。官兵走了,奶娘死了,程叔背着我逃到关外。”

“我花了四年的时间才在京城找到她。那时候她见到我哭了,求我救她。可我想尽了办法也没能救得了她……她也渐渐变了。她无非是想找一个依靠,你本可以对她好些……”

祁凤翔打断她道:“你想得太简单了。你不顾京城危险来寻她,她却能出卖你。有朝一日难保不把这个真相出卖给别人。女人的怨恨,有时很没有道理。我封她的口也是帮你的忙。若是别人,未必如我对你一般温柔。你想想程叔吧。”

苏离离一个寒战,“我不知道什么匣子。”

祁凤翔摇头道:“太急噪了。说谎之时切忌心虚,要耐心找到最佳的时机,让谎话听来顺理成章。”他抚膝而坐,衣袖上绣的暗纹花边落在白衣底衬上,神情落落大方而收敛内涵,不似定陵的暧昧危险,不似扶归楼的英越出众,反倒像世外散人一般萧疏轩朗。

“已故的戾帝做太子时,有一位老师,”他起音扬长,像讲一个悠远的故事,“也就是太子太傅叶知秋。相传他有经天纬地之才,鬼神不测之术,展生平之所学,著出统御天下之策。先帝看后大为赞许,令良工巧匠以钢精铸匣收藏,用奇锁锁上。世人称之为天子策。”

祁凤翔今夜似刻意要跟她多说些话,续道:“传说那钢匣淬锰镀金,可千年不锈,若非三棱钥,便是刀劈斧砍也打不开。先帝将匣子留与叶知秋,令只传继位之君。然而昏君登基时,不知与太傅起了什么龃龉,叶知秋竟离朝而去,不知所踪。那天子策也失了下落。”

“从此人们便传言,天子策得之便能得天下。昏君虽登大位,却因失了这个匣子,故而失了天下。”

苏离离无奈笑道:“天下之道,纷繁复杂,能装在一个匣子里,你信?”

祁凤翔便也笑道:“我正是有些不信,所以好奇。”

苏离离仍是笑,“我也挺好奇,这么个东西害了我父母家人,到底长什么样子。”

祁凤翔往她身边挪了一挪,温和道:“苏姑娘,你还小,历练有限。在我眼里,你是晶莹透彻,无所遁形的。你每说一句话,我都能清清楚楚地看出是真的还是假的。”他从被角拉出她纤细的手指,“不要跟我说谎,好么?”

苏离离手一缩,没缩掉。他温柔地捏着她的手,温柔却不容抗拒,让苏离离顿时毛骨悚然,不知他意欲何为,全身的肌肉骨骼都做出了抗拒的姿态。

祁凤翔却兀自用拇指摩挲着她的掌心,似研究般问道:“你做棺材怎地没有茧子?”

苏离离本已紧张到了极至,几乎是咬着唇道:“我这些年不做改板,卸料的事。”

祁凤翔从舱角抽出一个木盒子,一手揭开盖子,叮叮当当倒出十余根两寸长钉,钉头四棱锋锐尖利。祁凤翔拈起一枚道:“这个东西叫做断魂钉,可以从你手指尖钉进去,直到指根。定陵那夜你也看见默格用了。我猜你看见他那张脸定然怕得说不出话来,所以还是我来吧。”他仿佛处处替她着想。

苏离离听得分明,一急之下,手舞足踢想挣扎开去,却哪里斗得过祁凤翔分毫,被他按趴在船舱里,压制得几乎动弹不得。苏离离骇怕之下,放声惨叫,破口骂道:“……祁凤翔,你他妈的疯子,老娘没有什么匣子!你放开我!”

祁凤翔将她两手死死按在褥上,却俯在她耳边低沉道:“别这么叫,让人听见还以为我在怎么你呢。”他胸口抵着她的背,唇颔拂着她的耳鬓,苏离离挣不开他,欲逃无路,欲死无门,再也控制不住,脸伏在被褥上,虚弱地抽泣起来。

祁凤翔一只手捉住她纤细的两腕,另一只手拈着钉子,用那锐利的针尖在她手背细腻的皮肤上轻轻划过,看一道浅淡的红痕慢慢浮现,好整以暇道:“刑讯逼供这套我还真不太通,我们摸索着来吧。”

苏离离咬着唇,哭得一塌糊涂,“我没有!”

“你没有什么?”

“我什么也没有!”她几乎是叫喊。

祁凤翔沿着她中指的指骨一直划到指尖,柔情款款道:“这个钉在手指上,也要不了你的命,只是疼些罢了。你可以不说,我们每天使一使,耗着吧。”他将那钉尖对准她指尖轻轻一旋,虽没钻破皮肤,却有尖锐的刺痛。

苏离离大叫一声,“啊——等等!”

“什么?”

苏离离声音细弱地问:“这个……这个是从定陵那个化了水的……死尸身上取下来的?”

“不是,是全新的。”他温存的语调被这一问搅得有些僵硬。

“干净不?”苏离离胆怯地再问一句。

“干净得很。”这次颇有些咬牙切齿。

“那……那你用吧。”她像被遗弃的猫儿,心知不免,纯然的畏缩害怕。

祁凤翔沉默了一会儿,却缓缓松了手劲,只捉着她手不动。尽管被他几乎是抱着压在地上,苏离离却顾不上脸红,心里害怕,身子竟有些发抖。祁凤翔松开她,坐起身,往后挪了尺许,靠在舱壁上。

他看着苏离离趴在舱板上抽泣,神色是从未有过的严肃,忽然低头,将那枚钉子在自己左手虎口比划了一下,缓缓扎了下去。苏离离觑见他这个动作,大惊,一噎之下,抽泣止住了,停顿了片刻,转化为打嗝。“嗝……”她想努力克制,却毫无办法,“嗝……”

船舱里一时诡异非常,祁凤翔徐徐用力将钉子扎得更深,始终冷静,却有深沉的狠厉。他默然注视着自己的手,良久,拔出钉子扔到窗外。手上有鲜红的血涌出,他视线随着那枚钉子划出的弧线,没入水面,眼光凝在波纹上不动。静谧中只有苏离离不时打嗝的声音。

他的神色平静冷淡,苏离离却觉得他此刻的情绪杂乱而难以捉摸,像地下的岩浆涌动,一会要是喷涌起来,不知会不会把她抛尸沉江。“嗝……”苏离离手脚并用爬向舱口,推开舱门,却见孤舟一艘,泊在江边,离岸丈余又没有舢板。

她也顾不了许多,就想往水里跳,刚摸到船边,衣领一紧,被人提了回去。祁凤翔凉凉地嘲笑:“苏老板,你这是要投江自尽么?这边太浅了,我可以帮你扔到那边。”

“嗝……不是,我是……嗝,想上岸活动活动……嗝。”她万分沮丧,痛恨自己没用,方才不仅被他吓哭了,此时还不住地打嗝,既影响说话的连贯,又影响说话的气势。

祁凤翔看着她,默然良久,忽然笑了一笑,道:“你还真是不经吓。”

苏离离往日惟觉他笑里藏刀,此刻却巴不得他戴上这副假惺惺的面具,正在脑海里搜刮着话来答,祁凤翔已递过一杯白水,“喝水。”

苏离离接过来,一小口一小口连续地喝了下去,放下杯子,打嗝止住了。一下子安静下来,苏离离倒不知该说什么好。

祁凤翔却又倒了一杯水,自己抿了一口,自语道:“我曾经听一个大夫说,打嗝是因为紧张。看来果然不错。”

苏离离“呵呵”假笑了两声,“那是因为你用刑讯逼供来吓我”。她把“吓”字咬得格外精准。

“其实审讯女人,不必让她痛苦。”他眼神暧昧,眼角的线条流出神韵,“而该让她快乐。可惜你不是女人,顶多算个孩子。”

孩子就孩子吧,不跟他做无谓的挣扎,以免惹祸上身。她干笑道:“那是,那是,你相信我没有你要的东西就好。”

祁凤翔置杯大笑,且笑且答道:“我不相信!我本可以杀了你,也可以让人审你。”

“那……那你为什么不?”苏离离问出来就想打自己耳光,真是找死。

“因为我答应过别人。”他收了笑意,只剩一派清冷和煦。

苏离离渐渐睁圆了眼睛,“谁?”

祁凤翔不答,苏离离也顾不上怕他,一把扯住他袖子,“是不是木头?”祁凤翔袖口洇染着团团血色,由深及淡,似桃花雾雨,手腕上猩红蜿蜒如渠,虎口伤处却已止住了血。他皱眉看看那只手,道:“你可知道皇上是怎么死的?”

“被鲍辉杀死的。”

他摇头,“是你那个木头杀死的。”

苏离离这么久以来,骤然得到木头的消息,微渺的期待与难以置信叠交冲突,竟愣在了那里。

祁凤翔淡淡道:“鲍辉虽有不臣之心却没那么蠢。弑君会成为天下诸侯群起而攻的借口。皇上暴死,无论是不是他做的,都可以算在他头上了。我和江……和木头定了个约,他替我杀皇上,我替他杀鲍辉。”

苏离离蓦然想起祁凤翔定的那具棺材,木头亲自刻了符咒,刀刀峻峭,要让鲍辉永不超生,“他和鲍辉有仇?”

祁凤翔点头笑道:“有仇,家破人亡之仇。”

“他是谁?”

“哈哈哈哈,你和他朝夕相处两年,竟然问我他是谁?你真是单纯得像个傻子。”他笑得肆无忌惮,骂得痛快淋漓。

苏离离默然,她确实该被嘲笑,不明不白地救了一个人,到头来连他是谁都不知道,然而她忍不住要问:“他在哪里?”

祁凤翔顿了一顿,才道:“我也不知道。”

苏离离审视他的表情,一无所获。木头杀了那昏君……可皇帝岂是这么容易杀的,时绎之武功如此高强,这样的人皇帝身边还不知有几个。她突然紧张道:“他……他是不是死了?”

祁凤翔颇不耐烦,“没死,也许他另有事做。”

扶归楼头,欠钱君说,还找别人做什么,我去就是了。祁凤翔说我没有合适的人,不行,必须得有十足的把握。苏离离灵光一现,忽然就回过了神来,“他和鲍辉有仇直接杀鲍辉不就完了,为什么要和你定下这个约定,替你杀皇帝,让你替他杀鲍辉。”

祁凤翔叹道:“你真是蠢得让人想打你。他为什么这么做,我也不知道,兴许是想替你报个杀父之仇,顺便跟我叫板,迫我答应不许伤了你。”

“可他叫我不要相信你,他自己却信你?”苏离离万念之中,慌不择言。

祁凤翔微眯起眼睛,望进她眼眸,“他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

“你是什么样的人?”

“我只对值得信的人守信用。他正是少数这样的人之一。”见苏离离听得愣愣的,手指在她眉心一划,看白痴一样怜悯地问:“明白了么?”衣裾轻拂,转身到船头上去了。

苏离离犹自发呆。木头原来什么都知道,他知道祁凤翔盯上了苏离离,才与他定约不许伤她。为了这个,他替祁凤翔杀人,为她报仇。祁凤翔果然也杀了鲍辉,果然也按下天子策的秘密,没有当真逼迫于她。可是木头呢?木头在哪里去了?一时只觉得杂念纷乱,耳中渐有万马踏蹄般的轰鸣,鼻梢仿佛嗅到了尘土飞扬的味道。

苏离离猛然自发呆中醒转,钻出船舱,见祁凤翔临风而立,衣袂飘飞,注目远方。苏离离顺着他目光看去,西南方远远的地平线上,太阳将出未出,大队的骑兵暗云一般压来。苏离离惊道:“什么人马?”

祁凤翔的目光却幽森辽远,平静得出人意料,“幽州戍卫营。”淡漠的语调像蛰居的豹,潜藏着万千杀机:“为战之略,需谋全局。一招既出,岂能随意更改。陈北光如此庸才,即使坐踞一方,也不足为我对手。”

他伸出手去,染血的手指盈盈舒张,晨晖明灭间,稳静的姿势像开出了一朵佛光潋滟的红莲,却衬在暗沉杀戮的背景上。苏离离从旁看去,仿佛已触到了烽烟征尘的厉烈快意与凌驾万物之上的悲厌冷清。

祁凤翔太过复杂莫测,苏离离瞬间明白,自己永远不是他的对手。扶归楼一时的巧言令色,恍若隔世,幼稚无比。苍穹之下,风尘之上,人如飘蓬无依。

第六章夜雨透关山

苏离离一觉醒来,窗外阳光明媚,倒让她想起一个佛经里的故事。一人上山砍柴,路遇猛虎。惊急之中攀上岩壁一根枯藤,勉强躲过虎口,却见头顶一鼠正在啃噬那根藤条。下有老虎咆哮,上有老鼠咬藤,危急中忽见眼前草藤上开着桑葚。他摘下一枚一尝,觉得甘甜无比。

艰难困苦固然充斥人世,细微处的甜蜜满足却令人心生欢喜。人生即使是一场大的破败,勘不破的人仍要经营小的圆满,比如苏离离望见这灿烂阳光,便一跃下地,跑出了草屋。

门前有大片的桃花,灼灼其华,让她心情大好。仰头看去,一片落英徐徐掉落,无声,却摸得到时光静谧的痕迹。耳畔有人清咳一声道:“苏造办,今早营里来搬了箭矢。这是点的数,你签一下。”

“哎,哎。”苏离离接过来,哀叹连连,不知祁凤翔究竟做何打算。

那天清晨,祁凤翔一跃上岸,将她扔在渭水舟中,临去只说了一句,“好好呆在船上,敢下水我就让你溺死在水里。”苏离离只好趴在船沿望断春水,终于等来了那位书生小白脸,正是扶归楼头哈将军。

苏离离饥饿中见着熟人,虽是祁凤翔的人,也觉得激动了。激动之下脱口叫道:“哈公子好啊。”见来人莫名其妙地看着她,苏离离想了半天,“啊——应公子。”

应文摇头轻笑,“苏姑娘好。”

应文办事缜密,有条不紊。当即找来舢板,将苏离离带下船来,安顿在桃叶渡旁边的小镇住下。祁凤翔大军当日便驻在渭水南岸,使手下大将李铿去攻陈北光屯粮草的成阜。陈北光一面亲自修书来质问祁凤翔,一面手忙脚乱调兵抵御。祁凤翔拿到书信扫了一眼,笑了笑,随手撕了。

应文第二天带给苏离离一纸任令,乃是祁凤翔手书,命她为箭矢造办主管,盖了右将军大印,下辖一百个工匠。苏离离见令,哭笑不得,辞受两难。应文道:“苏姑娘不必为难,祁兄用人自有道理。让你造办,你就照办吧。”

苏离离莫名其妙地上任了,官邸就在桃叶镇的这片草屋里。上任之后发现祁凤翔哪里是眼光独到,简直是剥削压榨的本性不改。箭矢造办说难不难,说简单也不简单,难得一个精细。

箭矢在战斗中消耗颇大,每人每天要造箭百支以上,按造箭支数记帐行赏。不同的箭头有不同的射程,箭杆的削凿,箭羽的偏正,都是影响射击效果的东西。偏偏苏离离做惯了木工活计,触类旁通,半天不到,熟练已极,监督造办,一眼看出优劣。

营中各部每日往来搬取点数,需要详细记明,帐册繁琐。偏偏苏离离记惯了帐,谁家做什么样的棺材,什么时候取,做到什么程度了……比这箭矢制造繁琐得多。于是……她一经上任,便万分胜任,少不得操劳辛苦。

闲暇之时,仰天长叹,小时候没见八字带官杀,怎么在军中做起官来了。一时高兴,将那剩的木料敲敲打打,研究尝试了数日,做出了一具一寸长的小棺材,盖、帮、底俱全,还上了漆,和真棺材无异,只是尺寸玲珑一些。

她心里高兴,在这棺材首尾凿上两个小孔,加上线绳底穗,做成个饰物。趁应文来此,为答谢这些日子的关照,便送了给他。应文见了这袖珍棺材,清俊的脸庞抽搐了一下。苏离离捧着棺材,像捧着最宝贝的孩子,侃侃而谈。

棺材者,升官发财也。常常带在身边,可以带给你一个超然的心态,无畏生死;可以带给你一份沉着的智慧,贯穿始终:可以带给你一个灵魂的归宿,心安意得。想要在这纷繁复杂的尘世获得一方宁静详和的天地么?带上这只棺材吧。

晚间,应文回到营里,腰带上没佩玉饰,却挂了只棺材。祁凤翔听他如此这般地把话重复了一遍,绝倒在中军大帐,笑得伏案抽搐。心情一好,打起陈北光来越发神出鬼没,奇谲难测,手掌一翻,尽下冀北十三县,更将成阜围得铁桶一般。

陈北光粮草不济,拼不得,亲自领兵去解成阜之围,前脚刚走,祁凤翔便施施然渡江占了冀北首府太平,住进了陈北光的将军府。陈北光进退两难,拼尽手下兵将,冲入成阜固守待援。

此时正是四月,夏始春余。苏离离这造办也从江南做到了江北。自渭水舟中一别,她再没见过祁凤翔。有时候想起他来,觉得为了自己小命着想,此人还是少见为妙,早早打包回家才好。这个想法一经吐露,应文便温文尔雅,波澜不兴地回她一句:“右将军不发话,谁也不敢放你走。”

右将军者,祁凤翔也。苏离离痛下决心,拟舍生忘死见他一回,求他放了自己回去吧。奈何祁凤翔军务繁忙,苏离离工务也繁忙,两下里见不着。让应文带话一问,祁凤翔淡淡道:“她回去能做什么,整个铺子里就只她一人,日夜苦守也无甚趣味。不如留在这里,帮我做点事。”

苏离离死也不信祁凤翔军中会缺造办,那留她下来真是为了怕她孤单无聊?她断然地否决了这个解释,定是祁凤翔贼心不死,想追问那匣子的下落。碍于木头的面子,不好对她明白下手,便想徐徐图之。哎,木头啊。

再过两日,祁凤翔又来一道喻令,说她既想做棺材,那就做两具棺材吧,材料不限,厚薄不限,盖上刻字,一曰贪婪小人,一曰寡决匹夫。苏离离悻悻地应了,捡了二流的松木板子慢慢地精打细造。只要是做棺材,她都不愿马虎了事。

世上什么事最不可忍受?就是做出不像样的棺材来!

这日午后,她把两口棺材打好的板子,用细砂纸磨了,把造箭的工匠材料安排妥当,便去找应文,要他带她去见祁凤翔。应文收了她的棺材竟一直佩在身上,拿人手短,也不好十分拒绝,带了她到将军府,说祁凤翔有空就让她见。

走到将军府正殿廊下,朱漆的雕橼像圆睁的眼睛,定在排排屋檐上。檐下正遇欠钱君,戎装带剑而出。应文见了招呼道:“哈,李兄。”欠钱君本要答话,一眼望见苏离离就皱了眉,愣了片刻,答道:“哼,应兄。”苏离离忍不住“噗嗤”一笑。欠钱君大是不悦,“你笑什么?”

苏离离忙收了笑,道:“没什么,只是看应公子喜欢说哈,公子你喜欢说哼,二位正是相得益彰。”

欠钱君有些哭笑不得,勉强冷然道:“一点体统也没有,不知祁兄看上她哪一点。”

苏离离哀哀一叹,心道公子差矣,他看上的不是我,而是天子策。

应文止住说笑,截过他话道:“苏姑娘,这是李铿,祁兄手下第一大将。”

苏离离不甚关心战事,也不知李铿是多大的将,只点点头权作应付,听应文道:“他现在得空么?”

李铿摇头,“他要找的那人捉住了,我正带了来,在上面呢。”

应文也皱眉道:“这样……李兄先请吧,我去看看。”

沿着走廊往上,到了一间画阁外,窗敞半开,侍卫林立,耳听得祁凤翔的声音像箫管陶埙般醇厚沉静,道:“你怎么跑得这般慢,让我手下捉住了?”

一人答道:“我也惭愧得很。”带着几分假装的诚恳。

苏离离觉得这声音有些耳熟,站住门外正要再听,不料应文将她一扯,示意她进去。苏离离踏入房门,便见一张大案桌之后,祁凤翔懒散地靠在椅上,正眼也不看他们。

案前站了一人,正是当日睢园那个假欧阳覃。

苏离离大惊,不禁伸手摸了摸脖子。祁凤翔瞥见她这个动作,唇角微微一翘,说话都带了几分温朗的笑意:“说说你是谁吧。”

那人应声答道:“我叫赵无妨,她叫方书晴。”他手一指,落到旁边客座上,正是那梅园赠帕的白衣女子,淡漠着神色,半倚着扶手。

“你带着这女人做什么?”

赵无妨微微一笑,“我现下正想将她献与将军。”

祁凤翔也淡淡笑道:“哦?这女人一脸菜色,已是尸居余气,想必床笫温存也没什么好的。”

赵无妨道:“你不觉得有趣,陈北光未必。”

“方书晴十年前乃是冀北有名的诗妓,陈北光便是裙下之臣。可惜他父母嫌弃方书晴的出身,不许陈北光纳做妾室。方书晴流离江湖,不料为我所获。我得知陈北光对她念念不忘,想用她跟陈北光谈个条件。”

他目光一沉,说不出的锐利阴鸷,“可惜你大军到此,取冀北之后,必取豫南,则与京畿互为犄角,牢不可破。北方再无人可与祁氏抗衡,此地我也不愿多留。她于我已无用处,不如送给将军,对付陈北光或许还能有点用。”

祁凤翔淡定地听完,对他说的战略不置可否,椅子上略换了换姿势,平静道:“陈北光已经和萧节勾结起来了,两家打我一个,你就这么肯定我能胜?”

赵无妨道:“我想你比我更肯定。”

祁凤翔大笑:“这话说得我都不想杀你了。你想要什么?”

赵无妨将苏离离一指,“那日你说换人,如今便换这个姑娘吧。”

苏离离眼睛一瞪,心骂一声老娘来得真不是时候!

祁凤翔姿势未变,声音却多了几分冷然,“不成,你那个女人已经掉价了。”

赵无妨哈哈一笑:“开个玩笑。我什么也不要,只想略表我的友善之情。”

“哼,你见此地已无伸展之方寸,便想他方寻机起事?你何不用她换你自己,以免我现在杀了你。”

赵无妨缓缓道:“祁公子可知飞鸟尽,良弓藏;绞兔死,走狗烹。为祁氏之大业,你自可以杀我;为了你自己,倒是留下一两个劲敌才好。”

祁凤翔微扬着头,笑意浅淡,目光却有些阴晴变幻,沉吟片刻,下巴一抬,“你去吧。事不过三,下次我再看见你,必定要杀你。”

赵无妨抱拳道:“祁公子,后会有期。”一侧身,却深深地看了苏离离一眼,拂袖而去。

苏离离被他看得心里一寒,听一旁方书晴咳了起来,上前握了她手道:“这位姐姐,一向可好?”方书晴用绢子抵在唇上,喘息片刻,微微一笑道:“好。”态度风致仍是婉柔绰约,仿佛不是身陷囹圄。

应文目视赵无妨出去,道:“你不该放了他走。”

祁凤翔笑了一笑,想说什么,又像是在想什么,眼珠一转看到苏离离那边,忽然问方书晴:“你想见陈北光么?”

方书晴看着他的目光带了丝幽幽寒意,“见又如何?不见又如何?”

祁凤翔也不多说,立下决断道:“我送你去见陈北光,你告诉他,后日辰时,成阜决战!应文,安排人送这位夫人到成阜军中。”

方书晴惊诧之余,有些近乡情怯般的畏缩,一时坐在那里发愣。

祁凤翔站起来就往外走,应文一个眼色,苏离离忙忙地跟了出去。祁凤翔理着折袖,径直转过后廊无人处,远山近舍都笼罩在阳光之下,清晰宏远。

他迎着阳光站住,伸展了一下手臂,抱怨道:“坐了我一上午。”

苏离离亦步亦趋跟在后面,此时在他身后站定,疑道:“你当真是要放那个方什么的姐姐去见陈北光?”

祁凤翔“嗯”了一声。

苏离离踌躇道:“其实……她挺可怜的……你不要为难她。”

祁凤翔终于回过头来看她,距离不远不近,眼神不冷不热,气氛不咸不淡,苏离离却莫名其妙地一慌,先低了头。

祁凤翔看她俯首半敛眉,三分玩味又带着三分严肃道:“我并没有为难她呀,你以为我想做什么?”

苏离离犹豫片刻,道:“你……是看陈北光性情优柔多疑,想乱他心志?”

祁凤翔抱肘道:“我以为恰恰相反。他们今日一见,陈北光必定振奋胜过往日。”

“那为什么?”若是以前,苏离离必定不会这样问下去。现下祁凤翔既知道她身世,又将她捏在手中,便也没什么好怕的了。言谈之间,反无所顾忌了些。

祁凤翔艳阳之下笑出几份清风明月的凉爽,转看远处墙院之外的市井屋舍,辞色却是肃然而不容置疑,“因为我必胜,陈北光必败,只是早晚的事。陈北光虽蠢得会为一个女人自乱阵脚,我却不愿以妇人相胁战胜,白白辱没了这大好河山。”

他气度卓然,风神俊朗。苏离离看着远处天地相接,层峦起伏,生平竟也第一次觉出了驰骋天下的快意。她十数年来蜗居一隅,担惊受怕,一时却倍觉释然。即使天下纷纷攘攘,即使木头一去不回又怎样,苏离离仍是苏离离,自有一番天地,自有心意圆满。

她受这情绪鼓舞,当下真心实意道:“你这就是所谓‘狂者进取,狷者有所不为’。”

祁凤翔望她微笑,“又胡说。我虽乐意狂狷不羁,也自有许多掣肘之事,不得不为。人生在世,哪能恣意无畏。你虽年少清苦些,却还能悲即是悲,喜即是喜,这已很好了。”

苏离离一愣,暗思祁凤翔确是喜怒极少形诸颜色,永远不知他在想什么。只渭水舟中那夜,偶然将情绪显露出来,却是用钉子扎了他自己。他当时冷静狠厉的神情如在眼前。

苏离离清咳一声,“俗话说,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只因为遭遇差到了极点,所以无畏无惧。你有所持有所求,自然自由不了。”

祁凤翔点头,看不出是赞许还是嘲讽,道:“不错,有长进。听着有些佛道意思了。”

苏离离还没来得及得意,他又道:“只是有些人不是不愿放下一切,而是不能放。有进无退,一退即死。比如你爹,辞官远走可自由了?”见她渐渐又眼现迷糊,高兴道:“小姑娘,好好参悟吧。”

苏离离大不是味,此人专喜贬低别人来衬托自己的高明,可偏偏他怎么讲都像是有理。祁凤翔洞悉人心一般安慰她,“不过冒傻气正是你的可爱之处,改了倒一无是处了。”言罢,施施然地掸了掸衣襟,便往回走。

苏离离蓦然想起,来见他可不为这么鬼扯一通,连忙追上去叫道:“将军大人你等等——!”

祁凤翔头也不回,苏离离大声道:“我要回家,放我走!”

祁凤翔一撩衣摆迈进画阁里,平淡道:“不行。”径自走到大案前,铺开一张地图,上面标着三色线号。

苏离离一头扎到案上,“为什么?!”看他今天心情貌似不错,遂决定死缠烂打一番。

祁凤翔闲闲地将图一指,“你说萧节会不会帮陈北光?”

“啊?”苏离离始料不及。

祁凤翔在图上态势指给她看,道:“如若你是萧节,你会出兵给陈北光解围么?”

苏离离眉头一皱:“陈北光一败,他唇亡齿寒,自然要救。”

祁凤翔狭长的眼眸微微一眯,脸色一本正经道:“原来如此,你知道‘唇亡齿寒’,那你知道‘髀重身轻’么?”

“什么?”

祁凤翔在椅上坐下,悠然道:“《战国策》上讲,楚国伐韩,韩求救于秦,派使者尚勒去游说秦王出兵。尚勒讲了‘唇亡齿寒’的道理,秦王很赞许,秦宣太后却对尚勒说:‘当年我伺候先帝,先帝搭一条腿在我身上,我觉得很重;可先帝整个人压到我身上时,我却不觉得重了。你知道为什么吗?’”(注)

他倾前凑近苏离离,万恶地笑道:“宣太后说:‘因为那时舒服啊!以秦救韩,正是负重致远,韩国不给秦国好处,让秦国舒服,秦国凭什么出兵?’依我看,萧节只怕和宣太后差不多。”

苏离离听得目瞪口呆,兼且两颊飞红,结巴道:“啊……啊,这……这太后可真大胆,朝堂之上,外使面前敢说这样的话……”

祁凤翔好整以暇地欣赏她如遭雷击的表情,接着道:“这也没什么,秦太后大多骠悍若此。始皇之母赵姬,有一个中意的姘夫名叫嫪毐。《史记》中记载,此人有一项异乎常人的才能,你知道么?”

苏离离大惊失色,连脖子都红了,兔子一样蹦起来连连摆手道:“不用不用,我不想知道。”边说边走,落荒而逃。祁凤翔静静地看她跑出了门,方倒在椅上哈哈大笑。苏离离如离弦之箭蹿出了将军府,看见的人都要赞一声,不愧是箭矢造办,人如其职!

回到北街的造箭司,一众工匠正削得那木杆碴碴作响。这两日祁凤翔正要能射出五百步距离的长箭,箭身长、宽,各部位的重量都有一定的比例。苏离离一一地验查了一遍,坐到自己的棺材板前。

松木独板六寸厚,这个规格材质,棺材里算是下品。她抚着松木特有的纹理,窘意渐消,心里却愤怒起来。祁凤翔这厮真不是个好东西,看书都看得如此龌龊。转而一想,也不对,《战国策》怎么能叫龌龊。那么是他这个人龌龊,对!他竟然说……舒服……啊呸!

想了一回,脸上又有些发热。起身招呼了两个人进来钉那棺材板。两个短衣小工依着她的指导,叮叮当当钉好了。合了盖子,处处合适,只要刷上漆,就能严丝合缝了。其中一人赞道:“总管做的棺材比我们老家那最好的棺材铺子做的都好。”

苏离离于做棺材一事也从不妄自菲薄,道:“我本来就是经营棺材铺子的,经手的棺材没有一千也有八百。”

那人低声笑道:“是,是,总管知道不,那剪箭羽的小伍今天早上偷偷溜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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