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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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知道帝承恩在,才会在御花园内说出父皇赐婚之事。”他立侧妃,虽不是什么需要隐藏的秘密,可是在太后寿宴前说出亦多有不妥。

“何止是我知道,恐怕现在陛下也知道帝承恩在御花园偷听了我们说话,那姑娘心肠不太好,日后难保不会为了些拈酸吃醋的小事中伤于我,我自然要先想个法子自保。”任安乐挥了挥手,看着坦诚,眼底却有一抹深意。

嘉宁帝可以利用帝承恩堵住百官和万民之言,她又为何不能利用帝承恩的嫉妒之心在宫里掀出点波浪来。

不需要帝承恩做太多,只是暂时转移一下宫里的目光就好。

“安乐,青南城昨晚已经传回消息,他们掘开了青南山,证实帝家军确有半数尸骨上插着大靖的箭矢。黄浦连夜审了忠义侯,忠义侯承认他当年收到消息,以为北秦铁骑要越过青南山攻城,才会领军拦阻。事后他派人收尸才知道自己误杀了帝家军,未免此事为天下人所知,他让人将尸骨掩埋,并将原来守城的将士秘密调往各边塞城池。”韩烨顿了顿,“安乐,忠义侯已经认罪,担起了所有罪责,太后寿宴后,此事就会落定,不会再有任何人提起。”

任安乐听完,只是挑了挑眼,“挺好的,干净利落,皇家半分也没有卷在里面,你也认为当年的真相就是如此?”

韩烨沉默不语,任安乐笑了笑,打了个哈欠,在马车内敲了敲,“停车。”

马车停下,任安乐连一眼都懒得看韩烨,掀开布帘,径直跳了下去。

车外是熙熙攘攘的百姓,韩烨看着那袭身影缓缓消失在人群中,再也难寻。

五日之后,就是太后之宴,到时帝家十年的冤屈便成定局,再难翻案。

这一日晚,左相收到了一封来自宫里的密信,上面只有一句话。

烦请左相彻查任安乐。

“老爷,今日听宫里传出消息,陛下有意让任安乐入东宫为侧妃,难怪帝小姐会如临大敌,让老爷去查任小姐的秘事。”

“任安乐的身世天下皆知,有什么好查的。”左相近日正为帝家之事头疼,懒得理会帝承恩这些个胡搅蛮缠的无理要求,抬手就将密信在烛火上烧了。

一旁的管家连连点头,“老爷说的是,老奴只是感慨,任安乐这么一个土匪头子,如今都能入东宫为侧妃了,不知让京里多少大家小姐心生羡慕。”

听到管家之言,左相眉一皱,心底一根弦像是豁然被拨动。

任安乐一年前还只是安乐寨的女匪首,短短时日,不仅官拜一品,还让嘉宁帝另眼相看,钦点其为东宫侧妃。这些事,放在任何人身上,非数年之功不得成,她偏偏只耗一年时间,就爬到了大靖朝堂的顶端,一个边疆之地出来的乡野丫头,怎么会有这么大的能耐?

“姜东,去查查任安乐,一定有什么东西是老夫忽视了。”左相摆手,沉声吩咐。

管家愣了愣,领命退了出去。

第八十七章

帝家军的事未尘埃落定前,朝堂上实在谈不上喜乐平和。 忌惮着嘉宁帝的心情,近日金銮殿上和平得出奇,左右两相不斗了,文武派系也不扯着嗓子嚎个你长我短了。只是,最近精神头过于旺盛的右相还是让百官惊奇了一把。

谁都知道,右相这些年性子温温吞吞,有政事纷争的时候,总是头一个出来糅合,朝里大臣遇上啥事了也总爱寻他去圣上面前求情。但近半月来,右相的行事作风简直就像是回到了二十年前一般雷厉风行,严正公明。内阁之事更是极力推行上行下效,一扫朝廷上下数年来的浊气。

右相一身铮铮风骨,兼又为两朝元老、太子太傅,他在朝中的声望即使是左相也难以企及,这般折腾下来,硬是没有一个人敢言他半句不是。

只是奇怪…这些年看着像随时都能进棺材的老丞相,怎么突然就这么龙精虎猛,倍儿精神了?

韩烨也觉得奇怪,遂有一日拦右相于重阳门前,小声提了一下自己的疑惑。

右相抓着胡子,笑得忒爽利。他回:前些时日遇了老友,那老友约着一年赏一次红梅,但埋汰他身躯朽矣,怕不能赴约。遂他每日为自己寻些事,让自己活得长久弥坚一些。

这话传到满朝文武耳里时,让人哭笑不得,古往今来,像这样无心的一句埋汰话便改变了朝堂风气的人物,着实有些稀罕!

“小姐,后日就是太后寿宴了,咱们什么时候把寿礼送进宫?”

按规矩,太后、天子大寿的礼物提早就得入宫封库,当然品阶较高的朝廷命妇有资格将礼物送到慈安殿给太后过目,若得了太后青睐,那自然对阖府有益。

内室里,任安乐换了一身墨绿百褶裙,将头发高高束起,闻言道:“今日太后在慈安殿接见命妇?”

苑琴点头。

“把东西带上,我们进宫。”

苑取了大裘披在任安乐身上,“小姐,也带上我呗。”

“你的性子入宫不妥,留在府里看家。”说完,任安乐大踏两步出了内室,苑琴知道苑入宫那纯粹是看好戏,安慰的看了苑两眼,嘴角一抿跟着任安乐跑了出去。

苑孤零零被扔在角落里,满脸沮丧。窗户被推开,归西倒挂着出现在房外。

“哟,被丢下了?别愁,我陪你玩。”

苑抬头,神情冷冷静静的,随手从荷包里抓了一把瓜仁朝窗外地上扔去,“去,自己玩,别来招我。 ”

她拍了拍手,慢悠悠跺了出去。归西额头抽了又抽,只觉这对主仆惹得人挠心抓肺的功力倒是传承得十足十。

再过一日便是太后六十大寿,在云夏上,如此年龄也算得高寿,更何况太后身份尊贵,更是祥瑞皇家。这几日慈安殿里请安的嫔妃命妇不知凡几,送来的贺礼更是一府比一府珍贵,一家比一家稀罕。这不,未至响午,慈安殿里就坐满了人。

“祖母,这是母妃专门遣人去南海寻的珊瑚树,听说能福瑞长辈,您瞧着可喜欢?”韶华坐在太后左手边,指着宫人搬进来的铜盆大小火红珊瑚,笑吟吟为齐妃争脸面。

太后满脸笑容,“喜欢喜欢,你们送什么给我这个老太婆,哀家都高兴。”

“母后说的什么话,您身子骨硬朗着,还要为韶华挑个好夫婿呢。”齐妃捂着嘴,接过话头。

“是、是,哀家还要替韶华挑个好儿郎。”太后拍着孙女的手,朝下座的命妇投了个意味深长的眼神。

韶华一脸娇羞,红晕从脖颈处爬到了脸上,垂着眼不肯抬头。

“哎,转眼你们都到了婚配的年纪了。”太后感慨一句,顿了顿,“只是你皇姐还未招驸马,你越过了她倒也不好。”

此话一出,满殿命妇的神情都尴尬起来。安宁大公主那一身军伍做派,谁敢把这么一尊菩萨娶进门活受罪啊。

韶华眼底隐有无奈,她已经十五了,皇姐一直不肯招驸马,连累得宫中一众公主都不敢提及此事。

齐妃正欲进言,未想殿外突然有小太监跑进殿,响亮的禀告声生生截断了她的话。

“任将军求见太后。”

“哦?宣她进来。”太后只是愣了愣,然后噙着笑容摆了摆手。齐妃的脸色微有难看,交叉相握的手紧了紧。

朝廷命妇齐聚的时候,一朝将军求见,何其不妥!慈安殿内突兀地静了一下,各命妇你望望我,我望望你,才猛地回神是女将军任安乐来了。一时间,在座的嫔妃命妇皆都不由自主的整理裙摆,扶扶头上的金钗步摇,坐得端庄而又仪态后才朝大殿门口看去。

能让陛下亲自定下的太子侧妃,实在值得好好瞅瞅。

在座的几乎是大靖品阶最高的诰命夫人,她们眼光的挑剔甚至不在那些入主朝堂的大臣之下。

小太监话音刚落,一道利落的身影就走了进来,步子不是一般贵女小姐的小碎步,不急不缓,一开始殿内的命妇们还说不上这是个什么感觉。待回过味来了才觉得这任安乐的神态和家里那些位高权重的公侯将相们着实异曲同工,甚至在太后高坐的慈安殿上要来得更加从容泰然些。

闲雅舒适的墨绿百褶裙,身上披着雪白的大裘,颜发高束,露出光洁的额头,黑纹长靴踩在殿上,一声一声落在耳里,甚是爽利,最后众人的目光落在那双倍儿有精气神的墨黑瞳孔里时,咯噔一下,齐皆一怔。

难怪不是谁都能做那威震晋南的女土匪,官拜一品的上将军,这双眼也太有气韵了,让那张平凡的面容立时便威仪尊贵了起来。

任安乐立在殿中间,朝太后遥遥拱手一礼。

“臣见过太后。”

众人一愣,这姿态虽颜态大气,但太后面前竟敢不拜,任安乐倒也大胆!

太后第一次在慈安殿接见任安乐时,她入京时日尚短,顶着女土匪的名头,太后便未在意任安乐的无礼,这次也不好计较,遂抬手了事。但心底犹自诧异,那时的任安乐粗鲁张扬,远不是如今的温雅内敛,朝堂上一年光景,真能将人磨砺到如此地步?

但好歹…也算配得上东宫侧妃之位了。

太后有些感慨,替太子选了任安乐为侧妃,看来皇帝还想在太子身上下些功夫,不忍就这么放弃了。

“任将军政事繁忙,今日怎得空来了哀家的慈安殿?”太后手上尖细的指盖在额角上划了划,温声问。

“娘娘后日大寿,臣为娘娘备了一份儿寿礼。苑琴,呈上来。”任安乐摆了摆手,她身后立着的苑琴垂眼走上前,将手上端着的木盒呈到太后身旁的嬷嬷手里。

苑琴气质娴静,眉目轻灵,众人这才发觉任安乐身边的丫头竟如此出众,皆有些叹然,若是投生到好人家府里,这般仪态容貌,定能惹得京城子弟尽皆相争。

可惜了,只是一个丫鬟。

“让任将军亲自送来慈安殿,定是稀罕的物什吧。”齐妃捂着嘴笑道,朝嬷嬷手上那个不起眼的?竞凶悠沉似场R桓鱿缫俺隼吹呐?练耍?芩统鍪裁春枚?鳎狘br>任安乐身份不比常人,怎么也得应付一下。太后笑得和善,正准备招手让嬷嬷呈上前来一看。

任安乐却摇了摇头,诚恳道:“齐妃娘娘过言了,不是什么贵重东西,只是臣闻太后甚喜佛法,便亲自抄了几本经,太后闲暇时可翻来一阅,臣一点微薄心意,祈上天庇佑太后…福禄双全。”

任安乐说这话的时候,神态语气温温和和的,眼底却有一股子说不出的深意在里面。

“哦,任将军有心了。”太后喜佛众所周知,得的经更是不少,这的确算不得什么大礼,但心意却也有点。太后歇了看佛经的心思,正待说些套话,殿外的小太监又跑了进来。

“太后,帝小姐求见。”

这一声响起后,倒真的是满殿静默了。众人瞧出太后眼底的笑意瞬时淡了下来,不由面面相觑。看来…尽管这帝家小姐甘愿在寿宴上叩拜皇恩,揭过帝家之事,也难得太后欢心。当年太祖对帝家主如此看重,也难怪太后对帝家忌惮颇深。

“让她进来。”太后随意招了招手。小太监领了命,忙不迭跑了出去。

“太后,臣在兵部还有些事儿要处理,先告退了。”殿外的脚步声徐徐响起,任安乐朝太后行了一礼,朗声道。

众人露出个意味深长的表情,听说任将军和帝家小姐的关系可不怎么好,如今又是这般尴尬的情形,确实不宜撞上。

“也好,你先退下吧。”在寿宴的节骨眼上,太后也不想这二人生出事端,摆摆手让任安乐退下。

任安乐转身朝殿外走去,正好帝承恩领着侍女走进来,见任安乐也在,她瞥了殿上看好戏的众人一眼,噙着笑容,姿态端庄典雅,主动朝任安乐迎去。

“任将军…”

哪知任安乐竟像是没看到她一般,步履未停,径直越过她身旁,就这么大模大样的出了殿门。

帝承恩行礼的动作顿住,脸色僵硬,整个人气得隐隐颤抖。殿内一阵静默,就连韶华和齐妃也被任安乐的妄行捣腾得面面相觑。

这也着实太无礼、太大胆了!

“承恩,任将军性子不羁,妄为惯了,你上前来。”太后适时地开口,她对帝承恩和任安乐都喜欢不起来,便揭过了此事。

帝承恩青白着脸,强颜欢笑行上前,捧过心雨手中的托盘递到嬷嬷手上,“承恩为太后绣了一副百寿图,希望太后娘娘能喜欢。”

太后笑得慈目善目,殿内的命妇使着老劲夸赞,一会便让殿内气氛重新热络起来。

帝承恩垂下的眼底满是嫉恨,望向殿外,划过一抹异色。

第八十八章

慈安殿外,苑琴跟在任安乐身后,憋着笑,神清气爽。 任安乐瞅了她一眼,问:“很解气?”

苑琴连连点头,任安乐哼了一声,“差点把温朔烧死在五柳街,还让我在化缘山那个鸟不生蛋的地方窝了一个月,便宜她了。”她顿了顿,“铭西不是今日入宫,他在哪?”

“公子在御花园内等您。小姐,您约公子在宫内见面,是不是不太妥当?”苑琴皱着眉问。

“不妨事。”任安乐摆手,领着苑琴朝御花园而去。

花园石亭内,洛铭西裹着墨黑的大裘,穿得比任安乐更夸张更暖和更金贵,不时咳嗽两声,俊逸的脸有几分苍白。

任安乐走近,瞥见他窝在一旁的木椅里,皱起了眉,“怎么,一下雪就耐不住了?”

洛铭西身旁的贴身侍女递了一盅热茶过来,洛铭西接住,抿了一口,“老毛病了。”他挥了挥手,递茶的侍女神色警醒,就要出去守着。

任安乐看了她一眼,“不用看得太紧。”侍女点头,退了出去。

洛铭西挑眉,“安乐,你想做什么?”

任安乐答得从善如流,“叙旧。”她坐在洛铭西对面的木椅上,朝外面湖内凋零的荷叶望去,突然道:“铭西,你活了二十几个年头,这辈子记忆最深的事是什么?”

洛铭西不知道为什么在帝家冤屈只剩一日时间的紧迫时刻,任安乐还会有心思把他约在最危险的地方问他这样一个问题。他看着倚在木栏上的女子,很用心的思索片刻,淡淡笑了起来,眉目温暖,“你出生的时候。”

任安乐愣住,洛铭西性子清冷,十年前帝家出事后她很少见到过他笑,任安乐一直以为洛铭西这辈子记得最清楚的应该是帝家满门被斩的那一日。

怎么会是她出生?她出生时洛铭西只是个萝卜头,好像才…八岁吧。

这娃最深刻的记忆保存的可真久远…

“那时大靖刚立,边疆多被北秦和东骞侵扰,我记得那年冬日,侯爷得知夫人要生的消息,从东疆马不停蹄赶回晋南。大雪落个不停,天地皆是白色,我爹领着我跟侯爷一起回府,刚跨进门,夫人生了你的喜讯就传来了。大夫说这个千金伴瑞雪而生,福瑞我晋南。侯爷那时是真的高兴,甭管什么喜庆话都打赏,我爹踹了我一脚,我上前说了句‘恭喜侯爷’,侯爷顺手把腰上一直系着的盘云玉佩赠了我,还说…”

任安乐正听得起劲,见洛铭西陡然停住,忙伸长了脖子问:“我爹说啥了?”

洛铭西看了她一眼,“侯爷说…以后你就是我妹子了,让我好好照顾你。”

“那日帝家有后,侯爷开仓放粮,晋南普天同庆,走到哪都是笑声。 安乐,我这一生,最欢喜的是那一日。”

那一日,他八岁,帝家女降生,他一世的使命也是从那一年开启。

任安乐怔了怔,眼底莫名的柔软,突然不知道该如何继续刚才的话题。

“那你呢,再过一个月就是你十九岁生辰,你记得最清楚的又是哪一日?”洛铭西有些好奇,这些年他和帝梓元能这样聊天的机会太少,虽然这状况和时机都不对,但他却想知道。

“姑祖母出现在九华山的时候。”

不同于洛铭西的思量,任安乐回的毫不迟疑,她甚至都懒得藏起眼底的凛冽肃寒之气,张扬万分,“那一天我便知道,韩家总有还债的一日,天下皆崇佛道,韩家想必记得一句话,不是不报,只是时候未到。”

任安乐话音落定,石亭外轻轻的咳嗽声传来。

两人不动声色的朝不远处的假山后瞥了瞥,那里,浅红的裙摆露出一角。

帝承恩今日入慈安殿请安送礼时,穿的正是一套浅红宫装长裙。只是这距离,不谙武功的帝承恩最多只能看到两人的神情,听不见到底说了些什么。

“你在等她?”洛铭西挑了挑眉。

“不是,别伤我心,她哪值得我等,我分明在和你叙旧。”任安乐像是一点都不在意帝承恩的出现,对着洛铭西依旧一副坦荡熟悉的模样。她托着下巴,漫不经心问:“铭西,那你猜猜假山后的那位这辈子最不能磨灭的记忆是什么?”

洛铭西被问得一愣,摩挲着手里的茶盅,“应该是她被禁在泰山十年后回京入东宫的那一日吧。”

那一日的帝承恩,盛容喜悦,也曾惊了满城贵女士子。

“不是。”任安乐摇头,缓缓朝后一靠,让自己陷在舒适的大裘里,透过淡淡的雾气,目光悠长。

“十年前,你在街头遇到她,把她带回帝府的那一日,才是帝承恩永生难忘的日子。”

任安乐声音幽幽,通透而睿智。洛铭西怔了怔,竟开始认真回忆那一日的光景来。

十年前,帝家满门被诛,韩烨篡改圣旨将梓元送往泰山,父亲知道梓元这一去,定再难逃出皇家桎梏,便令他尽快寻一模样相似的女童代替。那些时日梓元大病,遣送的御史怕帝家孤女出事惹上麻烦,便允了推迟半月。他是在一次出行时偶然遇到了帝承恩…亦或者是命中注定。

那日梓元高烧未退,他带着她跑遍了帝北城的医馆,大夫只说寒气入心,悲恸过度,伤了体脉,回天乏术。他听了只觉遍体生寒,怏怏的回侯府,哪知马车却在路上被拦住了。

他不耐的掀开布帘,一眼便望见了一身褴褛,奄奄一息,死命揪住车夫乞讨的帝承恩。

那模样眉眼肖似梓元,但才七八岁的女童,眼底的圆滑讨好连成年人都难企及。这是一个被生活磨砺得只剩下求生本能的孩子,一个濒死的乞儿,对当时的洛铭西而言,她是最合适的人选。

帝承恩要活下去,要活得比谁都好,要活到人上人的地位,就必须永远保住帝梓元的身份。

余生岁月无穷无尽的桎梏和永远抛弃自己的身份来换一条命,帝承恩没有半分犹疑。

无需威逼,无需利诱,甚至在帝承恩被带回府后,他只见过她一次,交代过一次便再也没有见她。

从始至终,这只是一场交易,但是帝承恩…触到了梓元的底线。

“你说得不错,她这一生最难忘的恐怕便是那一日。”

生或死,一念之间,永远比富贵权利来得重要,只可惜那个曾经在街头苦苦乞讨的女童忘记了。

洛铭西望着任安乐,叹着笑了笑,眼底隐有温情。

不远处的假山后,帝承恩皱着眉,望着石亭中畅谈的二人,心底生出古怪的感觉来。自从上次求见被拒后,她一直不敢靠近洛铭西,生怕他对太子说出自己的底细,但后来却想通了,若她的身份被揭穿,一同倒霉的还有洛家,洛铭西不仅不会拆穿她,反而会保住她才对。

任安乐是晋南的女土匪,洛家管辖晋南治安,两人分明应是死对头才是,怎么看上去像是很熟悉一般?而且…像洛铭西这样清冷的脾性,怎么会对太子未来的侧妃如此温煦,甚至毫不忌讳的亲近。

不知想到了什么,帝承恩心底一抖。

洛铭西的神情态度好像…和十年前对着马车中半躺的女童一模一样!

几乎是立时间,她便回忆起了那一日。因为对于帝承恩而言,这一生的记忆最深刻的便是洛铭西掀开马车布帘的那一瞬。

他一念之间成就她余生的命运。无关感恩,无关仇恨,只是那一刻介乎生死际遇,所以记得格外牢固,时时刻刻印在心间。

可当年的女童是洛铭西照顾长大的帝家小姐,如今他面前的女子只是任安乐。

任安乐、任安乐、任安乐…

帝承恩脸色骤白,倒退两步,眼底露出难以置信的荒谬和震惊。

安乐寨寨主年仅十八,谋略盖世,威震晋南。

若是当年那场伤寒没有要了帝家小姐的命,帝梓元如今正好十八!

她怎么从来就没有想过,一个土匪头子,怎么能有勇气以区区三万水军向皇室求娶当今太子?一个出身粗鄙的人,怎么能在一年之内得尽民心,成为一品上将?一个毫无干系的女子,怎么能让太子对她与众不同,放在心尖上宠?

除非她从来不止是任安乐,她是…

连舌尖卷过这个名字都觉得恐惧,帝承恩整个人止不住地颤抖。她努力自持心神,却再也不敢抬眼朝石亭中谈笑风生的女子看去。

心雨见她满身冷汗,拉了拉她的衣袖,却被帝承恩猛地躲开,她转过头,神情惊恐,如同海中飘荡的浮木一般,顿了片息,仓惶的朝秋水阁的方向跑去。

心雨抬首朝石亭内望了一眼,微一颔首,才跟着跑走。

亭内,洛铭西望着任安乐,皱了皱眉,“她恐怕觉得不妥了。”

“但是她没有证据,你觉得她会去嘉宁帝和太后面前嚷嚷‘我是冒牌的帝家小姐,我怀疑真正的帝梓元就是任安乐’?她是个聪明人,知道一旦说出口,第一个死的就会是她。”

洛铭西不解,“那你把她引到御花园来,让她知道真相做什么?”

任安乐弹了弹肩膀,起身,笑得忒坏,“吓唬她呀,让她白天心惶惶,晚上睡不着觉。拿把剑去报复人太份了,我又是个弱女子,所以只能吓唬吓唬她了。”

洛铭西罕见的露出个‘信你才有鬼’的神色,道:“后日就是太后寿宴,你做好决定了?”

“恩。”帝梓元颔首。

“还有什么是我能做的?”洛铭西敛了玩笑之意,正色问。

帝梓元正好行到石亭边,停住,转头,“不用了,该做的你都已经做完了。寿宴之前,有些人还要见,我会带着归西,不用派人跟着我。”

洛铭西点头,瞳色有些深,“你要见的第一个是帝承恩,刚才已经见完了,第二个…是谁?”

任安乐嘴边露出一抹笑意,却格外冷冽,“铭西,这么了解我,你猜?”

话音落下,任安乐转身,踏下石阶,身影消失在小径深处。

石亭内,洛铭西捧着已经变凉的茶盅,目光深沉悠远。

“梓元,你说错了,如今这世上,早已没人能真正了解你。”

89第八十九章

第八十九章

这一日晚,任安乐裹着安乐寨老大娘托人送进京的厚棉袄,躺在回廊下的软椅上数星星。.苑琴破天荒摆了张桌子在一旁,提着细毫作画,她坐得笔直,认真地将任安乐懒散的模样勾勒出来。苑书在一旁百无聊奈地嗑瓜仁,不时朝上空扔几粒,只见一只手极快出现接住瓜仁,然后房顶上窸窸窣窣的声音随之而起。

任安乐觉着这两人相处得很是和谐,苑书这姑娘完全把当年在安乐寨驯养猎犬的功夫拿了十成十出来。

脚步声陡然在院外响起,稳健不迫。众人抬首,看见回廊上走来的男子,皆露出了释然之意。苑书更是夸张,直接扑上了前。

“长青,你可算回来啦…”长青眼角的余光瞥见一团莽物直冲冲撞来,板着脸还没来得及躲,就见苑书以一种僵硬的姿态凝固在离他三尺远的地方。

回廊上有瞬间的沉默,然后陡然响起苑书不甘的嚎叫声:“归西,放开我!”

众人沉默地看着归西提着苑书的领子朝上一跃,回到了屋顶上。然后…就没声音了,整个过程快得甚至不足一息。齐齐抬头望了屋顶半晌,见不起一点波澜,三人面面相觑,能让苑书乖乖听话,看来这兄弟不可貌相啊!

任安乐笑了笑,起身用桌上的笔在画纸上写了几行字,然后撕下揉成一团朝屋顶上抛去,“时间刚刚好,替我跑一趟。”

“如何了?”任安乐揉了揉发僵的脖颈,朝走近的长青问。

“小姐,这几个月我在西北暗访,当年青南城的将士大多战死沙场,没留下什么人,我按小姐的吩咐去寻了忠义侯的副将张坚,半个月前才得了一点消息。只是仍迟了一步,我赶到的时候张坚已经被人带走,我摸着线索追了十天,在回京城的路上截下了他们,现在那人就在府里,小姐可要见见?”

任安乐挑了挑眉,“可伤了押送张老将军的护卫?”

长青摇头,“那些护卫出手只求自保,我便没有下重手。”

苑琴听见这话,放下笔朝任安乐看去,“小姐,这些人应不是太后派去的。”

任安乐点头,神情未有异样,“把他带上来。”

不一会儿,长青领着一个老者走进了院子。那老者瞧着六十几岁,着一身麻衣,眉目坚毅,身板儿笔直,只是长居漠北,难免看上去会有一股子风霜老态之感,兼年纪过大,行走间已现蹒跚。

他似乎明白自己为何在安享了十年平静后被带到这座繁华的都城,老者安静地跟在长青身后,停在任安乐面前。

他知道这里是新晋上将军的府邸,只是不明白劫走他的怎么会是任安乐?

任安乐凝视他半晌,最后起身,行到张坚面前,一字一句开口:“老将军,我是帝梓元。”

老者猛地抬首,眼底隐有不可置信之色。

“我只想知道十年前青南山的真相。”

听到这句话,张坚整个人颤抖起来,嘴唇动了动,似乎想抬手说些什么。但最终他只是对着帝梓元深深一鞠,老泪纵横:“帝小姐,末将对不住帝家,对不住那八万将士啊!”

庭院内一阵静默,只听得见老人沙哑苍老的呜咽声,分外凄凉。帝梓元死死托住老人佝偻的身躯,抿住唇望向无边夜色中,神情静默,缓缓合上眼。

她从未如此时一般感受得无比真切,当年那一场埋葬在青南山的战役…十年来不得安寐的从来不止帝北城的百姓和她自己。

这些知道真相而心存良善的大靖将士,同样也是最无辜的牺牲者。金銮殿上以血直谏的钟海,面前这个守了一辈子疆土却在垂暮之年连腰都不敢直起的老人,还有十年来在西北边境上无辜送命的一万青南城铁军…

谁欠了他们的债,谁把她大靖铮铮铁骨的将士变成了手染同袍的刽子手,谁让这冤屈深埋墓碑下长达十年…

无论是谁,她都不会放过。

与此同时,左相府邸内室,姜瑜脱了衣袍正欲就寝,管家禀告的声音却在房门外响起。

“老爷,有客人来访,正在书房等您。”

如此深夜,还有人上门叨扰?左相眉头一皱,但也知道若不是重要之事管家也不敢唤他,只得重新穿上衣袍,安抚了老妻几句,沉着脸朝书房而去。

书房内,帝承恩裹着斗篷,素颜端坐,听见房外的脚步声,立刻起身迎上了前。

左相推开房内,看见眼底有些惊惶的帝承恩,亦是一怔。帝承恩平日里矜傲沉着,今日怎么这般模样,还深夜前来相府,也不怕被陛下的探子寻出端倪来。

“帝小姐,你如今住在宫里,轻易出宫必惹陛下猜疑,怎可如此鲁莽?”左相耐下性子道。

帝承恩顾不得他的态度,急忙开口:“前几日托了相爷查那任安乐的底细,不知相爷可有结果?”

左相愣了愣,没猜到帝承恩居然是为了这件事而来,“帝小姐,这才几日时间,任安乐深居晋南数年,自然不是一日之功便可查出。恕老夫直言,现如今小姐应潜心留在宫内,想想后日寿宴上要如何说才能堵住朝臣对青南山帝家军之事的疑虑,实在不必把心思都放在任安乐身上。”

帝承恩听见这话,脱口而出:“左相不知,我正是担心寿宴有变…”

话到一半生生止住,左相脸色一变:“小姐可是听到了什么风声,任安乐只是晋南的女土匪,怎么会和帝家军扯上关系?”

帝承恩瞥见左相眼底的精明和疑惑,扯了扯嘴角,努力让自己看上去更自然些,道:“相爷,任安乐身份不明,又来自晋南,我担心她入京的目的并不单出,恐怕她会破坏后日的太后寿宴。再者…听说当年是相爷亲入靖安侯府搜出了我父亲通敌卖国的证据,不知那些书信可还在…”

左相神色一凛,眼眯了起来,“帝小姐此话何意?”

“相爷勿急,承恩只是觉得帝家的事过去了就算了,无需再掀开,这些证据留着也只会给有心人留下空子。烦请相爷时刻警醒着任安乐,承恩就先告退了。”帝承恩朝左相勉强笑了笑,朝他行了一礼,出了书房。

她在宫内思索半晌,也只能想出这么个隐晦的办法来。如果任安乐是帝梓元,就一定不会眼睁睁看着帝家冤屈深埋,后日的太后寿宴定不会太平。左相当年搜出的书信是帝家叛国的铁证,只要这些证据消失,任安乐就难以洗刷冤屈,皇家的名声就能保住。哪怕有一日她的身份被揭露,也可凭此功在嘉宁帝面前保全性命。

如果她猜错…任安乐和帝家没有半点干系,那便是老天佑她!

帝承恩望了一眼黑沉沉的夜色,消失在左相府邸。

书房内,左相遣了管家出去,坐在木椅上,手指轻叩。

这个帝家小姐倒是一心谄媚皇家,甚至不惜抛下帝家荣辱。以帝承恩的性子,若不是有了证据,也不会怀疑到任安乐身上去,难道这个女土匪真的和帝家有关?

左相皱眉,猛地起身,端上桌上烛火,打开房门独自一人朝后院而去。

偌大的相府,只能远远瞧见一抹明灭的火光在黑暗中前行。

左相走了小半柱香时间,停在后院一处不起眼的偏堂前,看模样这应该是相府平日里收拾旧物的房间。他推开门走进去,将烛火放在木架上,越过一众破旧的器皿,行到靠里的石墙前,寻了一处轻轻一扣。石墙应声而启,一个半人大小的格子出现在左相面前。格子里摆着个木盒,左相急忙打开,看见里面摆放的书信,舒了口气。

他朝不远处的烛火看了看,眼底明灭不定。要不要真依帝承恩所言,毁了这些书信?当年太后下令焚烧,他偷偷用了几封假信函偷龙转凤,留下了证据。

他皱眉半晌,然后猛地扣紧木盒,怎么能因为帝承恩的危言耸听,就毁了姜家日后自保的底牌。有了这几封信函,就算最后是太子继位,相府的荣华仍能传继下去。左相做了决定,轻叩在石墙上,墙面翻转,不留一点痕迹。

他拿着烛火小心翼翼出了偏院,像是从来没来过一般。

半晌后,偏院房顶上陡现一抹剑光,归西立在房檐上,对着苑书颇为感慨:“你家小姐倒是算无遗漏。”

苑书洋洋得意,“那是自然,快去,把东西取出来,回府了赏你瓜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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