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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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迪声根本不理她委婉矜持的拒绝,几乎是强行带她去花式粥店喝了粥,然后又强行把她送到公寓。

“快,快,老实交待,这种…”

“对不起,路人甲而已,我不熟悉。”半道上截住颜小尉,迟灵瞳在心里翻了个白眼。稍有些姿色、再有点气质的男人,被颜小尉一发现,她就好像饿了几日的猫看到鲜美的鱼一样。

“宝贝,放心,我对他不是有意思,只是太久没看到这么有型的钻石王老五,难免激动。你是不是想引起他注意,才故意晕倒在他面前?”颜小尉兴致勃勃,一脸向往。“像这种珍稀动物,只要他能喜欢上我,哪怕血流成河,我也愿意啊!”

迟灵瞳无法苟同地坐起身:“售楼小姐的底薪也不低,你又特会卖房子,提成那么高,又不是没见过钱,为什么一定要嫁个有钱人?”

“用自己的钱和用老公的钱是两码事,不要以为女人独立就很好。”

“那你待在家中专心等着嫁人好了,何必出来抛头露面?”迟灵瞳“咚”地又躺回床上。

“杨贵妃那样的女人都知养在深闺人不识,二八年华时,借着踏春出来招摇招摇。我这不叫抛头露面,而是在展示自己。”

“过两天有空我给你介绍个人,她和你的共同语言比较多。”孔雀在高中时就是情场高手,说起这些也是一溜一溜的。

“好啊!是帅哥吗?”

迟灵瞳再次晕倒。王语嫣没有武功,却对各门各派如数家珍,可能是因为心无杂念。同理,她是没什么恋爱经验,看颜小尉却是很清楚。颜小尉就是那欧阳峰,功夫已练到几重天,可惜走火入魔了。

轻微中暑不算病,一觉睡醒,迟灵瞳又是壮壮实实。好同志陈晨从内蒙古出差回来,带了几大袋特产,办公室充斥着一股羊膻和乳腥味。迟灵瞳感觉如同坐在羊圈里,拿了制图板避到会议室去画图。用长尺推开门,发现里面有人说话。

“我接手泰华时,爸爸刚去世,你为了显示自己的清高,怕别人说你沾老婆的光,和我约法三章,经济上各自独立,谁都不准插手对方的事务。我当时非常辛苦,咬着牙不在你面前提一个字。现在你的4S店要扩张,告诉我干吗?不管是要向我借钱,还是想动用我的人脉,关系,车城,我跟你说,没门!”

“咣”,声音断了,什么像是裂成了一片片。

迟灵瞳慢慢地缩回脚,轻手轻脚地转身,继续回羊圈窝着。还没走到羊圈前,听得会议室门重重地拉开了,乐静芬脸色铁青地从里面走了出来。

“乐董好!”她无奈回过头打招呼。

乐静芬脸铁青着:“你在这干什么?”

“画图!”她扬扬手中的长尺。

“在走廊上画图?”

迟灵瞳眼睛转了转,呵呵一笑,恭敬地点下头,撒开两蹄冲回羊圈。

七月的开始,发生了两件大事,谭珍买好房了,在大学城附近,精装修,包袱一背直接入住。谭珍给迟灵瞳发了图片,她房间布置得和从前家里的一模一样。就是她搁在柜上放零食的小收纳箱,花色都是相同的。迟灵瞳坐在电脑前,身子像黏在了椅上,许久都动弹不了。人生是曲折的,但是生活并没有那么悲惨。

甘露生了,迟铭之打电话来,声音疲惫不堪。先出来的是哥哥,叫迟灵杰,后出来的妹妹叫迟灵睫。交待完毕,迟铭之就可怜巴巴地问,瞳瞳,你是不是很恨爸爸,现在连电话都不打了。迟灵瞳叹气,不得不像个长者样的开导他,做人要向前看,别总生活在回忆里,重要的是过好现在的日子。迟铭之絮絮叨叨道,怎么可能好呢?迟灵瞳沉默。

又是一个艳阳天,下班时,太阳还神气活现地挂在天上,把海岸、树梢、楼顶抹上一层金黄。受海风的影响,黄昏的温度稍微有些回凉。

迟灵瞳舒服地深吸一口气,马路对面一棵雪松下停着辆黑色的奔驰,车窗里伸出一张俊伟的面容,对着她扬起嘴角。真是胆大包天,这男人竟敢到敌营探阵,欺泰华没人?迟灵瞳怒发冲冠地穿过马路,像个地下工作者要接头前,一边走一边还悄悄地看了看四周,没有人注意到她,她这才放心地加快脚步。“快开车。”不等裴迪声下来替她开车门,她主动钻进去就催促。

“干吗鬼鬼崇崇?”裴迪声失笑,还是发动了车。

“如果我们乐董也这样开着车,从你们恒宇里接走某一个员工,你会怎么想?”

“我的权力还没大到连员工下班后的自由交友都要束缚!”裴迪声耸耸肩。

“还是说你已经被我打动,准备向我方倾斜,于是你心虚了?”

“我是有叛徒的潜质,但是目前我还没叛变的必要。”

“我喜欢叛徒,真实,自我。”

迟灵瞳翻了翻眼睛,决定不迂回周转,直奔主题:“裴总,我真不是个什么大才,承蒙你这么赏识,除了一句谢谢,其他就无能为力。泰华和恒宇在青台现在是势均力敌,商场如战场,刀无眼,剑无情,我怕疼怕死。裴总你的涵养高,但别人不一定会这样。我不想把自己弄得很复杂,就简简单单地工作、生活,我认为我们好像不宜多见面。哦,那天,多谢裴总了。”

裴迪声转了下方向盘,车拐进一家名叫“杯海人生”的烧烤店。房子的墙壁做成岩石的样,整块的落地玻璃,可以看到夕阳下奔腾不息的大海。

“不管是做大项目还是小项目,只要胜,我都要胜得别人心服口服,私下从不做诡秘之事。下班后,我向来不谈工作上的事。但我认为我们是同行,一定有许多共同话题。今天,我是想找你帮点忙。别着急,不会涉及到泰华的任何利益。”他走向一张靠窗的桌,微笑地给她拉开椅子。“我给你打电话,你不是直接按掉,就是关机。我是无奈才到泰华门口捉人的。”

咦,说到最后倒是她的不是了。迟灵瞳打开餐巾,扭头看外面的风景。

裴迪声笑了笑,倒了杯柠檬茶递给她:“想吃点什么?”

“只要不是海鲜、羊肉牛肉和动物内脏,其他的我不挑食。”

“你还真是不挑食。”裴迪声对着菜单,摇了摇头,“要不,我们换个地方?”

“不,我懒得动。”

裴迪声无奈,点了五花肉和烤玉米,还有各式蔬菜,再加一大盘素馅水饺。“小姑娘家太瘦,以后不好嫁人的。”裴迪文一本正经地说。

迟灵瞳腹诽:她胖和瘦,与他有半毛钱关系?嫁不嫁得出去,他操哪门子心?“你认为我需要考虑这问题吗?”小下巴一扬,自恋泛滥。

裴迪声中肯地道:“如果你一直像刺猬,确实需要考虑考虑。”

迟灵瞳脸立即就黑了:“告诉你,我有男朋友的。”不过,是曾经有过。

“那祝他好运。”

迟灵瞳眼里开始冒火了:“你这话什么意思?”

“字面上的意思。哦,我们菜过来了。”他让开身,服务小姐点上烤炉。

迟灵瞳气鼓鼓地嘟着嘴,横眉冷目。

“你这样子让我想起一个人。”裴迪声眼中不由自主溢出一丝宠溺和温柔。

迟灵瞳绷着的脸突然撑不住了,眼一斜:“不要老土地说,我像你的初恋情人?”

哪知道他还真点了下头:“她比你要漂亮太多,人不像,不过,这表情有点像。”

“裴…迪…声…”士可杀,不可辱,她没办法再“礼貌”,杀气腾腾地挤出三个字。

“我不是个虚伪的人,实话实说。”他无辜地摊开双手。

“好,好,那你给我描述下她到底怎么个漂亮程度?”她可不是个轻易认输的人,真的被开罪了。

“你先说说你的男朋友有多不怕刺?”

“无可奉告。”

“那我也不浪费时间了,我们谈正事吧!”他给迟灵瞳夹了一大块烤得滋滋冒油的五花肉。“北京郊区准备兴建一个影视基地,建筑物多是唐宋和明清时期的风格,还有少数民族风格的。恒宇想拿下这个项目。我在国外主修的是西方建筑,对中国风的建筑风格不太熟悉。恒宇里有几个设计师懂,但不算精。那天在车上,我看你在看《中国民居》,你在这方面一定有所研究!我想图纸出来时,你可否帮着修改修改?”

“还说不谈工作,这是什么?”她找到了话柄,紧抓不放。

“这只是朋友间的闲聊呀!”

“我怎么不知道我们是朋友?”

他只笑不答。

“乐董若知道我帮你们设计图纸,虽说项目不在青台,但她心里一定不会舒服的。”她停了下,正色说。

“如果恒宇放弃听海阁的项目,你愿不愿意帮助我呢?”

迟灵瞳心漏跳了一拍。

“要考虑多长时间?”裴迪声开车送她回公寓,下车时,又问。

“看心情,两天或三天。”她头也不回。

又是一团漆黑,颜小尉不知去哪里疯了,她闭上眼摸到开门。灯亮时,手机响了。

“灵瞳你好,我是希宇。”

她倏地捂住嘴巴,真是说曹操,曹操到!

不是所有的初恋,都美好得像童话一样。迟灵瞳握着手机,细数了下,好像和希宇有七年没见了。

高中毕业分手时,两人面对面发誓老死不相往来,井水不犯河水。都是要强的人,七年,真的守过来了,但是记忆还在那里,没有多一层,没有少一寸。

两人是高一开始同班的。希宇长相中上,但成绩好得令人发指,甚至比个别老师都懂得多。化学老师见他就躲,不管多难的分子式,他是抬手就解。他整天在校园中高昂着头,骄傲得让人想扁他。许多看不惯他的同学巴望着能出现一个武艺高强的侠女,把他给收拾了,一雪前耻。

迟灵瞳是一侠女,在希宇之前,是全校无敌的。可是女儿家一大,心思多了,学习变成了次要的事。

那时候的迟灵瞳,短发长度刚过下巴,尾端带有弧度不一的自然微卷,额发后隐约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睫毛浓密的大眼睛里是一对如乌墨的瞳孔。身高抽长,小胸部开始发育,像核桃一样羞涩坚硬,已隐约有些曲线。谭珍给她买了短的吊带,她第一次穿的时候,被孔雀一眼就看出来了。

“你看,我也有穿。”孔雀冲她挤挤眼。

她注意到孔雀校服领口边露出两根挂脖装饰吊带,淡粉色水玉小圆点一直延伸到颈后,在末端系成蝴蝶结。

她哪见过这样的内衣,心里面羡慕得不得了。孔雀看出她的心思,神秘地趴在她耳边说:“放学后带你去买。”

孔雀对滨江城里的每一个有特色的少女饰品店、服饰店都了如指掌。迟灵瞳跟在孔雀后面,发现长大后的世界原来是这般的五彩缤纷。

她乐此不疲地流连在这些地方,成绩直线下坠。迟铭之被班主任喊到学校时,不敢置信地看着成绩一直遥遥领先的女儿突然落到了中游。谭珍知道这个年纪不能强拗。两人找迟灵瞳好好地谈了谈,说只要成绩上去,其他事可以一概放宽。

迟灵瞳也乖,下一次年级测试,一跃到了第二名,但与希宇还有点距离。迟灵瞳胸无大志,心里面只想着玩,没心思为这几分伤筋伤骨。她一坐上第二把交椅,就不动弹了。

嘴损的同学嘲讽希宇,拼了命也就比迟灵瞳多个几分,人家还女生呢,有什么好拽的?希宇表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可在意了。可是他再怎么努力,迟灵瞳就像是块乌云,与他如影随形。自然就恨上了。

高三那年,班上突然刮起一股恋爱风。大有世界末日之前,狂欢一把的趋势。晚自习一下,校园里就双双对对。孔雀同时和三个男生拍拖着,约会回来,就把细细末末说给迟灵瞳听。

迟灵瞳像个军师,为她评点着各男生的长短,可是自己始终置身事外。

希宇眼高于天,看不上班上的庸脂俗粉。最后,班上就剩他和迟灵瞳。有同学猜测,说他俩在恋爱,不过是在地下。这话起了个头,迅即成了风,连老师都有耳闻。两人可都是重点培养对象,关键时刻,千万不能走岔了。老师旁敲侧击地找两人谈过话。

两人再次见面就有些难堪了,眼神躲躲闪闪,迅速擦肩而过。越这样,别人越觉得他们遮遮掩掩。

希宇开始关注迟灵瞳,关注一多,心就活了。他觉得迟灵瞳做他的女友,也不算辱没了他。“要不,我们顺应民意,自我牺牲一次?”他捕到一个机会,把迟灵瞳堵在空荡荡的教室里。

迟灵瞳大大的眼睛眨巴几下:“行。”

就这样,两人像包办婚姻一样,在巨大的舆论压力下牵手相恋了。虽然被逼无奈,但恋爱的喜悦还是小鹿撞怀的。才子佳人一起后,不一定就幸福美满;强强联合,不代表就所向无敌。两个人实在不是一路上的人。迟灵瞳随性、散漫,而希宇很傲骄,很张扬,很自恋。

刚牵过小手后的一个周末,学生会办了个跳蚤市场,迟灵瞳贡献出一堆旅游纪念品,正和同学说笑着。希宇和几个男生过来,有个男生看到一只白色海螺很漂亮,信手拿了过来,问多少钱?迟灵瞳还没出声,希宇嬉笑着搭上她的肩,发话道:“这是我女朋友的,哥们喜欢什么尽管拿,不要钱。”

迟灵瞳何时被这样粗鲁对待过,一张粉脸都要燃起来了,差点和希宇拼命。希宇也气得不轻,我都在大庭广众下给你名分,你不识抬举。足足有一月,两人都视对方为空气。

后来还是和好了,但希宇对迟灵瞳管得更严。他似乎铸了个模,硬生生地把迟灵瞳往里嵌。特别是交朋友,他最看不得迟灵瞳和孔雀黏在一块,他觉得孔雀像只花蝴蝶,会把迟灵瞳带坏。他不知迟灵瞳是把孔雀当作生活导师的,她又不是追偶像,形象、人品什么的她不关心,孔雀为她打开了一扇五颜六色的门,可以教会她书本上学不到的东西。为了孔雀,两人又吵了。

这些都是埋的暗线,最后促成分手的明线是迟灵瞳不愿和希宇去北京读书,她死活不说原因,不去就是不去,凛然得像个烈士。希宇警告她像他这样优秀专一的男人,不是常常可以遇到。迟灵瞳嘴硬,反驳道:“我不稀罕!”

“那好,我们分手,永不再见!”希宇的语气骄横倨傲。

迟灵瞳一直记得希宇那天离开的背影,笔直,紧绷。从此山高水长,两人假期虽在同一城市却再没碰过面。同学聚会,她来他就不来,他来她就不来。

她有次碰到他妈妈,他妈妈让她去他家玩,说希宇接到北大通知时,不知怎么的,回家就放声大哭。也许,她是有一点喜欢他的,只是那一点还不足以许他天老地荒。

手机里的声音听着很陌生,浑厚低沉,和记忆里的相差甚远,迟灵瞳表示怀疑这人是假冒伪劣。“你哪来我手机号?”

“这有什么难,我和孔雀经常联系。”希宇有点伤心,“你不会到现在还在记恨我吧?”

果真是那只吃里扒外的鸟类。“怎么可能,这都多少年了,沧海都变桑田了。”

希宇长长地叹了口气:“我一直记得你那天的绝情。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你晕一切交通工具?

迟灵瞳干笑:“那又不是什么本事,没什么可显摆的。”

“嗯,我就随便说说。”

随便说说还做出这副情圣样,迟灵瞳翻了个白眼。“你现在哪?”

“青台呀,和我未婚妻一块来旅游。你什么时候有空,一起吃个饭?”

迟灵瞳哀悼,不知哪家闺女如此遇人不淑。“行,我请你们。”

“哪有让女人掏钱的道理,还是…”

狗改不了吃屎!迟灵瞳没好气地打断他:“我主请孔雀和她男友,你们只是沾光,不要太往心里去。”

“哦,孔雀也在青台?”

“后天的飞机。”

“灵瞳…”

“什么?”

希宇笑:“有时候,挺想你的。”

她诚挚地回道:“这真是让我不寒而栗。”

一大早,泰华的上空就乌云密布,设计部里安静得出奇,几个设计师对着电脑,均一脸凝重。

迟灵瞳放轻脚步走进来,询问地看向陈晨。陈晨小手招招,让她俯耳过来。“女王今天…”突然响起的电话声,让陈晨腾地从椅上跳了起来。

董事长秘书通知:乐静芬召见陈晨和迟灵瞳。迟灵瞳瞟了下,看到其他几个设计师暗暗吐了口气。她悄悄拿出小镜子,查看仪表有无不尽人意的地方。

乐静芬戴着个大大的墨镜坐在巨大的老板桌后,一开口,嗓音干哑,且鼻音很重。“宁阳市在海天酒店下午两点有个招商会,重头戏就是土地招商。你俩下午随副总一同过去,有什么建议,回来写个报告给我。” 她的眼睛像不舒适,抬手欲拿下眼镜,手刚碰到镜架,又飞快地缩了回来。

“乐董还有别的交待吗?”陈晨问。

乐静芬摆摆手:“没了!哦,小迟不要太张扬。你们出去吧!”

两人走出办公室,在门口对视一眼,默默地往回走。一下楼梯,陈晨侧过身:“灵瞳,你说乐董是不是被仇家毁容了,不敢见人?这种招商会,她向来是亲自出马的。”

“也许被传染上了什么眼疾!”迟灵瞳挤挤眼。

陈晨会意地闭上了嘴。公司生存法则,一定管好自己的嘴,防止隔墙有耳,不然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迟灵瞳在网上查看宁阳市区地图,看得有些入神,去吃午饭时,办公室内已走得空荡荡的。她也不着急,公司餐厅供应的午餐,早去晚去,都是一个味。她去洗手间洗手,出来时与一个匆匆疾行的人在门口撞了下。一抬头,发现是乐静芬,她把墨镜拿掉了,眼睛红肿,眼眶下方青紫一片。

迟灵瞳一愣,嘴张着都不知该怎么打招呼。

乐静芬也是相当窘然,支支吾吾地指了指天花板:“上面的…洗手间堵塞住了。”“哦,我通知后勤部去。”她木木地接话。乐静芬与她擦肩而过,她低头出去。

“小迟,不要乱说话。”乐静芬在后面喃喃低语。

“嗯!”迟灵瞳的声音很小,但足以让乐静芬听到了。

招商会,一般都是自助式的餐会,主办方向来宾发些宣传册,在四周摆了一圈图板,某个领导发表开幕致词,然后酒会就开始。在杯盏来往中,大家递上名片,自报家门,分别接触。

漂亮的男人,漂亮的女人,穿黑背心白衬衣的侍者,端着盘子,在人群中穿梭。淡黄色的香槟,明亮的小草莓、小樱桃,深棕色的巧克力点心,还有切成薄薄一片的三文鱼,被同样切得整整齐齐又硬又规矩的小圆面包托着。

这种场合,陈晨跟着设计部经理参加过几次,知道首先应该去找自己认识的人,然后请他们帮自己引荐。他很快就在簇簇人头中,看到了熟悉的面孔,从侍者盘中端过一杯香槟,露出自以为迷人而又得体的微笑,迎上前去。

迟灵瞳是第一次参加酒会,她没认识的人,看到副总和陈晨各自忙碌去了,她的视线就落在侍者盘中诱人的巧克力点心上。她很挑食,唯独对巧克力没有抵抗力。取了一块,嚼嚼有滋味,又要了一块。嘴巴鼓鼓的,不经意抬头,正对上裴迪声惊异的目光。她拼命地吞咽,差点呛住。还没完全吞下去,裴迪声已来到她面前,冲她示意地举起酒杯。

“你好,裴总。”她口齿不清地招呼,盯着侍者,看有没有谁盘中有饮料。

“来杯香槟?”裴迪声看她那样,直咧嘴。

“不,我喝这个好了。”她眉开眼笑,看到有一个端着橙汁的侍者,取过一杯,海饮了一口,终于把点心安全地咽回肚中了。

“我的建议你考虑没有?”裴迪声侧了侧身,让开一对并肩的男女。

迟灵瞳还没讲话,看到陈晨在裴迪声身后冲她挤了挤眼。“这位是?”陈晨礼貌地问。

“你好,我是恒宇的Frank。”裴迪声抢先伸出手。

“幸会,幸会。”陈晨握着他的手,激动不已,他一直视Frank 为设计界的男神。“我是泰华的陈晨,和灵瞳是同事。”坏丫头,有资源也不共享。

裴迪声点点头,彬彬有礼地道:“如果你不介意,我想和迟小姐单独待会。”

陈晨一怔,看看迟灵瞳:“当然!那一会见!”

迟灵瞳不言不笑,看着陈晨不甘不愿地转身,心里面有点烦裴迪声的无礼和傲慢。“为什么不坦白你的真实身份,这样会让这大厅更蓬荜生辉的。”

“Frank在这里,要比裴迪声更有意义。”裴迪声毫不谦虚。

“是不是裴迪声上前与别人套近乎,会掉价?”她不客气地问。

“那倒不是,而是恒宇的CEO在这,会听不到他想听的,看不到他想看的。迟小姐,我的建议你考虑得怎样了?”

“我的回答一个字:不。”

“理由?”

“我是泰华的员工,不是泰华的女儿,没必要为她作出这样的牺牲。”

裴迪声笑了:“你是不是不敢接影视城这个项目,怕设计不出像样的作品?”

迟灵瞳点头,不领情他的激将法:“确实,我能力有限。”

“你看,你看,刺又出来了吧!”裴迪声失笑摇头:“如果我刚才向你同事坦承我是裴迪声,我怕他会误会我在挖角。至于请他给我们一个空间,难道你想让他作为旁观者,站在一边听我们讲话?”

迟灵瞳脸一红,长长的睫毛垂下来,在白皙的脸颊上留下一道美丽的剪影。裴迪声看着,突然把视线挪开,心跳有点失常。“我在这里待的时间蛮长的,酒也喝了不少。我们找个地方喝咖啡去,我车里有影视城的图纸,想看看吗?”

迟灵瞳不太想,陈晨已经怀疑了,她再消失,没法交待。

“你同事正在和人聊天,此时不走,更待何时?”裴迪声把酒杯搁在桌上,率先向门外走去。

犹豫就一秒,下一秒,她已和裴迪声肩并肩走向电梯口。“海天酒店的咖啡厅不错,就在楼下,你先过去,我到停车场取图纸。” 裴迪声说道。迟灵瞳嗯了声,心跳很快,感觉这情景很刺激。

“小姐,几位?”飘荡着竖琴悦耳的旋律中,一位身穿英格兰裙子的店员走向迟灵瞳。

“两位!”迟灵瞳朝里看了下,泪奔,天网果真疏而不露,她撞见熟人了。乐静芬的老公车城与公司财务部的吴经理坐在角落中,头挨着头,聊得正欢。她下意识地掉头就走。

“怎么下来了?”裴迪声拿着笔记本从车里探出头,关上车门,一转身看到迟灵瞳站在停车场前东张西望,像只迷途的羔羊。他笑着抬手挥了挥。

迟灵瞳小跑着过来:“酒店人来人往的,不能静下心来谈事。我们换个地方吧!”

裴迪声把笔记本放进后座,打开副驾驶的门。“好啊!”

车开出海天酒店,沿着长满梧桐树的大道开了一会,停在街边一家小小的咖啡店前。招牌是沉沉的咖啡色,漂亮的花体字“café shop”,明净的落地窗和明黄色的大沙发,还没走进就有凉爽的气息扑面而来。扎着白底碎花围裙的店员微笑地拉开门,说了声“欢迎光临”。

店里客人不多,两人不约而同都看向了靠窗的座位。裴迪声把笔记本放在铺着粗布的蓝花桌面上。迟灵瞳点了一杯拿铁,裴迪声要了一杯碳烤咖啡。咖啡很快就上来,店员笑着说:“请慢用,可以续杯。”

裴迪声礼貌地道谢,打开电脑,迟灵瞳挪坐到他的沙发上。

“这是影视城的效果草图,有许多地方要大改。你先看看。”裴迪声找到文件夹,点开,屏幕转向迟灵瞳。

迟灵瞳一张张地翻看着,许久都没说话。这时候,她是少见的专注,俏脸严肃地板着。裴迪声端起咖啡,看一会屏幕,看一会她,嘴角不由自主地扬起,但随后他又忙收敛,觉得自己有些莫名其妙。

“裴总,古城区这一块,横店和无锡的影视城,你们可以借签下,我没什么意见。这少数民族区…你看,这块,傣族民居分为干栏式建筑、地面建筑、土掌房三种,并不是纯粹的竹楼。白族的住宅,有三房一照壁、一正两耳和四合五天井等形式,院落宽敞,多数人家设有花坛、种植山茶、石榴、桂花等花木,山墙上爱画些山水、花鸟、虫鱼图案,你这里都没有表现出来。”

迟灵瞳皱着眉,又往下看了几页,摇头:“安徽的三进院也不够形似,当年,徽商霸行天下时,家家爱在屋顶上建有照壁式的风水楼,把围墙顶做成城堞式,像一座座小城堡,在院子里很少栽木,他们的迷信观念认为树木会招致鬼怪,家宅不宁。呃,你干吗这样看着我?” 她抬起眼,对上裴迪声深邃如海的眸光,“我是不是太挑刺了,其实要求没这么高?”

裴迪声缓缓摇头:“你怎么懂得这么多?”

“好好学习,天天向上!书到用时方恨少,所以早做准备,笨鸟先飞呗!”

“你要是笨,世上哪有聪明人。”裴迪声脱口赞道。他知道她是设计行业的天才,但想不到她是如此努力。大陆大学建筑专业的课表里没有《中国民居》这门,她研究这般透,应是自学成才。

迟灵瞳一直认为这世上并没有真正的天才,就如同天上不会掉馅饼,只会掉雨点冰雹。也许你是有一点与众不同的天分,那就是一道彩虹,只能装饰天边,却无法灿烂整座天空。

“谢谢夸奖,但不视作酬劳。裴总,图纸太多,今天不可能看完,有些地方我还需要回去查资料。”她把自己的拿铁端起来,当开水般,海喝一口,看得裴迪声直蹙眉。“我把文档拷进盘里,你带回去慢慢看,我不着急。”

“不太方便,我的同居者也是泰华的,她从来不知道尊重别人的隐私一说。这样吧,以后我们有时间就约在这家咖啡店,一次看几张,行不行?”

“当然。”如果心是一亩田,裴迪声感觉到从天空中忽地落下了一粒种子,砸在他荒芜已久的心田,生了根,如果再来一阵风,种子即将发芽。

“但我有个条件。”迟灵瞳又严肃了。

裴迪声叠起双腿,掩饰住内心的焦躁与恐惧。

“听海阁的项目,规模很大,那是恒宇和泰华之间光明正大的竞争,我会做好我的本职工作,你要做什么,不要告诉我。公对公,私对私。如果我们见面,尽量保持隐秘,但不要谈起这个项目。影视基地的效果图修改,我会帮你做,你只要给我讲讲西方建筑各类风格以及代表作品,这个交换条件,公平吗?”

裴迪声静静地凝视她几秒,然后说:“如果我说公平,我怕日后别人评论起来,说我以大欺小。”

迟灵瞳翻了个白眼:“那你是不是要我白纸黑字写下来,证明你的无辜?”

“不必了。祝我们合作愉快!”他向她伸出手。

她接住,露出了今天第一个开心的笑容。

“明天我白天都会很忙,晚上我接你出来吃晚饭,然后再到这里。”似乎怕她变卦,他忙不迭订下下次见面的时间。

迟灵瞳回道:“明晚不行,我和别人有约了。”

“男朋友?”这脱口而出的话把裴迪声自己都惊住。他自小到大所受的教育,都让他不应该这么唐突。

幸好迟灵瞳不介意,她在沙发上换了个舒适的坐姿,看看外面天色已经黑了,店员在各张餐桌上点上了白色的烛台。“差不多吧。前男朋友和他的现任未婚妻。”

“你会这么大度?”

“我一向虚怀若谷,海纳百川。裴总呢,日理万机,恐怕都没时间陪你的太太吧,她会不会抱怨?”迟灵瞳可是个大八卦,她毫不客气地直言相问。

裴迪声很想去下洗手间,好好地看看自己,他看上去很像个已婚男?他几乎是赌气地反问道:“我说我还没有太太,也没有女友,你会不会失望?”

迟灵瞳实事求是地点点头:“有一点。你这样的人没有女友没有太太,有两种原因,一,是个工作狂,你把自己献给了事业;二,你目标定得太高,高处不胜寒,没人陪你受冻。不对呀,你上次还讲你有一个初恋的漂亮女友,后来呢,故事怎么发展的?难道你父母包办婚姻,你们被逼分开?或者你们谁移情别恋,第三者插足?”

裴迪声眸色一沉,一仰头,把咖啡喝尽,他向吧台后面的店员示意了下,店员给他续上咖啡。“后来她成了我的大嫂。”

迟灵瞳许久都没说话,眼瞪得大大的。

裴迪声幽深的眼底掠过一丝痛楚,苦笑道:“吓着你了?”

好半天,迟灵瞳悠悠地开了口,两眼星星闪烁:“你编故事的水平真是高,简直是神来之笔。人家都说,一个优秀的设计师是工程师与艺术家的结合,而你还是个作家,我对你的崇拜如江水滔滔。”

裴迪声扭头朝窗外看了看,接着,轻笑出声。他没有告诉她,其实他讲的是真的。“晚上想吃什么?”裴迪声摇摇头,提醒自己打起精神来,面前坐着的可是他千辛万苦请来的天才。

迟灵瞳苦着脸:“不要提吃了,我在酒会上吞了许多巧克力点心,现在肚子还是胀胀的。如果你方便,送我回公寓吧!”

裴迪声站起身,看看手表:“时间还早,我陪你散会步,消化消化?”

“外面有散步的路?”迟灵瞳可没兴趣在一团汽车尾气中看花赏柳。

“你呀,还在青台待了两年,都不及我对青台的熟悉。知道外面是什么路吗?桂林路!”裴迪声招手买单,一转头,迟灵瞳已跑向了门外。

青台在某个动乱时期,曾沦落成某几个国家的殖民地。在全中国大部分地区都处于水深火热之时,一批发战难财的外国人来到青台,大兴土木,歌舞升平,过着醉生梦死的日子。后来,中国解放,青台重新回到母亲的怀胞,那些外国人都回了国。他们在青台留下的唯一痕迹,就是一条风格迥异的西方建筑街,名唤桂林街。街两边是参天的梧桐树,路面是青色的方砖。夏天经过这里,通体清凉。这些空着的小楼,有一大部分政府给了对青台有杰出贡献的专家,有一部分做了会馆。现在一些有门路的商人托人租了做酒吧,生意非常好。

迟灵瞳曾嚷着让陈晨带她过来玩,陈晨说这里阴森森的,并没有传说中那么好。中国人的耻辱,有什么好看的?给陈晨这一打击,迟灵瞳后来忙忙碌碌,一直都没成行。

踩着湿润的青苔,披着轻柔的灯光,行走在西方风情的建筑之中,一时间,像是失落在异国的街头。四周笼罩着一片神秘的安宁,迟灵瞳音量都放得低低的,如同耳语,裴迪声不得不俯身紧挨着她。

“西方建筑多华丽、繁复、奢侈,但也很严谨、具体,有一种叫爱奥尼克的罗马柱,柱身要求凿出24条凹槽,少一条都不可;柱子上精雕着棕榈叶、莲花瓣、卵形花边或串珠饰。每一种涡饰若少一瓣叶子、少一颗珠饰看起来即味道不对。像国内常见的仿欧式楼盘中,那些雕塑、喷泉一眼望去就觉得山塞,其原因就是比例不准,数字不对。”

“是的,研究西方建筑,一定要去国外。找个时间,我们同行,来一次建筑之旅。”裴迪声自嘲地反省,她没有要求,他却已为她订下了一次次约定。他为自己开脱,天才需要特别对待。

只是,天才是那种掌握游戏规则的人,掌握规则却从不遵守规则。“同行就免了,你以后给我讲解时细致点就行。”

“如果是经济方面的缘故,我可以安排…”

“我讨厌坐飞机。”她俏皮地吐了吐舌,长发一甩,人跑向了前方。“这家没人哎!”那是一幢空关的庭园,迟灵瞳扶着院门,脚踮着朝里观看。浅淡的灯光勉强可以让人看到里面花木很是茂盛,石板铺成的小径像一串脚印在草木间延伸着。屋子仅两层,藤蔓与黑夜缠绕,像是传说中的古堡。

“可能是准备转手的庭园。”青台的地价虽比不上北上广,像这样带园子挨着大海又滨临市区的别墅,也是个天价,平常人不敢问津。

迟灵瞳幽幽地拉回视线:“如果有一天能建一幢房子,只让自己喜欢的人居住,该有多好!”

“你喜欢的人不多么,一幢就够了?”裴迪声似乎也来了兴致,陪她站在黑漆漆的院墙边,看着路灯的柔光散碎地落在她的肩头。

迟灵瞳跳起,从园中摘下一片树叶握在掌心里把玩。“那就建一个小区,永远不出售,像一些著名的会所,给值得尊重而又懂得生活意义的人租住。小区里有参天大树,有湖泊,有石径,房子不超过六层,没有电梯,必须拾级向上。集东方之神韵、西方之精华,我为她取名叫憩园,憩,身体的放松、心灵的归航。如何?”

“这个小区建在哪好呢?”裴迪声若有所思地抬起头,俊眸晶亮。

“当然是风景如画的滨江!那样,我就可以待在那儿,永远不要坐车离开了。”明明在说笑,迟灵瞳却忍不住生出几份憧憬。

裴迪声目不转睛地看着迟灵瞳,沉默了。

“嘿嘿,你在笑我做白日梦,别抿着,你可以尽情地大笑,我心脏承受能力强。”迟灵瞳把撕碎的树叶迎着风一吹,如落花般的,散在地上。“我不仅有这一个梦,我还有另一个梦。我初次参赛,是设计一套适合二人居住的经济适用房。总觉着那次发挥得不够尽兴,如果可以,我想连室内设计一起包揽。房子建好,拿到钥匙,打开门。身处空屋,我们并不孤独,因为我们决定在一起。两个人住,一切从家徒四壁开始。房子越空,设计越活。墙壁刷成白色,白看似简约,其实白就有五六十种,很是丰富,经得起岁月的考验…你在听吗?”

那阵风来了,来了,种子发了芽,突突然抽节,迎着风疯长。七月盛夏,裴迪声生生地出了一身的冷汗。“我…我有点走神,你刚才的样子让我想起一部电影,叫《诺丁山》,里面的男女主人公也曾走过一座空关的花园,在墙边久久站立。”

“我也看过。”迟灵瞳讲太多话,嘴唇有点干。“可是哪里有一点像呢,你没有格兰特帅,我的嘴也没罗伯茨的大。”

裴迪声笑得涩涩的。其实,他刚才是想起了里面的一首插曲《她》。

她,也许是一张我无法忘记的容颜

一缕我所为之叹息的惬意

也许是我的瑰宝或者必定的付出

她,也许是夏日的绵绵短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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