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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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他们打起来后,摆在一边的摊主吓得双股战战,忙往旁边躲。可又舍不得自己的家当,又咬牙钻了进来,想把茶点摊子也搬走。然而这帮江湖人打起来,动辄墙塌树倒,声势浩大。他一个不会武功的普通人,居然赶在众高手眼皮下钻来钻去?

一个魔教人嫌他挡路,厌烦一哼,一把银针就飞了出去,刺向那个可怜的摊主。

摊主想躲,可是身子僵硬得躲不开,只能眼睁睁看着那把针飞向自己的眼睛,心跳到了嗓子眼。

眼见死局之时,一把伞忽然从场外飞了进来,旋转着,挡住了那把针。伞只是油纸伞,针上却带了内劲,距离还这么近,这把伞,却硬是挡在了针与摊主之间。摊主睁大眼,看到有几根针已经破开了伞布,再往前一寸,就能刺瞎自己的眼睛。

这、这是有高手救了自己一命?

摊主惶惶地转头去找人。

打斗的双方自然察觉此间变化,一同看去。

看到的,就是巷口站着的白衣青年,噙着一抹笑,用叹息的目光垂眼看那位摊主,道,“江湖人打斗,你该躲开的。”

“是是是,下次一定不敢了!多谢大侠救命之恩,小的来日再报!”摊主不敢再逞强了,也不敢要自己的茶点摊子,这次头也不回的,又滚又爬地往巷子口跑去。他还算机灵,跑的方向是向着杨清。

因此,当魔教人想杀人灭口时,杨清白袍掀飞,人已跃至前方,轻飘飘间,以袖迎掌,轻松地帮无辜的普通摊主化解了杀招。

右护法看着这位翩若惊鸿的公子,目光闪烁:这位公子,前两天自己刚来镇子,迷路时,还向他问过路。压根不知道他武功这么高。

其他魔教人冷笑,“多管闲事!”既然想多管闲事,干脆就不要走了吧!

正和杨清的意。

他借摊主入局,轻易加入了这场杀伐打斗中。与右护法里应外合,跟这帮追杀右护法的魔教人打起来。

雨越下越大,空气中的血腥气,也越来越弄,积聚在巷子深处。

同样的大雨,不光下在这条巷子里,也下在镇子的每一寸地方。望月追着杨清出府,对方轻功远比她精妙,出了府,望月就失去了杨清的踪迹。但望月也不急,她素来耐心,就将杨清当猎物一样,不动声色地找人。人只要走过一个地方,总会留点痕迹下来,除非对方诚心躲人,把自己的踪迹都藏起来。

望月认为杨清不至于这么变态,闹个别扭,他还能闹出把踪迹藏起来这种境界。

杨清确实没有。

望月寻着踪迹,一路往城东追来。

她到的时候,在几道深巷穿来穿去。站在墙头高处,眼观八路耳听四方,心中急躁,想杨清到底去了哪里。淋了一身雨,倏而闻到浓烈的血气,她心中凛然,辨认了一个方向,就从墙头飞跃而下,向那个方向追过去。

少女过去时,正看到满地尸体,白衣青年蹲在地上,搂抱着一个黑衣。

她将手搭在杨清肩上,凑过去,警惕问,“你在抱谁?!”

心里想:不至于吧你?只是吵了架,你就要琵琶别抱了?

杨清的肩被她的手搭着,僵了一下,却也没有躲开。

望月蹲在他旁边,贴过去,看到了倒在血泊中昏迷女主的面孔。醋意淡下去,她吃了一惊,望杨清一眼,“棠小玉?”

杨清抬目。

以为杨清是走路路过、好心救人的,望月解释了一句,“棠小玉,魔教右护法。”她看看四周倒着的尸体,皱了皱眉,“得处理一下了。万一官兵来了,交代起来总是麻烦。”

看向杨清,问,“你想救她呢,还是想把她扔在这里不管?”

杨清反问,“你说呢?”

望月讨好道,“你喜欢怎样就怎样,我都听你的。”

杨清冷脸对她,没理会她,却站起来,顺势将人抱了起来。然望月拉住他的手,笑道,“清哥哥,我来背人吧。你就不要劳累了。”

她说,“粗活累活我来干,你歇着就好。”

少女积极地帮忙搬运尸体,打理这里的血迹。最后将昏迷的魔教右护法背在肩上,还抬头对一边站着的杨清嫣然一笑。

杨清别过脸:你不觉得你在一片血光中笑这么灿烂,有点不合时宜?

两人将棠小玉带回了府邸,并让小厮去请大夫过来。

原映星听说自己的右护法受了重伤、被杨清救了回来,他眸子闪了一闪,也过来探望。望月站在窗外,看原映星一眼,心中惊疑:棠小玉向来跟原映星形影不离,但棠小玉一直在藏在暗处的。就连望月,一般情况下,都不知道棠小玉在哪里。

棠小玉是属于原映星一个人的刀,只听令于原映星一人。

当日圣教内乱,事变后,右护法棠小玉跟原映星离教,望月觉得天经地义,太正常了。

这一次见面,她一直以为棠小玉还是跟原映星一起,就呆在这个府邸的某个地方,随时听令。棠小玉的存在太理所当然,望月也一直把这个人当原映星的影子,他在哪里,对方就在哪里。

可是,现在棠小玉身受重伤,在城东现身原来,棠小玉并不是跟在原映星身后?

那么,她就是去执行原映星给的任务了。

望月心中思索:原映星自己不是说要叛教吗?他不是说不回圣教吗?那他交给棠小玉的任务,到底是什么?竟让这位向来与他不分开的右护法,离开了他左右?

她并没有想太多,因她看到了同样站在窗下的杨清。

回来后,请来的大夫去为棠小玉看伤。对方伤势很重,原映星看了一会儿后,就进屋去与大夫说话了。杨清换了身衣服过来后,也站在窗下,从窗口看里面的情形。屋中有原映星,他与棠小玉又不熟,当然没有进去。

杨清低头思考一些事,忽而,一双手,从后抱住了他的腰。

杨清:“松开。”

少女娇滴滴道,“清哥哥,你身上好香啊。”

杨清抿嘴,手拽住她的手。

然望月死活不松手,抱他抱得很紧。站在窗下,他又做不来跟望月翻脸的事。

听少女笑嘻嘻问,“清哥哥,你身上这么香,我能闻一闻吗?”

杨清顿了下,“可以啊。”

“!”

他在她怔忡时,强拽着她的手,身子转了过来,手伸到了自己腰际,摸向腰带。

望月:“!”

她敬佩又欣喜地看着他,眨眼睛:清哥哥,你好放得开哦。当众宽衣解带啊我就喜欢你这么放得开的人。

在她快被米分红色遐想淹没的时候,手里被塞了一个东西。低头一看,是一个香囊。

杨清温声,“这个香囊,是师伯母给的。你喜欢闻,就拿去闻吧。不用还给我了。”

施施然,与她擦肩而过。

“”

望月恍若被雷劈了一样,扶住了墙。

她调戏杨清,说闻什么香,指的是闻他身上的香,指的是抱他啊。偏偏他不知是耿直还是故意曲解,居然把香囊给了她,让她尽情去闻一个破香囊,有什么好闻的啊?!

望月一把将香囊扔出了廊子。

然后恼半天,她心一软,又跳下廊子,从灌木丛中,把香囊重新捡了回来——不能扔。这是杨清给她的礼物,是他的贴身之物,一定要好好保存。

放在鼻下闻了下,香气清新,少女眉目舒展开。

心中盘算着接下来的一串串计划:如何找杨清,如何认真道歉,如何反省自己的错误,如何保证发誓,如何解决目前离去的难题

她定了一揽子计划,行动力十足,想着无论如何,我都能哄得杨清重新展颜,对我释放善意。

然则,她的计划,根本没有执行下去。

第二日,望月欢欢喜喜亲自做了早膳,捂着被烧出水泡的手指,去寻杨清讨他心疼,就发现了不对劲——

杨清趁夜走了。

他走了!

一声不吭地走了!

望月脸色忽青忽白,站在布置干净整洁的屋前半天,忽然间想起什么,快速转身,飞奔到棠小玉的房间。一把拽住女子的衣领,将她从床上拖了起来,咬牙切齿,“棠小玉,原映星给你交代了什么任务?!杨清是不是跟你说过什么?!”

“你给我起来!”

第66章 66|10043

天刚亮,望月便冲进棠小玉的房间大喊大叫。她面上神情急切,连半路上拐角碰到的原映星都没有看到。原映星站在路口,本想跟她打个招呼,手才抬起来,少女就一阵风似的从自己面前纵过去了。他眸中神色变了几下,不急不慢地晃过去,同样去到棠小玉的房舍,看望月这么激动的,是出了什么事。

原映星进去后,正赶上望月把床上的西域姑娘拖起来,在人颈后穴道点了几下后,拽着人中衣领子急问,“棠小玉,原映星给你交代了什么任务?!杨清是不是跟你说过什么?!”

杨清?!

原映星大脑飞快转动,一瞬间,数十种事件可能性走向在他脑中过一遍。想到什么,他噙着笑的嘴角,抿了起来,笑影已经完全消失。

而棠小玉刚被望月晃醒。

她气血亏损,又非正常醒来,睁开眼后,只觉得眼前的姑娘出现了二三四五个,看得她满目茫然,头晕眼花。

见到人醒来,望月不敢乱动,秉着呼吸等对方神志回笼。

棠小玉好不容易看清楚眼前的姑娘,先是愣了一下:啊,这个姑娘,真是眼熟,和圣女大人长得好像。

但她就是这样想了一想,对方问她话,她只拿一双天蓝冰雪眸盯着,并不回答。

望月心中急切,又知晓棠小玉只听令于某人。她转头,正好某人就站在她身后。

原映星瞥望月一眼后,对棠小玉说,“她是月芽儿。”

棠小玉:“哦。”

反应特别的平静,冷淡,丝毫没有初初得知望月身份的吃惊震撼感。

太了解这位右护法为人,原映星在心中微笑:恐怕棠小玉是以为他找了个跟月芽儿长得像的替代品,根本没意识到这就是月芽儿。而仅仅是一个替代品,棠小玉也就这么接受了。

一点都不想知道在自己不在的时候,教主这里发生了什么变化。

或者说,棠小玉本来也不在乎这些。

原映星对她说,“月芽儿问什么,你就答什么,我也想知道你跟杨清谈了些什么。”

棠小玉眼皮抬起,眸中光澜乍起波动,绵软的语调也因惊讶而变得更为奇怪了,“杨清?云门杨清?我不认识他啊。”

望月深吸口气:“”昨天杨清救了你哎,你说你不认识他!

原映星但笑不语。

棠小玉看他们两人都盯着自己,一副“你在搞什么”的神情,心中略委屈,抿了抿嘴,“教主,我常日跟您在一起。没有去过云门,也没有见过圣女的心上人。我真的不认识这个人。”

望月等不下去了,“昨天下雨时,救你的那个白衣青年,眼睛特好看的那个,就是杨清。”

顿了片刻,棠小玉恍然大悟,大悟半会儿后,脸色微变。

望月紧盯她神情,“你们真的有谈过什么,对吧?”

原映星声音同样凉凉的,“哦,他诈你什么了?”

事已至此,原映星基本理清楚了。

自己的右护法棠小玉不认识杨清,偏偏又被杨清所救。杨清这个人呢,并不是完全的圣人、圣光普照众生,他心机也是有的,恐怕这一次,真像自己猜测的那样,给自己挖了个大坑。

棠小玉用生硬软糯的语言,将自己这几日的遭遇,娓娓道来:她执行完教主吩咐的任务,到这个镇上来找教主。因为之前受了伤,就去医馆换药,然后碰上杨清。对方当时只是扫了她一眼,就移开了目光,也没有说什么。后来棠小玉在城东迷路,又碰上对方,对方好心地给她指路。

两人聊了聊闲话,就分开了。

最后一次见面,就是昨天下雨时自己被围堵,对方出手相救了。

自始至终,棠小玉都觉得挺莫名其妙的。

望月难得用脑子想事情,“他怎么知道你是魔教右护法?”

棠小玉想了想,之前没有放在心上的细节,现在想来都是有缘故的,“我在城东找教主留给我的记号时,出巷子时碰到了他。那时以为是无意遇到,现在想来,他该是专门等着我。看到我与圣教人说话,他大概有猜测吧。”

望月再次抓住重点问,“那日你和他闲聊,你们都聊了什么?”

棠小玉眸子闪一闪,回忆道,“我虽观他气质温雅,但也对陌生人有警惕,并不想跟他多聊。就是他跟我说话,我随便应付了两句。他问了问我是不是赶远路,一路天气如何,西南有什么有意思的地方,一路上有没有遇到流民什么的”

原映星淡淡道,“他在诈你之前在哪里。”

棠小玉惭愧低头,现在当然也明白了。

而望月扭头就看原映星,语气古怪,“杨清为什么要诈棠小玉?你之前给棠小玉的任务,到底是什么?”

原映星站在窗下,沉默半晌,在望月执拗地望着他、再问了一遍后,他似笑了一笑,语气何等的飘忽不在意,“也没有什么。刑长老他们不是一直派人在追杀我吗?我让小玉祸水东引,到时把人引来,杀了杨清和他云门的子侄们而已。”

“”望月抿了抿嘴,身为圣教圣女,她真没有立场质问原映星怎么可以这么做。

原来他跟云门的人在一起,原来并不只是想带走她,还有为棠小玉引路的意思。给棠小玉引路,也就是给圣教现在当权的叛徒们引路,引他们来杀杨清等云门弟子。

而杨清,自然是在城东时,有所察觉了。

望月好久,才说出一句,“你不能杀杨清。”

原映星嘲讽一笑,不回答她。

望月心中将乱七八糟的想法收回来,勉强让理智通行,整理这一切,然后喃喃,“他知道了然后他会怎么做呢”

对啊,杨清知道了,他会怎么做呢?

一方面是原映星以自身为诱饵的祸水东引。

一方面是望月尚在纠结是否该跟原映星回圣教,就此跟杨清断了联系。

盛怒中的杨清,他会怎么做呢——“他为什么跟棠小玉聊那些天气地理呢?”

因为他想知道棠小玉之前在哪里,把魔教的人都引到了什么地方。

“昨天为什么要救棠小玉呢?”

也许并不是救,而是在从双方的对话中进行判断,判断追杀的人都是些什么成色。

“那他被我气到后,突然不告而别,是去了哪里呢?”

当然是去寻那些追杀的魔教人了,他要主动入局,以一己之力,解决了这方人马。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因为我的态度气到他了。我的无法选择,伤到他了。他堵着一口气,想你们希望怎么就怎样,想我做到这般地步、你是否还要选择原映星。

因为他受不了我的犹豫不决,他要我做决定。我要选择回圣教的话,他便用这种方式助我,也同时看我的反应。他在想,他未必输了原映星,输了圣教。他在赌,我是否向着他一分。

我向着他啊

我当然向着他啊

望月脸色几变,最后定为苍白,定为失魂落魄。她抿着唇,一言不发,跌跌撞撞地出了屋子,几下跃上湖上长廊,很快看不见了行踪。原映星站在窗口看着那少女的背影消失,面色黯了下去。

右护法棠小玉小心看教主神情,见他如此沉默不语,心中惶恐又不解,“教主,您在难过吗?您不是让我引人来,杀了杨清吗?现在杨清不是如我们所愿,入了这个杀局吗?为什么您还是不高兴?”

她那站在窗前的教主,淡淡道,“小玉,你不知道,被迫入局,和主动入局,造成的结果,是不一样的。”

我引人杀了他,和他主动进杀局,是不一样的。

前者死了也就死了,月芽儿救不了,也只能怪自己本事不够好罢了;后者,却是在看,月芽儿是向着谁啊,是主动站到谁一方啊。

我先用青梅竹马的感情,要月芽儿做选择,让月芽儿犹豫不定。然后杨清就出了后招,以自身为诱饵,把月芽儿拉向他那一边。我做了初一,不能怪他做十五。但我原本,想他为人如此端和,是不屑于用这种卑劣手段的。

然则大概是我用力过猛,把他逼急了吧?

原映星喃声,“小玉,我觉得我会输。”

棠小玉从床上站起来,站在教主身后。看着教主平静的侧脸,她不知道该说什么,也其实并不太懂。她只能就这么站在他后面,陪着他一同静默,静默而不语。

就像这些年的每一次一样。

她是他的影子。

他说什么,就是什么;他往东,哪怕那是悬崖,她也要跟着一起去的。

做人影子,不需要太多的想法,只要跟着走就可以了。

哪怕原映星求死呢,她也只会沉默地看着,沉默地跟随。

有时候心中焦急,想要劝说。却因为言语不通,又无法说太多。每当这时候,又庆幸自己只是一个影子,不用说什么。

精神交流之类的层面,是属于教主和圣女之间的。

她只用躲在暗处看着就行了,多么简单。

原映星是敏感的。

敏感的人,直觉通常非常准。

傍晚时,他等来了望月。望月刚见他面,就跪了下去,“教主,我有事求您。”

不称他为“原映星”,而是喊“教主”了。自然是有事相求了。

彼时原映星在院中亭子里抛鱼食喂鱼,看着一汪湖水,神想放空。已经能下地的右护法棠小玉,站在他右后侧,安安静静的,没有选择隐去行踪。因为原映星跟她说,“小玉,出来跟我说说话。”

然而棠小玉站了出来,两人却依然只是沉默,谁也没主动开口。

接着,原映星等来了跪他的望月。

他扶着栏杆的手,以极微弱的力度,颤了一下。将最后几粒鱼食洒出来,才慢慢转过了身,看向跪在地上的少女。他垂目看她,好一会儿,嘴角才扬起一个似笑非笑的弧度,问,“月芽儿何必这样?你知道,你求我什么,我都会答应你。起来吧,说说你要求我什么。”

“求您暂时庇护云门子弟。”望月仰脸。

原映星没说话。

望月眸子黑白分明,又很清澈。她咬了下唇,说,“杨清就这么走了,自然是将云门的子侄们托付给我了。他相信我,我不能让他失望,不能让他在不在的时候,昏迷不醒的师侄们再发生意外。然而我想,我现在也庇护不了。我想您给我一个保证,在我在杨清回来之前,不让这个院子里的任何一个人出事。可、可、可以吗?”

她问到后面很结巴。

原映星心中柔软,原想她求自己收回棋子、放过杨清。但她求的,竟只是这么一件、对自己来说不痛不痒的事情。

原映星为什么非要杀云门的人呢?他只是泄愤而已,并不是真的和对方有深刻的仇恨。当时要杀,就是为月芽儿。现在月芽儿求他护,那就护吧。反正他本来,也是无所谓的。

只是心中的柔软,却被另一种悲凉笼罩。

他太敏感了。

通常别人说一句话,他就能猜出下一句来。别人往往露出那么一个意思,他就有感应。这种感应,昔日让他在杀戮场中,多少次死里逃生。然而现在,这种敏锐直觉,却让他宁可自己从没感觉到过。

可是感觉不感觉到,望月都做出了她的选择。她站了起来,看着对面垂眼噙笑的青年许久。她用出神的眼神看着他,看他俊美,看他高大,看他邪魅,看他是这么的熟悉。

她看着熟悉的他,一字一句道,“恕我要远行。叛徒为追杀您,派出的力量太强悍。我要去帮杨清,这边的事,请您照顾一二了。”

原映星看着她,一句话都不想说,只是点了下头。

望月低下眼,半晌,扬起手臂,向他行了庄重一礼。是圣教,下属向上首行礼的最尊重手势。通常,望月只在每年祭祀时,对教主行个这么大的礼。平常她根本不这样。然而现在,为了一个杨清,她低下了高贵的头颅。

原映星闭了眼,听到渐远的脚步声。

他说,“小玉。”

“在。”

“我在输她对杨清的感情,比我想的深。”

身后没有人回应,棠小玉素来不说话,原教主早已习惯。他喃喃自语,又略自嘲道,“我又怎么忍心她做选择?原来只是觉得她对杨清感情不过如此,我的胜面比较大。也许现在还是这样,但是杨清这意外一出,完全戳中月芽儿的死穴这个敌人,真是太不好对付了。还是我来做选择吧。”

棠小玉依然不知道说什么好,于是继续不吭气。

听教主以索然的语调说,“我娘曾跟我说,永远不要为了一个女人,压上整个圣教。她说,让我不要像我爹那样。”

棠小玉眸子一闪:上上任的教主夫人?那位出身皇室、身为郡主,却下嫁江湖,做了教主夫人的女子?

原映星垂着肩,望着一池碧水,语气寥寥道,“我答应她,绝不像我爹那样。然我还是没有做到。”

棠小玉好久,才说,“您父亲,是个了不起的人物。”

原映星的父亲,曾一力扭转圣教和白道之间百年仇恨的关系,将圣教引向了正途,还得到了朝廷的认可。那是圣教最风光的十几年。

可是呢,犹如昙花开败一样,就那么十几年。之后,原映星的父亲因内乱而死,圣教重新陷入混乱。且因之前的收敛,圣教变得愈发不受控制。

原映星漠然想,我都从来没见过他一面,他就已经死了;还将一个烂摊子丢给了我。

他死了,我娘也走了;圣教就我和月芽儿两个人。

娘跟我说,让我克制自己,不要对女人太上心。

那时我尚年少,从小长到大,长到十几岁了,才第一次见到自己的娘亲。然而她就跟我说了这么几句话,又再次走了。之后再也没有出现在我面前过。别人家的娘亲,一定不是这样的;可是我的娘亲,就是这样。

她跟我说,“你和你爹太像了,但是你不要这样。星儿,什么都不值得,你最值得。任何事情,都不值得你放弃自己。”

可是那又是什么意思呢?

一个几乎没见过面、之后也没交集的女人、一个他应该叫“娘”、实际上他和对方很陌生的女人,搂着他说了这么一句模棱两可的话,又再次消失,她不出现在圣教,不出现在中原。她常年呆在西域

大概是父亲死了,她太伤心,不想呆在圣教,也不想见到跟父亲长得像的我吧。然而对我来说我又该怎么想呢?

他们自有一段爱恨情仇,那是上一辈的故事。然则,受亏欠的那个人,是我。

我从未在他们膝下长大,从未受过他们一日关爱,却要承受他们造成的悲剧,比如内乱,比如被上任教主百般折辱,比如性格我长大今天,靠的只是我自己,我又能怎么办呢?

傍晚天色黑下去,原映星坐在湖边,恍恍惚惚地想到许多事。想到他娘告诫他不要为了女人把圣教搭进去,然而,他却已经开始这么做了娘说他跟父亲很像,可是他父亲又是什么样的呢?

别人口中,他父亲是个惊才绝艳、天才至极的人。就是到了现在,提起他父亲做教主的时候,教中老人神情复杂,却都称那是历来最了不起的圣教教主。圣教这边认为他父亲很厉害,白道那边也认为他父亲很厉害。只是自古天才遭天妒。只是作为至亲,原映星自己不知道而已。

原映星坐在暗光中,悲观地想:也许我做不到父亲那么惊才绝艳,却会像父亲一样被自己给逼死吧。

是啊,说是内乱,其实,他父亲是被自己给逼死的。

也许他也会那样吧。

上一辈的恩怨情仇,总有再一次到来的感觉——这种感觉,真让人厌恶又无奈。

人要活多久,才去死呢?

谁又知道呢?

扶着额头,原映星感觉头有些痛,刺疼,针扎一样;抽痒,蚁噬一般——身体中沉睡的另一个自己,在意识的汪洋深海中,轻轻翻了一下身,微笑:也许该是我出场的时候了。

他沉着脸,对另一个自己说:闭嘴。

另一个意识微微笑了一笑,像审视自己一样审视着他,漠然道:这些感情太痛苦,你承受不了。换我吧。我没有这些顾虑,我对你的这些感情,感触都不太深。你不能完美处理的时候,交给我吧。

原映星冷然:闭嘴。我还想呆在这里,还想等月芽儿回来,我还不想休息。

另一个意识笑一笑,继续沉睡去了。

他的两个意识在身体中交流自然,和平共处。但他们都知道,这只是暂时的。希望能寻到一个突破口,将两个意识合二为一吧。否则,一直这么分裂着,大概他什么都还没做成,就因为意识常年混乱,把自己给逼成了疯子

望月当天跟原映星说明,请他代为照顾云门昏迷的子侄后,自己收拾了一下行李,趁夜离开了。离去前,棠小玉找到她,详细告诉了她之前自己把那些人引去了哪里,并说,“不知那些叛徒,我发现,魔门其他几个门派,流月宗之类的,也偷偷趁此跟叛徒们合作,想要彻底把教主打压下去。”

望月点头,问,“原映星让你告诉我这些的?”

棠小玉:“嗯。”

望月神情复杂,只能说,“你照顾好他。”

棠小玉没说话。

望月扯嘴一笑,觉得自己多此一举。棠小玉只会顺从原映星,从来就没干涉过原映星。这位右护法跟隐形人似的,指望她,真是指望不上。

望月重新说,“保护好他。”

棠小玉这次点了头,“嗯。”

望月最后看一眼身后的院落,透过院落,好像还能看到那个坐在院中的孤寂青年。然而她也就是看一看,她也做不了什么。她心中说抱歉:我无法看着你伤害杨清,我无法看着杨清遇难自己却无动于衷。即使他是故意这么做,想看我的反应,我的反应,当然会是他希望的。

她心中想:我向着你很多次,伤到了他。至少这一次,我不能再向着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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