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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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安乐眨眨眼,突然起身,凑到韩烨面前,韩烨呼吸一滞。

她伸手在韩烨脸上和额头上摸了个遍,在韩烨不可置信的眼神下扒开他的衣袍,瞅了伤口一眼,点了点头,“看来命是保住了,死不了了。”

然后一把推开韩烨,就着空下的半张床,闭眼,沉沉睡去。

整个过程,韩烨连眼都来不及眨就已宣告结束,他垂眼一瞧,任安乐已经睡得昏天暗地,唇角一抿,笑了起来。

韩烨错过伤口,握住任安乐的手腕把她往里拉了拉,却在触到的瞬间陡然怔住,神情惊愕复杂至极。

脉搏虚弱散漫,平时浑厚的内劲全然不在,任安乐一身功力,竟快散了个干净!

他垂下眼,盯着浑然不知世事的女子,眸色渐浓,叹了口气。

旭阳升了又落,直到傍晚,任安乐才醒过来。恢复神智的一瞬间,她只觉得全身骨头跟散架了一般,有种重新活过来的舒畅感。

竹屋外有窸窸窣窣的声音,想起昏睡前的一幕,任安乐起身朝屋外走去。

屋外的空地上生着一堆火,韩烨靠在树下,手里拿着一只兔子在烤,精神头还好,只是面容仍然苍白羸弱,任安乐在心里舒了口气,想着她一身功力也没白费,欠的冤枉债倒是还的干净。

“皇家的命还真是金贵,你都把自己折腾成这模样了,阎王也没胆收。”任安乐冷着脸,双手抱胸靠在门前。

韩烨听见她不满的声音,抬眼望向她,笑了起来,颜如冠玉,“有你在这边拉着我,别说阎王,怕是佛祖都不敢收。”

任安乐破天荒的没有顶嘴,只是道:“吃了快点进去,我可不想再守几天。”

韩烨放下手中的兔子,突然开口,“安乐,过来。”

这一声唤得很是有些低沉余韵,任安乐一愣,回眼,撞进韩烨望过来的眼。

韩烨拍了拍一旁的草地,然后朝天上指了指,“过来,看星星。”

这种骗小姑娘的手段也敢使到她身上来,任安乐嘴一撇,心里这么想,却三两步走到韩烨身旁,没志气的一屁股坐下。

山谷因为四面环山,空幽而宁静,繁星闪烁,抬头望,天空格外纯粹安然。

“宫里从来没有这样的夜晚,也看不到这样的风景。”韩烨话中有些怅然。

“晋南的大山里也没有。”任安乐朝后仰,靠在了树上。

晚风骤起,韩烨的袖摆和她的裙角缠在一起。

两人面容平静,仿佛那场惊心动魄的生死之战已经遥远难忆。

她没有责问韩烨为什么要为她挡下一剑一掌,韩烨也不曾开口问她失了一身功力可会后悔、可是值得?

其实于他们而言,有很多事,早已不必开口。

两人半晌无言,任安乐阖眼,静静听着溪水潺流而过的声音,隐约会有几声鸟叫,枫叶落在拂过额角,轻柔而清香。

“安乐,活着真好。”韩烨的声音似远还近,落在她耳边。

任安乐唇角逸出一丝笑意,“是啊,活着真好。”

她知道韩烨没有说出口的话——能活着,和你在一起,真好。

我亦如此,韩烨。

第七十二章

安宁立在上书阁里,浑身冰凉,难以置信的望着嘉宁帝。

“父皇,你说皇兄和安乐掉下了化缘山的悬崖!”

嘉宁帝面容冷沉,点头,“郑卿密信里说你皇兄受了重伤…”

“那安乐呢?”安宁脱口而出,迎上嘉宁帝疑惑的眼神,她声音低了些许,“皇兄受了伤,如果安乐无事,应该会照应好皇兄。”

嘉宁帝神色稍霁,声音有些低冷,“青城老祖已经晋位宗师之列,他们和他交手,焉能讨得了好去。”

安宁有些疑惑,“父皇,青城老祖既然已是宗师,那他怎么会放过皇兄和化缘山上的人?”

嘉宁帝把案桌上的信朝安宁扔去,“自己去看,郑华说你皇兄以前行走江湖时救了一个剑客,那剑客途经化缘山,听说太子有难,便前来相救,如今那剑客和骁骑营的将士一起在化缘山内搜寻你皇兄。”

能将青城老祖逼退的人,至少也是个准宗师。

只是皇兄和安乐与宗师交手,又掉下布满瘴气的万丈悬崖,两人全身是伤,能活下来的希望微乎其微。

安宁神情黯然。若不是她一力主张将安乐远送化缘山,至少她不会和皇兄同时出事。

但就算再急,安宁也没失了理智,她朝御座上沉默的嘉宁帝望去,缓缓开口:“父皇,一个青城派还没胆子敢算计我大靖的太子,化缘山之事绝不简单。”

嘉宁帝微征,他召安宁入宫原本是想让她尽管赶赴化缘山寻找太子,他们兄妹俩自小感情深厚,安宁是最适合也是最稳妥的人选。

见嘉宁帝不语,安宁上前两步,话语中隐有愤怒,“父皇,皇兄一人之身干系整个东宫的安稳,朝中定有人与青城派勾结,否则青城老祖也不会折返京城…”

嘉宁帝猛地抬首,声音威严,“安宁,你怎么知道青城老祖来了京城?”

安宁微一沉默,回:“昨日我在府里感觉到有高手在城外交手,便出城探个究竟。那两人的气息太盛,我不敢靠近,只远远看了片刻,师傅曾说过青城老祖吴征一身火阳功独步天下,罕逢敌手,昨日使那至阳内劲的想必便是他,没想到他闭关数年已入宗师之列,只是…”她眼底露出一丝赞叹和惊骇,“吴征有如此功力,竟然不过片息就败在了另一人手中。想不到云夏之上除了师父,还有人也跨进了大宗师之境。”

一旁立着的赵福听着安宁的感慨,小心翼翼瞅了瞅嘉宁帝越来越沉的脸色,一副心有戚戚焉的模样,低下了头。

“够了,一介武人罢了,无需再提。”嘉宁帝拂袖,眉头皱起,“安宁,你速带御林军秘密赶赴化缘山,将你皇兄找回来。”

“父皇,我去之前,希望您能答应我一件事。”安乐昂首,静静开口。

“何事?”

“皇兄是大靖太子,有人胆敢加害于他,便是挑战我大靖国威和整个皇室,无论是谁,父皇都必须严惩不贷,若安宁带皇兄平安归来,请您给他一个交代。”

安宁掷地有声,定定望着嘉宁帝。皇兄和梓元生死未知,她实在咽不下这口气。

嘉宁帝眯起眼,不自觉摩挲手上的扳指,抬首朝案桌下昂首而立的长女望去。

感觉到书房内陡然沉下来的气氛,赵福耳朵竖起,愣是没抬眼。

安宁公主果真是个彪悍的主,能和青城老祖合起来算计太子的,不过就是为了那储君之位,朝中并后宫合起来数也只有那么几人够格,陛下到如今对太子失踪之事密而不发,便是为了不将此事扩大。

此事一旦大白于天下,太子一派的人自是要借机而起,定会横生波澜,若是往常,陛下或许不会姑息,可如今…偏生朝堂经不得一点风浪。

“安宁,不要胡闹,这件事朕自有分寸。”嘉宁帝淡淡道,挥手让她出去。

“父皇。”安宁没有动,突然开口,声音微有自嘲,“皇兄的命在你眼里,难道还比不上朝堂一时的动荡?”

“安宁!”嘉宁帝顿时脸色铁青。

安宁兀的抬头,在嘉宁帝的威压下毫不退让,“朝中能做到者寥寥无几,他们要皇兄的命,为的就是东宫太子之位,如今父皇成年之子只有五皇兄和九弟,五皇兄醉心佛法,从不介入朝堂,父皇,这件事是谁做下的,您当真不知?”

此话落地,赵福倒吸一口凉气,心底竖起大拇指,终于抬起了眼。

骨肉相残,皇位相争本就是天家见不得光的隐秘,帝王之术旨在制衡,如今朝堂左右相分庭抗礼才能皇权稳固,降罪左相,让东宫势大,无异于动摇帝位。

陛下即位十六年来,敢如此质问于他的,尚还只有面前这个恐怕活得有些腻歪了的安宁公主一人,而已。

嘉宁帝猛地起身,手边的杯盏被他猛地拂到地上,怒道:“好、好,你拜了净玄为师,在西北领个几年军就无法无天了,混账东西,给朕跪下。”

安宁神情不变,硬生生跪在碎片上,膝上不一会染出斑斑血迹来。

安宁不同于一般的皇家公主,她生性傲气狂放,这么一跪,就带了几分沙场喋血的悍气来。

她抬头,看着怒气满溢的嘉宁帝,突然开口,“父皇,皇兄他太难了,您别再为难他了。”

“他难什么!”嘉宁帝向来宠爱安宁,今日被他气上头,口不择言:“朕用尽心力培养他,兢兢业业保住江山,还不是为了他,你还要朕如何?他一个大靖太子,连这点苦难都受不得,日后如何执掌天下!”

“父皇,皇后娘娘过世的时候,皇兄他只有七岁。”

安宁一句话,嘉宁帝神情猛地一僵。

“在帝北城亲口颁下赐帝家满门死罪的圣旨时,皇兄十二岁。”

赵福这次干脆连呼吸都给停了片刻,不可思议的望着安宁。

“入西北戍守边疆那年,皇兄十五岁。”

安宁缓缓起身,膝上的鲜血滴落在地,溅出触目惊心的纹理。

“父皇,您有没有想过,皇兄今年只有二十二岁,他甚至没有为自己活过哪怕一天。如果这次他回不来了,还要这把椅子来干什么?儿臣会领兵去化缘山,但不能领君命保证一定能带回活着的皇兄。”

安宁说完,转身出了上书房。

直到安宁的脚步声完全消失,赵福始终没有听到嘉宁帝的呵斥,上书房内一片安静,安静得有些诡异。

他小心的抬了抬头,朝御座上望去,兀的一怔。

嘉宁帝脸上仍是平常的威严凌厉,只是整个人却仿佛瞬间老了数岁。

半晌,他听到御座上苍老的声音,极轻极淡。

“他生来便是皇家嫡子,这是他的命。”

这日下午,城门边,安宁轻兵简从出城时,看见了候她已久的洛铭西。

“把他们带回来。”

洛铭西靠在马车里,伸出半个头,轻飘飘吩咐了这么一句。他自是瞧见了安宁膝上的伤口,神情顿了顿,但最终没有说旁的话。

以他的眼线,早就知道了安宁和嘉宁帝在上书房惊天动地的争吵,虽是因为韩烨重伤不知生死的原因,可是洛铭西知道,安宁想严惩左相,也是为了帝梓元。

“恩,他们两个福大命大,会活着回来的。”话虽这么说,爽朗的笑容也压不住安宁眼底的担心和自责,“你不和我一起去?”

“我在京城里等着会更好。”

洛铭西留下这么一句,缩回了马车里,朝他摆摆手。

见马车走远,安宁叹了一声,挥鞭出了皇城。

不管京城里如何惊涛骇浪,化缘山下的谷内仍是一片平和,或者说…过于平和了。

韩烨似是要把这二十几年的悠闲日子都补回来一般,每日以有伤在身的借口光明正大的犯懒,除了吃,就是靠在树下晒太阳,不过几日就养得富态圆润起来,一点不像落难逃生的倒霉蛋,反倒像个十足的纨绔公子。

直到任安乐实在看不过眼把他拧着在谷内拖着走了一圈后,他才苦着脸每日陪着她走上半个时辰。

有一次两人进行每晚例行活动——看星星的时候,任安乐皱着眉问他,“怎么一到这么个鬼都见不着的地方,你就成这样了?温润刚直呢?睿智威严呢?”

他懒洋洋靠在树上,是这么回的,“平日里你见着的太子,现在凑合着过的是韩烨。”

韩烨说这句话的时候眼睛特别亮,里面还蕴着温煦的笑意。

任安乐一时晃神,差点来了一句,我也差不多,平日里和你君君臣臣忒礼貌的是任安乐,现在恨不得揍你两拳的是帝梓元。

只是到最后关头,她给硬生生憋了回去。

她知道,有些话,一旦开了口,便如覆水之舟,再也难回了。

第十日,韩烨的伤口终于拆了布,能入水了,任安乐忍够了他一身臭气,哼着小调把他领到谷后一处荫蔽的水源旁,神气的指了指:“本当家的今晚把这泉眼赏赐给你了,好好洗白了再回来。”

说着转身就走,猛不丁被一双手拉住。

任安乐回头,挑眉看向韩烨。

韩烨放开她的挽袖,立在小溪旁,朝水里指了指,突然开口:“你先洗个脸吧,要不等我洗了水就脏了,这里是活泉,明日你洗的时候水就干净了。”

任安乐怔住,没动。

韩烨笑得温润而善良,“安乐,我又不是要扒了你的衣服,你这么看着我做什么?”

第七十三章

声音落耳,任安乐眨了眨眼,差点笑出来。她在强盗窝里长大,成日里混在身边的都是满嘴跑溜的野蛮汉子,什么混话没听过,倒是韩烨也能说这种话,让她颇为意外。任安乐想着,朝身旁一人高的石头上一靠,声音懒洋洋,对着泉水指了指,模样说不出的轻挑。

“殿下,臣不嫌弃你,臣就在这看着您浴洗,等您洗得白白净净了,臣便用这水来洗脸。殿下是君,能有此殊荣,是臣的福分。”

这句话积客套感恩于一身,说得冠冕堂皇,韩烨被埋汰得连渣子都不剩,他朝任安乐看了一眼,“任卿,果真?”

任安乐老神在在点头,韩烨挑了挑眉,开始解腰间锦带。

韩烨的动作‘慢条斯理’四字足以阐述,他的手修长光洁,骨节分明,这么一动,便带了几分天潢贵胄的优雅出来。

任安乐恍若毫不在意,笑吟吟的看着他。

安静的山洞里,于是便出现了一副美男子对泉解衣,英气豪迈的女子虎视眈眈的诡异画面。黄昏渐至,温泉的热气升腾在洞中,平白染了晕红暧昧的气息,一时间静默得吓人。

锦带落在地上,韩烨去除上衣,刚露出□的后背,“哟呵”一声清亮的口哨吹来,顿时气氛全无,韩烨手里提着衣袍,转身,和任安乐亮晶晶的眼对视半晌,终于认了输,“卿…退下吧。”

韩烨光着上半身,努力摆出威仪的姿态,任安乐弯了弯眼,叹笑:“殿下装着三千佳人的东宫,看来还真是个摆设。”说完拍拍手转身出了山洞,留下脸色僵硬的韩烨孤零零立在泉眼旁。

待出了山洞,任安乐轻快的步伐缓了下来,她松开袖中微微握紧的手,舒了口气,无意识摸了摸藏在头发里的耳朵,一触,发觉烫的厉害,眼底露出几分诧异,摇头晃脑好一会,待回过神,匆匆去了竹屋外的溪水旁。

谷里静悄悄的,任安乐揭下面具,露出有些苍白的脸庞,用水擦净,看着手中的面具,眉皱了起来。这面具是用药草制成,瞒不了几日,若苑书还找不到这个山谷,怕是真面目就藏不住了。

任安乐是个乐天知命的人,想了片刻见寻不到方法,重新带起面具晃回了竹屋,她有些疲乏,望了窗外沉下的天色一眼,被子一卷开始睡觉。

待韩烨通体舒畅的洗浴完,湿着头发回竹屋时,便瞧见了她呼呼大睡的模样。

按理说任安乐在土匪窝长大,又是执掌三军的统帅,睡觉时应该是警醒的,可这数日在山谷里,韩烨见得最多的,便是她这幅忒坦荡放松的睡姿。

或许是因为功力散尽才会这样,他心里有些发堵,放轻手脚走到竹床边,半蹲下来。

任安乐的眼睛狭长,韩烨想起她平日在京城作威作福的德性,有些乐,杵着下巴瞅着看,看久了总觉得有些不对经,对着这张脸发了半天愣,总算回过了味,这幅容貌,配上任安乐嚣张到凌厉的眼,有些普通了。

那日在化缘山寺外,连那些混迹江湖大半辈子的掌门都没瞧出鲁文浩脸上的面具,面前这人却不费吹灰给看了出来,如若不是一早知情,便只有一种可能——她必定深谙易容之术。

他从见任安乐第一面起心底隐约的别扭之意终于得到了解释。

韩烨手指头不自觉动了动,有些苦恼,挣扎半天,朝四周望了望,觉得这地儿人鸟绝迹,实在是干偷偷摸摸之事的好时机,他努力保持着淡定的神情,几根手指挪着朝任安乐的脸触过去。

一寸一寸,呼吸不自觉屏住,心跳得比临阵对敌时还要厉害,只要动作再快点,他就可以看见心心念念了十来年的人到底长成什么模样了。

但…手却在落到任安乐脸颊的瞬间猛地停住,韩烨蹙起好看的眉。

如果真的揭下来,任安乐便再也不存在,这世上,只会有一个帝梓元。

十年前帝家宗祠前幼小的女童冰冷的眼突然浮现在眼前,和任安乐爽朗温暖的眉眼缓缓重合,韩烨以一种近乎残忍的意志生生收回了手,盯着熟睡的人半晌,不轻不重叹了口气,起身走了出去。

片刻后,竹床上熟睡的人睁开眼,动了动有些僵硬的手脚,抬头望向窗外静立的身影,眼底不见情绪,复又合住。

谷内安静祥和,化缘山底大营内的气氛却异常沉重,距离太子失踪落下悬崖已有二十几日,嘉宁帝颁下圣旨言太子微服巡游的日期也渐到,一群人愁眉苦脸,整日里满山寻人,大眼瞪小眼,长吁短叹。

这丢在崖底生死不明的可是大靖储君,若真寻不回来,恐怕满营将士都得受个株连之罪。

安宁寻了一夜,拖着疲惫的身体回营,正好遇见搜另一座山头的苑书和归西,抬手打了个招呼,两方人马顾自无言入了大帐。

“归西,你把当日的情景再说一遍。”安宁皱着眉,坐在中位上,神色虽疲惫冷凝,却别有一番英武大气。

归西和苑书坐在下首,他朝苑书看了一眼,缓缓将韩烨和任安乐坠崖之时的情景复述了一遍。当然,不该说的,他一个字都没多言。

安宁听完,叹了口气,“皇兄虽然受了一掌一剑,安乐却没有受重伤,她怎么还没回来?”

不管韩烨是生是死,任安乐也早该平安回来了。恐怕在场所有人心底都是这么个想法,只是没人敢在安宁面前提出来,如今连她都如此说,怕是真的对太子不抱希望了。想想也是,受了这么重的伤,崖底又没有大夫,如何还能活?将近一月过去,连对任安乐抱有信心的诸人也沮丧起来。毕竟崖底凶险万分,瘴气密布,出了什么意外也有可能

“公主,明日你休息,我和归西再找找,或许会有消息。”苑书心里也不好受,见安宁日夜不休的寻人,建议道。

“不用了,我和你们一起。”安宁揉着眉,朝苑书和归西摆手,“你们也劳累了,先回帐休息吧。”

待两人起身走到大帐口,安宁淡淡的声音传来,“若是三日后再寻不到,我会禀告父皇,为皇兄和安乐…送丧报入京。”

两人脚步一顿,没有反对,只是低着头走了出去。

大帐里没了声息,安宁也卸下刚强的面容,颓然朝木椅上一靠,捂住了有些涩然的眼。

安宁曾经以为她十年前在慈安宫佛堂度过的那一晚便是这一生最难熬的时候,却不想刚才说完那句话时更加难以自持。

如果帝梓元就这样悄无声息的因为她死在这里,那她的罪,还能找谁去恕?

如果皇兄至死都不知道任安乐就是帝梓元,那他这一生,也太冤枉了。

安宁从未如此时一般真切的感受到,背负帝家冤屈长大的,从来不止她一个。悬崖下生死未知的皇兄和任安乐,是这世间最有资格活下去的人。

帐外,苑书垂着头,神情很是沮丧。归西跟在她身后,小心瞅了她几眼,轻咳一声,见她转头,才道:“你别急,你家小姐吉人自有天相,一定不会出事。”

“太子殿下呢?”

归西回得极顺口,“殿下也是吉人自有天相,会活着的。”

苑书没好气翻了个白眼,抬手挥开他,“去去,这么一句话,我都听了一个月了,你就不能说点新鲜的!”

苑书说着气冲冲进了营帐,归西罕见的有些无措,他摸了摸剑,转身朝山顶而去。

算了,还是继续找吧,这大营里一个两个都是爆竹做的女人,如果那两人真回不来了,恐怕这两丫头说不准哪天就给燃了,殃及一山池鱼。

韩烨和任安乐又在谷里疲懒了两日,任安乐实在浑身都不得劲,便拖着韩烨去例行散布。如今韩烨的身体好了,他们散布的旅程便扩散到整个谷,慢慢走也能打发大半个时辰。

一路走来,芳草萋萋,枫叶正红,夜晚至,意境不错。

见任安乐脚步有些散漫,韩烨道:“回去后我送些人参和灵芝去你府上,好好吃。”

任安乐懒洋洋点头,摆手,“知道了,你每日都要说上几遍。”她说着打了个哈欠,随意道:“咱们被困在这一个月,也不知道外头是啥模样了?”

“天下太平。”韩烨神色不急不缓,“父皇把我们遇险的消息瞒一个月也不是难事。至于青城派…若是青城老祖不在人世了,青城派不足为患。”

任安乐抬抬眉,“哦?”这还是他们入谷以来头一次说起外面的事。

“归西失踪半年,怕是造化不浅。”韩烨突然来了一句,却没有接着说下去。

任安乐也恰到好处的避过这个话题,打趣道:“你这么一副病怏怏的模样回去,也不怕京城里的新嫁娘担心。”

韩烨笑笑,声音有些远,“回去后就成婚了,先不让她瞧见了便是。”

这句话一出,陡然沉默下来,两人间气氛有些尴尬,半晌才听到任安乐的笑声,“也是,回去了便是婚礼,殿下可要…”

话音还未落,只听得一声突兀的‘哎呀’,便没了下半句。韩烨急急回头,看见任安乐半蹲在地上,脸扭成了一团,忙回转身问:“怎么了?”

任安乐抬眼,干巴巴回:“没事,你先走,这儿风景不错,我先回味回味再跟上。”

“你刚才想说什么?”韩烨未理她,沉默的站着,问。

“我说新嫁娘是个大美人,殿下婚期在即,可要积蓄精力,龙精虎猛才成。”任安乐没心没肺开口,眼里明晃晃的,像是半点也没把韩烨放在心里。

只是任安乐不知道,她眼底有丝雾气,看上去竟罕见的有些可怜的意味。

韩烨想,没了内劲,脚踝‘咔嚓’扭到的声音并不小,想必是疼到心里头去了。

韩烨看她半晌,终是叹了口气,半跪下来,拂开她的手,握住她的脚踝运气揉捏,整个过程一气呵成。没了武功的任安乐成了只没牙的老虎,硬是没阻止成。

脚踝上的力度不轻不重,正好,温热的内劲顺着肌肤渗入,暖洋洋的感觉。

青年低着头,任安乐安静的打量他的眉眼,没有出声。

唇有些薄,估计是个无情的,剑眉斜飞,皮相倒还英挺,前两日看过上身,身材也是罕见的好…任安乐神游天外,突然发现自己着实想得有些逾越了,尴尬的咳嗽了一声。

韩烨也收了手,问她:“可好些了?”

任安乐动了动脚踝,舒服了不少,见伤势未愈的韩烨额间沁出薄薄的冷汗,有些心虚,忙点头,“好了好了。”她叹了口气,“看来今日是逛不了谷了,真可惜。”

这时,韩烨背过身,半蹲在她面前,“安乐,上来。”

任安乐神情错愕,一时倒真的手脚无措了,还来不及摆手,韩烨已经从前面伸出一只手,准确的抓住她的手腕,轻轻往上一提,任安乐便落在了他背上。

世界有瞬间的安静,任安乐的手正好搭在韩烨胸前,她触到隐约的心跳,不急不缓,很是安然。

两人都没有说话,韩烨背着她沿着小溪慢慢走。

半晌后,韩烨低低的声音传来。

“安乐,你的内力要养多久?”

“半年吧,我护了一点元力在体内,不至于散功,回京后休养半年估计可以恢复一半。”

“只有一半?”

“恩。”

“回去后别告诉别人你没了武功,谁都别说。”

“恩,知道,你已经说过很多次了。”懒洋洋的声音不耐烦的响起。

韩烨听见,轻笑,终于开口。

“安乐,我们再住几日吧。”

任安乐抬了抬搁在韩烨肩上的下巴,挑着眼朝青年的侧脸望了望,眼底有着自己都未察觉的柔软。

“好。”回答得迟,却不含糊。

韩烨的表情突然有了神采,面上是满满的喜悦。任安乐正好看见,心底竟微微有些酸楚,她打了个哈欠,把头重重朝他肩上一倒。

“困了?”

“恩。”含糊的声音传来。

“那就睡吧,等到家了我再叫你。”

身后没了声息,韩烨却觉得背着的人整个都压了下来,想必已是熟睡状态。他勾了勾嘴角,一步步走着。

安宁、苑书和归西一身泥污的从洞口跃下,沿着小溪走了半晌、寻到山谷里时,正好瞧见了这么一副光景。

三人停的突兀而骤然,所有的担忧愤慨惊喜在这一瞬间,都被生生的吞回了肚子里。

月色下,太子唇角带笑,神情宠溺的背着身上的女子,一步一步走在小溪旁。他眼底有着从未见过平和安然,满足恬淡,生生隔出了两个世界。

很多年以后,归西都记得这个夜晚。

他曾经效忠了七年的太子,威严冷漠的大靖储君。

在一个没有人知道的地方,背着他心爱的女子,走了整整一晚。

晨曦微明的那一瞬,韩烨立在溪边,偏过头,背上的人睡得安详而惬意,他抬眼朝破晓前最后的夜空看去。

其实世界是黑暗的也没什么不好,至少白天不会来临。

他嘴唇动了动,声音极轻极缓。

“梓元,时候到了,我们该回去了。”

第七十四章

车轱辘转着的声音嘈杂落耳,不时有欢欣喜悦的请安声此起彼伏,远不是这大半个月来她习惯了的安静祥和,任安乐眼闭着,被扰了好眠,忍无可忍胡乱摸了个东西扔出窗外。

“韩烨,给本将军安静点儿,走远点拾柴火!”

这一声霸气十足,正常行走的队伍陡然停滞下来,护卫着太子御撵的禁卫军目瞪口呆的望着地面上摔得清脆响、打着旋的御供景窑红瓷盏,一时无措。

就算里面躺着的那个是上将军,这话怕也太过惊世骇俗了!

半晌,御撵车架上露出个脑袋,正是禁卫军副统领张云,他朝四周的将士看了一眼,轻轻咳嗽一声,“殿下有旨,众人噤声,慢行上路。”说完脑袋便缩了回去,安心做他的马夫。

众将面面相觑,对视一眼后收紧嘴,提马前行,连呼吸声也给缓了下来。

不少将士虽肃穆端严,却总忍不住朝马车里投上几眼,心底偶尔感慨一句。

做上将军能做到这般地步,任安乐还真是开了云夏君臣之别的先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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