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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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离离一面听得频频点头,一面把铜钱数了两遍才交出去。

木头看她如此挣扎在道德与现实间,忍不住劝道:“你别犯难了,天大地大,饿不死我就饿不死你。”

苏离离也一本正经地教育他:“孔圣人六国流浪,穷困潦倒。这就是有所不为的下场。”

一路向西,这天终于赶到苏离离要去的雾罩山时,正行到一处山野人家,黑云卷地,劲风乍起,豆大的雨点凭空落下。木头忙拉着她躲到那茅草院檐下,看天上风云翻卷着,雷声隆隆滚来,将闷热一扫而空。

苏离离闻着雨水气息,凝神听了一听,问木头:“你听见什么声音了么?”

木头内力充沛,耳目灵敏,“屋子里有个女人在哭。”

苏离离奇道:“哭什么?”

“她没说。”

苏离离从院墙外茅草缝隙里看去,茅屋门扉紧闭,拉木头道:“我们悄悄去看看她在哭什么?”

木头想了想,允了,一手揽着她飞身一掠到了院里,房檐下站了。苏离离便从那破窗户缝望进去,见一个农妇,散着头发坐在地上抽泣,声虽虚弱却见哀恸。地上一动不动地横躺着个男人,也是农夫打扮。她看了一回,转过脸来。

雨声嘈杂中,木头板着脸瞪了她一眼,问:“看见什么了?”

苏离离脸上闪着同情的光,却颔首道:“商机。”

农妇农夫都是本地人士,这两天因为下雨,山上泥水足,冲下一条当地人称烙铁头的小红蛇盘在柴房木茬子下。农夫早上去抱柴没注意,被它一口咬在手上,又吐又晕,没过多久便一命呜呼了。

木头细细看了看他手上的伤口,确像是毒蛇牙印。指甲乌紫,面色发青,也是中毒迹象。苏离离拉了那农妇道:“大姐,如今盛夏,人这么放着不是个办法,这附近可有卖棺材的?”

农妇低着头,摇头不语。

苏离离又道:“我会做棺材,不如我给大哥做一具,两天就好,早点入土为安。”

农妇终于抬起头,红肿的眼睛像两只桃子,水色泛滥道:“你为什么要给他做棺材?”

苏离离回头无奈地看了木头一眼,木头挑了挑眉。她转过脸道:“不为什么,就想这两天借你这儿一住,有米饭就借我们吃一口,让他捉野味来做菜。”她一指木头。

农妇看了看木头,犹豫了一下,点头道:“好,我也不能让他就这么卷着席子埋了。”

俗语云:“桑、皂、杜、梨、槐,不进阴阳宅。”苏离离带着木头在附近山上找了几株松木,就农妇家的菜刀借来。木头内力贯注,两刀劈倒一棵,扛回去。论大小,只好做半花的十三圆。材料工具都有限,做不到十足的好。难得苏离离许多时不曾摸到棺木,劲头十足。

那农妇也不挑剔,哀容顿消,只剩下一脸的麻木,没有半句言语,用家里剩下的糙米做了饭三人吃。第二天,棺材的帮底做好了,苏离离没有尺子,估摸着做了七尺长。头上横挡约莫一尺八,三块板拼成的,农妇将房里箱盖子砍了一块,说拼在那前挡上吧。

苏离离接到手里看了看,道:“这里的木料尽够了,哪里需要去砍箱子?”

农妇也不说为什么,执意如此。苏离离就给她镶在前挡上,尽量做得周正了。晚上拉了木头到院子外面山道上说:“这大姐在骗我们,他们不是本地人。”

木头问:“你怎么知道?”

“她给我那块镶在前挡的木块是柏木,只有晋中祁县一带才这样做棺材。不论何种材质,在前板上必定用柏木,至少也要拼上一块。可她却跟我们说她是本地人。”

木头道:“她下盘沉劲,会武功。”

苏离离锁眉道:“你早看出来了?”

木头点头。

“那现在怎么办?”

“不怎么办,大家各自有事。我们给她做完棺材就走。”

苏离离望着远处漆黑的山形,沉思了一会儿,道:“好。”

虽然离别经年,再见到木头仿佛没有任何时间的隔阂,两人锯着棺材,宛如夙日投契。第三天上,棺材完工了。没有油毡铺底,没有大漆罩面,就这样一具白皮棺材,将那个男人郑重地葬了。那农妇沉默地站在新起的坟堆前,目光却有些深邃狠厉。苏离离和木头在小溪边洗尽了手,正要告辞时,她忽然开口道:“你们是要进山?”

苏离离道:“是。”

“你们有事?”

“有事。”

“什么事?”

苏离离见她如此追问,道:“我舅舅早年在这边经商,生意坏了才到雾罩山上的道观里做了道士,后来死在这儿。他生前托人捎信儿,说想要回乡。如今我们来看看,把他灵柩带回乡里。”

农妇默默听完,审视了她片刻,道:“小姑娘,这是个是非地,不要去了。他武功虽好,去也是白白送死。”她说着,一指木头。

苏离离呆了半晌,笑道:“怎么会呢?这样荒郊野岭,有什么是非?”

农妇面色如常,不露悲喜道:“我说完了,你们走吧。”言罢,径直往茅屋里去。

苏离离立在那里想着什么。木头等了一会,见她不说话,问:“还走么?”

苏离离转过身,看着远处山峦,嵯峨峻峭,朝晖夕阴。青山一点横云破,别无半分戾气,思忖了片刻,道:“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去么?”

“你自然有你的理由。”

苏离离垂首想了片刻,有些皱眉,摇头道:“我要进山。”

木头说:“那就走吧。”

太阳出来,山路上的泥泞半干,还有些滑脚,却有不知名的白色小野花摇曳着。木头拉着她一路爬山,山梁垭口上风急而呼啸,苏离离辨了辨方向,道:“左边走。”左边半山腰上有一面土坡,正在山腰背风的弯里。草色青翠,郁郁葱葱。慢慢走过去时,便见地上有个大坑,似被新挖开,已冒了些嫩绿的草苗出来。

苏离离在那一块地方左右转了转,最后拄着竹杖站在坑边。站了一会儿,她挑了块干净地方坐下来,望着山下道路田庄发呆。木头见她不说话,一撩衣摆,坐到她身畔,轻声道:“这里是不是你父亲的坟茔?”

苏离离摇头,“不是,我爹是死在这里,我和程叔把他葬了,没有留任何标记,我自己都不记得在哪里了。”她看一眼大坑,“这里砌作荒坟,埋的却是天子策。”

木头默然想了一阵,“是不是你言语不慎,让祁凤翔知道了?”

苏离离并不忧虑,眉宇之间似乎还有一丝淡然的笑意,“没有,我没有对他透过半个字。”她想了一会儿,笑了笑,道:“那个东西也没什么好。这么多年都在害我,我心里挂着这事,总是个羁绊。这样一丢,我的事也完了。”她站起来,面北跪下磕了一个头,神色虽浅淡,却看得木头一阵难过。

苏离离望空道:“爹,女儿这些年过得很好。那昏君无道,已为天下人所诛,您九泉之下,可以瞑目了。”

木头在她身侧跪下来,也磕了个头,道:“伯父大人,离离虽无亲人,今后我便是她亲人,必定爱她护她,不令她再受颠沛之苦。”

苏离离转头看他,见他神色郑重,心里被一阵突来的感动击中,却嘻嘻一笑,拉着他手起来道:“我们这是发的什么傻,跟演戏似的了。”

木头正色道:“我说的都是真的。”

苏离离收了笑意。山间空寂,触目凄清。

木头牵起她双手道:“三年前你救了我,我便已定了这个心意。姐姐,只要你是一个人,我必定跟着你,护着你。这一年多我在三字谷,许多次夜深人静时想,哪怕离开谷底死了,能见你一面也情愿。只可惜我若离开谷底,还没见着你就死了。”

苏离离听着,沉默中却微笑起来,“你何时变得这么多话。”

“言随心而发。”他捏住她的手,“你应了我么?”

“什么?”

“这一辈子。”

那将是怎样一种平静从容而又精彩的人生,苏离离只需遥想,便已心驰神往。她拉起木头的手,低头轻吻在他手背上。这是一种积淀的感情,在棺材铺那无数个日夜里回旋,在不知所踪的地方止不住地思念。因为真挚而厚重,经历时间而薄发。

她不动声色,却心意圆满,淡淡笑道:“好。”

夏日炎炎,荷花映日,经过一片荷塘时摘两片硕大的荷叶顶在头上遮阳。傍晚时走到山脚,寻了间破旧的土地庙。木头在外转了一圈,捉了两只肥肥的山鸡,扒毛开膛,变戏法般摸出包细盐抹上,用荷叶包了,敷上泥巴,放到火堆里烤。

苏离离奇道:“看不出来你还会这一手。”

“以前在我父王军中学的,可惜那时我还小,没用心去学。”

苏离离望着天上星汉灿烂,幽幽道:“我小的时候都没怎么出过门,后来出来了又东奔西跑……现在想想,什么也不知道……”她手支了腮望着木头,“你那时候还有什么事,说来听听?”

木头用树枝翻着火,想了一阵,“要说过去对什么人印象最深,其实是祁凤翔。”

“你们一早就认识?”

木头道:“认识。在幽州军中见过,还打了一架,平手。我在那里呆了两天,跟他说了许多话。”

苏离离觉得这两人都不多话,“你们说什么呢?”

木头添着柴火,“无非是男儿功业,戡乱守成什么的。”

他轻飘飘一句带过,然而苏离离又怎不明白。江秋镝家破人亡,数年来命悬一线,当年再多的豪情壮志,像是蓬勃的火星,不及燃烧已被掐灭。苏离离挨到他身边,挽了他手臂道:“木头,你心中有憾么?”

木头认真想了一想,道:“说不上来。我父王从前是少林寺的扫地和尚,先帝平乱时,救了先帝,从此便追随左右,封王拜将。四年前,他临死对我说,当年他离开少林,方丈大师劝他,宦海沉沦,功业弹指,何必去那喧嚣浮世,可他没听从。直到身败名裂,才觉得后悔。”

苏离离仰起脸道:“他既然选了,又何必后悔。就算他现在还在少林寺扫地,难道就是心满意足的一辈子了?”

木头看着她面庞,一本正经道:“那也没什么,只是我肯定不满意。”

“为什么?”

“那就没我这个人了。”

苏离离“噗嗤”一笑。木头转过头来,看她眼睛映着火光有种流动的潋滟,有些怔住了,捧了她的脸缓缓凑近。苏离离怎会不明白他的用意,不由得端正了脸色。待他靠近时,只觉他五官在眼前放大得怪异,又忍不住嘻嘻一笑。

木头幽怨地望着她,苏离离止了笑也凑上去。彼此有些试探地接近,亲吻在一起,轻轻熨帖,吮吸,辗转加深。

不用人教,他已按上她的头颈,舌头撬开了她的唇。

抱着她亲吻,像潜入碧波潭的水底,屏息,却有温热的水从肌肤上流过,缓慢轻盈。苏离离招架不住,搂了他的腰半是回应,半是承受,只觉这种温存的触感使人安心,欢喜,又有些微微发热的迷醉。纠缠缭绕的气息融合在一起,柔软却深刻。

良久停下,木头像从水底透出一口气来,抵在她额上。苏离离低声笑道:“鸡烧糊了。”他笑了一笑,转头扒开恹恹欲熄的柴火,将那两个烧硬了的泥团子扒出来,就火边敲碎壳子。浓郁的香气飘了出来,苏离离食欲顿起。

木头吹了吹凉,撕下一条腿子递给她道:“今天你生日,我请你吃鸡腿。”

苏离离错愕了一阵,方想起今天差不多该是她生日了,“今天七月初七?”

木头点头。苏离离接过来嗅了嗅,鸡肉带着股清香,虽不是精细的烹调,却是质朴纯粹的做法,赞道:“不错,看来你深藏不露。今后我们吃的饭都由你来做了。”

木头也不推辞,“只要你吃得下。”

苏离离当然吃不下,这种野味即时即景地尝一尝尚可。天天吃他做的饭,除非万念俱灰,想戕害生命。正待取笑他几句,山野小道上忽然数十骑马蹄声疾劲而来,暮色四合中仿佛是几个兵士。

第十一章歧山惊闻讯

为首一人方脸阔额,头上的盔缨飘飞,衣甲灿然,纵马直至面前。木头不露声色地将苏离离挡了挡,那人已然勒住马,执鞭指他二人道:“你们是什么人?”

木头眸子微微的冷,道:“路人。”

他极不客气道:“这山路已经封了,你们怎能私自进山。来人,把他们拿下!”

木头左手往后把苏离离微微一推,右手拿过她的竹杖,手臂舒展,行云流水般优美地划到地上,一地碎石缤纷而起,“啪啪”作响打在每一个人脚踝上。用力,角度,无不精确。他将竹杖一拄,对着错愕的诸人道:“我们只是过路,还是不劳各位拿人了。”

那将领一把擎出佩剑道:“你要做什么?!”

木头看着他那把剑,锋刃光华,亮可鉴人,仍是平静道:“不做什么。我们即刻就要下山。诸位有事请行。”

将领怒道:“小子,你知道这山里有什么吗?也敢在此乱闯!”

“有什么?”

那人犹豫了一下,终是摇头道:“事关天下大事,跟你这山野小民说了也不知道。你二人行踪可疑,不能不拿回去细审。”

木头微微蹙眉道:“可你们加起来也打不过我,拿不住啊。”

那将领也皱眉道:“我不是正在犯难么?”

苏离离从木头身后侧出半身来,道:“敢问军爷,是哪位大人麾下?”

那将领一脸得色,“梁州州将早在三月前就被杀死了,如今占据梁州十一郡的乃是天河府的赵将军。”

她又问:“哪位赵将军?”

“姓赵,讳无妨。”

木头容色一冷,抱拳道:“各位还请入山公干,我们这就下山。”一把拉了苏离离便走。那将领也不纠缠,看他们转身往山下去。苏离离默默地被他拉着走,突然问:“木头,你说程叔待你好不好?”

“好。”

“那害死他的人怎么办?”

“杀。”他回转身站住,“但天下同名者甚多,这个赵无妨未必是掐你脖子的那个。”

苏离离冷笑道:“他说山中有什么东西关乎天下大事。我爹当初被官兵追杀,死于此地,此事稍做打听,也不难知道。若是我爹的天子策被赵无妨得了去,别说我爹,我都要死不瞑目了。”

木头沉吟片刻道:“若是被他得了去,便不该还派人来找。我们且下山打听一下,看是不是那个赵无妨。”

他话音刚落,便听见后面“啊”的一声,紧接着刀剑声起,乒乒乓乓响个不住。木头拉着苏离离跑回到方才生火的地方,转过一个弯,便见那十余个兵已倒地五六人,剩下的连同那个将领与一个白衣人影斗在一起。木头细细一看,那白衣人一身粗麻,正是先前死了丈夫的那个农妇。

她武功招式算不上精妙,手上的兵器却十分奇怪,似乎是个大竹筒。她将筒口对着谁,谁便避之不及。她手腕转动,那竹筒四转,围攻她的人便不得不纷纷矮身躲闪。那将领破口大骂道:“凌青霜你个臭婆娘,躲在这里暗算老子。”

那农妇更不答话,手指将竹筒上的机关一扣,密密的银线飞出竹筒。那几人闪身避过,只听铿锵之声钉在石墙上,竟是寸长银针,闪着幽蓝的光,显然是有剧毒。那七八人环伺左右,农妇顾此失彼,手臂上已着了两剑。那将领怒道:“大家小心着些,她的银针总有射完的时候,不怕砍不死她!”

苏离离幼年时便对官兵没有什么好印象,此时一见那农妇势弱,对木头道:“救那大姐。”

木头长身而起,落入阵中,只一招便夺过了那将领的剑,那人一见是他,立时恨道:“我便知道你们不是什么好东西!”木头嗤嗤两剑划开他前襟,他再不敢说话,连连退到马旁,上了马急急地跑了。

那剩下的三兵两卒也尾随而去。木头收剑站住,看他去远,天已渐渐黑尽。农妇倒在地上喘息,捂着肩臂伤处。苏离离过去扶她,手触到她身边竹筒时,她叫道:“别碰。”苏离离忙缩了手,那妇人道:“小心伤人。”苏离离便听出她话里的善意来,转到另一边扶她坐起。

木头转过身来,抱拳道:“前辈便是人称晋阳归飞鹤的凌前辈?”

“我是凌青霜,我们夫妻隐居已久,可不是什么江湖前辈了。”她抬头看着木头,“这位小兄弟,你年纪轻轻不仅招式奇妙,内力更是精纯,必不是自己的修为。”

木头坦然道:“是一位前辈高人为救我性命传了给我。大姐为何要杀这几个兵士?”

凌青霜咬牙道:“赵无妨的手下杀了我丈夫,凡是他的人我都要杀!”

苏离离虽觉她如此行事太过偏激,此时也不由得问道:“这个赵无妨是何许人也?”

“也不知道哪里来的狠毒阴险之徒,引了千余人袭击了梁州边郡,鏖战数月竟拿下了梁州十一郡。方才那个为首的,便是他兄弟赵不折。”

苏离离迟疑道:“他们是来找什么东西么?”

凌青霜冷笑一声,“什么好东西,也就是两个月前,在后山发现了金沙。赵无妨令人提炼,以做军资。不料前两天他的金子被人偷了个空,他们将山封了,四处拿问。赵无妨搜罗在手下的那几个江湖异士逼问我们,我丈夫性子急与他们争执起来。他们之中有善使毒物的,放了条小红蛇把我丈夫毒死了。”她说到这里,眼里浮出悲色。

苏离离见天色已晚,扶了她起来,三人走到山脚下茅屋。凌青霜用一块圆铁封住那竹筒,对苏离离道:“我们夫妻都擅使暗器,你们帮过我,我无以为报。你不会武功,这个流云筒就送给你防身吧。”她打开机关给苏离离看,道:“你要小心,这里面有机簧,钢针射出时力透铁石,不可误伤了自己。”

苏离离也不知这暗器厉害,接过道了声谢。凌青霜不再说什么,也不管身上剑伤,转身从他们昨日来路走了。苏离离把那流云筒拿在手里翻看着,抱怨道:“让那几个家伙一闹,这半夜三更的,我们到哪里落脚去。”

木头看她一脸疲惫,七分真实,三分假装,道:“这里是不能呆的,先到前面镇上吧。”

苏离离皱了眉,作弱不禁风状,“我走不动了,今天又爬山又下山,还被官兵吓。”

木头白了她一眼,蹲下身,“我背你。”

苏离离大喜,将流云筒用绳结了,斜挎在腰上,伏上他背。木头的肩背不见得很宽阔,却坚实平稳,令人安心。伴随着他不徐不急的步伐,像儿时催眠的摇晃,夜风拂面中,苏离离抱着他脖子迷迷糊糊地眯着。她温软的鼻息扫在他脖子上,有些微微的痒,却像背负着世间的美好,心怀珍惜。

迈过地上一条沟渠,晃了晃。苏离离模糊地问:“重不重?”

木头说:“不重。”

小镇上,最大的一家客栈还亮着灯,伙计倚在柜后瞌睡着。忽然柜上有人叩了叩,他惺忪睁眼看去,但见一个年轻男子,剑眉星目站在面前,他笑着说:“给我一间客房。”脸上的神气是说不清道不明的温柔。

笑容让伙计愣了一愣,才看清他背上还背着个人,那人似是睡着了,伏在他肩上,隐约看见白皙的额头和如画的眉尾。伙计将他们引进房去,关上门出来,心中犹自疑惑不定,这人容色俊朗态度谦和,深夜背着个人赶路倒像赶得心情愉悦。怪事年年有,今年特别多。

苏离离早上在客房的床上睡足了醒来,打了个呵欠,欠起身看时,木头坐在她脚边,背靠了墙闭目养神。苏离离轻手轻脚地爬到他身边,静看他的侧脸,一如那年在院子里相偎醒来的清晨。轮廓优美,挺直的线条不失圆润,就像他本人刚毅而不坚执,感情沉默却深刻。

木头眼睫微微一抬,睁开眼来,跟她目光对个正着。他声音略有些沙,一本正经地问:“怎么?我脸上有钱?”

苏离离“噗嗤”笑了,戳着他肩,问:“早醒了吧。”

“你打呵欠的时候。”

苏离离也背靠了墙,跟他并肩倚仗坐着,打趣道:“江大侠住这么好的房间,我倒好奇,你一会怎么付房钱。”

木头“嗯”了一声,直了直腰,腿一挑跳下床来,“在这儿等等,我去把赵不折的剑当了。”

苏离离大喜,赞道:“原来你也不是不知变通之人啊!不错不错,昨夜你夺了他的剑我就想着能卖个一两二两的。可惜啊,赵无妨的金子让人偷了;不然我们顺手用用倒不差。”

赵不折的剑乃是龙泉上品,一把卖了五十两,还是因为没鞘才折了价。苏离离一边在房里喝着才出锅的姜汁肉末粥;一边痛惜着木头不会谈价钱,要是她去必定能多卖十两。拈一块生脆的咸菜嚼着,说:“木头,我们现在有几十两银子,到剑阁去玩玩,然后回三字谷吧。”

店中特色小包子,垫了松针蒸成,只比拇指稍大,薄皮酱馅,一口一个,鲜香可口。木头咽下一个,方道:“好,等我把赵无妨杀了就去。”

苏离离“啪”地把筷子一拍,“你敢。你再去做这种事,我这辈子也不睬你了。”

木头神色不改道:“我的武功今非昔比,杀他只是举手之劳。”

苏离离怒道:“胡扯。赵无妨那是什么人,连祁凤翔都没捉住的人。你看他身边又是毒蛇猛兽,又是暗器刀兵的。你武功好,武功好有什么用,让蛇咬一口还能不中毒?到时候我来给你钉薄皮花板么?!”

木头抬起清亮的眸子看着她,“这人害死程叔,还伤过你,你爹的东西也可能在他手上。他若不死,你心里总是放不下的。”

苏离离默然了一阵,缓缓摇头,“我放得下,我昨夜在路上已经想好了。他拿到了天子策也罢,没拿到也罢,随他去吧。这些都不重要,只要你好好的。”她说到这句骤然停住了,声音像瞬间有些凝固。

木头慢慢放下筷子,看着桌上的碗,忽然一笑道:“好吧,你说不杀就不杀。”

苏离离没好气地抬头道:“你就知道气我。”

木头抿了抿唇,低眉顺眼,把碟子里最后一只小包子搛到她碗里。

天河府在小镇西北二十里,并无兵马驻守。苏离离背着流云筒与木头徜徉街市,自得其乐。在街边大娘的篮子里买了一包缝被褥的大钢针,打开流云筒后的机关,一枚枚顺了进去,摇一摇,却听不见针响。苏离离道:“真是个怪东西。”

木头道:“你不知道,凌青霜在江湖中为人称道的就是暗器。他们夫妻都是暗器名家,不仅能制,且善使。她送你的这个流云筒,江湖中多少人想要还无缘一见。”

“哈?你怎么知道这么多?”

“三字谷里常有江湖中人来求医,听说过一些。”木头遥遥望见远方天空似有浮尘,不觉皱了皱眉。

苏离离道:“今后谁要是敢欺负我,我用这个对付他。哎,你说这个钢针射到人身体里会不会死?”

木头仍然望着街道尽头,微抬着下巴,“你不妨试验试验。”

“怎么试验?拿你试验?”

他摇头道:“马上就可以试了。”

街市那边嘈杂起来,人们惊慌奔跑着,朝这边涌来,叫道:“山贼下来了,山贼下来了!”旁人一听,也不顾摊铺,撒腿就跑。苏离离转身拉着木头的腰带,木头揽着她肩膀,站在街心像水流中的石块,兀自不动。

木头问:“你用流云筒,还是我出手?”

苏离离皱眉道:“我没杀过人,有点心怯,还是你来吧。”

他们慢条斯理议论之时,街角已经扬起了尘土,一伙山贼举着长刀,纵马而来。

马贼吆喝着沿街冲了过来,为首之人骑在马上,个子比别人矮了一头,虽穿着男装,一条乌黑油亮的大辫子从左肩垂至腰际,发梢微微摇曳,右耳上却戴了枚单粒的红珊瑚耳坠子。七八匹马将木头和苏离离团团围住,走马灯一般转着。

那女贼举一把窄而薄的长马刀,扛在肩头朗声笑道:“这儿有两个胆大的!”其余诸人布衣持械,皆非善辈,跟着嘿嘿笑。女贼将马刀一指,对着木头眉心道:“小子,你们两为什么不跑?”

木头一指苏离离,“她跑不动。”

苏离离道:“乱讲!我怎么跑不动。不过是不想跑罢了。”

那女贼微微一笑,一排牙齿倒是齐如编贝,“你为什么不想跑?”

苏离离也微微笑道:“你们做你们的事,我们做我们的事。我们身上没钱,你们该抢谁抢谁。”

女贼点头道:“我们只抢钱,没有钱的就去给我们做苦工。”

苏离离一片挚诚道:“我不会做工,只会做棺材。”

女贼却听得变了味,眉毛一竖,“你还是给你自己做棺材吧!”马刀一挥便向她砍来,木头背着一手,另一只手当空一划,以食指和中指夹住她刀刃。只听一声脆响,马刀尖刃从中折断,雪亮地闪在木头指尖。

也只是一刹那的工夫,女贼愣了,其余的山贼也愣了。木头缓缓松指,那刀刃落下,直直地插在土地上。苏离离见他如此厉害,也禁不住跟着得意,上前挽了他手臂道:“嘻嘻,大姐,有话好说,何必动手。”

女贼跃下马来,将断刀回握肘边,正色抱拳道:“这位小兄弟,刚才多有得罪,请教尊姓大名。”她一下马,其余的人也纷纷下马行礼。

木头淡淡道:“我姓木。”

女贼笑道:“木兄弟,我姓莫,叫莫愁。是歧山大寨的。”她说着,街尾那边也过来了一队人马,为首之人披了件孔雀羽毛织的大氅子,阳光下一照,闪着蓝绿色的幽光。

莫愁迎上去叫道:“当家的,这里有两位好本事的兄弟,你来瞧瞧。”说话间他纵马近了,苏离离越看越熟,越看越熟,待他跳下马背时,脱口叫道:“莫大哥!莫大哥!”

那人方方的脸廓,抬眼时确凿无疑,正是三年不见的莫大莫寻花,他细看了片刻,大喜,抢上前来一把抓住她肩膀,“离离!你怎么会在这里。哈哈哈。”顺手拍了木头一下,“你还跟这小子混着啊。”

苏离离猛点着头,一时说不出话来。莫大打量她两眼,迟疑道:“这么几年,你怎么越长越……越娘了。”不仅苏离离笑,木头也笑,连旁边的莫愁都笑了。

莫愁扯一下他衣袖,“人家本来就是姑娘,这么显眼。”

莫大大惊,“啊?你是女的?你是苏离离?!”

苏离离点头,“女的怎么了,你披着这花花绿绿的氅子也没爷们儿到哪儿去。”

莫大大笑,解下来道:“一个地主家抄出来的,拿给莫愁玩。”说着,扔给莫愁,莫愁笑着接了,道:“原来是苏离离,我早听他说过,没想到你们在这儿见着了。”她将孔雀氅拿回马背上放了,招呼着诸马贼该收的收,该抢的抢。

这边莫大只笑嘻嘻地看他二人笑,“原来你是女的,一直骗着我。还说什么断袖是盗墓,害我被人笑话得好惨。”

往事历历在目,这次,三人都忍不住迸发出响亮的笑声来。

歧山在梁、益两州之侧,地接衡南,西北枕千山,东南临中原。苏离离与木头本无定所,万方皆是扶摇处,与莫大久别重逢,索性跟着这伙山贼东行。一路近百匹马,都驼着箱笼。

路上闲聊,木头问莫大,怎会抢到梁州边境上来了。莫大说有位李师爷,教他歧山县下要与人生息,要抢便要往远了抢。最近过来做了笔大买卖,正要往回赶。打这小镇过,就顺便来逛了逛。

木头点头道:“这是兔子不吃窝边草的道理。”

莫大看了他一眼,“原来是这个理。你这人肚子里明白,面上总装着,我过去就看你不顺眼。”

木头笑笑,问:“做什么大买卖了?”

莫大摸出水壶喝了一口,“把梁州守将的军资劫了。”

“多少?”

“黄金两千两。”

苏离离坐在木头马上大笑,眼波流滟,“原来是你把赵无妨的金子劫了,哈哈哈,劫得好!莫大哥,那位莫愁姑娘可是要做嫂子的?”

莫大回头看了一眼,低头嘿嘿笑,“那野丫头,寨子里抢来的。我出来不久,到处都是兵马,乱得很,就上山落了草。原来的山大王想欺辱她,我没看过眼,把那大王杀了,就推我做了山大王了。莫愁没爹妈,连自己姓什么都不知道。因为我姓莫,她也要姓莫,李师爷就给她起了个名字叫莫愁。”

木头也回头看了一眼,莫愁骑在马上,姿容飒爽,顾盼生辉。木头道:“这个名字有出处,意思也好。那位李先生是什么人?”

莫大徐徐策马道:“是个算命先生,叫李秉鱼,兖州人,以前给县大老爷做过两天师爷,后来被抢上了山。我看他识文断字就让他给我记帐。他这人整日喝酒,糊里糊涂的,出的主意却妙极了。还给我算八字,说我有将帅才,只是时机未到。”

苏离离嬉笑道:“我说你这么不学无术的人,现在也有些明白事理,还能做一寨之主了。原来是有人教啊。”

莫大也涎脸笑道:“你也不耐,当初把这小子救下来,就想着当小女婿了吧。”

木头微微笑,苏离离“呸”了一声,道:“这里的人知道你大名叫什么吗?莫愁可知道?”

莫大登时闭嘴敛容,一脸正经。

一路穿山越林,七日后到了雍州边上五丈塬。秋风萧瑟,天气渐凉。莫愁做了地道的岐山臊子面。肥瘦适宜的带皮肉,切碎下锅爆油,加上香料辣椒,最后倒上当地人酿的醋,炒得鲜艳油亮,香飘十里。擀薄的面皮切成细条,下锅一煮,捞起来浇一瓢臊子,酸、辣、香,令人回味无穷。

木头吃得冒汗,意怀叵测地问苏离离:“你怎不学一学?”

苏离离瞪他一眼,“这面的香味全仗醋好,山陕这边出的醋,别的地方比不了。就算今后做给你吃,也不如今天好吃了。趁早多吃点吧!”

次日上山,行了半日,便见两峰矗立如歧,嵯峨对峙,山川形胜,地貌巍然。莫大说这叫箭括岭,山间有吊索轮滑,可以飞跃而过。苏离离脚临深渊,眼望苍穹,胸怀开阔,肝胆紧缩,自是不敢去那云雾中的轮索滑上一滑的。

羊肠小道转过那险峰后面,地势稍平,寨角嶙峋。有人先在旗楼上望了一望,寨中渐渐沸腾起来,叫道:“大王回来了,大王回来了。”

莫大挺胸抬头,颇有领袖风度地频频挥手示意。八丈大木铁栅门缓缓绞开,众人进了山寨,但见这寨子极大,半山都是星星点点的房屋。莫大将手一挥,“兄弟们辛苦。东西抬去后面李师爷入帐,下去歇着吧。”

一时有人端上水酒点心,几人洗了手坐下闲聊了两句。木头看着顶上吊着的油灯,突然道:“我想见见你说的那位李师爷。”

莫大欣然领了他们往后寨去,一路见人扛着木料,搭着梯子修房。

莫大疑道:“你们这是做什么?!”

手下喽罗忙回道:“大王,李师爷前两天推太乙数,说年末西北方有大灾,叫什么……什么天劫,叫我们把寨子好好整修一番。”

莫大骂了句,“神拉吧唧的。”

穿过两个小寨子,便到了寨后屯粮之所。一座大石洞,高二十余丈,深逾百丈,洞内有些晦暗。开阔处一张油黑的桌上摆着只葫芦,一人正将本册子对着洞口微光辨着。莫大叫一声,“李师爷。”

那人回过头来,慌忙放下帐册,站起身作了个揖,熏熏道:“大……大王回来了,大王万安了。”

莫大挥挥手道:“你这神棍,又算出什么精怪来,叫人家修房子。”

那李师爷一撇山羊胡子,五六十岁年纪,醉眼惺忪地看了莫大一眼,故弄玄虚道:“不可说,不可说,天机不可泄露。”忽一眼瞥见苏离离和木头,收了玄虚态度,只眯着眼打量,“大王……这是新入伙的兄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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