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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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梓元,你也是说给我听的,你确实想要大靖江山。”

“为什么不告诉陛下?”

韩烨沉默下来,又灌了一口酒。

“为什么当初故意将张坚送到长青手中,为帝家作证?”

“为什么在重阳门前斩了左相?”

“为什么要自囚于宗人府?”

帝梓元一声声地问,韩烨半句不答,牢房里格外安静。

“你不是喜欢问人原因的性子。梓元,你猜猜,为什么?”

帝梓元被韩烨突然盯住,一时有些怔然。“罢了,已经发生的事,你不愿回答就算了。”

她站起身望向韩烨,“韩烨,你仍然会是大靖太子,但我不再是朝廷的靖安侯了。”

韩烨神色动了动,握住酒瓶的手一僵。

帝梓元沉眉,突然话锋一变,神色凛冽,“将来我必取大靖天下,拿回我帝家荣耀。从今以后,韩烨,我是晋南王帝梓元。”

不受于朝,自封为王,帝家这是要反了。他们之间终于还是走到了这一步。

韩烨定定瞧着她,大灌了一口酒,“我知道。”

帝梓元移过眼,声音有些遥远,“那日你在靖安侯府告诉我你不愿意再护着我,我其实更高兴一些。韩烨,韩家欠我,你不欠,以后你不要再为我做任何事,我们这一辈子恐怕注定是死局了。”

她将喝空的酒瓶扔在地上,起身朝外走去。

韩烨也没拦她,只静静看着她的背影越走越远。

远走的脚步突然顿住,帝梓元的声音传来:“韩烨,我的决定不会因为任何人而改变,以前不会,将来也是。所以不要对我留情,你留情了,输的不止是你的命。将来江山易主,韩氏皇族我一个都不会放过。”

她说完朝外走去,不一会儿,墨色的身影消失在牢房尽头。

隔了很久,韩烨仍然保持着这个姿势,他望着帝梓元消失的方向,神情默然,最后只轻轻回了一声,“我知道,梓元。”

一直清醒得比谁都看得清,你早就不是当年无忧无虑的帝梓元,而是执掌晋南的王者。

我一直在等着这一日,下次相见,不知光景如何。

梓元,你要珍重。

131、 韩子安(一)

三十年前,云夏之上群雄逐鹿,英雄辈出,以北方世族之首韩家韩子安为甚,隐有一统北方广裘之地的大势。天下一众豪杰中,十五岁之龄三退水寇守护南疆安宁的晋南帝家世女帝盛天横空出世,短短三载,名闻天下。

因群雄混战中原,尚无一家能驱兵晋南,虽帝盛天名传天下,却无人得知此女之容。

只是有人笑言,能担此名者,天下少有,想来定是不凡。

苍城地处晋南中原交界之地,古来便是兵家必争之地。自云夏大乱后,庄家霸占此城已有十来年。此城为缓冲之处,南北群雄轻易不犯,是以保得安宁。

三日后是苍家三少成亲的吉日,这位嫡出的小少爷庄锦是老城主庄湖五十上下才得的幼子,平日里疼得如珠如宝,年十七,今日的婚礼隆重而热闹,老城主广邀南北群雄,大摆筵席三日。

新娘子叶诗澜出自苍城寒户叶家,门第虽不富贵,在附近几城里却有些名声。这姑娘刚满十五,生得清隽秀丽,懂些文墨,近一年来隐有几首诗画流出,得了不少文豪赞赏。听说新娘子的兄长叶丛和庄锦有些交情,一次庄锦登门拜访,偶见叶诗澜,一见钟情,折服其文采之下,不顾门第之别,硬是闹着上门求娶。庄湖老来得子,见叶诗澜出身还将就得去,便无奈答应了这门婚事。叶家从天而降一门贵亲,自此飞黄腾达,自然没有不应的理。

作者有话要说:三十年前,云夏之上群雄逐鹿,英雄辈出,以北方世族之首韩家韩子安为甚,隐有一统北方广裘之地的大势。天下一众豪杰中,十五岁之龄三退水寇守护南疆安宁的晋南帝家世女帝盛天横空出世,短短三载,名闻天下。

因群雄混战中原,尚无一家能驱兵晋南,虽帝盛天名传天下,却无人得知此女之容。

只是有人笑言,能担此名者,天下少有,想来定是不凡。

苍城地处晋南中原交界之地,古来便是兵家必争之地。自云夏大乱后,庄家霸占此城已有十来年。此城为缓冲之处,南北群雄轻易不犯,是以保得安宁。

三日后是苍家三少成亲的吉日,这位嫡出的小少爷庄锦是老城主庄湖五十上下才得的幼子,平日里疼得如珠如宝,年十七,今日的婚礼隆重而热闹,老城主广邀南北群雄,大摆筵席三日。

新娘子叶诗澜出自苍城寒户叶家,门第虽不富贵,在附近几城里却有些名声。这姑娘刚满十五,生得清隽秀丽,懂些文墨,隐有几首诗画流出,得了不少赞赏。听说新娘子的兄长叶丛和庄锦有些交情,一次庄锦登门拜访,偶见叶诗澜,一见钟情,不顾门第之别,硬是闹着上门求娶。庄湖老来得子,见叶诗澜出身还将就得去,便无奈答应了这门婚事。叶家从天而降一门贵亲,自此飞黄腾达,自然没有不应的理。

三月时间,定亲下聘成婚一气呵成,转眼便近了大婚之日。庄湖早发请帖,因苍城地势得利,不少雄踞一方的豪杰少不得要走上一遭,是以这几日城中热闹非凡,敢横着走路的生面孔更是不少,连带着城里头的客栈也人满为患,一金难求。

海蜃居是苍城头号客栈,相较于其他客栈的鱼龙混杂,此楼位于城南,格外清幽雅静。无数搬着银子举着世家旗号的马车在门前车水马龙,都只被一句“早在月前就被人定下了”的话给打发了。不少人费了老力也寻不出哪家如此阔绰,便一日日等着那摆阔的大爷出现,哪知临近大婚,却无人出现在大门处,让人好生失望。

韩子安在院子里练了半个时辰的剑后去了二楼临窗处小憩。

他如今权握北方近半之地,一个苍城幼子的婚事无需他亲临,只是苍城这一城生生将南北两方隔绝百年,他对中原以南之处有些好奇。近来无兵事,他便易装前来,以他如今的身份,终究有些冒险,他便混在了送礼的队伍里,并未告知庄家。

此处是海蜃居后堂二楼,不比闹市,临的只一僻静小街,街上青松直挺,景致不错,颇为怡人。韩子安本不是个附庸风雅的人,坐在此处也生了抿茶闲坐之心。

一个二十多岁身材清瘦面容阴柔的青年立在韩子安身后,见他神情缓和,悄悄吐了口气,眼底有些喜色。

这是他头一次为主子办事,幸得未坏了夫人的好意。

他名唤赵福,云夏大乱后自前朝宫中流亡而出,被韩家主母救下,安排在大少爷身边为奴。因他谨小慎微,在宫中耳濡目染,善外事,主母对他高看一眼,便逐渐将各府迎来送往之事交他安排。这次本是寻常送礼,哪知一直驻守将营的主子竟生了来苍城的心思,才让这次差事变得烫手又重要起来。

这是一次机会,若得了主子青睐,日后前途不可限量。虽赵福是个阉人,却也有些壮志。

他暗自心喜之际,窗外陡然响起一阵怒骂,在宁静的街道上格外刺耳。赵福端着茶壶的手一抖,忙不迭朝下望去。

小巷尽头一户人家的门从里头打开,一个少年被家丁强行推搡出来,摔倒在地。家丁们盯着少年的眼底满是不屑,面上有些嘲讽。少年几次想从地上站起来,皆被家丁踹倒在地。

一个二十几岁的年轻人从门里大模大样走出来,身着锦缎,瞧上去斯文,面容却是十足的傲慢。他看着地上的少年,手中折扇一合,倨傲道:“宁子谦,你别给脸不要脸,也不看看自己的德性,居然还敢登我叶家的门。”

叶丛手一挥,一旁的下人忙不迭递上一个布包,他往地上扔去。布包散开,几个银踝子滚到少年身边。

“这些银子够你再娶一门亲了,也免得你砸锅卖铁去讨媳妇。若再敢生那非分之想,别怪我不念往日之情。”叶丛说着一拂袖摆就要进门,却被人突地唤住。

“叶丛,何为非分之想!半年前我已向你叶府递了婚书,你也应了我和诗澜的婚事,如今怎能将她另行婚配!”少年清越的声音在叶府门前响起,虽是气急,却也有理有据。

海蜃居上的韩子安原本只是一场看戏的心,此时倒有点意外。偌大个苍城,这几日有婚事又姓叶,倒也只有一家,想来便是庄家定下的姻亲。

但比起叶家,那有着清越儒雅之声的少年更惹得他好奇。

赵福见韩子安眼底来了兴致,心底一宽,上前添了热茶,立在一旁也看起好戏来。

叶丛显是被抓住痛脚,他朝大门四下看了一眼,见空荡荡的无人,眉头紧皱朝那少年喝去:“什么婚书,只是你这小儿随便写的一纸书信罢了!”他说着从袖中掏出一张薄纸,夹在指间晃悠,“虽是写了几句议亲的话,你当初连姓也不曾写上,只留了个名讳,我不过是受你诓骗,随意应了几句,谈何定亲!”

叶丛说着拿出个火折子朝手中的信函点燃,少年刚要朝前扑,便被家丁拦住了。

待那信函被烧得只剩片缕,叶丛才洋洋得意朝少年一指,“如今你肯死心了?快些拿着银子走人…”

“我要见诗澜。”少年抬首朝叶丛望去,声音格外坚定,“庄家的婚事是你定的,诗澜定不会答应。”

叶丛瞅了少年一会,笑得格外高深莫测,展开扇子摇了摇,“宁子谦,你一介无亲无故的寒门子弟,凭什么和庄家嫡子争婚?诗澜就是眼睛瞎了,也知道该怎么选,如今可是乱世,难道她要跟着你落魄一生?原先我看你有几分才华,收留你在叶家,哪晓得过了半年你回来还是这么一副寒碜模样。实话告诉你,这门婚事是诗澜自己应下的,你早早离去,莫再上门自讨无趣!”

少年身子一僵,出口的声音不可置信:“不可能,诗澜怎么会嫁给庄锦,她亲口告诉我会等我回来…”

叶丛叱一声,眼底露出几许轻蔑,懒得再理这少年,挥手:“把这架走,免得在这撒泼,败坏我叶家名声!”

叶家其实在苍城不过一小门小户,若不是攀上了庄家,还真没几个人识得。如今倒也讲究起名声来了,真是有趣儿。

少年显然是个死脑筋,全然不肯相信心上人背弃,顾自往里冲。他年纪尚轻,虽会点拳脚,却敌不过膀宽腰粗的家丁,不过片息就被摔倒在地,受了一顿饱揍。

但他显然是个有骨气的,即使被围在墙角群殴,却只咬牙受着,不肯哀求半声。片刻后,隐有行人从小巷而过,听得这里的声响,慢慢围拢过来。

门口立着的叶丛面色一变,将家丁挥退,喝一声:“宁子谦,今日我便放过你,他日你再出现在我面前,休怪我不念旧情!”

说完叶府大门一闭,一众人全退了进去。只剩墙角伤痕累累孤零零躺着的少年。

围拢的百姓看没了热闹,也不想得罪叶家,观望了一阵便离去了。

海蜃居二楼,韩子安抿了口茶,说出的话颇有几分意味深长:“庄家这回结下的亲家倒是有些意思。”

赵福耳朵一动,添了点热茶,凑上脸说了两句:“主子,听说叶家的小姐娴雅温顺,素有才名。庄城主这才没有计较门庭,允了这桩婚事。”

“是吗?”韩子安转了转手上的青瓷杯,不置可否。

“如今看这架势叶家小姐早有婚配,倒是可惜这小哥了。”赵福叹了一句,难得韩子安不动如山地坐着观了整场戏,他心底踱了踱,小心翼翼问:“主子可是要插手?”

“不必。这少年丢了这门婚事,未必不是件好事。既是看见了,你拿些伤药下去。”韩子安淡淡摆手,话到一半却收了声,目光一凝朝楼下望去。

那缩在墙角的少年不知何时起站了起来,他满身是伤,行到叶府大门前,盯着那堆被烧掉的纸屑。他蹲下身将灰烬拨开,那封薄薄的信函只剩下一角,少年沉默半晌,将碎角拾起,捏在了手里。

他立起转身,身形有些踉跄,扶在门口的青石墙上。

这还是韩子安和赵福初见少年的容貌,一时皆有些惊讶。

这少年生得着实俊逸非凡,且带着一股子清冽之气。韩子安诧异的是少年脸上的一双眼,尽管刚才受尽欺凌,眼底虽有不忿伤感,却格外温和,不带半点暴戾怨愤之意。

韩子安自问以他如今的心性若遇此等事,怕也难做到如此。

这少年着实有趣,他挥挥手,不容置喙地吩咐:“把他带上来,去请个大夫。”

赵福一愣,低声应是立马下了楼。

茶盅里尚留热气,音音袅袅飘散在窗边。韩子安此时尚不知,他这一句话,改变了云夏此后三十年的命途。

有些事,果然是注定的。

果然人一懒散就不想动,天冷,真的很冷啦。

132、韩子安(二)

少年蹒跚着朝巷外走,被赵福拦在了小巷中间。韩子安看着少年沉默半晌跟着赵福上了楼。

片刻后,脚步声在身后木梯处响起。

少年清越的声音传来:“多谢世兄赠药,但无功不受禄,子谦拜谢。”

一旁的赵福心底一怵,暗道不好:他家主子一看便是出身不凡,且年长十几岁,这少年的一声“世兄”着实胆大!

韩子安眉一扬,回转头,嘴角的弧度挑得更高。

温润沉淀,翩翩少年。一身布衣,却掩不住灼华之态,难怪那叶丛半年前有意将叶诗澜许配于他。凭他这身神态举止,细细雕琢,他日必成大器。

只可惜,即便再如何人才风流,出类拔萃。一己之身终究比不过雄踞一城的庄家这块金字招牌顶用,叶丛大抵便是如此想,才会将这少年毫不犹疑地舍弃。

“看你衣衫遍尘,想必是得闻消息匆匆而来。现在一身是伤,又不肯受叶家的银子,难道要拼着这股硬气损了身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若家中长辈得知,岂会安心?”

韩子安是什么人,二十岁执掌三军,久居上位,气势慑人,兼之这一番说辞又合情合理,谁听了都受用。

宁子谦见了韩子安的气度,亦是一怔,意外后不慌不忙行了半礼,道:“世兄说得是,多谢世兄赠药。”

宁子谦这时候也知道称呼韩子安略微不妥,这人浑身上下的气势一点不比他家里几位长辈弱,可他向来在族中辈分大,刚才只望得背影,一时误了口,此时倒不好换了。

韩子安一摆手,赵福低眉顺眼地下去请大夫了。

宁子谦满身尘土脚印,脸上犹带着青紫之色,站在韩子安面前却不卑不亢。

韩子安暗自点头,见他背脊僵硬,知道刚才定是受了伤,朝对面一指,“我没这么多规矩,你年纪虽轻,叫我一声世兄我也能受,坐吧!”

几句熟络的话一出,韩子安自疆场里的不拘便带了出来。宁子谦也不尴尬,坐了下来。他正好朝窗外一望,见斜对着叶家大门,便知刚才一幕被人尽收眼底,面上不免带了些许讪讪,有些发红。

韩子安见他望着叶府的院落发愣,抿了口茶,开口:“小兄弟还想入叶府一问究竟?”

宁子谦回转头,颔首:“就算叶丛悔婚,只要诗澜不是自愿,我就不会放弃当初于她的承诺。”

韩子安难得纡尊降贵给他倒了一杯温水,道:“你既然和叶家有婚约,只需拿出婚书,请来立婚的媒人到庄家走一遭,庄锦就算不愿,庄家执掌一城,也落不下强占他人新娘子的口实,以庄城主的为人,必会退了这门婚事。”

宁子谦苦笑:“世兄有所不知,半年前我途径苍城,身上盘缠用完,正好瞧见叶家延请西席,便在叶家为几位启蒙的小公子当了三个月老师。”

韩子安心底微微一动。宁子谦看上去不过十四五岁,本就是个半大的小子,叶家就算是小门小户,好歹有几分薄名。他们肯心甘情愿花银子将宁子谦请入府,说明宁子谦是真的有本事。

“诗澜好学,我在叶家授课时教过她几堂诗词…”宁子谦顿了顿,挠挠头,眼底有些少年人隐秘的羞涩,“她性子温婉,恭谨顺良,我倾心于她,三个月后离开叶府时主动向叶家提亲,叶家老爷和叶丛俱答应了。”

他们自然会答应,像宁子谦这样的少年才俊,若韩子安有闺女,也愿意交付于面前的少年。

宁子谦眼底的喜悦期待渐渐褪去,垂下眼,清瘦的面容微沉,“当初我只是匆忙留下一封简单的婚书,并未请媒人。他们若是不认,我也无他法。这门婚事是我私自定下,并未问过家中长辈,这半年我归家劝说长辈允下婚事,哪知…”他叹了口气,“还未劝下长辈,诗澜要嫁进庄家的消息就传到了老家,长辈震怒之下,更是不许,我便…”

“你便独自一人匆忙赶赴苍城,想问个明白。谁料叶家翻脸不认,将你驱逐出府,肆意伤人,还烧毁了婚书?”韩子安抿了口茶,慢悠悠接道。

宁子谦停住声,沉默地颔首,并未因为自己丢人的事被韩子安尽收眼底而羞愤,只是眼底隐隐的不甘钝痛却浮了出来。

到底年少,热血当头,又是头一个想娶回家的女子,这种事放在任何人身上都忍不下来。

“你打算如何做?看来你是不打算放弃这桩婚事。”

宁子谦倏地抬头,眉头紧皱,“叶丛和叶老爷是允下了婚事,但诗澜一娇弱女子,不能违逆父兄之意,我会见到她,若是这桩婚事并非她自愿…”宁子谦长吸一口气,一双眼格外坚定,“我会带她离开。”

韩子安挑挑眉,并未阻了少年见心上人的一腔豪情。

此时,楼梯口脚步声响起,赵福带着大夫匆匆而入。

“主子,大夫请来了。”赵福先向韩子安行了一礼,然后将大夫领到宁子谦面前,“宁公子,后面有厢房,请跟我来。”

宁子谦身上被踢了不少瘀伤,自是不能在大庭广众下就医,点点头跟着赵福去了。

半刻钟后,赵福快步返回,见窗边坐着的韩子安没露不快,舒了口气,替他又添了杯茶,低眉顺眼道:“主子,大夫说宁公子伤了背上的筋骨,不是轻伤,好在没伤到肺腑,养上个把月就痊愈了。”

韩子安眉头一皱,难怪刚才宁子谦身形缓慢,想来是倔强,不想让他瞧出伤势来。他朝叶府里望了一眼,“这个叶丛手段倒是不轻,出手如此辛辣,想必是想阻了后患,怕三日后的婚宴横生枝节。”

“奴才看宁公子性子倔强,怕是不肯放弃这门婚事,主子打算帮他?”韩子安从不做多余的事,既然收留了宁子谦,自然不会置之不理。

出乎赵福意料,韩子安端起茶杯,摇头,“不用我出手。”

赵福一怔,有些不明。

“赵福,你看这少年如何?”

韩子安突然发问,赵福略一迟疑,回:“主子,奴才看宁公子谈吐不俗,不像是寒门小户,怕是有些家底。”

韩子安笑笑,伸手轻叩在桌上,“他刚才进门,随口之下唤的是“世兄”,南方大族里子弟之间多喜如此相称,一窥之下,他的府上何止是有些家底。虽着布衣,却端方普华,半点不掩其瑜。年纪轻轻遇此不公还能耐下心来徐徐图之,这份内敛更是难得,此子非大族不能教出。”

韩子安鲜少夸赞于人,对这少年竟如此褒奖。赵福心底一动,问:“主子,可是想将这少年招揽在身边?”既然是大族之后,对韩家自会裨益不浅,这也是份好机缘。

韩子安眯起眼,不置可否,“仲远比他年幼两岁,性子不甚沉稳,若宁子谦能陪在他身边辅佐,将来两人必会相得映彰。”

韩子安十八岁成婚,如今仅有嫡妻所出的长子韩仲远,年十三。

赵福忙不迭道:“主子说的是,奴才看宁公子也非寻常人。也不知道他为何会独自一人落魄地出现在苍城。”

“我听说南方颇为久远的世族都有个规矩,子弟即将成年时需外出历练一年,宁子谦想必也是如此。”

赵福了然点头,如今可是乱世,有这个魄力把族中子弟单独撂在外的可不多。他顿了顿,笑道:“叶家这回看走了眼,将来怕是有得后悔。”

韩子安嘴角一勾,若不是叶家嫌贫爱富,攀附权贵,未必不能成就一场佳话。他突然转头朝赵福看去,“前两日你不是说叶家小姐才情堪上,诗词出众,才得庄湖允下婚事?”

赵福点头,“叶小姐的诗词这半年传出来不少,颇得大家赞赏,众人言其虽笔锋尚稚,却有丘壑胸怀,难得有之。”

“哦?”刚才宁子谦对叶诗澜的赞赏却是“性子温婉,恭谨顺良”,两人相处三月,又谈婚论嫁,宁子谦一心倾慕,岂会不说出她的优点,除非…

“你刚才说叶诗澜的诗词是这半年才传出来的?”

“是,主子。”

韩子安嗤笑一声,正好瞥见桌沿下一角碎片,这是方才宁子谦在叶府门前拾起的。看来少年的心境也没他表现的那般淡然从容,否则也不会落了这样东西。

韩子安弯腰捡起,瞥见上面的落款“宁子谦”,这几字笔锋虽稚,却凌厉与内敛并重,倒是真正应了那句“丘壑胸怀,难得有之”。他心底一动,明了几分。

傍晚,海蜃居后院咚咚的声音响起。

韩子安休息够了,踱步到院门口,朝院内瞥了瞥。宁子谦脱了上衣,腰上和背部缠满纱布,拿着木剑敲击在一颗槐树上。

这一看倒是出乎韩子安意外,宁子谦虽饱读诗书,却不善武功,拿着木剑砍在树上摇摇晃晃,气喘吁吁,才一会脸便憋得通红,眼底浮起筋骨被拉伤的钝痛。

“临阵磨枪,难道你还指望三日时间就能脱胎换骨,上庄府抢走新娘?”韩子安走进院里,扬声打断宁子谦的挥剑。

宁子谦收了剑,沉默立在树旁。

“如今云夏大族里子弟尽皆习武,你家中既有本事将你教得诗书皆通,怎不让你习武?”

宁子谦握着木剑的手颓然弯下,“祖宅在南地,本崇尚武艺,只是我不喜习武,所以自小违拗长辈,并未练过。”

“为何不愿,吃不得苦?”

韩子安是个气势浩然的主,这一句问来,即便并不熟识,宁子谦却未生敷衍之心。“若习武,遇事不遂人意,少不得会生暴戾之心,必以武伤人,不如不学。”

韩子安扬眉,手一挥,剑气扫过树干,一截树枝凌空落在他手中。他一手负于身后,一手持树枝,身形一动,朝宁子谦而来。

这一势凌厉至极,且满含煞气。宁子谦挥剑挡去,哪知树枝轻松破过木剑,直直朝他刺去。宁子谦脸色一变,气息停滞,剑势之下,竟被制得动弹不得。

千钧一发之际,木剑停在宁子谦胸前一寸处。瞬息间,煞气散去,院里恢复宁静。

宁子谦面色泛白。韩子安随手将树枝扔下,“今日叶府家丁不过略通拳脚,你已毫无还手之力。若遇我一般想取你性命之人,你能如何?昂首待戮?”

“武人如何,文人又如何?太平年代文人手握笔杆,若心术不正,位居朝堂,寥寥数句亦能断人生死。如今云夏大乱,群雄混战,不习武何以自保?你空有满腹经纶,活不到太平盛世的一日,学来何用?力量从无正邪,能区分的唯有掌控之人,人心正,手握之力必正!”

他一字一句,掷地有声,眉峰微扬,立在不远处,隐隐间已有放眼天下的霸主之气。

宁子谦望他良久,最后眼落在手中断成半截的木剑上,长吸一口气,将木剑掷于地上,朝韩子安深深一鞠,“永宁受教,请世兄…”

他话音未落,长鞭破空声猛地响起,殷红的长鞭从空中落下,卷起凌厉的气势朝弯腰的宁子谦而去。

这一击,竟是丝毫不比刚才韩子安的剑势弱。韩子安面色一微变,猛地将宁子谦拉至一旁。

韩子安心底暗惊,以他的身手,这一鞭竟也躲得甚是狼狈。

一道墨黑的人影凌空落下,立在两人不远处。

韩子安抬头望去,倏地怔住。

天气好冷,姑娘们见谅。

感谢清嘉姑娘的手榴弹,拜谢。

133、帝盛天(一)

黑发锦颜,盛贵无双。

除此八字,无言再誉。

看着面前的女子,韩子安足足愣了片息之久。

此后经年,他再也不曾如此时一般惊讶过。因为属于他的时代,除了她,他再也不能遇到能与他比肩之。

这句诳之盖天下,却是事实。

“过来。”小院内,突然出现的女子漫不经心瞥向韩子安身后的少年,轻轻吐出两个字。

明明刚刚才使出了火气十足的鞭子,可她此时的声音却分外慵懒随意,兼又带了一抹不容置疑的威严。韩子安被这一声惊醒,见宁子谦默默行到两之间的空地朝着女子跪下,眉一挑猜怕是这少年家中之到了。

如此骇的内力和气势,也不知是南方哪家显贵?

“姑姑。”宁子谦低声一唤又沉默下来。

“永宁,今年多大年岁了?”

听见墨衣女子一声问,立一旁的韩子安眼中精光微闪,骤然明了。

以他的身份,就算从不过问他族晚辈之事,也知道晋南帝家当家唯一的子侄恰好名为永宁。

这女子,竟是雄踞一方盛誉满溢的帝家家主帝盛天。

意料之中,这般风姿,实舍她其谁。

“再过一个月就满十五了。”

“十五岁了…”帝盛天垂眼,将手中长鞭卷起朝腰中一插,冷冷道:“擅自逃离宗祠,一言未留离家千里,让家中长辈担忧,就是长到如今的出息?”

不轻不重一句喝问,帝永宁面色发白,垂膝旁的手握紧,“姑姑,太爷爷将锁宗祠内不得离开,若不来,诗澜定会被家中长辈逼压嫁与他,对她有诺先,又已立下婚书…”

“这算理由?”帝盛天冷冷一瞥,怒道:“不过一个认识三个月的女子,就值得忤逆长辈、私立婚约、将自己糟蹋成这幅德行?”

见帝永宁抬首要反驳,帝盛天眉一扬,“怎么?说的难道有错?千里而来,以为是布衣之身的叶家可有动容惭愧,履行和定下的婚事?心心念念的叶家小姐可曾出现,给半句交代?”

帝盛天的话不可谓不重,帝永宁眼眶泛红,犯了倔,不肯接受自己满怀诚意忤逆长辈奔波而来只换得这么个下场,一时激愤开口:“如果表明身份,这桩婚事叶家定不会毁…”

“当初化名立婚,不过就是为了求一场真心。以帝家名声换回一场婚事…”帝盛天一哼:“永宁,不嫌膈应得慌?”

有些天生有一种本事,嫌弃嫌弃得理所当然,且毫不违和,譬如帝盛天。

帝永宁和韩子安俱被这句话噎得一呛,未等帝永宁辩驳,帝盛天复又开口:“叶家苍城不过有点小虚名,半年前想必是爱之才,指望将来出息了福蔽叶家,才将叶诗澜许配于。如今他们攀上高枝,便视如猛兽,弃之羞之,如此见风使舵阴险下作的做派,何能与帝家结亲?至于那个珍之爱之的叶诗澜…”帝盛天唇角一勾,声音更重:“亲自上叶府讨要说法,众目睽睽之下于门口受辱,这是小事不成?她是叶家小姐,是个主子,即便被父兄辖制,岂会毫无所知,她连一个交代都懒得做出,又如何值得做到这一步?”

不愧是帝家的掌权者,她一身风尘,才刚到苍城就已将帝永宁遭遇的事查得清清楚楚。

帝永宁脸色通红,想为叶诗澜辩驳几句,却被这席话臊得半句话都说不出。

帝盛天说完,不再管帝永宁,朝韩子安抬首望来,琥珀色的眼底通透睿智。她敛了刚才教训帝永宁的长者之盛,微一抬手,“晋南帝盛天。”

战乱年代,凡朋友之间相交时,必会详细报上家族发源之地,以便旁知晓。有勇气如此的自介绍,天下少有,但巧的是,这个院子里就占了两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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