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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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着帝盛天坦然正直的目光,任安乐嘴角动了动,眼眨了半晌,突然通透起来。那些野史里关于帝盛天肆意狷狂的传言到底是如何来的。

哎,古人诚不欺我也!

只是,区区评价,实在是太给帝家面子了。

第八十四章

涪陵山坐落于京师西北,山下是皇家围场,山上有一清幽小寺,半山腰竹林似海,顶峰梅花殷红一片,难得的好山好景好寺。 .]平日里文人骚、达官贵族、贵家小姐多喜来此祈福求愿,陶冶陶冶情操。

任安乐统共来过两回,一次是入京之初,在围场上一箭三雕技惊四座,十年后和韩烨的再次相逢;一次是现在,她徒步前来,取下配饰,换上最简单的麻布衣袍,外面裹了件大裘,如当年她一身无垢被带入九华深山时般,来见帝盛天。

帝盛天这个名讳太过遥远,云夏之上多野史传记,有尊其为帝家主,有骇其为修罗,但她更愿意称她一声‘老师’,虽然她从来没有如此唤过。

其实任安乐八岁之前,对这个名震天下的姑祖母并无过多印象,太祖驾崩时,她才两岁,之后帝盛天隐迹天下,甚少现于人前。六年光景后帝家倾颓,她被洛家护下,洛铭西悄悄送她去永宁寺求医,帝盛天一直都未出现,直到两年后…

帝家族人的祭奠之日,秋风凛冽,枯树遍山,她一个人抱着冥钱香烛花了两个时辰爬上九华山的帝家先辈坟冢,见到了那个坟冢尽头跪着的素白人影。

素白衣衫,素白布靴;

苍白面容,如雪长发。

笔直的跪在漫山遍野的坟冢前,虽一人单薄之躯,却凛冽沉重如泰山,整座顶峰似乎都被那一袭素白身影的苍凉染尽,那是她从未见过的哀默悲戚。

唯一个背影,她便能认定,那人是帝盛天,除了她,世上不会再有其他人,如此跪在帝家先祖的坟冢前。

任安乐无法形容当时的震撼,或许她这一世都不能忘记那一瞬的情感。

就像苍凉天地间,陡然知道世上不再只她孤单一人背着满门血债和八万英灵的冤屈,懵懵懂懂沉重绝望的走过一世。

看到帝盛天的那一刻,在帝家被灭族的七百多日后,她心底的滚烫和希冀头一次一点点涌了出来。

任安乐从始至终都没有问帝盛天为何会消迹在云夏之上数年,也没有问她是否猜到韩家有一日会背信弃义灭尽天良,甚至没有问她怎么能在帝家满门被诛、帝家军含冤惨死的时候消失无踪。

从前她想过无数次质问的场面和说辞,却在那一日突然止了所有言语。

帝盛天是人,不是神。

她无法责问她唯一的亲人,若时间能轮回倒转,这世上有一人愿牺牲所有挽回当年之事,除了她帝梓元,必只有帝盛天。

入冬之后,连降大雪,涪陵山的石阶上虽有沙弥清扫,还是留下了薄薄的软雪,踩在上面,沙沙作响。

任安乐紧了紧大裘,伸出手哈了口气,一步一步朝山顶走。 .]

年纪大了,经历的事儿多了,总是喜欢悲伤春秋。

那时候,九华山的帝家坟冢前,帝盛天看见她时又是何般光景呢?

她不是菩萨,着实猜不出来。但…却永远记得帝盛天眼底转瞬即逝的惊喜珍惜。

哪怕此后朝夕相处的三年,她再未见过帝盛天一个笑容,可任安乐知道,帝盛天待她,一如对待当年唯一的子侄——她爹帝永宁般用尽心血。

任安乐如今就是一副花架子,拿剑吓人或是对付些宵小还成,遇到高手一准露底,她爬了足足大半个时辰,才望见山巅小寺的一角,眼睛一亮,一气呵成小跑了半柱香到了山顶。

许是这几日大雪,涪陵山清冷异常,她步履未停,走进梅花林,远远望见林中空地石桌旁端坐的人影。

那人手执棋子,凝神观局,一身墨黑长袍,衬得一头白发格外显眼。

哦,任安乐突然想了起来,洛家大叔说过,姑祖母这一头白发不是在太祖去世时染白的,而是很多年后她出现在九华山,对着帝家坟冢,跪着半月未动,朝夜轮回间,自此,发白如雪。

洛大叔说,这是姑祖母对自己的惩罚。这世上已无人能谴责帝盛天,唯有她自己。

任安乐原本亦步亦趋行上前,临到头了嘴一咧,嘿嘿傻笑几声,跑了几步一屁股坐在那人对面,露出一口白牙。

“哟,姑祖母!今儿个真巧,您也来这赏雪看梅呢!”

如果这片桃林里有第三人在场,同时还知道这二人身份的话,恐怕一口气提不上来,就给不明不白的往生了。

但好在这地儿除了她们,没有旁人。

帝盛天眼皮子都未抬,只定定看着石桌上棋局,握棋的手凝在半空。

任安乐自感被冷落,撇了撇嘴,朝棋盘边上指了指,“咯,下这,下这,以己为饵,诱剿敌军…”她来了兴致,连连督导,“再下那,咱们来个空城计,整死那些贼嘎子!”

她这个姑祖母被世人传得跟神人一般,武功谋略,医术兵法皆冠绝于世,可唯独下得一手臭棋,且喜欢关在家里一个人磨练,这些年头,硬是没有半点长进。

哎,这个世界果然是公平的啊,哪里有那么十全十美的人,不过是吹出来的罢了。任安乐越想越沾沾自喜,瞬时,棋盘上只瞧得见任安乐指点江山、挥斥方遒的两只爪子。

帝盛天被挤兑得不剩半点城池后,总算抬了眼,望着整个人快趴上石桌的任安乐,挥了挥手,呵斥,“观棋不语真君子。”

“这叫啥对弈啊,不就是您一个人闲得无聊找点乐子,我来指点指点,也好让您破了这局。姑祖母您说,是不是?”任安乐笑嘻嘻抬头。

猛不丁撞见帝盛天眯起的眼,她心底一怵,暗道不好。

果然,清冷的声音在梅林里突兀响起。

“帝家祖训第一百零三条。”

任安乐倏地立起,声音朗朗:“不得忤逆长辈之言。”

“老规矩。”帝盛天懒洋洋瞥了她一眼。任安乐脱下大裘,只着一身单薄布衣,绕着石桌在梅林空地上开始跑圈。

帝盛天得了清净,握着棋子左右手你来我往,很是满足。

一炷香过去,两柱香过去,细细的喘息从一旁传来,但脚步声却未停,直到跑完了五十圈,任安乐才顶着满头汗苦哈哈的走过来。

“姑祖母…”任安乐拖长腔调,一腔委屈还没开始倾诉,就被帝盛天一句话堵在了嗓子里。

“气息浮弱,内力散尽,非半年之功不得小成,你在九华山上苦练数年,一朝毁于一旦。韩烨值得如此?”

任安乐面上的嬉闹之色散去,她敛了眉眼,行到石桌旁,坐下。

“有所为有所不为,欠了就要还,还好如今欠的我尚能还。”

帝盛天顿首,抬眼,“能还就好,韩烨…这些年,怕是难为他了。”

任安乐极少看到帝盛天情绪有波动,却没想她提及韩烨时竟会有些许不忍,这实在是个稀罕事儿。

“半年前在苍山下,是您救了归西?”想起那个至今赖在任府的吃货,任安乐问。

帝盛天点头,“途径苍山,顺手救了,他天赋不错,你如今散了功力,留着他正好可以用上一二。”

任安乐琢磨着她这位姑祖母真乃神人也,归西这个护卫来得如春日细雨,那叫一个准确及时。琐事问完,她开始请罪了。

“姑祖母,我为阻韩烨的婚事,让钟海提早将青南山的事揭出来了。”

帝盛天眼底云淡风轻,仍一个人兴致勃勃下着棋,只是问:“你拦住他的赐婚,可有理由?”

任安乐顿了顿,杵着下巴,有气无力的打量着棋盘上两军对垒的战况,“那帝承恩一开始入泰山原本是给皇家备着拖延时间的,哪知那个二愣子一心把她娶进门,我看他这一路披荆斩棘的挺不容易,就仗义了一回;再者我这回走了眼,没看出这姑娘实心里其实是个黑的…实在不敢推去祸害那愣子,免得日后心里有愧,睡觉不安生。”任安乐双手合十,“阿弥陀佛,如此也算救人半生喜乐,善哉善哉。”

帝盛天由她打诨,“阻了就阻了吧,青南山帝家军的事,你待如何?”

得,重点来了。任安乐坐直了身子,微一沉吟,道:“只差寻到青南城的老将了,若那些老将还有人活着,此事十拿九稳。”

帝盛天听到这话,方才正色朝她看去,“知道当年诬陷帝家的人是谁了?”

任安乐颔首,神情肃然,“太后。当年送到爹手上的信是太后仿嘉宁帝笔迹而写。前几日钟景揭出此事后,忠义侯被秘密带到了慈安殿。这些年,忠义侯府权势滔天,也是太后一力提携。姜瑜当年从府里搜出了私通信笺,要不就是他参与了此事,要不就是太后提前将信笺放在帝家,栽赃陷害。”

任安乐说完,帝盛天半晌无声。

她看了帝盛天一眼,瞥见她眼眸深处不知名的清冷,轻轻叹了口气。

一阵风起,梅花吹落,帝盛天从袖中掏出一方墨盒,放在棋盘上。

“我撬开了净玄老儿闭关的山洞,让他炼了几颗药丹,一月一粒,三月内内力可恢复一些,你如今散了个干净,也只能恢复一半了。”

任安乐心想爬了半个时辰山路,总算捞了点本回来,默默为那个每次闭关都被拖出来福泽众生的老头子默哀几句,一把抓起盒子放进了袖里。

“你既然查了这些出来,想如何做就如何做,若想见我,来这山顶小寺便是。”

任安乐朝四野看了看,好奇问:“姑祖母,那主持若是将您在此处的消息说了出去…”

帝盛天轻飘飘摆手,“他不敢,这座寺是帝家名下的,他如若是说了,我明儿就拆了这座庙,建个青楼。”

任安乐神情僵住,朝这座得尽京师达官贵人香火钱的庙眼巴巴瞅了半晌,“这是咱家的?”

这回轮到帝盛天惊讶了,她抬头,转着手里的棋子,挑了挑眉:“你不知道?下面那座城池…”她朝帝都指了指,“当年我早了韩子安半日进城,皇城以东所有地契房契被我搜刮了干净,我是个实诚人,给他们韩家留了一小半。如今那些房契…还在京城帝家老宅的厨房里垫桌角,你若是看中了哪家的宅子,直接拿着房契上门赶人就行了。”

她顿了顿,摸了摸下巴,“若是谁不想挪窝,你遣人送个信来,我修封信,上门去讨还。”

看着帝盛天坦然正直的目光,任安乐嘴角动了动,眼眨了半晌,突然通透起来。那些野史里关于帝盛天肆意狷狂的传言到底是如何来的。

哎,古人诚不欺我也!

只是,区区评价,实在是太给帝家面子了。

第八十五章

任安乐从涪陵山回来,临近宅子,看到任府门口停着的禁宫车马,眉挑了挑。她从马上跃下,抱着一捧红梅入了府。

大堂内,赵福笑得和和气气,正和苑琴拉家常,显是惊讶于苑琴的知达理,他嘴边的笑容渐深,眼底亦有不知名的深意。

听见堂外利落的脚步声,赵福转头,瞅见抱着红梅走进的任安乐,忙起身见礼:“听苑琴姑娘说将军去了涪陵山赏梅,我还以为是在诓我这个老头子呢!”

“入京久了,怎么着也得学点风骨充充门面,我可不想老被那几位老大臣躲着走。”

任安乐如今领着一品上将的官衔,许内阁议事,只是时常一口土匪腔调,让几位注重礼仪的老大臣躲之不及。但也奇怪,虽无甚私交,几位老大人倒是对任安乐满口赞誉,言其不善汲营,坦荡无垢。

自任安乐入内阁后,沉闷古板的议事处通透开明了不少,于朝有益。陛下对内阁如今的现状很满意,连带着对这位搅乱死水的上将军更是看重。

若非如此,也不会在这多事之秋仍单独召她入宫了。

“哪里,将军赤子之心,在朝中那是独一份儿,咱家很是喜欢呢。”

“公公谬言,哎,不知道公公今日过府,若不然定等了公公一道去涪陵山。山上景色着实不错,我这个粗人也喜欢得紧,得空了问问陛下,多少银钱能把那山上的景给买下来,我想着把咱这个将军府搬到山上去,每日里看着,也沾些仙气。”

任安乐刚知道半座京城的地皮儿都是她家的,现在豪气得紧,活像个乡村暴发户。一旁角落里立着的苑眼一瞪,忙不迭把自己腰上的库房钥匙藏到了怀里,警惕的盯着自家牛气哄哄的小姐。

赵福先是被任安乐的土匪话逗得发笑,接着一愣,神情颇为感慨,这都多少年没听过这话了。

当年的帝家主也是个霸道张狂的主,不喜欢在京城里的帝家府邸住着。一日百官宴上,太祖知其看上了涪陵山的梅林,大笔一挥,涪陵山方圆十里都划给了那位做休憩之处。

哎,如今一晃,都二十年了。

苑琴抿紧了唇忍笑,上前接过任安乐手里的红梅。任安乐见赵福神游天外,咳嗽一声:“公公此时上门,可是陛下有吩咐?”

赵福这才想起竟忘了正事,忙行了个礼,道:“陛下召将军入上房,还请将军随我一同回宫。”

这话一出,苑琴和苑同是一怔,嘉宁帝召见,下一道旨意足矣,怎会让赵福这个大总管亲自来任府走一趟?

任安乐眼底一闪,挥手道:“公公稍等,我去换套衣袍,随公公入宫。”

赵福笑吟吟点头,看着任安乐朝内堂而去。

不一会,任安乐换了身墨绿晋士古袍出来,那叫一个风流大气。赵福心底赞叹,难怪太子硬将这么个土匪姑娘放在了心上,这般穿上将袍是将军,着上晋衣是古士,倒也稀罕。

“将军,走吧。”赵福上前,和任安乐一道出了任府朝皇宫而去。

嘉宁帝从林昭仪的汝阳殿出来,享受了半日温香软玉,有了精神去打理正事。想着赵福去任府也有一个时辰了,哼了声,这个任安乐,他都派了内廷大总管去接,也不赶紧着入宫觐见。

殿外的小太监见嘉宁帝面色和善,忙上前回禀道:“陛下,安宁公主在殿外候着,求见陛下。”

嘉宁帝一愣,随即黑了脸。被女儿堵在妃子殿外,可不是件甚有脸面的事,自从化缘山太子遇刺两人在上房大吵后,安宁还是头一次入宫求见,他舍不得撵走,摆手:“让公主去御花园里等着。”

端了端步子,嘉宁帝顶着轻快的步伐去了御花园,见到了这个一向很宝贝的女儿,刚坐上石椅,在听到安宁的请求时沉下了眼。

“父皇,儿臣想回西北为青南城守将,望父皇恩准。”

安宁比数月前刚回京时沉稳内敛了不少,却没了当初一往无前的锐气。嘉宁帝看着变化明显的长女,淡淡道:“朕不准。”

安宁皱眉,据理力争,“父皇,青南城与北秦比邻,向来是北秦觊觎之处,如今失了统帅…”

“西北的将军只有你一个不成?朕已下旨让李福年暂代钟海之职。”

李福年是施老将军座下第一大将,嘉宁帝如此安排倒也郑重,安宁如今一心想着回西北,头一抬就要反驳,“父皇,李将军要帮着守隆裕关…”

“安宁!”嘉宁帝面色不悦,“不过是说了你几句,怎么,你如今也要学着那些纨绔子弟离家出走不成,朕这个当老子的,还留不住你了!”

“父皇,儿臣是大靖的公主。”

这句话对嘉宁帝来说那就是跟刺儿,前些时候才听韩烨那臭小子在上房嚎过,他瞅着自家闺女,怒从心中来,“你是大靖的公主,还是朕的长女。父母在,不远游,宫里的师傅没教过你!等召了驸马,朕才懒得管你是不是留在京城。”

嘉宁帝顾自起身,拍拍衣袖把安宁晾在御花园,朝上房而去。

安宁立在凉亭里,神情复杂,半晌无语。

赵福领着任安乐到了上房,才知道嘉宁帝被安宁公主绊在了御花园,遂让任安乐在上房里坐着,他退下去准备茶点。

上房内只剩任安乐一人,她眼睛四处晃,目光凝在了御桌上置放的那把剑上。

通体碧绿,墨泽深沉。如果她猜得不错,这应该是他们帝家传世的碧玺剑。

自从数日前嘉宁帝一掌劈了碧玺剑的老窝后,就把它给挪到御桌上来了。其实赵福也不是很理解嘉宁帝成日把这把属于帝盛天的剑搁在眼皮子底下膈应自己的想法。

任安乐猛地立起,不由自主朝那把剑走去,停在御桌前。她甚至没有注意到她离御座只剩半米之远,早已超了一个臣子该有的位置。

取下墨石架上的碧玺剑,任安乐脸色沉下,眼缓缓眯起,握着剑身的手甚至微微颤抖。

灭了她帝家满门,怎么还敢把帝家的传世信物如此堂而皇之的摆在天子御桌上!

任安乐倏地抽出碧玺剑,剑光掠过浮影,森冷的杀气顿时在上房内弥漫。

几乎是同时,上房的门被推开,嘉宁帝一脚踏进,看着房内的场景,神情顿住,眼底露出不可思议的神色。

逆光下,着碧绿晋袍的女子手握碧玺剑立在御桌前,凌厉的背影,一身气势,竟恍若十六年前那个消失于世间的人。

韩烨一身布衣,一个侍卫都未带,悄悄入了城外近郊一间寒碜简朴的茶馆。茶馆的掌柜见着他,乐呵呵的打了个招呼,“哟,叶家小哥,今日又来喝茶啦!”

韩烨点头,面上露出些许憨笑,“我那老师来了?”

“哎呀,老先生早就来了,凉茶都灌了两壶啦,你快进去吧。”掌柜一个劲的把韩烨朝里面轰,想必是把他当成了上京求学的学子,只是不凑巧找了一个寒碜的老师。

角落的隔间内,右相穿着麻衣草鞋,腰上挎着个小酒壶,抱着凉茶正小口咪着。右相魏谏是当世大儒,一言一行都是天下儒生的典范,若是京师内稍有权势的人在此,见着了这般模样的魏谏,保准会骇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

韩烨想必是早就看惯了,进来后行了半礼,坐到竹椅上,“老师送信到东宫,可是西北的事有了结果?”

右相放下凉茶,点头,“臣派去的探子在西北边陲于宁城寻到了忠义侯当年的副将刘勇,如今他们正在回京的路上。”

韩烨听完,神色既像松了口气,又像更加沉重,只回:“辛苦老师了。”

“殿下,西北的人不止带回了刘勇的消息…”右相顿了顿,“老臣还探知当年参与青南山一役的其余老将这些日子都相继过世…”

叶韩朝右相望去,见他犹带深意的点头,眉眼沉了下来。

能做此事的,唯有宫中的人,只是不知是父皇,还是祖母。

韩烨得了消息,朝右相拱了拱手,“老师再坐片刻,孤先回东宫了。”

右相却唤住韩烨,稍一迟疑,道:“殿下,若此次帝家冤屈大白于天下,殿下可是要告知温朔…他的身世?”

见右相提及温朔,韩烨沉吟片刻,问:“老师认为不妥?”

当年便是右相帮助韩烨救了温朔,否则凭他当时的力量,肯本不足以瞒住嘉宁帝和遍布京城的密探。

这些年右相尽尽心教导温朔,把他当成了入室子弟来教,没有右相,就没有如今的温朔,更没有帝家还存活于世的帝烬言。

右相颔首,“就算陛下到时被朝臣和天下百姓逼得不得不还帝家一个公道,也不会容忍帝家还有继承人存在。殿下,只要天下之主的位置还是陛下的,温朔的身份就不能公开。”

见韩烨沉默不语,右相劝了一句,“殿下,世事不能尽善尽美,殿下这些年做的…若是靖安侯还在,定会瞑目了。”

韩烨沉默良久,摇摇头,出了茶馆。

茶馆内重新恢复安静,右相独自悲伤春秋了一会儿,丢了几个铜板在竹桌上,朝外间走去。

“掌柜的,今日下山得急,出门忘带了银子,这个扳指换几杯清酒,可好?”

稍带冷氲的声音在冷清的茶馆内突然响起,右相掀开竹帘的手一顿,不可思议的朝大堂中看去。

那里,身着墨黑长袍的女子只现了个侧脸,手中把玩着一只血玉扳指。

“好类,我给您上酒,您想喝几杯都成。”许是看出了那血玉扳指的不凡,洗净了手,掌柜小心翼翼走过来,接过了那女子手中的扳指。

右相认得那只扳指,二十年前大靖建朝之初,有一人在东北大败东骞,东骞国君求和,送上了万金难求的血玉扳指。

那人,是帝盛天。

右相眼眶微涩,几乎不能相信那个懒懒坐在小茶馆里黑发尽染的女子就是当年倾尽天下的帝家家主。

可那气势,那模样,却分明就是她。

“掌柜的,多上几壶好酒,今日我遇上了故人,有恩情要谢。”帝盛天转头,朝右相看来,眸色清冷,却有淡淡的笑意。

“一别十六载,先生可还愿与我把酒言欢?”

韩烨重新换了身衣袍,骑马回东宫,刚入宫门,便看见东宫总管侯在走廊后,一见他便小跑过来。

“殿下,宫里传来消息,陛下把任将军召进上了。”殿下吩咐他注意任将军的动向,任何风吹草动都要回禀。

“父皇要见臣子,无甚奇怪。”

“是内宫大总管亲自到将军府请的。”

韩烨脚步顿住,拧眉,倏然转身,跃上还未被侍卫牵走的马,挥鞭朝皇宫而去。

86第八十六章

第八十六章

房门陡然被推开的声音犹若打破了尘封的静谧,嘉宁帝一步一步朝里走,眉头紧皱,神色沉下,赵福静悄悄跟在他身后,大气都不敢喘。

这个姑奶奶,怎么跑到御座前,还把碧玺剑拿在手里把玩,嫌命长了不成!

在嘉宁帝迈过房正中间的时候,御桌前立着的女子突然动了动。他眯起眼,看着那人骤然转过身,一副稀罕的咋呼模样。

“陛下,这把剑真是上品,看看,这锻造,这触感,简直是夺天之造化。不知陛下是从何处寻得,能不能赐给微臣?”

嘉宁帝顿在原地,盯着任安乐晶亮亮的眼,敛了眼底的异色,摸着胡子笑了笑:“怎么,任卿是嫌朕赐到将军府的赏赐少了?”

“哟,任将军,您怎么到御桌那去了,还不赶紧着下来。”赵福连走两步,忙对任安乐招手。

任安乐朝自己站的地方瞅了瞅,骇得一跳,忙不迭从台阶上跳下来,落在嘉宁帝面前,就要叩拜,“臣见了好剑,一时迷了心窍,冒犯了圣威,请陛下责罚…”

嘉宁帝抬手,正好虚抬了她一下,“任卿真性情,朕岂会怪罪,只是这剑乃一故人相赠,朕不便相送,赵福,给朕从珍宝阁里挑两把剑送到将军府去。”

赵福响亮的应了声是,唯恐任安乐没听见。

“陛下厚待臣了,安乐愧不敢当。”任安乐顺势起身,摸了又摸手中的碧玺剑,还挽了个华丽的剑花将剑入鞘,才念念不舍不甘不愿的将剑递到赵福手中,“哎,真是把好剑啊!”

赵福嘴角抽动,瞥见嘉宁帝古怪的脸色,忙不迭将剑拿去偏殿收好。这剑在上房摆了十六年,若真被任安乐拐跑了,陛下生吃了他的心都有。

“卿坐吧。”见任安乐眼巴巴的望着赵福跑走的方向,嘉宁帝顺了口气,朝一旁指了指,然后抬步朝御座而去,还没等他坐下,任安乐已经麻利的安坐在木椅上。嘉宁帝眉头微皱,这般大咧咧又毫无尊卑的脾性,他这个决定真的没有做错?

“任卿,朕今日召你入宫,乃有一事相商。”

这话说得有意思了,向来天子的决定臣子都只有受着的份,今日不仅让赵福亲自请她入宫,还这么一番姿态,定不是好事。

任安乐心里算着小九九,脸上倒是一片惶恐惊讶,“不管殿下有何旨意,臣都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无甚大事,只是此事干系卿日后一生际遇,朕特意邀卿入宫,问问卿的意思。”

一生际遇?任安乐扬了扬眉,“请陛下明言。”

“朕想为卿做个媒…”嘉宁帝瞧着任安乐的脸色,慢腾腾道:“卿看太子如何?”

正从偏堂回来的赵福被这话惊得不浅。

此话一出,任安乐脸上的神情凝住,她郑重朝嘉宁帝看去,“陛下,听闻再过几日的太后寿宴上,帝小姐会为太后祝寿,祈我大靖繁荣延绵,有此儿媳,陛下定当欣慰,帝小姐太子妃之位稳如泰山。至于臣…当初便说过,臣不会为东宫侧妃,恳请陛□谅。”

帝承恩在太后寿宴上拜寿已经不是什么秘闻,想必是嘉宁帝将消息传了出去。数日前这则消息传出后,让朝堂上为帝家军请愿的文武百官尴尬不已。帝家唯一的孤女哭着喊着要叩谢皇室之恩,倒衬得他们的行为有些不知所谓。是以这几日朝堂清净了不少,连带着百姓对朝廷的口诛笔伐也不再理直气壮。

任安乐这番话说得不卑不亢,嘉宁帝颇有些意外,抿了一口茶:“人生之路漫漫,一日长短争来无趣,卿是个聪明人…应能明白朕话里的意思。”

任安乐目光微凝,嘉宁帝此意再明白不过。侧妃能争过太子妃,不过子嗣一途,看来皇家从来没想过让帝承恩孕育皇子,诞下皇室血脉,不过是把她当成收揽民心的工具。

尽管她不是帝承恩,任安乐心底也不是很舒服,眼底的冷意更甚。

韩烨对帝家的重视天下皆知,让她嫁入东宫,便是为了消弱帝家对韩烨的影响,看来嘉宁帝对这桩亲事势在必得,今日召她入宫不过就是告知一声。只是…若嘉宁帝知道,他一力促成的侧妃人选才是真正的帝梓元,不知会是何般心境?

“陛下打算何时颁旨?”任安乐也不啰嗦,径直问。

嘉宁帝见任安乐不再反对,满意颔首,“朕打算在太后寿宴后为太子纳妃,正妃为帝承恩,卿为侧妃,也好让我皇室双喜临门。”

嘉宁帝话音刚落,上房外小太监的声音隐隐传进。

“陛下,太子殿下求见。”

嘉宁帝望了一眼任安乐,露出个意味深长的笑容,“看来卿无需忧心,太子必是可以托付之人。好了,你回府吧,把太子也弄走,让朕清净些,反正他也不是来看我这个老父的。”

任安乐神态倒是坦荡,起身行了个礼,退了出去,见到门口神情微焦的韩烨,什么都没说,就把他给拖走了。

上房内,赵福闻得上首半晌无言,抬头朝嘉宁帝看去,微微一怔。

嘉宁帝神情莫测,目光悠长。

“赵福,你说…任安乐这性子是不是和她有些相似?”

何止是性子相似,刚才若不是任安乐转过了脸,陛下怕是真以为帝家主打破誓言,重回皇城了!

“但愿只是朕的错觉。”御座上浅浅的低吟声消散在上房。

御花园内,韩烨和任安乐沉默的朝宫外走,一路的宫娥心领神会,齐皆绕着走,一路行来,偌大的皇宫,安静得诡异。

“怎么,你急急忙忙赶来,是怕我一个想不开,砍了当今圣上。”

“你如今内劲尽散,不是父皇的对手。”

“那你是怕我被你父皇发现,英雄救美来了?”任安乐懒洋洋道。

韩烨神色微僵,没有回答。

“放心吧,你父皇只是为你说了一门亲事。”任安乐停在花圃旁,摘了一朵盛开的牡丹,拿在手里把玩。

见韩烨面色诧异,她指了指自己,“你父皇说会在太后寿宴后为你迎娶正妃和侧妃,在下不才,恬侧妃之位。”

回廊后,帝承恩出来散步,正好听见了这句话。她神情愕然,盯着不远处立着的任安乐和韩烨,露出难以置信的神色,陛下然要封任安乐为东宫侧妃!

她神情一变就要冲出去,却被身后的心雨拉住,“小姐,太子殿下也在。”

帝承恩攥紧指尖,退后两步。

韩烨瞥见任安乐说这话时眼底的嘲讽,顾自沉默。

“其中深意,殿下想必猜出来了,陛下真是一位好父皇。”

不远处的窸窸窣窣之声瞒不了二人,韩烨朝回廊后看了一眼,拉着任安乐朝御花园外走去。

待二人走远,帝承恩才从廊后走出,一脸阴沉。

出了宫门,韩烨径直将任安乐拉上马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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