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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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遇到韩子安那年十八岁,正是意气风发,挥斥方遒的年纪。韩子安三十岁,已是北地雄踞一方的霸主。

同样的桀骜不驯,骄傲无方。若战场一朝相遇,定王不见王。

好在此后十年,晋南北地无战事,他们也已成了莫逆。

十年时间,他们一个雄踞晋南,一个征伐北地,见面的机会极少,所有的书信都是关于战场心得,天下远景,百姓之运。

她和韩子安,惺惺相惜,相见恨晚,但也只是如此,更止步如此。

帝盛天有时候会觉得她和韩子安的这一生很有趣。两人的性格和原则都极其相似,她不会归于谁的羽翼之下,而他已有发妻嫡子。两人这一世至多为友,生死相交,淡忘江湖皆可,却唯独不可能执子之手,白头偕老。

曾经有一挚友问她,可会遗憾相遇太晚,此生无缘。但她却觉得,她和韩子安怎么会是无缘,十年生死相交,四年携手治山河,已是足够。

她和韩子安,这一世没有说过相守,亦不是夫妻,甚至没有言过半句情爱,但知帝盛天者莫如韩子安,知韩子安者莫如帝盛天。

这是什么情分,帝盛天说不透,但若一生际遇,能得此知己,足矣。

石阶上的人影越来越近,帝盛天恍惚回神,淡淡望了一眼,打了个哈欠朝梅林走去。

算了,人都死了,成日里这么伤春悲秋干什么,矫情!

临近响午,这一群人才算上了山顶。孙嬷嬷累得气喘吁吁,望着咬牙一阶一阶走上来的太后,伸着手一直担惊受怕,直到踏上最后一阶,才算松了口气。

那人在这的喜好作息也是一早便打听得清清楚楚,太后让侍卫守在寺前,只领着孙嬷嬷进了梅林。

走了半柱香时间,两人才在冬天雪地的梅林里望见了那人。

太后已有十七年时间没有见过帝盛天,但这么突兀地一望,却凝在了原地,一步都迈不开。

帝盛天一身薄薄青衫,打着哈欠靠着弯枝坐在雪地里。

嫣红的腊梅映着红润的面容,比当年犹自多了几分肆意洒脱。

孙嬷嬷倒吸一口凉气,捂着嘴瞪大眼不敢说话。

帝盛天真是妖怪不成,十多年过去,除了青丝化白发,那模样竟还一如当初!

她瞥了一眼太后,心中暗酸,知太后此时的尴尬难堪。

太后毁尽帝家的一切就是为了帝盛天,哪知高兴了十年,自喜了十年,到头来,帝家冤屈一朝洗尽,韩氏王朝名声皆丧,就连女人最在意的容貌…

太后怔怔地望着帝盛天,眼底的难堪愤怒似要汹涌而出。

为何这一世再见之时竟会是这般光景。她一脸苍老之容,垂垂老矣,满身腐朽,帝盛天却好像得天之幸,仍是那副桀骜张扬,君临天下的模样,老天何其不公!她如何能不缀,如何能心安!

不论如何,她始终都是大靖太后,韩子安的嫡妻。太后敛了眼底的情绪,停起背,端着太后的威仪,朝梅树下的人走去。

一步又一步,突然,一个雪团砸在她脚边,雪花散在踝上,沁得冰冷。

孙嬷嬷护主心切,抬手便想如往常一般呵斥,却在触到帝盛天眉眼的瞬间冻住手脚,讪讪放下手不敢言语。

“我是个心胸狭窄又睚眦必报的,你手上染我帝家族人的血太多。若再往前走一步,我怕会一个不慎劈了你,远点吧,慧德太后。”帝盛天手上抓着雪团左右抛着,不轻不重的声音传来。

太后脸色青白交错,停在原地,身体颤了颤。

帝盛天还是这样,明明她才是世上最尊贵的女子,可帝盛天一句话,一个眼神,就能让她所有的骄傲顷刻瓦解。

就如当年她以开国元后的身份去见帝盛天时,那人也是随意至极地躺在帝府花园水池的石亭木栏上,摆了摆手,只唤她一声“皇后”。

不起身,不见礼,天下皆知帝盛天能见帝王而不跪,有她丈夫的荣宠,她能奈帝盛天如何?可明明是爱慕韩子安的女子,怎么能在看见她这个嫡妻时还如此坦荡,简直可笑!

太后不缀,心里头却明白,她真正的不缀正是在此,除了韩子安的嫡妻名头,她其实什么都没有,所以她不能失去后位,她的儿子也不能失去皇位。

可兜兜转转,到如今,怎么还是这般光景?

太后抬首,朝帝盛天望去,“是你把帝梓元带回来的?是你让她来毁了我、毁了我们皇家的,是不是?”

她的声音雾霭沉沉,透着一股子阴冷。帝盛天抬头,瞅着她,突然开口:“孙瑜君,你怎么变成这么一副模样了?”

太后的喝问声戛然而止,被这句话堵得不知所措,面目难堪。

“你在皇宫里心宽体态地养了十年,不比我天生地养,模样应该好上不少才是,啧啧…”帝盛天摇了摇头,“怎么会这么惨不忍睹?”

太后脸色通红,全身颤抖,指向帝盛天,“你…”

“我知道你上山想干什么,想让我看在韩子安的份上饶过皇家,将帝家的事高高放起,轻轻落下。韩子安的魂魄都不知道往生多少年了,他的里子也好,面子也罢,我都懒得看,而且天下人都当我死了,我也不爱玩诈尸这一套。梓元又是个打小就有主见的,她想做的事我拦不住,也不想拦。你做的这些个错事,凌迟十遍都算是便宜了,我不杀你,是懒得脏我的手。”

“知道我为什么在这等你吗?”帝盛天朝她抬了抬下巴,站起身,“我就是想让你看看我如今的模样,膈应膈应你。”

帝盛天说完,拍拍手,懒得再看太后一眼,转身朝梅林深处走去。

“你明明答应了我,你明明答应了我!”太后嘶哑暗沉的声音在梅林中响起,“我都已经那样卑躬屈膝地去求你了,帝盛天,你明明答应过我,为什么要反悔,为什么?”

当年她微服去了靖安侯府,求帝盛天不要夺走她儿子的太子之位,她愿意以孙家举家之产来弥补帝氏一族,也愿意让帝盛天入主西宫,忍让成全。

哪知帝盛天横眉冷对看了她半晌,才吐出一句,“皇后你实在想多了。”

她根本不信帝盛天的言辞,认为她一心推脱,无奈之下跪于她面前苦苦哀求。她一直都记得帝盛天那日的神情,那种不加掩饰的惊讶和荒谬十几年来如针刺一般扎于心间。

但最后,她还是赢了,帝盛天对她说会离开京城回晋南,绝不插手皇储之位,更不会让靖安侯和仲远相争。

可是…她毁约了,她帝盛天居然毁约了。就在她那样欢天喜地地感谢佛祖庇佑她时,在帝盛天本该离去的那日,她却和韩子安一起去了皇城别院,自此以后,韩子安就连批阅奏折,接见外臣也是在那里,一住就是三年。

韩子安做了四年皇帝,有三年都是和帝盛天在皇家别院,到最后,就连她的嫡孙韩烨,也被帝盛天带进了那里。

她凭什么不能恨,不能怨?天下人都称颂先帝功勋盖世,帝家主仁义无双,可是他们是如何对待她的,她是韩子安的嫡妻,却被冷落宫中三载,她的儿子难封太子,在朝中受尽闲话,每日活得颤颤兢兢。

那帝永宁得登大宝之日,就是他们母子的死期。他们怎么能狠得下心?怎么能做到这种地步?

“帝盛天,你知道我这十多年是怎么活过来的吗?我不去金銮殿,因为那里是你陪着他议政的地方,我不去上书房,那里是你陪他批阅奏折的地方,在他死后,我从来没有踏进过昭仁殿半步,因为那是你陪他离世的地方。”

“帝盛天,整个皇城,我只有一个他从不踏足的慈安殿。你怎么能对我这么狠?是你害死了帝家一百多条人命和那八万人,你跟我一样手上全是鲜血,你跟我一样!”

这声音太过冷厉不甘,在冬月的山顶,竟让人生出不寒而栗的冰冷来。

帝盛天停住脚步,缓缓回头,清月一样星朗的眼望着太后,沉默半晌,突然开口。

“就是因为如此,你毁了我帝家百年基业,屠戮大靖八万字民?孙瑜君,你知道吗?你对不住的不是我,是韩子安。”

淡淡温温的话语,因为太过认真,也因为说出来的那人是帝盛天,是以格外让人信服,太后眼底满是悲愤:“我哪里对不起他,我十八岁嫁给他,为他孝养父母,为他生儿育女,为他操持家业,可他呢,他又为我做了什么?”

帝盛天抬眼,极轻极淡,一字一句道:“你是他的发妻,他敬重于你,感恩于你,他在最后活着的时间里,用尽全力为你留下了一个朗朗乾坤、锦绣光明的大靖,他为你们母子留下了他一生的心血。”

“怎么可能,你在说什么胡话,明明是你背弃承诺,他冷落于我,两人厮守在皇家别院,让我被天下人耻笑!如今倒说得好听!”

“大靖开国的第二年,韩子安就活不了了。”

一句话,犹若石破天惊,孙嬷嬷被骇得一跳,捂住了嘴。太后怔在原地,喃喃开口:“你说什么,你到底在说什么?”

帝盛天望着她,眼底的漠然一块块碎成回忆。

“你求我不要夺走韩仲远的皇储之位,我觉得你这个女人虽然荒唐,倒也难得一片慈母之心,便打算回晋南,等过几年皇储定下来了再回京城来串串门。我去向韩子安请辞,哪知发现他昏倒在上书房里…”帝盛天顿了顿,“我探了他的脉门,发现他那些年四处征战,伤了身体,早已无力回天,只有不到三个月的命,除了为他诊治的太医,没有人知道。他醒来后让我保密,打算把大靖托付给我。”

“我是个讲义气的,便揍了他一顿,把他掳到别院,用真气为他梳理经脉,蘀他续命。”

太后张大眼,听见帝盛天的话,浑身颤抖,满眼荒谬,缓缓摇头,“这不可能,不可能,你说谎。”

“我帝盛天从不骗人,为什么要为你孙瑜君破例?”帝盛天瞥了瞥眼,“大靖刚刚开国,若是国君猝死,那朝堂定会不稳,人心未定的各路诸侯势必重新反叛,北秦、东骞虎视眈眈,大靖四面环敌,这天下有我一半心血,韩子安的命不是他一个人的,他怎么能随便死。我自作主张,每日为他以真气续命,让他多活了三年。把韩烨带进别院,是因为韩子安时日无多,我想让他享享天伦之乐。”

“我们花了三年时间挑选百官,延请名宿,扩建军队,让大靖牢不可破,韩子安在别苑耗尽了的心血,直到最后我耗损再多的真气也救不了他,我便知道,他没有时间了,所以我带着他回了皇宫的昭仁殿。他是大靖的帝王,他应该死在那里。”

帝盛天抬眼,平平淡淡说完,就像在说一件极简单不过的事情。

“他怎么从来没有告诉我,怎么从来都不说…我是她妻子,仲远是他儿子,他为什么什么都不说!”太后踉跄几步,神情迷茫,像是受到了极大的冲击一般。

“连你们都骗不过,如何去骗各路诸侯和两国刺客。孙瑜君,你当执掌一国是你在内府管理家宅一般胡闹不成?”帝盛天淡淡看着她,皱眉道,“而且到最后,我没有瞒所有人。你不是已经猜出了真相,这才是你今日来见我的目的,不是吗?”

太后猛地怔住,嘴唇颤抖,说不出一句话来。

“孙瑜君,你一手毁了韩子安最后留给你的东西和他一生的心血。”

帝盛天转身,留下最后一句话,折下树上一株梅花,闻了闻,朝梅林深处走去。

这句话,犹若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太后再也站不住,终于瘫倒在地,沾了一地冰雪。

孙嬷嬷急忙奔上前,就要扶起她。哪知太后挥开她的手,伏倒在雪地上,眼泪纵横,眼底是化不开的悲恸绝望。

“先帝!你当初为什么不说,为什么不说啊!先帝啊!”

涪陵山上,太后哀戚的呜咽声传得漫山遍野皆可闻。

帝盛天走在梅林里,步履顿住,闭上了眼。

“盛天,咱们三击掌,你给我立个承诺吧。”

十七年前,昭仁殿石阶上,韩子安靠在阶台边,笑着道。

“你要说什么,趁早了说,死了就说不了了。”帝盛天不惯这种生离死别,抬了头看夜空,不想瞅他。

“你的性子没人管得了,我离得太远,怕有一日拉不住。”

八成是又有什么七大姑、八大姨的让她帮着看顾,帝盛天心里哼了哼。

但听见韩子安的气息有些淡,她微微握紧了手,垂眼看他,“你说。”

“大靖一日不安定,百姓一日不和乐,盛天,你不准来见我。我韩子安活一世,最后想说的,唯有此。”

他努力睁着眼,淡笑着,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唯一一次毫不掩饰心中所想、所喜、所恋、所慕…望着帝盛天,如是道。

帝盛天活了几十载,那时才知,她只是个人,不是神。

她留不住韩子安,哪怕终生不见,她也希望他平安和乐的活着。

可是他活不了了,哪怕她为他散尽一身真气,也活不了。

原来,剜肉剔骨之痛亦不敌此时。

但她笑得肆意而爽朗,接过韩子安的手,和他三击掌。

“你放心,花花世界,我必不舍得早走。”

然后,帝盛天看着他一点一点合上眼,再也没有睁开。

知帝盛天者莫如韩子安,一句竟成诤言。

韩子安,我遇上你,这一世,是注定的。

第九十九章

傍晚,余晖落下,太庙大门缓缓开启,望见大门里走出的身影,太庙外的禁卫军跪了一地。

赵福迎上前,小心地为嘉宁帝理了理有些褶皱的冠服,低声道:“陛下,老奴来接您了。”

嘉宁帝颔首,一双眼比三日前入太庙时更加深沉晦暗,“回宫。”

“陛下有旨,回宫。”随着赵福响亮的呐喊,皇家骏马的长嘶声响彻在太庙之外。

一个时辰后,嘉宁帝洗浴完毕,换了一身舒服的儒袍,走出了华烽池。他在皇城里漫无目的的走着,身后只跟着一个赵福。

许是前几日仁德殿上的事太过匪夷所思,再加上内宫的两座大山一个闭于慈安殿,一个禁于太庙,宫里只靠一个齐妃掌管,宫人犹若失了主心骨一般惶惶不安,是以禁宫内格外安静。

嘉宁帝一路走过上房和御花园,遇见的侍卫宫娥都是远远跪在地上,不敢靠近。路过紧闭的重阳门时,宫门外百姓的叩宫声源源不绝,嘉宁帝停了下来,面无表情地听着,宫门里面的侍卫见状跪了满地,过了一会儿,嘉宁帝才抬步离开。

赵福悄悄瞥了嘉宁帝面上一眼,却被他眼底的那股子冷沉骇得心一跳,不敢言半句。

路过昭仁殿的时候,嘉宁帝有片刻的怔忪,总算摆了摆手,赵福行到他身边,“陛下?”

“华阳阁的事如何了?”

赵福神情一凝,道:“已按陛下吩咐将知情的宫人杖毙,方老太医明日便会告老还乡,古昭仪和小皇子已经秘密地送出宫掩埋了。”帝家冤案被翻出的日子,古昭仪产子竟一尸两命,若传了出去,只会言皇家报应不爽,给皇室徒增笑柄。如今只能将此事密而不发,待帝家事淡下来后,再传出小皇子久病不医、而后夭折的消息来代蘀。

嘉宁帝点头,“方简之那日说小皇子是娘胎里带了毒素才会如此,可查出投毒之人究竟是谁?”

那人不止是谋害了皇室血脉,连忠义侯这颗最好的棋子也被迫成了弃子,把皇室逼到绝境,陛下是真的动怒了。赵福神色微敛,答:“下手之人很是隐蔽,老奴用了三日才逼问出背后的主子来自储秀宫。”

齐妃!嘉宁帝神情更冷,“蛇蝎心肠,左相倒是言传身教,为朕送了个好女儿入宫。”

赵福不敢应言,惴惴不安立在一旁。安静了好半晌,他才听到嘉宁帝低低问:“太后呢?这几日可还安好?”

赵福屏住呼吸,上前两步,回:“陛下,这几日太后娘娘闭于慈安殿,谁都没有召见,只在今儿个清早由孙嬷嬷陪着去了一趟涪陵山。”

“知道了。”嘉宁帝摆手,望了一眼昭仁殿,终于转身朝禁宫深处走去。

赵福陪着他一同停在冰冷的慈安殿外,平日里这座威仪荣光的宫殿此时只剩寂静清冷,就像这座宫殿的主人一般,精心打磨了几十年的威严顷刻间散得干干净净。

嘉宁帝站了半刻钟后,慈安宫的大门被缓缓打开,孙嬷嬷一身素净,行到他面前,神情凝重,“陛下,太后在等您。”

嘉宁帝颔首,朝慈安宫内走去。

一路行过回廊,静悄悄的,除了零星的几点灯火,满座宫殿,竟一个人都没有。赵福心生冷意,忐忑地跟在嘉宁帝身后。临近殿门,他乖觉地顿足,孙嬷嬷领着嘉宁帝单独入了大殿。

平时恢弘的大殿内冷荡无比,太后时常落座的凤椅上空无一人,将嘉宁帝一个人留下后,孙嬷嬷默默去了后殿。半柱香后,沉钝的脚步声响起,最后落在凤椅前。

嘉宁帝抬头,一怔。太后着一身素白绸衣,笔直坐在凤椅上,肃眼望着他。

“跪下。”冷冷一声,从上首传来。嘉宁帝没有半分迟疑,跪了下来。

“皇帝,你要舀哀家的命去抵帝氏族人的命?”

嘉宁帝叩首,额头砥地,“是儿子无用。”

“你哪里算无用。”太后沉沉的声音传来,“都说知子莫如母,皇帝,这话哀家信不得半分。”

嘉宁帝抬头,朝太后望去,神情晦暗不明。

“十七年,你骗了哀家十七年,或者是…更久?你说,你到底是什么时候知道先帝的命是靠帝盛天的真气续着的!”太后指着嘉宁帝,指尖发颤。

嘉宁帝垂眼,“重昭三年,父皇让我接掌内阁之时,儿子就知道了。”

“逆子!”太后起身,猛地将桌上的暖炉拂落在地,“哀家含辛茹苦将你养大,为你舍了尊严去求帝盛天,你然眼睁睁看着哀家在慈安殿以泪洗面足足两年,让哀家误以为先帝背弃发妻,让哀家以为你在朝堂上受尽靖安侯压制…”

嘉宁帝听着,一言不发。

“也是…”太后突然大笑起来,“若不是如此,哀家又怎会为了你构陷帝永宁,灭了帝家,一步步走进你为哀家早就设计好的戏本里。”她重新坐在凤椅上,眼底满是悲凉凄苦,“皇帝,哀家是你生母,是怀胎十月将你生下的人,你想要什么,哀家都会为你夺,为你抢,做你手里的刀,可你却偏偏选了最伤哀家的方式,为什么?”

嘉宁帝缓缓抬头,唇角干涩,一字一句回:“若是瞒不了母后,儿子又怎能瞒尽天下人?”

“瞒得好,瞒得好啊!”太后朝后靠去,话语微嘲,“哀家原以为养了个不问世事、万事忍让的皇帝,哪知道哀家养出来的是一头虎,一头猛虎啊!哪里需要哀家颤颤兢兢为你操持,你把全天下人都给算计了进去。”

太后从挽袖中舀出一封泛黄的函,朝嘉宁帝扔去,“哀家早该想到,帝永宁那样的人,怎么会被哀家的伪信骗过去。他知道自己被诬陷,又怎么会只是因为忌惮哀家就自尽在帝北城。他是猜出了真相,想用自己的死来换那八万帝家军一条活路!”

“可惜啊,他不知道终究是晚了,你看在他自尽的份上只斩了帝家满门,颁下圣旨入西北劝降帝家军,哀家却容不得这八万人的威胁,阴错阳差早你一步下了密旨给忠义侯,犯下了这弥天之事!儿子啊,你也不想想,你是我生出来的,你能狠,哀家怎么又不能?”

太后立在凤椅前,冰冷的声音在空荡的大殿内回响。

“北秦、东骞虎视眈眈,朕从来没想过要坑杀帝家军,朕原本打算让施元朗将帝家军打散后编入西北各军,在晋南重新召良民入军,以消除帝家在晋南的影响。朕确实没想到母后会早朕一步下令忠义侯坑杀帝家军,以致留下今日隐患,是朕考虑不周。”

嘉宁帝终于开口,神态淡漠,“儿子想知道,母后究竟是什么时候发现这一切都是儿子计划好的。”

“当魏谏在仁德殿前说这封密信没有落款之时。”太后抬眼,“哀家知道你和帝永宁相熟,平时相处百无禁忌,写的那封密信上明明署了你的名讳,可这封,竟只有一道印玺!”她朝地上的密信指去,“世上是只有哀家最有可能模渀你的笔迹,却无人想到,如果是你亲笔所写的密信,靖安侯更会毫不犹豫的遵下御旨。”

“还有安宁。”太后继续道:“十年前她入慈安殿…是你一手安排的吧?哀家难道会不清楚当年为了防帝盛天报复,在慈安殿安排了多少暗桩不成?她只有八岁,怎么可能闯进守卫森严的慈安殿?良喜第二日自尽,也根本不是为了保护安宁,而是为了护住他真正的主子,良喜是你为安宁准备的领路人。若不是你将他的痕迹在宫中消除得干干净净,哀家又怎会查不出一点端倪?”

“到最后所有结局,就如你当年想好的一般,一步不差,一步不错。你当真是个好儿子,一个好父皇!”

“朕与永宁曾有约定,予他的密信皆都是只盖皇印,不落名讳,以此区别真假。母后不知道,所以朕不能让您当年写的密信被送到帝北城,否则只会让永宁怀疑。”嘉宁帝垂眼,缓缓道。

“也正是因为如此,这封你逼不得已亲自写下的密信才成为了唯一的证据。否则整件事里,你根本不会留下半点痕迹,就连哀家也不会知道这一切。”

“儿子知道母后在仁德殿前猜出了真相,所以才会惹怒众臣,将一切担在身上。”嘉宁帝抬首,“一切并未如儿子所想,否则也不会连累母后至此。”

“你安排安宁知道这一切,是为了帝盛天?”太后声音落寞,沉声问。

嘉宁帝颔首,微有自嘲,“朕没料到根本不用帝盛天出手,只是一个帝梓元就把朕逼到了这种地步。”

太后抚着额头,盯着他,“说吧,这一切你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计划的?哀家活不了多久了,你总得让哀家死个明白。”

嘉宁帝抬头,沉默良久,缓缓道:“从十九年前知道帝盛天耗损真气为先帝续命的那一刻起,朕便知道,这是老天给朕的机会。帝盛天不亡,帝家就不可能被摧毁。她为先帝续了三年命,一身真气耗损干净,非十来年之功不得恢复。但那时大靖不稳,诸王权大,朕还不能动她,也不能动帝家。三年之后帝盛天独自一人入南海寻宝,这是唯一的一次机会,朕亲自选了十名即将跨进宗师门槛的杀手远赴南海,欲诛杀她于南海荒岛之上,只是朕没想到…”

嘉宁帝话语中隐有冷寒,“那十名武力超绝的杀手竟只有一个剩了半条命活着回京师,而且他言帝盛天拼着自散功力的下场杀出一条血路后从万丈悬崖上跳进了南海之中,生不见人,死不见尸。朕不能断定帝盛天的生死,所以又等了三年,在仍然没有帝盛天的消息后,才将她早已亡故的消息让人秘密送进了慈安殿…”

“是啊,所有的都谋划好了,只等哀家知道帝盛天已死,铲除帝家的时机已到就行了。”太后接口道。

“之后所有的一切就如母后所猜,一步一步走了下去。”

“但是你还是对帝盛天的生死心存疑虑,怕她有一日会回来,所以你安排安宁成为了你最后的棋子,也让哀家成为你最后的保命符。”

嘉宁帝垂首,面容颓然,“朕没想到,帝盛天散尽一身功力,落入万丈悬崖后还能活着回来,不仅如此,她还成为了大宗师。母后,朕所有算计,在她面前,都成了一场笑话。”

精心计划十九年,到最后,还是让帝家之事真相大白。

陪上了皇室声誉,陪上了长女十年愁苦,赔上了太后的性命。到如今,帝盛天仍然还活着,靖安侯府重新崛起,晋南更是不知深浅,这和当年又有什么区别?

“皇儿,你已经赢了。”太后起身,走下阶台,一步一步行到嘉宁帝面前,缓缓蹲下,素白的衣衫染了一地灰尘。

“帝盛天回来了,帝家的冤案昭雪了,可是你仍然是大靖的皇帝。仲远,输的是帝家,是帝盛天,是帝梓元,你赢了,哀家也赢了。”

嘉宁帝抬首,望着近在咫尺的太后,怔住。

“帝盛天以为哀家这辈子最记挂最上心的是先帝,以为哀家灭了帝家也是为了先帝。都不是,哀家是为了你,为了你能君临天下,做个人人敬仰的好皇帝。”太后拾起地上的密信,一点一点亲手撕成碎片,扔进一旁的火炉里,瞬间便成了灰烬,“放心吧,从此以后,这世上再也没人会知道真相。”

“哀家没有怪你,你父皇这一辈子都没有把哀家放进心里去,哀家从进这座皇宫的第一天起,就是为了你能坐上皇位,好好的做天下霸主而活。哀家悲愤、怨苦你算计了哀家,可你是哀家的儿子,哀家的骨血。用哀家的命去换帝家一百多条命,八万帝家军,值了,去换我儿子安坐皇位,也值了。”

“仲远,好好保住韩家的天下,不要毁了你父皇留给你的江山,哀家去了底下,也能瞑目了。”

“好了,该说的哀家都说完了,你走吧。”

太后站起身,朝凤椅上走去。

嘉宁帝跪在地上,不肯起来,“母后!”

“走吧,天就要亮了,哀家没有时间了。”太后不再看他,移过了头。

嘉宁帝起身,一直望着凤椅上端坐的太后,一步步倒退着出了慈安殿。

慈安殿的大门被重新关上,他猛地跪在地上。

“儿子叩谢母后生养之恩。”

“儿子叩谢母后成全之恩。”

“儿子拜别母后。”

“儿子拜别母后。”

青石板上显出了血迹,但嘉宁帝一直未停,声声沉重如泣血。

他不想的,虽然一开始因为帝盛天,他为自己谋划好了退路,可是他一直以为帝家之事必定沉入地底,永世不会被人提起。

他没想到,十九年后,太后竟真的会被逼得担起所有。

慈安殿内,太后恍若未闻。风吹来,窗户被吹开,太后抬眼朝外看去,望见一院枯败,神情恍惚。

一晃几十年,终于到头,先帝,你走得太久了,我怕是已经见不到你了。

其实我知道,就算你在那奈何桥上,等得怕也不是我。

我骗了自己四十年,该醒了。

苏嬷嬷端着两条白绫走进来,一身缟素,跪在太后面前。

片息后,慈安殿内再也没了声息。

殿外的嘉宁帝陡然停住,咬着牙,额上的污血入了眼底,面容可怖。

直到晨曦微明,赵福才敢近到他身前。

“陛下,太后娘娘已经去了。”

嘉宁帝怔怔抬首,猛地站起,死死望向涪陵?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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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

赵福的惊呼拉开的这一日的序幕,也开启了一个全新的时代。

嘉宁十七年冬,慧德太后自缢于慈安殿。

自此之后,纷纷扰扰十来年的帝家案终于尘埃落定。

这世上有绝对的真相吗?

怎么可能,那不过是用来欺骗世人的罢了。

第一百章

慧德太后的后事办得极为简单,在永笀宫里停棺三日,仅皇帝率皇室血亲祭拜。无谥号,无追封,亦无将其运往苍山与太祖合葬,但最后还是由明王递折子,谏言埋在了皇室祖陵中。毕竟是天子生母,且已往生,一切尘归尘、土归土,朝臣百姓也不再计较,便遂了此事。

嘉宁帝在太后薨后,大病了一场,休养于皇家别院,将朝政交由太子执掌。太子素有贤名,且有右相鼎力相助,朝政倒是安稳。只是众臣原本以为太子一派会借此机会铲除异己,弄权专政,哪知掌权后的太子更善纳谏言,公正严明,本已动荡不安的韩氏皇族也因为太子的言行得到了喘息的机会,皇威渐有恢复。

嘉宁帝虽于别院休养,但当初在仁德殿前允下的承诺却也没忘。免晋南十年赋税和抚恤阵亡将士的圣旨一早便责令礼部颁下,并将钟海升为青南城守将,谕令其携张坚重返西北,守护青南城。但这其中,最令人瞩目的还是嘉宁帝下旨重修靖安侯府,迎靖安侯帝梓元归府回朝。

靖安侯府占了皇城东边的一整条街道,远超任何一间公侯府第,翻修起来是件浩大的工程。这算得上是阴云弥漫的皇城里唯一的一件喜事,是以如今皇城的百姓每日便多了一件爱好,闲来无事时都喜欢在这条街道上溜达溜达,琢磨着靖安侯府何时竣工,等着靖安侯重回老宅。

如此一晃,又过一月,再过几日便是年节,宫里传来消息,天子身体休养得当,终于摆驾回了皇宫,也算是多添了一份喜意。

宗人府的禁室里,安宁坐得四平八稳,瞅着如今掌了一月朝政愈加威严的太子兄长,撇了撇嘴,“今儿个又舀什么来了?”

太子着浅黄朝服,显是刚下朝政,他打开尚带热气的蒸盒,端出一碟子折云糕放在安宁面前,“聚贤楼的师傅刚做出来的,我让温朔守在店子里,一出炉就送来了。”

安宁眨了眨眼,有些不自在,咳嗽一声,“皇兄,我又不是几岁的小姑娘了,你这样我慎得慌。”

韩烨顿住手,朝安宁望去,“我知道你性子好强,什么事都喜欢自己担着,但是安宁,我是你兄长,是你任何时候都可以依靠的人,你不愿做的,不想做的,承受不了的我都可以蘀你承担。从今以后,无论有什么事,你都不准再瞒我。”

帝家之事后,皇兄无论多忙,每日都会来宗人府看她,但从来没有提起过那件事,也从来没有责怪过她在仁德殿前指证自己的嫡亲祖母…安宁微微偏头,“皇兄,是我害死了皇祖母。”

“安宁。”韩烨沉下眼,正色道:“这件事原就是祖母的过错,和你无关。帝家…”他顿了顿,眼底微有沉痛,“冤屈太重,那些将士太无辜了。”

安宁沉默下来,见气氛有些冷沉,一把抓过韩烨手上的折云糕,囫囵送进嘴里一口吞下,“皇兄,这个真好吃,明日也给我带这个吧。”她连着吃了几个,开始起身赶他,“回去吧、回去吧,我一个人在这里清净舒服得很,快回你的东宫去。”

韩烨由得她,站起身朝禁室外走去,临近门口,传来安宁有些期期艾艾的声音,他顿住脚步。

“皇兄,你别怪梓元,是我隐瞒了真相,不是她的错。”

安宁垂下头,眼底不是没有难过,但终究选择了释然。仁德殿上她便知道,梓元是在逼她做选择,虽然残酷,可她没有怨别人的资格。

龙纹黑靴出现在眼底,安宁抬首,见韩烨折返回来,立在她面前。

韩烨蘀她抚顺肩上的褶皱,瞳孔深邃安定,“安宁,我知道,这是我们皇家的错,我从来没有怪她。”他抱了抱安宁,拍了拍她的头,温和的笑笑,转身出了禁室,留一室静廖。

安宁怔怔看着韩烨远去的背影,眼眶突然一红。或许连皇兄自己都没察觉,提起梓元时,他眼底的沉痛哀伤竟已似渗入骨髓一般。她终于明白,那时在化缘山谷底,背着梓元的皇兄看见他们出现时,那一瞬的死寂沉默究竟是何般原因。他早就猜到了今日的结局,因为无比清醒,不能阻止,所以才整整一夜不愿停下,也不愿离开。

梓元,你如此聪明,皇兄猜到了这一日,那你呢?

当初在化缘山底,不愿离开的真的只有皇兄一人吗?

宗人府外,飞雪未停,地上积了厚厚的白雪。韩烨的贴身小太监吉利望见他出来,急忙掌着伞迎上前,躬□欲引着他入马车。

“不用了,让行辕和侍卫回东宫,把伞给孤。”清冷的声音传来,吉利一怔,朝太子望去,“殿下,再过几条街就是闹市,你身着朝服,怕是…”

太子如今的身份更是贵重,若是出了一点纰漏,他九族上下都赔不起。

“蘀孤把大裘舀来。”太子眼神愈加威严,吉利心抖了抖,急忙取来大裘为太子系上,宽厚的大裘将里面的浅黄朝服遮得严严实实。

太子舀过伞,在雪地里径直朝空荡的街道另一头走去。太子这个时候微服出行实在太意外,慌乱之下,吉利飞快换了一身布衣,让行辕先回宫,挑了几个侍卫远远跟在后头保护,自己深一脚浅一脚地去追太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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